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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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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9-15 00:35: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天下无极
    作者:陈天下
    第一章明尊教
    [一]
    大理。三月十五。
    “乌绫帕子凤头鞋,结队相携赶月街。观音石畔烧香去,元祖碑前买货来。”
    大理特有的三月街节正闹忙成一片。
    三月街节,设于点苍山下阅武场,三月十五日集,二十日散,在这期间各省商贾云集,贸易如长安灯市。熙熙攘攘的人们,摩肩接踵,逛街赶集。
    “闪开!闪开!”突然,一阵暴喝声从远处传来。随着暴喝声,一群鲜衣怒马的骑者,纵马急驰而至。开路的骑者暴声吆喝街上行人闪开,有闪得稍慢一点的,便被骑者挥鞭抽打。
    怒马急驰,行人躲避不及,被马撞倒、踩着的,顿时怨声载道,骂声、叫声及小孩的哭声响成一片。
    有那知情的,赶紧往边上闪让,边招呼身边的人:快退后,“逍遥王”来了!
    大家忙不迭地闪开,腾出中间马道来。但见前面十几个锦衣佩剑的骑士开道走过,中间一匹特别神骏的高头大马上,一个金冠蟒袍的王爷,四十开外,浓眉豹目,手擎金丝软鞭,控辔而行,顾盼自雄,不可一世。
    猩红的蟒袍,闪着金光的王冠,衣甲锦衣剑士的卫护,让王者体会着高高在上、威风八面的快乐。
    这人便是“逍遥王”朱见溪。
    [二]
    “逍遥王”朱见溪在纵马奔驰中,忽发出一声“噫”的一声惊噫之声。
    随这一声惊噫,他猛地把马缰一勒,带住了奔驰的马,骤然停下,把手中的金丝软鞭,指着一个人道:
    “好,就是她!”
    随他一句话,众人顺着他的马鞭望去,却见一个明艳如花的白族美女,年在十七八岁,杨柳腰细,黛绿眉长,杏眼若星,桃腮含笑,正春风满脸地与身旁一个英俊的白族小伙说笑。
    这个与檀郎言笑晏晏的白族女子,正沉浸在美好的情感之中,哪知自己已惹来弥天大祸?
    她还来得及回过神来,只见眼前一黑,六七个人从空中飞降而来,但见周围的人一乱,已有数人被从空中飞降下来的人冲散、推开、摔出、打倒,随即只觉臂上一紧,身体一轻,人已被三四个人托着,飞送到那个逍遥王的马前。
    逍遥王纵声大笑,笑声中手腕一抖,一道金丝软鞭已缠上这个白族美女的腰。
    他手腕一振,白族美女身子忽然“飞”起,平平“飞”向逍遥王所骑的马背之上,“飞”入逍遥王怀里。
    逍遥王一手揽过白族美女,招呼道:“回府!”
    见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抢,那白族小伙挣脱抓住他的两个王府爪牙,一跃而出,向马上的逍遥王扑去。
    逍遥王者见状,冷笑一声,回手一鞭,抽中小伙面门。
    逍遥王这一鞭抽下,小伙的面门顿裂开,鲜血直流,惨叫一声,倒地气绝。
    逍遥王勒转马头,金鞭一挥,那群骑士后队变前队,簇拥着逍遥王向来路呼啸而去。
    逍遥王府花园。
    一个燃着龙诞香的六角沉香亭子。
    “布锦障!”换回家居打扮的王爷锦袍玉带,看着亭子中锦墩上被两个健妇按住犹自挣扎着的白族美女,皱眉叫道。
    马上,四周围上一片金碧辉煌的锦绣屏障。
    锦绣屏障,分作六面,绣着贵妃醉酒、貂婵拜月等六个古代名美人故事,却是出自蜀中的名绣。
    六个锦障一围,外面人再也瞧不见这里面情景了。
    “逍遥王”朱见溪手一挥,那两个健妇顿松了手,向后急退。退出时,把留下一个口子的锦障给合上。
    那白族美女本被两个健妇按在锦墩之上,那两个健妇一松手,她马上跳起,向留下的那个口子冲去。
    但她才奔出一步,眼前逍遥王挡住了她的去路。
    逍遥王冷笑道:“小美人儿,到了这里,还由得你作主么?”
    话音未落,“嘶”地一声,逍遥王把那白族美女的衣领撕裂,从撕破的衣领口,露出那白族女子玉雪也似的清骨柔美的肩头。
    “你!”白族女子惊羞与愤怒交加之下,脸上顿涌出一股愤怒的红晕。
    但这看在逍遥王眼中,更增眼前美人的明艳不可方物。
    逍遥王“咕噜”一声,咽下一口口水,像恶狼扑向羔羊,向那白族女子扑去……
    [三]
    三月十五,大理府出大事:皇帝宗室、朝中称“逍遥王”而民间咒为“色中恶魔”的朱见溪强抢白族美女,且白日在大理府衙花园施暴。但他还未及施暴,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大理府在入殓时,发现朱见溪尸首上鼻子被人割削而去。
    朱见溪被杀的这条消息,轰动朝野,时人称为“观音显灵,淫魔遭报!”
    王爷被杀,世宗皇帝大为震怒,勒令刑部限期查明逍遥王真正死因,若是被人所杀,则追缉凶手。
    刑部捕头柳虎侯被派日夜兼程,到大理负责破案。
    柳虎侯来到了大理府,把逍遥王朱见溪被杀那天在现场的两名健妇、六七名王府护卫召到大理刑衙盘问详情:
    朱见溪究竟如何被“天降仙妪以仙杖化龙”“噬首而毙”的?这种死法是不是属“观音显灵”?
    “那天,王爷叫我们退出亭子。我们就在亭子外远远站着。听到里面传出那女子的叫声与王爷得意的笑声。在叫声与笑声中,突然传出一声巨大的霹雳声。我们惊回头看时,却见那亭子顶竟不知怎地被打塌了一角,露出一个老大的洞口来。而一个白发萧萧的老妪,手持龙头拐杖,衣袂飘飘,立在亭顶上,真像是神话中的仙妪下凡。”一个健妇回忆着当时的情景。
    “王爷惊怒交加,从锦障里抢出,夺过护卫王三的腰刀,喝道:何物老虔婆,敢坏本王的好事?那立在亭顶上的老妪,冷冷道:朱见溪,你作恶多端,来大理后不知淫辱害死了多少白族好女子!民间把你称为淫魔。但你仗着宗室身份,一直逍遥法外。今天是三月街节开始首日,传说中观音大士诞生之日,本应是大理人万民欢腾的喜庆之日,你却公然在青天白日下强抢民女,来这亭子里行此强暴恶行,亵渎神明!老身若再不出来替天行道,这天道何存?”另一个健妇的口才颇好,叙说当时情景,声口逼肖。
    “后来呢?”柳虎侯问。
    “那老婆婆跳下来与王爷对打起来,那老婆婆与王爷战到分际,猛喝一声,将手中龙头拐杖掷出,龙头拐杖化为一条金龙,向王爷扑去。我们只觉眼前金光一耀,眼不由花了。待我们在那老婆婆长笑一声扬长而去后,才发现,发现王爷已被那老婆婆杀死,王爷的鼻子,鼻子也被割去了!”
    这是一个王府护卫的呈词。
    柳虎侯来到王府花园现场查看。
    他仔细勘察过亭子被打塌处的断口,保持完好的打斗现场,离开时嘴角噙着冷冷的笑意。
    回到北京刑部衙门,有人问柳虎侯案情。
    柳虎侯下结论道:
    朱见溪死于武林高人之手。
    那个杀死朱见溪的老婆婆,应是以“大霹雳杖法”和“电光心法”闻名武林的魔教五大长老之一、“七绝婆婆”欧阳嫉恶。
    欧阳嫉恶,闺名是欧阳玲玲,因其嫉恶如仇,诛杀恶人奸徒,绝不留情,绝不妥协,又以“大霹雳杖法”“电光心法”等五大绝技名震武林,在中年以“七绝娘子”出名,到了后来,“七绝娘子”便成了“七绝婆婆”。
    知道杀死“逍遥王”朱见溪的是魔教“七绝婆婆”,刑部尚书顿泄了气。
    被朝廷称为魔教的明尊教行事神秘,在民间犹有相当势力。
    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武功高强、神出鬼没的魔教“七绝婆婆”,无异大海捞针!
    [四]
    这是明嘉靖年间的一个秋天,明教黑木崖上空,升起了一缕黑烟。那黑烟在空中竟凝成一朵黑色的巨花,显得神秘而邪乎。
    自从出身明尊教的明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后,颁法令禁止明尊教活动,称明尊教为魔教后,魔教总坛所在的黑木崖曾被重兵守卫,以镇压魔教徒反抗,并驱散集结在黑木崖周围的魔教徒。若干年后黑木崖在明成祖永乐帝手里,又莫明其妙地发生过一场大火。留在黑木崖的明尊教子弟在大火中死伤殆尽。然后随着朝廷的禁令日严,黑木崖从此冷落下去,渐成深山沉寂神秘荒凉的历史。
    想不到,事隔无数年月之后,这里又升起了一朵黑色的巨花!
    难道,魔教又要开始大举举事了?
    黑木崖上。
    一个白袍人屹立崖上,一动不动,如同一尊塑像。
    这人鹰钩鼻,一双鹰样锐利的眼睛,又瘦又高的身材,仿佛随时可被风吹下崖头,但那样笔直地站在崖边,偏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衣襟、袖口、裤脚,都不是白布做的,而是以银铸成一般。
    这人立在那里,仿佛山崖上孤生的一根石柱,千百年来就这样一直立在崖头上,任风吹雨淋。
    蓦地,空中传来一声海东青的厉唳,一头辽东特有的“海东青”——一种罕见的巨型隼雕,张开双翅如两扇黑里带金黄的门板一般,遮得天空为之一暗。海东青带着风啸之声,掠过天边林梢,转瞬之间,由小变大,向黑木崖顶冲来。
    巨雕还在空中,那双金睛鹰目,凛然含威,闪过黑木崖上如铁钉一般钉立在那里巍然不动的白袍人视野。
    白袍人亢声高诵道:
    “我今依止大圣尊,更勿沉迷生死道……”
    “速降光明慈悲手,更勿弃掷在魔类……”
    巨雕栖落黑木崖上,雕身上跃下一人,身材瘦小,面色黧黑,身披银衣,闻声接诵着上面的经文,声如温玉,颇为悦耳,声震空谷。
    两人正同声而诵之时,一个更为浑厚雄劲的声音,似从地下发出,又似巨木在风中发出低吟,却见一个人发箍金带,从黑木间现身,一步一步踏上山崖,所着黑袍上以金线绣着日月庆云海浪诸图案,袍上金线,在阳光下金光闪闪,十分好看。这是个肥胖高大的胖子,脸色白皙,颏下微须。
    三人正诵念之际,有一个声音若蚊声,从远方而来,加入诵经:
    “复是大圣明谷种,被掷稠林荆棘中……”
    随着远处这声线奇特的诵经声越来越大,一个白发婆婆,鹤发鸠形,手持龙头拐杖,健步如飞,向崖头疾行而来。
    四人到达崖顶,向崖顶浮雕状的大明尊摩尼神佛双手交叉跪拜。那大明尊像外围有一个直径五尺的圆浅龛,颜色构成相当特别,脸、身、手三部分巧妙地运用岩石不同的色调,天然地构成生动的肖像:头部是辉绿岩,长方形面孔面相圆润,眉弯稍为隆起,嘴唇薄,嘴角线深显,形成下颔圆突,加以长髯垂下,更加显得安详神秘静谧。神像背面是光明四射的毫光纹饰、寓意光明之神的意思,那石质却是坚强无比的花岗岩。
    大明尊像散发披肩,身穿宽袖僧衣,端坐莲坛,胸襟打着结带,结带用圆饰套束蝴蝶形,向两侧下垂,双手则相叠平放,手心向上置于膝上。
    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刻着“摩尼光佛,无上至尊,大力智慧,清静光明”十六个大字。这十六个字,宣示的正是明尊教的教义信条。
    四人各自交手作火焰状敬礼,在大明尊神像前低首下心,默诵经咒,神情肃穆庄严,他们所诵的,正是被朝廷重称为魔教的明尊教的《赞夷数文》第二迭。
    四人诵经,全神贯注,也不知诵了多久,待他们念完“……我今决执法门帏,究竟珍重愿如是!”这一迭经文时,也不知何时,在四人之旁,多出一人低首诵经,这人衣衫褴褛,科头卷发,浓眉深目,赫然是胡人夷族异貌。
    这胡人身旁,竟盘着一条粗逾杯口的大蛇,蛇昂首向天,静止不动,如黑色树木的巨柯粗干,似聆经文,似眠日光。
    日光照耀下,但见蛇体五色交映,锦绣鲜丽,黑章白质,杂以金星银斑,赤缕如火,腹含牙黄,背施墨绿,蛇目如明珠一般,灼灼生辉。
    那白发婆婆向白袍人打个讯,问道:“阿丁长老,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可有什么要事?”
    阿丁长老,那白袍人向四人依次看过去,先叫白发婆婆道:“欧阳长老,”再望向骑雕客,“孟长老,”然后称呼黑袍金带的高大胖子:“端木长老。”最后望向那与蛇在一起的胡人相貌者,“大龙长老,兄弟把四大长老叫齐,是为了集中我们五明子之智慧、力量,商量波斯明尊教总坛发来的求援信一事。”
    阿丁长老说到这里,声音一肃:“在这之前,先让我们把一年来功课验过!”
    四人闻言,都从身边拎起一具革囊,解开,各自倒出其中物事。
    骑雕客孟长老从革囊里倒出六片风干的人的耳朵。
    黑袍金带汉子端木长老从革囊里倒出七八只叉叉枝枝的连腕人手,却是每只手腕只有皮连着筋骨,那皮竟呈透明,惨白的指骨、掌骨、腕骨,骨节宛然可见。其中有一只手特别巨大,如同小蒲扇一般;还有一只手,生了七个手指,俨若鹿角。更有一只手,只见掌形,而无一根手指,那掌却浑厚粗大,如同糙石粗粗雕刻而成。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从革囊中叮叮当当倒出的,却是一只只人鼻,倒在地上,竟有数十只之多。奇的是每只鼻子上都穿了一只铜环,细看铜环上,刻着细字,记着人名,地点与时间。
    阿丁长老眼尖,看到其中两只鼻子的铜环上刻着如下字样:
    “庚辰,乙未,大理,朱见溪。”
    “乙酉,甲子,广信,董瞻。”
    上年是龙年。庚辰、乙未依天干地支八字排列,是指去年三月十五。乙酉、甲子则是指八月十七。
    去年三月十五,正是大理府“逍遥王”朱见溪被诛杀的日子。
    而去年八月十七,广信府知府董瞻被杀,同样鼻子不翼而飞。
    董瞻,为嘉靖帝御点的知府,为人嗜杀狠毒,以暴虐百姓为乐。
    董瞻有所谓的“玄武之治”——
    他叫手下取八九尺长大蛇,以绳缚口,横于衙门门槛里面,百姓告状,呼令入门。堂威之下,老百姓但知直视,不敢俯仰观瞻,一旦踏到大蛇,必极尽惊恐,以至惶惧僵仆,被蛇缠绕数匝。被蛇绕困之人,不知蛇口被缚,顿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叫,哀号惨叫不已。
    董瞻以听这种惊叫哀号声为乐。
    董瞻又让衙役取来龟鳖,令人脱光衣服,放出龟鳖咬人下体,那龟鳖一旦咬住人的下体,永远不肯放的,直到死为止。那被咬之人酸痛号呼,其痛苦、难过无法言喻!
    董瞻与吏员便观看被咬之人痛楚难过的样子,以为开心。
    直到被咬者失声痛晕过去,才让人以竹刺龟鳖的嘴巴,龟鳖等便改而咬竹而放人;或者用燃着的艾灸烤鳖背,把龟鳖灸痛而放口。
    但这样一来,被咬过的人都从此丧魂失魄,成为呆傻之人,到死也不能恢复正常。
    这两件事一来,老百姓都怕进衙门,再无告状之人。
    董瞻以此为自豪,将此称为“玄武之治”。
    玄武者——龟蛇合体之称。
    董瞻平日渔肉百姓,搜刮贪污,有“日高三尺”之称:把地皮都被刮得低下去三尺,因便显得太阳高出三尺来了!
    与此同时,董瞻还是残忍杀害明教信徒的刽子手,一旦抓住明教教徒,用刑酷烈,无所不用其极。
    死在董瞻手上的明尊教信徒,前后达三十八人之多。
    八月十七,董瞻死,广信府百姓额手称庆,放鞭炮如过节。
    嘉靖闻报,龙颜大怒,厉令追查凶手,天下捕快都被动员起来,却查无线索!
    不想,这董瞻,就是被眼前这样一个白发婆婆所杀!
    阿丁长老看完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革囊里的东西,转看携蛇胡人相貌的大龙长老革囊,却见是一串脚趾骨串起的白骨念珠,白骨念珠也有数十颗之多。
    大龙长老说:“我所抓的恶徒,都是投入蛇窖喂蛇了。一年下来,将尸骸取其右脚趾骨串起,便成这串人骨念珠。”
    端木长老望向阿丁长老:“‘七绝婆婆’欧阳长老负责诛贪官污吏、恶王狗官。孟长老负责消灭暴君与朝廷派出对付我们明尊教的卧底奸细。我负责清除投靠北鞑南倭为虎作伥的武林败类。大龙长老长年行走西域,负责清理对我明尊教不利的西域恶人。我们都算是尽了职责。阿丁长老,不知你负责守护黑木崖,有何收获?”
    阿丁长老长声大笑,将脚下一只革囊一脚踢裂,露出革囊中数件物事来,却是腰牌、官印、暗器、短剑、铁般指、判官笔、宫天梳等兵器印信腰牌等杂项,不下十数件之物。
    阿丁长老说:“这些都是觊觎黑木崖,欲对我明尊教不利的魔头恶客之物。这些物事的主人,统统被打发见十殿阎罗去了。”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望向端木长老革囊,嘿然而乐:“原来唐家的‘七指暗器王’与北疆鞑靼大将‘巨灵掌’拓跋龙野忽然失踪了,都是端木兄弟的杰作!只是对付那‘混元子’的秃掌,很是凶险吧?”
    “是啊,武当叛徒混元子叛宗出教,弃道为官,为锦衣卫第一高手,一心与明尊教作对,指望升官晋爵。这厮的混元功,称天下第一,混元掌练至天下一人之境,五指尽脱,而掌力雄浑无匹。端木长老能除此魔,定是经过殊死恶斗。”阿丁长老说。
    端木长老淡淡一笑,道:“也没什么,虽然病了三个月,也只耗损了我三十年功力而已。”
    骑雕客孟长老冷哼一声,道:“自教主西赴觐圣,求本教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明尊顶上心法,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在接受倭寇高手、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挑战时,以一招之差伤在小泉刀下,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纷起,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问鼎教主大位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歌哭喜怒无常。左护法所率铁血堂,与外面所谓的名门正派,相斗得如火如荼,无暇顾内,只图快意恩仇。右护法在外面,隐姓埋名,交结武林同道,折冲樽俎,以为我明尊教奥援,维护我明尊教地位声名不坠,倒也是煞费苦心。只是我们虽尽力而为,奈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这却如何是好?”
    孟长老说到这里,阿丁长老冷冷加上一句:“已有消息传来,在官府挑拨唆使下,峨嵋派、青城、岷山三派联手,挑了我明尊教泸州、雅州两处分堂,泸州分堂堂主陆万祥与妻子老母六人俱被杀,教众被杀一百七十四人,被官府捉入大牢四十三人,女教众被没藉入官妓者五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竖眉切齿道:“可恶!”
    她说“可恶”二字时,把龙头拐杖向地上重重一顿,地上山石顿裂开数道石缝,如遭雷劈电击一般,裂缝由中心向外,逶迤曲折,延伸开去,状若劈开黑暗的闪电。
    “可喜可贺!‘七绝婆婆’的‘电光心法’又进了一重境界!”端木长老动容道。
    原来这白发婆婆欧阳长老,在江湖上,有一个“七绝婆婆”的名号。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置若罔闻,把目光瞪向阿丁长老:“‘报应雷神’回一响呢?他不是号称‘霹雳罩头,百有报应’么?”
    “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所说的“报应雷神”回一响,正是明尊教中的左护法,在教内担负惩处教内叛徒与反击官府与武林中人对明尊教人凌侵迫害之责。所率“铁血堂”弟子,尽为明尊教中武功过人、勇猛剽悍的死士杀手。
    阿丁长老说:“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山,挑了凌云寺与万年寺两处峨嵋丛林,杀了凌云寺主持善果大师,生擒万年寺主持法明上人。峨嵋派掌门破执老尼率峨嵋派‘四大圣道’与左护法决斗于金顶之上,左护法伤破执老尼,分别破‘峨嵋四绝’,在大明尊保佑下,竟得全身而退!”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四人俱加动容。
    “云海、佛光、日出、圣灯”,被称为“峨嵋四绝”。峨嵋派含峨嵋道家“云门宗”、峨嵋尼流与峨嵋僧门及峨嵋山地区俗家功夫高手在内,其中峨嵋僧门,又含律宗与禅宗,显宗与密宗之分,而密宗所传,出于藏密。因此,峨嵋‘四大圣道’乃是道、尼、僧三派四大高手,分别以本派武功,修成对应‘峨嵋四绝’的高明武学。那便是“云门宗”清渊道姑的拂尘与流云袖合二为一的“云海渡人”绝学、金顶寺方丈昙志上人的“须弥佛光”玄功、密宗神僧金刚心的“铁檠圣灯”和破执老尼师妹破嗔神尼的“日出一点红、金芒破乌云”的“日神月将手”。“峨嵋四绝”加上峨嵋掌门破执老尼以一身佛学修为施展的“颠倒世界”奇术,被称为“五指镇压”,意谓你就是有孙悟空七十二变之能,也只有被乖乖镇压在五指山下的份。
    ——想不到左护法“报应雷神”回一响竟能从“五指镇压”下全身而退、得以破“峨嵋四绝”!
    “好,回一响这次干得漂亮!”欧阳长老白发巍然,大声喝道。
    “只是左护法这次虽得手,但也折了不少人手。”阿丁长老说,“‘铁血七雄’七折其四,‘追风斩’顾寒云、‘病书生’卫碧梧、‘断魂枪’焦谠、‘金面阎罗’关山渡四人都殉教而亡。‘光明十四子’也损失了三分之一。”
    “峨嵋派是西南武林大派,高手如云,‘五指镇压’,非同小可。左护法率众杀上峨嵋,公开挑战,杀一人,擒一人,伤破执老尼,破‘峨嵋四绝’,虽然付出代价极大,但这一仗下来,也打出了我明尊教的威风!”端木长老说。
    一直没开口的大龙长老向端木长老点头:“端木长老说得不错。能向高高在上、一直欺凌我明尊教的峨嵋派挑战,把它打得灰头土脸,当是大大出了一口我明尊教时受欺凌的恶气。”
    阿丁长老吸了一口气,道:“左护法率众离开峨嵋,人不下鞍,马不停蹄,连夜奔袭青城,把青城派掌门之子劫出,斩首公祭于我明尊教受害教众的墓前。又花一个月时间,潜上岷山派祖堂,把岷山派十七代掌门祖师的灵牌悉数盗出。”
    欧阳长老叹道:“左护法把人家小孩子杀死,这可株连无辜了。”
    大龙长老面无表情地说:“杀得好。”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睥睨大龙长老:“此话怎讲?”
    大龙长老沉默。
    端木长老接言:“欧阳长老有所不知,这青城掌门之子,并不是小孩子,而是三十多岁的青城派内堂堂主,他违了青城历代祖师潜心修道之旨,贪图官府所赏花红,捕我教众,大加拷掠,为人残忍,曾与雅州府狗官当众焚杀我教众四十多人。”
    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闻言,怒不可遏,将拐杖又是一顿,喝道:“此獠便千刀万剐,还便宜了他!黑狗道人修的什么真?竟纵子作恶如此?老婆子得空,得好好找找他算账!”
    阿丁长老干咳一声,道:“但左护法也遭峨嵋等三派反噬,峨嵋派竟勾结乌思藏都司阐教、阐化、辅教三藏王,令密宗高僧十八人围攻左护法,左护法身负重伤,内功尽废,若不是,若不是得法刀堂那个青堂主及时与西域金冠王率领高手相救,回护法,就再无与我辈见面之机了。”
    孟长老点头道:“青堂主从东瀛游历三年回来,刀道大进。又远游西域,寻找隐世的法王,意在把老伙计们找齐,共商我明尊教图存发展大计,其心可嘉。但他所提出的外抗倭寇,内靖国贼,以保天下平安的主张,恐四大法王与左护法难以接受。”
    端木长老说:“别说我们,便官府,能容得咱们吗?自朱元璋这厮登上大位,过河拆桥,反过来禁我明尊教,从此,我们就没得安生过!”
    阿丁长老沉声说:“正是。现在大家都把禁明尊教,都归罪于浙江按察司佥事熊鼎奏本。想那熊鼎不过地方按察之吏,又何敢冒犯讥太祖出身之险,提出禁我明尊教?说什么‘以大明尊教瞽俗眩世,且名犯国号,奏请没收其财产而驱其众为民。’这其实都是朱元璋的心事,只是唆使熊鼎提出而已。熊鼎一奏,朱元璋便乘机嫌我明尊教教门上逼国号,摈其徒,毁其宫。上有所好,下必过之。那些狗官为了讨好恶皇帝,把我明尊教摩尼庙宫大加摧毁,天下被毁者不知凡几。教众被屠也不在少数!想当年,彭和尚、布袋和尚、铁冠道人活着时,我明尊教何等威风?不出数十年,就凋残到被武林小派如岷山、青城也来欺凌的境地!唉,要是当年教主不是仁人仁心,容忍姓朱的,当时,我们明尊教就反了!依我们明尊教数十万教众,这天下究竟是谁的,还难说呢!又何必令我们这些年来受这窝囊气?”
    孟长老说:“虽然当时我明尊教信徒、户部尚书郁新、礼部尚书杨隆都先后上奏保留我明尊教,太祖也不敢做得过分,对我明尊教之存在置之不问。但《明律》大法白纸黑字载明,‘凡师巫假降邪神,书符咒水,扶鸾祷圣,自号端公太保师婆,及妄称弥勒佛、白莲社、明尊教、白云宗等会,一应左道乱正之术,或隐藏图像,烧香集众,夜聚晓散,佯修善事,扇惑人民,为首者绞,为从者各杖一百,流三千里。’这还不是把我明尊教打入黑名册,永世见不得阳光了?官府也公然詈骂我们为食菜事魔的魔教,大加打击。哼,青堂主这番好意,这官府又岂肯接受我明尊教公然行世?”
    端木长老应和道:“正是,现在嘉靖帝为人阴刻多疑,嗜杀成性。首辅严嵩,俨然宰相,作威作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同儿子严世蕃一起作恶,天下言路为塞。忠心爱国的将领,也多有不测之祸,升降无定。”
    阿丁长老说:“据说,因为少给严嵩送钱,连抗倭大将喻大猷也曾被下大牢,驻浙江统管抗倭的大臣朱纨,也应得罪严嵩与巨室,被杀。先后被杀的还有总督浙直的张经等。将领曾铣、王杼对军国有功,力图恢复河套,也全被严嵩与皇帝害死了。如此朝廷,青堂主此举,无异与虎谋皮!”
    欧阳长老叹了一口气:“青堂主年虽比我们小数十年,但胸罗之广,计谋深远,不是我辈所及的。也许,我明尊教之兴,应在此人身上也未可知。这次救下左护法,青堂主在教内之功,也不谓小矣。我们当如何为他记功?右护法年已老矣,尝对我私下说道,要推为人谦和的青堂主继任他的职事,以和武林名门正派及官府打交道,志在求和图存,以求发展。这事,不知右护法与诸位说过没有?”
    阿丁长老皱了一下眉,道:“这事,得从长计议。我们五明子,被称为五散人,在教内虽列长老之位,但职无所任,对教务大事,还待左右护法与四大法王齐集,再作商定。否则,便是谮越本职了。眼下,我在黑木崖升起‘玄天九昙’,是明尊教波斯总坛传谕,有事相求。”
    听说是波斯明尊教总部传谕,四人闻言,神情俱一肃,道:“不知明尊教波斯总堂,有何事相求?”
    阿丁长老说:“这是辗转由京师明尊教波斯总坛与我大明尊教通事长老助木剌发来的波斯国伊鄯大人发来的求助信。”
    “是波斯国伊鄯大人的信?”四人都脸色一震。
    波斯国为政教之国,其国之大政,除国王外,大都由伊鄯大人操办。这伊鄯大人,相当于大明朝的当朝宰相之官,但在教中,是教主。伊鄯,本是波斯语对教主的称呼。
    “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要我大明明尊教帮助?”欧阳长老正容道,“我明尊教虽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通音讯,间有联系,但虽共奉明尊,臣属两国,若波斯明尊教欲行对我国家人民不利之事,以老婆子之见,以不答应为宜。”
    阿丁长老说:“伊鄯大人来信,既有为明尊教波斯总坛之事,也有为他们波斯国国事,但对我们大明朝国家安危无关。”阿丁长老说至此,看了一眼欧阳长老,“在下虽然为人固执,但作为大明子民,纵对官府有所不满,事涉国家人民安危福祉,其善恶是非,尚还分得清!”他说至此,话又一顿,“再说信奉明尊教的人,又怎会行恶事?明尊教徒若行恶事,便非明尊教徒,而是黑暗之魔了!”
    黑暗之魔,在明尊教中,是与所崇拜的光明神作对的邪魔。阿丁长老说这话,话中便有与欧阳长老认真的意味。
    端木长老见状,仰天打个哈哈,道:“谁不知阿丁长老是个明白人?——不知伊鄯大人所为何事?”
    阿丁长老说:“还记得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来我大明的玛丽长老么?”
    端木长老笑道:“难道事情与她有关?玛丽长老当年只有二十多岁,以精通明尊教法典经文而成为长老,令我们大加惊叹。她以波斯语与突厥语念明尊教圣经,那个声音,啧啧,好听极了!”
    欧阳长老说:“那是明尊教的‘光明云和之音’,以极深的内功修为加上天生玉嗓,才能修炼得成的声波奇功。”
    孟长老望着阿丁长老,目中大含深意:“玛丽长老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动心哦!想不到最后,玛丽竟爱上了江南武林中不是我明尊教的‘玉面剑客’宁鸣珂!当年那事传出,不知令多少教中兄弟耿耿难眠!”
    孟长老话未及说完,阿丁长忽然眼圈红了,目中噙满泪水,脸上痛苦地抽蓄了一下,似被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
    阿丁长老咬了一下嘴唇,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默然半晌,脸色始恢复平静。
    但那平静的脸色依旧苍白得惊人。
    阿丁长老说话的声音虽已平静,说出的话令众人大吃一惊:
    “只是玛丽,她与夫君都不在人世了!”
    “什么?玛丽死了?”“七绝婆婆”欧阳长老大声说,她的眼睛瞪得老大,“是波斯国内发生变故了?还是我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到暗魔入侵了?”
    也难怪“七绝婆婆”欧阳长老有此一问。当年,玛丽与夫君“玉面剑客”宁鸣珂结婚后,宁鸣珂也皈依明尊教,两人所育一女,明丽秀慧如安琪儿。如此宁馨儿,自然人见人爱。当年波斯总坛依大明尊当年预言神谕,列此女为波斯总坛圣女,派出一百多教众,恭迎回波斯。以明尊教内圣女地位之尊,作为圣女父母,优加供奉,倍受尊敬。明尊教内断无人敢冒犯、伤害圣女父母。因为若伤害圣女父母,按波斯明尊教教规及国法,律当在大庭广众前焚死肇事者,绝不姑息!
    因为圣女是代表大明尊传谕天下的。
    圣女父母,是依大明尊之旨意而降诞圣女的。
    因此,若玛丽夫妇同时盛年而亡,不是波斯国内生变,便是明尊教波斯总坛遭外魔入侵。除此两端,别无他因。
    阿丁长老声音低沉:“我们都以为当年玛丽夫妇到波斯过幸福安乐的神仙眷属生活去了,其实玛丽夫妇当年并没能到达波斯。根据伊鄯大人派遣多批人手多年查访,才查明玛丽出阳关之后,先遇沙漠风暴之厄,人员损失大一半;后又遇上沙漠马贼袭击,除了三五个人逃脱,流落在西域各地存活外,其余全被害了。”
    “玛丽夫妇想不到就这样离开了人世!”欧阳长老叹息道。
    在她眼前,还晃动着当年玛丽那苹果脸上那像海洋一样的碧眸与那一头亚麻黄的波浪卷发。
    以及那令人心仪的“玉面剑客”白衣如雪的身影。
    “玛丽长老夫妇双双遇害,不知波斯明尊教需要我们做什么?”孟长老问。
    阿丁长老说:“波斯总坛希望我们能派出人手查清当年这事真相。究竟是哪股沙漠马贼杀死了当年波斯明尊教总坛迎接圣女的一众兄弟姐妹及圣女一家?”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大龙长老出生在西域,精通胡语夷文,与西域各地明尊教信徒兄弟,可以通事翻译。这个使命,非大龙长老莫属。”
    大龙长老点点头,回答两个字:
    “我去。”
    他很少说话,纵说话,用语也极简截,从无赘言。
    欧阳长老皱眉道:“事隔多年,波斯总部怎地拖到现在才与我们联系?”
    端木长老说:“你想,这玛丽按正常时间到达波斯,穿过西域,也得要大半年时间。总坛要在茫茫沙漠中寻找线索,没有三五年怎可能有结果?再后来,我们明尊教发生了这么多事,被逼秘密传教。总坛要寻找我们,也颇为不易。这样,又过去了七八年。待与我们建立联系,互派信使,确定联系地址,又是一两年时间。教主西去求明尊心诀,教内混乱,彼此猜忌,教中无人作主。待这局面相应平静下来,已是这一两年中的事了。这一切,叫波斯总坛在大明的联系人,如何敢轻举妄动?我们以前,还不是杀过两个自称来自波斯明尊教总坛的朝廷卧底么?”
    欧阳长老不由默然:是啊。国家多事之秋。北有俺答鞑靼侵犯边境,南有倭寇侵扰海疆。国家对与波斯明尊教总坛时有往事的明尊教,难以放心,派出密探卧底,也无大错。但嘉靖帝杀性太重,明尊教不能不防患未然,清除卧底与内奸,以免引来灭教之灾。
    这时,阿丁长老说:“记得那个被玛丽取名叫耶米娜的那个圣女小女孩吗?据大明尊神谕,这个名叫耶米娜的的圣女,还活在人间!而根据明尊教规矩,圣女十八岁,当举行拜立圣女仪式。根据年龄推算,这个耶米娜也该到立圣女年龄了。因此,波斯明尊教总坛希望我们大明明尊教能看在同奉大明尊的一脉香火之情上,能尽快找到这个叫耶米娜的明尊教圣女,以便他们迎回国去。”
    孟长老望向大龙长老:“如此,大龙贤弟身上又多一副担子了!”
    大龙长老答道:“是。”
    阿丁长老向大龙长老行了一礼,道:“如此,这事就偏劳你了。”
    端木长老问阿丁长老:“你当年不是对玛丽颇有好感么?现下可以为玛丽夫妇做点事,你为什么不亲自去?”
    阿丁长老正色道:“我们四大长老,自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事?”除了大龙长老,欧阳长老、孟长老与端木长老三人同时问。
    能令四大长老同时去做的事,必定是大事。
    阿丁长老说:“此事极为秘密、重要,事关波斯国安危与我明尊教荣誉。所谓法不入六耳。这事,我用传密入语之法,与三人各作交流。”
    三大长老俱应道:“还请阿丁长老施法传言!”
    阿丁长老神情穆然:“施‘无上光明心种子大法’点圣火!”
    阿丁长老此言一出,骑雕客孟长老、白发婆婆欧阳长老与端木长老俱向后退了一步,伸出手来,却是四人俱把手拉起,圈成一个栲栳大圈。四人成圈,旋转,左旋三十六,右旋三十六,各站在原位,盘坐相对,四人正好各当一隅,依旧是圆圈之形。
    然后四人同结法印,以拜火之状,匍匐地上,向心中的大明尊行礼。随后由白发婆婆欧阳长老领唱,四人同诵起明尊教内经文来:
    “……如是等者,名为十二明王宝树……”
    四人诵到分际,声音陡高,四人同把双掌徐徐推出,风声大作,如被撕扯挤压按抑之状。正在被撕扯挤压你强我亦不弱,相持不下之时,不知是谁先念了声“大明尊,赐降光明种子吧”,“吧”字未落,腾地一声,在四道掌力中心,升出一团无根无据悬在空中的幽明之火。
    这幽明之火,初为幽碧,如春涧草舞,继尔钢蓝,如蓝狐跳跃,接着随端木长老一声低唱,火势一盛,那只蓝狐陡地长大,化为浅绿微黄一头巨狐,在四人掌心相对的中央,跳跃腾挪,扭转着身躯,扭出各种曼妙的舞姿,如同元朝时盛行一时的泼寒胡戏时胡姬的胡旋舞。
    这头火之灵狐,由微黄而明红,如一个穿红衣的媚态舞女,衣袂飞扬,欢跳于空中,并发出霍霍火声来。
    这火渐燃渐变明黄,复转绿意,最后化为炉火纯青之色。
    四人祷告之声起伏如浪,悠扬传出,若歌若吟,隐隐只听深谷回音,仿佛诸天神佛也在为四人祷告应和,黑木崖的周围无数黑木,竟在四人祷告声中由黑微发出暗红来,最后每支黑木,都燃起一团火来,那火势仿佛凝固似的,缓缓燃烧,又好像每支黑木成为一个人,每个人都戴了一顶火焰的巾帽,在风中微颤、飘动。被这万木举火而焚的气象所染,天空垂着的浮云,仿佛也含了一种氤氲之气,似被一种光明所染,发出暗红泛金之色。
    风声隐约,似从崖底升起,渐渐大起来。
    也不知阿丁长老以“声密大法”传音入密,向各人说了什么事,但见三人分别神态庄严,表情凝重地点头允诺。
    蓦地,四人同时举掌向前一推,一声惊雷炸响,四人中间的那团火团,化为一股巨大的白烟,冲天而起,直把头顶那朵黑色的“玄天九昙”冲散,黑木崖上顿弥漫起一片又冷又湿的浓雾,雾气笼罩黑木崖,偶现出一两处黑木崖壁立千仞的峥嵘雄险之姿,使得黑木崖仿佛不是从大地上矗立而起的绝壁悬崖,而是浮在云雾空中的天上幻境。
    约一个多时辰后,雾气渐消,晴日高照,清冷冷的黑木崖,杳无人迹,只有满崖满谷的黑木如故,枯寂万年地举着黑着手掌向天空,似在祈祷苍天,又像在伸手向上苍索求什么。
    苍凉的岁月,以沧桑的表情,铭刻在黑木崖无语的岩石脉理上,纵横交错,如千万道刀剑之痕。
    [五]
    三天后,黑木崖上,出现一个蒙面人。
    蒙面人细细搜查崖头上每一寸地方后,叹了一口气,为自己一无发现而遗憾。
    蒙面人正要离去,忽听天空传来振翅之声。
    蒙面人向天空望去,却见一乌衣道人骑一只黑色怪鸟,从空中冉冉向崖头降落。
    蒙面人凝劲防范,看着这从天而降的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挽牛心髻,插乌木簪,阔脸疏眉,鼻孔朝天,形状古奇,双目却清朗,带着如看新媳妇偷吃鸡蛋的笑意,望着蒙面人:
    “看来阁下不像是明尊教中人。”
    蒙面人见乌衣道人面带微笑,并不带有多少恶意,不由心里略宽,但声音还是带着警觉:
    “道长又是什么人?”
    乌衣道人说:“在下俗世的名字,不提也罢。不过提起‘乌衣道人’,可说武林中江湖上,鲜有不知的。”
    蒙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是武林中人。”
    乌衣道人目注蒙面人,点头:“我知道,你来自东海之上,你是东瀛伊贺谷的忍者。”
    蒙面人全身陡地一紧,一股凛然杀气峭然逼来:“道人怎知如此?”
    乌衣道人笑着望着蒙面人:“你脚掌五趾用力扣地,正是忍者精于攀爬术的标志。你站立姿势,双足不丁不八而立,略向前后错位,正是扶桑剑道古法秘传的‘听劲之术’。当世之上,唯有扶桑国的苏我家族得传。你是苏我春山还是苏我青原?”
    苏我家族是日本国的贵族。苏我春山与苏我青原兄弟,都因国内南北朝之战,家族失意,而流于国外,寓于中国东海。其中苏我青原,与聚集日本浪人、海盗、商贾与失意士子、心怀二志之辈,结为流寇,窜行沿海,为祸百姓,杀掠侵袭,民为之苦。由于有苏我青原等为数不少的日本浪人武士在其中鼓动生事,故被称为倭寇。
    倭寇分多支,其中最大一支,其大首领者却是安徽人王直,王直又被称为汪直,自称徽王。
    苏我家族的人来到明尊教总坛,这事显得大不寻常。
    ——他们是想与明尊教联手,对抗朝廷与武林名门正道之士的围剿征伐?
    ——还是明尊教中人也在大力对付倭寇,以使得倭寇侦窥明尊教总坛,欲不利于明尊教?
    ——甚或,鹊占凤巢,取而代之?欲以黑木崖为据点,立足南方沿海发展?
    总之,黑木崖上出现东瀛忍者高手的苏我家族中人,这事处处透着诡异。
    这时,只听那蒙面人答道:“我是苏我青原。”
    乌衣道人点头,道:“我想你也是苏我青原。苏我春山,为人沉静,自不会到黑木崖来的。但苏我青原不同了,志在天下之谋。想汪直、陈东、徐海、麻叶辈的智谋识见,如果没有你,如何造成眼下如此大的局面?”
    乌衣道人说至此,看着沉默不语的苏我青原:“你是为找不到明教中人而感到奇怪么?”
    苏我青原说:“三天之前,我得报讯,明教中五明子,就是明教中武功奇高,身份也极高的五大巡教明使,被称为五散人的,齐集黑木崖,商量大事。我以为他们会在黑木崖盘桓几日才走,哪知赶来,他们竟连人影都看不到了。”
    乌衣道人哈哈笑道:“明尊教中人,行事诡秘,神出鬼没,聚散无常。若他们常驻此地,势必有人间烟火气息,又如何能避天下人之耳目?成为最难测其踪的神秘教派?他们若不想见你,你纵找一百年,也找不到他们。他们若想找你,你便逃到天涯海角,还是难逃出他们的踉踪。”
    乌衣道人说至此,笑容一敛:“但你说他们人影也看不见,那是你不懂术法。如贫道,一施法术,不但可知其影踪,还可以法术重现他们三天前在这里聚会情景。”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叹:“只是,纵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若他们有心不让人知道他们所谈之事,施展一门叫‘传音入密’的功夫,以‘天遁心音’想交流,那便是贫道我,也无能为力知其所言了。”
    苏我青原说:“不知道长肯为我一施仙术?”
    乌衣道人笑:“要施术,何难?难就难在看求术者是否心诚?”
    苏我青原问:“如何才叫心诚?”
    乌衣道人笑道:“道人浪迹天下,四海为家,最喜一睹天下珍奇之物。不知阁下有何珍奇,让道人一开眼界?”
    苏我青原沉默片刻,道:“若说天下珍奇,我东海海岛居处倒有数件,可惜未带在身边,不能一入道长法眼。”
    乌衣道人表情似笑非笑,睥睨向苏我青原,眼神显出智慧若海看透世事的超脱:“哦,是这样。”
    苏我青原续道:“不过,有一物,我自小喜欢把玩,一直带在身边,也算是少见之物,不知道长可肯一顾?”
    乌衣道人说:“且拿来看看。”
    苏我青原从怀中掏出一物,递向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接过,细看却是一件龙形古玉。蜷曲的龙体,截面为椭圆形,通身光素无纹,背有长鬣卷起。龙的头部有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型双目,龙吻上噘,正面有两个对称的圆洞为鼻孔。龙体正中有一小穿孔,系有暗金线。平面形状像一个花体拉丁文“C”字,高约八寸。拎起穿线,龙的首尾正好水平下垂,如长虹入水之形。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你看像不像传说中的猪婆龙?”
    乌衣道人端详着龙首,颔首:“这龙确是猪首之形。猪龙,是元鞑子祖先的崇拜之物。”
    其时虽在明朝,说起蒙古人,依旧称为元鞑子,以为鄙视。
    苏我青原说:“这玉龙的持有者确是蒙古人,来自翁牛特旗。据他所说,这件玉龙大有来历,是六百年前大唐帝国时一个惊天动地的大人物的佩物。”
    乌衣道人哦了一声,点头道:“是了是了。那一定是他的佩物。”
    苏我青原见乌衣道人似知此物来历,不由讶然:“道长识得此物?”
    乌衣道人手把玉龙,目光自负傲凌,望向苏我青原:“天下奇物,贫道不知的,尚未遇过。”
    “那这件玉龙?”
    乌衣道人说:“这是蒙古人祖先崇拜猪龙的玉饰。如果贫道说得不差的话,它应出自赛音他拉红山之地。大唐时,有一个人,出身杂种胡族,后来成为掌握大唐帝国半数军权的权势倾天的大将军,深受皇帝与当时天下最美丽的女人青睐。据说此人体重三百斤重,但跳起胡旋舞,身如旋风一样轻盈。在战场剽悍善战,精通六国蕃语。长安城里,皇帝为他建筑的豪华邸宅,连皇子们也无法比拟。皇帝甚至把女儿都嫁给他的儿子,要与他结为亲家。”
    苏我青原声音透着兴奋:“哦,若做人做着这种份上,才有意思!”
    乌衣道人说:“这人在大唐帝国史上大大有名。盛世大唐便因他而转衰。贫道说至此,阁下当明白贫道所指何人了吧?”
    苏我青原愕然道:“你说的是——安禄山?!”
    乌衣道人微笑:“原来你也知道中国历史。不错。贫道说的就是他。这玉龙佩,该是他的佩物吧。”
    苏我青原一叹,说:“想不到这是他的故物。”
    乌衣道人说:“我读野史,说安禄山与杨贵妃有染,因杨贵妃名字是玉环,便找来此玉佩佩带身上。你看这形状,不正像一个半圆的环?安禄山是杂胡,杂胡血统复杂,既有西域诸胡血统,也有蒙古人血统,猪龙崇拜,也符合蒙古人习俗。传说,安禄山是猪婆龙下凡呢。”
    “原来如此。”苏我青原恍然大悟,“怪道安禄山要佩它。”
    “但安禄山是胡人,不识我中原文明,首尾相接成一个整圆的,才叫环,像这半圆形的环,叫玦。玦者,环形有缺口的玉也。不过这玉龙玦,对我道家法术施为,倒有大用。所谓于口为诀,于玉为玦,通天地之灵气,集日月之精华,非玉不办矣。”
    乌衣道人说至此,再看了玉龙佩一眼,把它还给苏我青原。
    苏我青原不接,笑道:“若道长不弃,此物便是道长的了。”
    乌衣道人把玉龙佩递在半途停了一会,一笑,纳入大袖之中,笑道:“如此,贫道就不客气了。”
    乌衣道人随即脸色一肃,道:“你真要想看三天前五明子之会?”
    苏我青原沉声道:“纵不能知多少事情,便见见五明子是哪五张脸,也是好的。”
    乌衣道人说:“只要你诚心,那请你以你所擅长的入定方式静观眼前这方丈之地,贫道且为你施法,重现三天前五明子聚会之景。”
    苏我青原道:“是。”
    苏我青原随即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屈膝垂肩,含胸拔背,百会开张,意守祖窍,人顿处于虚静入定之状。
    乌衣道人将手中拂尘一挥,往臂上一搭,踏出禹步,念念有词,先是徐行如象,随即加快,也不过是虎行似病,复再加快,衣袂飘然,若风穿林间,云出山岫,最后加快步伐,已成手舞足蹈之势,龙飞凤舞之相,只见他在这亩许方圆之地,腾跃跳纵,如狮之掷,如蛇之游,如狸之翻,如鲤之跃,燕翔,鹿奔,龙吟,虎啸,但听乌衣道人喉间作声,若吟若啸,间作八音,合天韵地律,蕴金木之声,含雷之威,挟电之势。知者谓其入道欲仙,不知者以为癫狂发魔。
    苏我青原目光透过面具,心性不由受着影响,虚静心略乱,幻觉纷生,目现五色,耳鸣如鼓。
    这时,只见乌衣道人陡地一静,将拂尘一挥,指向地面,喝道:“疾!”
    说来也怪,在乌衣道人与苏我青原之间方丈之地,竟陡然变成一面明镜般映出事物来。
    先是白雾蒸腾,随后现出五明子立在这崖头上的情景:五明子竟以掌推出一团火球来。团团绕着火球而坐,五人抵掌相对,共同抵托推抗着中央火球不使下坠,仿佛十条手臂虚托着空中的火球。
    五人嘴唇翕动,目光对视,似是施行传说中“天竺遁音”“传音入密”的大法,交流心语。但闻五人诵经声嗡嗡悠悠此起彼伏赞唱得天地为之回应,隐约之间,只觉天地间有光电纵横,神魔起舞。
    苏我青原不由为之目眩神迷,情不自禁要走上前去,要拉住一个人,询问情事。
    这时只听天上陡打一个猛雷,四周猛地若一道电光一闪,苏我青原只觉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只见太阳刺目射来,青天白日下,只有空空如也的山崖,远远地,对面坐着乌衣道人。
    乌衣道人正襟危坐,眼观鼻,鼻问心,正是入定之姿。
    但说乌衣道人在入定之中,他却又有声音传来。
    传来的声音若金属之音,又含木石之气。
    “贫道以‘镜地大法’重复过去之相,五明子之聚会,想你也已看过了。”
    “‘镜地大法’是‘圆光术’的一种,极耗心神。现在,贫道要修炼玄功,以补消耗。你若无事,可以离去。如若不然,可为贫道护法。”
    乌衣道人说完,又进入入定之境。
    他对苏我青原说话,如吩咐自己的弟子与老友一般。
    苏我青原不由感到奇怪:这个中国道士才第一次见面,他竟有种故旧之感,如对自己的老友。
    苏我青原忽然就觉得自己相信了乌衣道人。
    他望着乌衣道人,心想,如果自己也学会这门法术,那自己想了解什么人便可了解什么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侦窥术吗?
    ——现在正处非常时期,苏我青原固然想要了解明尊教中人的想法,除此之外,他更想了解的,是遥远的京城,在大明帝国的帝宫中,中国皇帝,此刻,在想些什么?
    西北有鞑靼俺答部兵兴边界,常常寇边。东南有徽王王直等在沿海侵掠。
    中国皇帝,会先对付谁?
    第二章帝宫
    [一]
    一团白光夭矫如龙,从空中闪过,射向那个穿龙袍的男人。
    穿龙袍的男人出手一揽,把那团白光揽入怀中。
    那白光一静,化为一只其白如雪、俊如玉虬的白猫。
    “真不亏为长安俊物!”一个道长在旁赞美道。
    穿龙袍的男人哈哈大笑:“朕这头‘雪眉’,乃是天生神物。无论谁抛出多高,多远,都能从空中投入我怀里。”
    这穿龙袍的男人,瓜子脸,长眉清秀,目神傲岸刚毅,正是明代以藩王入承大统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嘉靖帝有两头爱猫,一头便是抱在他怀里的“雪眉”,是头雌猫。另一头猫,蜷伏在他脚边,相貌威武,叫做“狮猫”,却是雄猫。
    嘉靖帝除了热衷道术外,若还有什么嗜癖,那便是宠爱这两头御猫。
    这天,他在皇宫内破天荒地召见文武大员与肱股之臣,是有要事相商。
    被他召见的,首辅严嵩必不可少,还有被他封为朝廷大员的“五真人”——五个有名道士: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以及同样信道的宗室辽废王朱宪节。
    朱宪节是王爷,因为世宗喜欢道教,他也变得喜好方术起来,许是与世宗同样喜欢淫虐女子又崇奉道教,合了世宗的脾性,世宗御题“清微忠孝真人”赐号,并赐给他金印及法衣、法冠诸物。
    朱宪节每次出门都穿世宗所赐的道士衣冠,前面仆人扛着诸神免迎牌以及拷鬼的械具,令世人为之侧目。
    另外,被召见的,还有由工部侍郎转为督察东南防务的赵文华与浙江巡抚胡宗宪,胡宗宪节制的将军俞大猷、俞大猷麾下参将胡豪,以及山东防倭都指挥佥事戚继光。
    因为今日所询之事,乃是关于西北俺答部犯边与东南倭寇作乱之事。
    嘉靖帝向垂手拱立两旁的臣工与道人扫了一眼,“猫犹知忠,何况生而为人?杜工部有诗,‘葵藿倾日生,物性固难夺。’时事板荡,外患不断,更需要众卿戳力同心,共扶江山。”
    严嵩在旁捧笏清声言道:“臣等俱奉赤胆忠心,输命国家,这等忠心,悉凭圣明体察。俞将军刚从南海归来,为国平乱,血染战袍,更是一片丹心,堪比碧霞。”
    戚继光第一次面对皇帝与朝中大臣,闻言不由对首辅严嵩多看几眼。
    洪武十七年,仿宋制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和东阁大学士制,秩正五品(六部尚书正二品),侍从左右,只备顾问,“不得平章军国事”。至明成祖始设内阁,内阁大学士的职责主要是“掌献替可否,奉陈规晦,点检题奏,票拟批答,以平允庶政。”嘉靖帝继位,嘉靖帝始把朝政委内阁大学士首辅办理,专权过于六卿。
    严嵩为江西分宜人,时年已逾六秩,相貌清健,正是“文官之贵身如鹤,武将之贵体如熊”的清鹤之形。严嵩以书法诗文闻名当朝,戚继光也曾拜读过这位首辅大人的诗文青词,对其文华丰瞻的独到才思,印象颇深。
    因嘉靖帝崇尚道术,蘸斋不断,作为礼部尚书与首辅的严嵩,职司青词之撰。严嵩的青词,词藻清华,切事而富韵,确是当朝一代名笔。
    嘉靖帝说:“国有大事,必谘于天,决于龟蓍,询于大臣。朕所忧者,西北有俺答,东南有倭乱。近闻魔教有复起之势,蠢蠢之状,扰乱地方,多有冲突,弄出人命血案。百姓愚昧,复被魔教邪说蛊惑,信众日盛。此三端,不知众卿家有何高论?”
    皇上垂询,这是国之大事,未有把握,谁也不敢先开口。因为廷对称了皇帝之意,固然有所封赏晋升,但若逆了皇上之意,落下揆事不明的印象,那就仕途不畅了。
    若沉沦下僚,便有满腹的经纶,满腔的济世报国热血,也不得一展抱负。
    嘉靖帝睥睨了一下五位被封官的道人:“各位仙卿,请各施其术,为朕占断三端之忧,应以对付何者为先?”
    五位被封官的道人身形俱一震。
    也不知是皇帝自己的主意,还是受了谁的怂恿,这分明是考验五人的道法灵验了!
    邵元节、陶仲文、段朝用、龚可佩、胡大顺,各以方术为嘉靖帝所器重。
    陶仲文以向世宗敬献“长生药”而得幸,官封为光禄大夫、柱国、少师、少傅、少保、礼部尚书、恭诚伯、兼支大学士俸,世宗给他的封号为“神霄紫府阐范保国弘烈宣教振法通真忠孝秉一真人”。
    邵元节须眉皆白,已是望百之人,也以进秘药而得皇帝封号三孤,与陶仲文一样曾被封礼部尚书。邵元节出身道教正一派,为正一派总坛江西龙虎山上清宫道士,前代“正一真人”张天师的大弟子。统辖朝天、显灵、灵济三宫,总领道教,赐金、玉、银、象牙印各一。世宗对他的封号为“清微妙济、守静修真、凝元衍范、志默秉诚、致一真人”。
    陶仲文微笑先奏道:“帝君之命,为臣者皆当凛遵。然臣道所修,在炼丹,丹鼎之道,臣自觉得之。至于体察休咎,预言世事,邵真人等俱各所善,贫道不敢与争也。”
    他这一说,就把自己从这场道法考验中,先脱了干系。
    因陶仲文所进“先天丹铅方”经世宗验用,大见神效,世宗对“陶真人”之言,不以为异,转而向邵元节望去:“还望邵真人为朕一施仙法。”
    邵元节与师弟、现任龙虎山天师道正一大真人张真人都以善祷出名。张真人曾在嘉靖十六年祷雪,应验于内庭。世宗赐金冠玉带蟒衣银币。作为前辈张真人的大弟子,邵元节也以善祈而封“致一真人”。
    邵元节应奏道:“帝君所命,臣道自然以所学效命。但臣道近日修得焚香召仙大法,非臣道一人法力所能及,臣道斗胆,尚求帝君许可段真人几位,一起演法。”
    嘉靖帝点头道:“准卿所请。”
    邵元节微微一笑,望向段朝用三人。
    段朝用等三个道人,俱都稽首道:“愿听真人差遣,以邀大仙。”
    邵元节屈指算道:“你们三人,加上贫道,如果连陶真人与后宫梁真人也都算上,便是六位……”
    邵元节说至此,目光睨向陶仲文,沉吟不语。
    陶仲文一接邵元节眼神,重重点了一下头:“邵真人施法,贫道自然与梁真人都要参与的。只是,‘七真致仙之术’,还差一位,却如何是好?”
    陶仲文与邵元节所说的“梁真人”,指南阳道士梁高辅,与陶仲文为道友,年纪与邵元节相埒,也是须眉皆白,更有一奇处,是十指指甲如玉,长五六寸,道法高强,精于丹鼎。
    梁高辅为世宗炼丹,所炼之丹,以七七四十九个少女元铅合之。令世宗服后,精神倍旺,夕御十女而不觉其倦,龙精虎猛,飘飘欲仙。
    嘉靖帝见邵真人与陶真人都如此说,不由接言道:“梁真人加上五位仙卿,是六真,不知加上朕,这‘七真致仙之术’是否可行?”
    嘉靖帝在内宫,日与陶真人相处,这“七真致仙术”也曾听陶仲文说过。
    嘉靖帝此言一出,邵元节大喜,伏身拜谢道:“帝君乃真龙天子,上八洞神仙下凡,其道法更是远超臣道等以愚诚之力力修所得微术。有帝君躬身施法,何法不成?”
    邵元节这一说,其他四道也都拜伏在地,什么洪福齐天神明圣武之类谀词,源源而吐,说得世宗龙颜大开,逸兴湍飞。
    嘉靖帝望向严嵩,严嵩笑道:“久闻圣上修道,道法精湛。得睹圣上与诸真人施行仙法,臣等何等有福矣!”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不甘后人,谀笑着接言凑趣:“‘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圣上若真作了大罗神仙,还望也赐微臣一颗仙丹,让微臣到了天界,继续在圣上跟前效命。”
    俞大猷与戚继光互看一眼,各作刘桢平视,默然无语。
    巍峨宫墙,巍峨城墙。北京的夜,匍伏在矗立夜空的高墙脚下,茫然一片。街鼓响过之后,金吾夜禁开始,街道上,便寂然无人了,只有巡夜军骑的马蹄声,得得响起,时骤时弛。
    这是坊间胡同的一家酒铺,来京勾当的公差,上京跑路子的外地官吏,进京赶考功名的士子,商贾游客,江湖浪子,不能把锅子背在背上走,便只有在饭馆酒铺里解决一日三餐了。
    因此,在京城,像这种小酒铺,到了夜晚便成了外地人的灌了黄汤神聊天下之所了。
    这种场合,各种消息最多。连锦衣卫与东厂,也常有番子线人,混杂其间,探听动静。
    [二]
    这个小酒铺,此刻正坐着两个酒客。
    一个是前面在黑木崖露过脸的乌衣道人,另一个是眉清目秀的青年刀客。
    两人面前是一碟五香花生,一碟酱牛肉。两角酒,已喝大半。
    乌衣道人以筷夹起一粒花生,停在面前并不入口,向青年刀客说:
    “你说得对,我大明朝,西北有鞑靼犯边,沿海有倭寇作乱。这是外患。内忧么,皇帝学道,独断专横,文官贪钱,将军惜命。朝廷不知用良将,将官不知练精兵。我大明军队,刀甲差劣,看上去百万大军,但军不知战,将不用命,唉,北不敢敌俺答,十万大军看俺答在京城外来去自若,南不敢斗倭寇,数万大军,任数十名倭寇横行。如此,这天下,危险啊!”
    青年刀客说:“也不知严嵩与皇帝什么交情?这个难侍候的皇帝,换了几任首辅,短的只有几个月,倒霉的,还被砍了脑袋,只有严嵩老儿,一直不倒。”
    乌衣道人说:“在严嵩家乡袁州昌山有几个传说,有的说严嵩大发,与龙女海龟有关,有的说严嵩是乌龟精投胎,还有的,说得更玄,与狐仙有关呢。”
    青年刀客扬了扬剑眉:“哦,有这么多传说?”
    乌衣道人说:“严嵩是袁州人。住在昌山龙女庙脚下。一个传说说,严嵩小时,喜欢到距家不远的昌山龙女庙去读书,在龙女庙里题诗作对,从而感动了龙女对他才学的爱慕与赞赏。龙女看到说严嵩今后必有大贵,只是严家左手的袁岭山峰低了些。因为堪舆之术有言:左青龙,右白虎,不怕青龙高万丈,只怕白虎高一尺。青龙山低了,便影响兴旺发达。为了成全严嵩,龙女命龙宫海龟在七月七日天亮前爬上袁岭顶变为一块石头,增加该峰七七四十九寸的高度,以保严嵩将来非凡成就。海龟遵命而行,不料此事给土地神知道了,它掐指一算,认为严嵩的德行修养,没有这福分,便在天亮前学鸡叫的办法,来破龙女的海龟增高之变局。当时海龟已快爬到山的最高顶了,听到鸡叫,就不能继续匍匐前进了,即刻停下,变成石头,破坏了龙女的计划,使严嵩的命运格局生了稍微小的一点阻碍。这样,严嵩便只能做到虽然宰相之位了,而且在最后还会功败垂成,结局不会太好。”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龙女什么人不喜欢,偏喜欢上严嵩!若不是土地神显灵,那海龟爬上山顶变成石头,严嵩的命岂不是太好?”
    乌衣道人叹了一口气:“袁州人都说,若不是土地神作梗,海龟爬到山顶,严嵩的命就会成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天下独尊之命。”
    “天下独尊。那岂不是要当皇帝?”青年刀客闻言,心下骇然。
    “这不?严嵩他还差一点,因此,只能做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青年刀客狠狠喝了一口酒,望向乌衣道人:“这是与严嵩有关的一个传说。还有一个传说呢?”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也是根据昌山庙对河袁岭七峰将及峰顶不远的地方,至今还有一股似龟的顽石蹲在那里而传出来的。说老严嵩是昌山庙里乌龟精投胎化身。这乌龟精非常狡黠,暗藏在昌山庙那里袁河深处,间常把头伸出水面,缩头缩脑,窥测天机,伺机而动。嵩出生的那天晚上,这乌龟精投胎后即以真身上岸朝袁岭七峰峰顶死命往上爬。玉皇大帝在天上看到了,掐指一算,便知这乌龟精已经投胎人间了,它这是要占人间尊位。但这乌龟精虽修行有年,道德有差,若让它的真身登上顶峰,那它的化身在人间,也要做到天下至尊了。这样,天下就会大乱,万般不太平!玉帝即命当地土地神(土地公公)出来阻止这事发生。凡鬼怪有个弱点,它要做鬼做怪,只能在黑暗里行动,一见阳光,就寸步难移。因此,土地神接到命令,即时做鸡叫,连叫数声,乌龟精一听,认为是鸡唱三遍,天将亮了,便龟缩在峰下不敢动,后经阳光照射,原形毕露,也就成了这股乌龟似的顽石。人们说:幸亏玉皇大帝发现乌龟投胎早,只让它爬到峰顶的下方,未到峰顶。严嵩只能做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如果让它爬上了峰顶,老严嵩当了皇帝,那就天下更要遭殃了。”
    青年刀客听后,一笑:“这种传说,都是对严嵩不满的人编派出来的。民间传说,故事简单,今天说严嵩,明天说秦桧,把这故事按在谁的身上,都成。”
    乌衣道人说:“民间传说,反映的是民意民心。可见老严嵩不太得人心。便是他的家乡人,也编排他。”
    青年刀客说:“不知严嵩与狐仙又有什么说道?可有趣些?”
    乌衣道人说:“严嵩与狐仙的故事,就有趣多了,说的是严嵩为何聪明和他与嘉靖皇帝的特殊关系问题。在传说中,还扯上了老道的师兄铁伞道人呢。”
    青年刀客说:“哦?如此有趣,那倒该好好听听了。”
    乌衣道人说:“这个传说说,严嵩小时有些傻里傻气,读书虽很用功,开始功课并不怎么好。”
    青年刀客笑:“读书用功,不一定功课便好。”
    乌衣道人夹了一筷菜,边吃,边继续说下去:
    “严嵩从家里上学,要经过一座木搭桥。有次暴涨水,桥拆了,他过不去。正在发愁时,有个白发老者陡然出现在他面前,和颜悦色,将他驮过溪去。从此,每逢涨水,老者都准在那里接他。日子长了,一老一少亲如公孙。一天,老者要严嵩到他家里去玩,嵩满口答应。老者领他到了一个山洞口,指着黑咕胧冬的洞内说:‘这就是我的家。’说罢,老者要嵩闭上眼睛,驮他进去,嵩遵命,眼睛一闭,老者把他一搂,顿时似腾空而起,耳边阴风飕飕。一落地,睁眼一看,啊,是个神仙境界,楼台亭院,琳琅满目,小桥流水,鸟语嘤嘤,香花扑鼻。可是老者不见了,眼前出现一个俏丽的女郎,陪他到各处游观。他给美景迷住了,到处看。看着看着,肚子饿了,那女郎就把一颗鲜红的珠子塞进他口里,一刹那,既不饿,也不渴。游够了,他要辞别,女郎领他到洞口,把手在他胸前一按,红珠吐了出来,女郎接去。一忽儿,女郎不见了,他却独个儿立在洞口。”
    “这个故事有些意思了。”青年刀客给乌衣道人倒酒。
    “从此,严嵩上学,那老者常来邀他去洞里玩。到了洞里,同样是由那女郎陪他玩,给他吞珠。奇怪,这时候的严嵩虽然贪玩,耽误了一些读书时间,人却日见聪明起来,学业大有进步。”
    “那个给严嵩吞珠儿的女郎,恐怕有些古怪。”青年刀客插言道。
    “以后严嵩因为玩的时间长了,多了,就出现了旷课多的现象。老师发现了问题,怕受误入子弟之咎,便把这情况反映给严嵩的父亲。嵩父严淮是望子成龙的,一听,就盘问小严嵩,问严嵩都到哪儿去玩了?严嵩就把如何遇上白发老者,如何去洞里,洞里那女郎又如何伴他玩、让他吞珠等等情形一一告诉了父亲。嵩父感到这事大有古怪,便去请问以博古通今、善占疑难扬名天下的名道士铁伞道人。道人说:这是妖怪缠身。嵩父一听是妖怪作祟,一时吓得腿都软了,哭丧着脸忙问:这怎么办呢?道人忙开解,说:这事你不要着急,我有办法对付。说完,就当面开处方:今年七月七日,用七钱米粉和我画的一纸法符用水揉在一起,做成七个小斋(小米粑),给嵩藏在身上;吃嵩到了洞里,吞下女郎给的红珠后,即暗地将这七个小斋吞下,那女郎再来按珠,珠就按不出来了。这样,不仅能祛除嵩身上妖气,还更聪明,会读书,将来也会写文章。”乌衣道人说到这里,停下,喝了一口酒。
    “后来呢?”青年刀客问。
    “严嵩的父亲便如法炮制了七个米粑,叫严嵩藏在身上,并如此这般嘱咐严嵩一番。这以后的一日,严嵩又遇上了白发老者,老者又把他带到了洞里,当女郎叫严嵩吞下那红珠儿后,严嵩就遵父嘱,偷偷背着女郎吃了那七个小米粑,等到出洞时女郎再到严嵩胸前按珠时,便真的按不出来了。”
    “如此,那女郎要遭殃了。”青年刀客叹息道。
    “女郎哭,哭得很伤心,且边哭边说:这下你好了,只是我完了。严嵩听了后,见这个女郎哭得很伤心,想到这女郎陪自己玩,对自己很好,心里感到既难过,也愧疚,喃喃地说不出话来。那女郎见状,就在最后哀求说:七天后,她会死在洞外面的石隙中,到时,请严嵩用些草将她尸体掩盖,万勿负言。严嵩允承了。”
    “七天后,严嵩如期到那石隙去看,不见那女郎,只见一只毛茸茸的奄奄一息将死的狐狸。他一见,既害怕,又伤心与恶心,一呕,把珠儿给吐出来了。那临死的狐狸见珠呕出,即时一跃而起,奔过来,拾起珠儿吞下肚去,摇身一变,又变成了那个美丽的女郎。至此,严嵩好像从一场恶梦里惊醒过来,不再恐惧了,但也怔怔地望着女郎发呆,说不出话来。那女郎对严嵩说:这事,不能怪你,都是那道人不好。总算你还记得我对你的好,有良心,把我的命还回来了。你这样,我也不会亏你。我告诉你一件事,今年九月九日重阳节那天,在某地有九辆囚车经过,你去看看,看到其中有个骑马押车者,你就跪下,口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以后,你会飞黄腾达,高官厚禄,尽享人间尊荣。这,也就是我对你的报答。”
    青年刀客点头道:“这个狐仙,看来还真有仙道,能有未卜先知之能。严嵩便真的去了,按她去说的做了。”
    乌衣道人说:“是的。严嵩真的按那女郎说的,去做了。九月九日,严嵩真的到某地去看热闹。果然看到了那预言中的九辆囚车。一见那个骑马押车者从面前走过,严嵩照着那女郎说的当即跪下……高喊皇帝万岁,洪福齐天。连喊几声后,那骑马者哈哈大笑,停下问严嵩名字,并问他为啥这样喊?严嵩一一如实说了。那人笑道:以后如果真应了那狐仙之言,我真做了皇帝,便让你做我的宰相!”
    青年刀客说:“那骑马押车的人,一定便是当今皇帝了!”
    乌衣道人说:“正是。那人就是现今的嘉靖皇帝。他登基后不久,一天夜里做了一场梦,梦见一棵松树上挂着一条鲶鱼。这是吉兆还是凶兆?嘉靖便去请教道士。道士说:梦者,往事之再现也,陛下想想,曾接触过与鲶和松相关的人或事情否?嘉靖开动脑筋,反复回想,终于记起了当年自己押送囚犯路过某地时,有个跪于道旁向他呼喊‘皇上万岁’的小孩子严嵩。这梦解开了,便派人顺藤摸瓜去找严嵩。后来终于在朝廷官吏中找到了,那时,严嵩在朝中做着小官。嘉靖皇帝也不食言,遂给严嵩当了宰相。并从此,愈发相信鬼神之说,崇拜道术了。”
    青年刀客说:“道长你身为道门中人,依你之见,这鬼神之道,有几分可信?”
    乌衣道人沉声道:“圣人设鬼神以助教化,因而创因果报应之说,转世投胎之论。”
    乌衣道人说至此,一哂,道:“今天,皇帝还在大内,与‘六真人’演法‘七真致仙’的奇术呢。”
    青年刀客奇道:“‘七真致仙’?皇帝的道法,那陶仲文、邵元节他们的道法,真的能召致神仙么?若真召来神仙,岂不是世上真有神鬼之事了?若不能召来,那陶仲文他们欺诳君王,岂不是要脑袋搬家了?”
    见青年刀客如此发问,乌衣道人不言,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微笑,抬起头来,向宫墙方向望去。
    乌衣道人的目光深幽,在烛火星辉下,竟带着一缕诡异之色。
    乌衣道人以极强的目力射穿朦胧夜空,看到一道白影,向皇宫深院徐徐飘落。
    [三]
    明代北京城的皇宫,坐北朝南,四安门内(四安门分别依方位加“安”字命名,但南安门正门却叫大明门,在两侧各开东长安门与西长安门),以寓长治久安之意。四安门内,便围着最深的大内九重。西华门外是太液池,号称太液清波。中有琼岛,岛上有春云楼。英宗在太液池东西,各造三座行殿,分别称凝和、迎翠与太素。世宗登基后,在西苑河东又建造许多亭榭,并亲自定额,称天鹅房。这些亭榭分别有飞霭亭、浮香亭、宝月亭、昭和殿等。
    嘉靖帝与陶仲文、邵元节等六个道人,结成一个“七真致仙”的道家香阵,等侍神仙降临,以问休咎。
    他们结香阵的地方,在浮香亭。
    焚香召仙。
    每人面前焚着一种香料。
    嘉靖帝前面燃的是龙脑香,陶仲文面前是沉水香,邵元节面前是四绝香,梁高辅面前燃麝香,胡大顺面前是檀香,段朝用面前是龙诞香,龚可佩面前是降真香。
    香烟缭绕,七种香气混合成氤氲香阵,但觉魂魄俱动,心神欲醉,飘飘然若御飞龙而游仙界。
    邵元节在香烟缭绕中,先向皇帝拜舞一番,随即踏罡步斗,披发仗剑,念动真言,声发丹田,声音绵长悠远:
    “龙香凤篆擎宝鼎,天皇神君敕致真。九天十岛邀神仙,驾鹤御龙降帝京。”
    “兹有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元真君,九天弘教、普济生灵、掌阳阳功过、大道思仁、紫极仙翁、一阳真人、元虚圆应、开化伏魔、忠孝帝君,即太上大罗天仙、紫极长生、圣智昭灵、统元证应、玉虚总掌五雷大真人、玄都境万寿帝君,我大明嘉靖天子,率致一真人、秉一真人等六位真人,奉三天金阙无上玉堂都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尊、开真仁化大帝、三天金阙无上玉堂总仙法主玄元道德哲慧圣母天后、掌仙妙化元君,召群仙来降,以彰显我道家金仙玉真,万古长寿之义,授与天同寿之诀……玉牒所至,尔亟应召,急急如律令!”
    “启请三清高大道,又请三清大道神。三请六道大清宫,北极紫微同一宫。来请三清高上圣,到来玉京鬼神通。元始天尊为第一,灵宝天尊第二名,道德天尊驾白鹤,老君殿上捷行兴……急急如律令……”
    “……太上高精,三帝丹灵。绛宫明彻,吉感告情。三元柔魄,天皇授经。所向谐后,飞仙上清。常与玉真,聚会紫庭……急急如律令……”
    随着邵元节一遍遍念动道家召仙法咒,那天地间在香烟缭绕之中,碧烟幻化,虚无缥缈,道门音乐,云锣玉磬,笛奏仙吕,箫和仙东,十二律与五音七声相乘变化,却是那应钟无射,南吕夷则,蕤宾林钟,姑洗中吕,加上太簇夹钟、黄钟大吕,引商刻羽,杂以变徵,由宫商之起而臻变宫之极,端的是一派仙乐,和和融融,云和光明,逍遥迷离,疑非人间世。
    看着皇帝戴道冠,穿法衣,与六个道人在浮香亭里结香阵,亭外众多宫内道士,奏乐的奏乐,演示法阵的演示法阵,衣分五色,按五行排布,持桃木剑,鸣昊天角,走禹步,诵真言,摇法铃,吹法螺,俞大猷觉得众人在演一场毫无意义的傀儡戏,显得滑稽可笑。但身为臣子,皇上在躬与迎仙,又不能犯讪谤圣上之过,便只好强忍着,改为垂帘返视,吐纳调元。以这段难挨过的时光,用来修炼内功。
    戚继光则眉峰微锁,带着警惕看着浮香亭四周动静。眼前这派乌烟瘴气,人群穿梭,既热闹又混乱,若是宫内屑小勾结外贼,乘机混入宫内,欲不利于皇帝,那是最好机会。那些名贵的香确是极珍贵之物,香也好闻,令人静神。但这众香浑合之下,那香气闻久了,令人头脑昏昏,眼睛酸累,看那帮宫内禁卫,有的眼睛盯着难得请到宫里来的年青美貌的道姑咽口水,有的与旧是相与的宫娥眉目传意,互通款曲。有的则百无赖赖地打着哈欠,精神不足,不时换腿以舒缓站久了发麻的腿脚,宫禁大弛。戚继光心道:若这时,这地,猝起突变,那该如何应付才好?
    他想到这里,只觉心里一凛,不由把手按在腰间佩剑之上,手指为自己的想法而一紧,隐隐听得剑匣中的宝剑鸣呜了一声。
    这时,只听大内总管鹿海春带着兴奋叫道:“来了!来了!”
    戚继光循着鹿海春的目光望向天空,但见一道白影,从天边飞掠而来。
    “七真致仙”,焚香召鹤。
    这一来,把请神明卜断国事之事给耽搁下来了。
    结香阵,练道功,迎仙鹤,大半天折腾下来,嘉靖帝既疲倦,又兴奋,望向严嵩:“太师对鞑靼、倭寇、魔教三端,作何看法?”
    严嵩道:“以臣之见,鞑靼不足虑。彼若来犯,我只须坚壁清野,使其无所得。城池固若金汤,他数万大军游荡野外,自不能持久。”
    嘉靖帝望向戚继光:“你是明威将军之后?”
    戚继光答道:“臣戚继光,先祖子斌公承沐国恩,被封明威将军。臣历代都蒙国恩世荫山东登州卫指挥佥事之职。”
    嘉靖帝点头微笑:“朕知道。你父戚景通,为骠骑将军护国都指挥使,总督山东备倭。你算是子袭父业。若从你远祖、随太祖皇帝打天下战殉国于云南的大将戚祥说起,你们戚家七代子孙都是我大明国忠臣良将。”
    嘉靖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微笑道:“你父代理大宁都指挥使司事时,曾被兵部召入神机营坐营,有操行,兵部有奏,朕曾有闻。”
    戚继光谢道:“家父之名,动达圣听,臣阖家都感宠光。”
    嘉靖帝问:“这些年来,历练如何?”
    所谓历练,是问戚继光履历了。
    戚继光身子一挺,朗声禀道:“承圣上垂询,臣十七岁承荫叼受国恩,为登州卫都指挥使佥事。二十五年起,分管营田。二十七年起连续五年率卫所卒戍蓟门,春去秋归,以防鞑靼。二十八年十月,中武举。二十九年赴京师会试,时逢鞑靼左翼土默特部俺答率军犯边,臣曾上陈守御方略,蒙上垂青,临时任总旗牌,督防京师九门。三十二年,臣蒙实授都指挥佥事,领山东登州、文登、即墨三营24卫所兵马,为国备倭。”
    嘉靖帝点头,道:“以你之见,鞑靼、倭寇、魔教三端,朝廷以如何应对为上?”
    戚继光说:“鞑靼之事,据臣所见,边关之要,在练兵强军。去年,任俺答十万大军游弋国门,便是军无战力,将无斗志,无法一战。以目前国力,恢复河套,自是空论。然不能奋国威,镇四夷,亦我大明之忧。设使俺答为狼子野心,有其先祖成吉思汗之志,则非但京师,即我大明,恐复有土木堡之变!因此,练兵强军,此为对付鞑靼第一要务。其次为建墩台,修边墙,固我长城,以为守卫之基。得精兵强将,有坚城高台,则边防无忧,休养生息,以蓄国力。国力盛大,则近悦远来,河套之恢复,指顾间事耳。”
    嘉靖帝闻言,颔首道:“那么倭寇呢?”
    戚继光说:“倭寇之起,其来有自。自胜国即有倭寇侵扰之事,唯于今为烈。然汪直可制,若要敉平倭寇,还须我大明国从两手着眼来治:武则平倭,文则安商。臣为武将,只知为国输诚,热血卫国。余事,非臣所敢知也。”
    嘉靖帝沉默了一会,又问:“那么对魔教又该如何?”
    戚继光说:“自太祖皇帝颁《禁教令》,把牟尼明尊教与白莲教、弥勒宗等列为邪魔之教予以禁止后,明尊教渐在民间转为秘密教派,食菜事魔。一般教众也不过念经拜神而已,倒无甚大害。但现在可虑者,魔教教首远赴西域波斯,教内乏人调停,渐生龃龉,分裂数派,各行其是,混乱纷生。更有争强斗狠之辈,与各处武林门派发生械斗,互为报复。时有伤害之事发生。”
    嘉靖帝说:“这个,朕都知道。朕想知道,有何好的应对之方?”
    戚继光说:“最好有忠于朝廷的士民接触魔教中人,知其底细,因势利导,使之恪守教规,则天下大安。魔教之可怕者,大者在于教首若存不轨之志,危害天下。小者在教众杀人放火,扰乱地方。甚或倚势傲凌官民,令朝廷命官政令不行,纲纪废弛。今者,其大危不存,不过小乱。而若朝廷一意厉行打击,彼教众于牟尼神敬信之心甚笃,反而易酿意外之变。”
    听戚继光如此说,赵文华越前一步,奏道:“启奏圣上,臣以为戚将军之见,有姑息养奸之弊。”
    嘉靖帝说:“请道其详。”
    赵文华说:“魔教教徒,明知朝廷禁令而违法信教,是蔑视法律,此其罪一。纠结帮派,恃势凌人,打斗伤杀,以武犯法,此其罪二。秘密行教,其志不测,一旦生事,事不可抑。胜朝倾覆天下,即由此矣!不可不察。故以臣之见,宜以锦衣卫控鹤监,四出侦查,发现魔教教徒行踪,追查到底,将魔教密坛捣毁,教首收监执法,遣散信众,以为杜绝。如此,魔教不生,则天下无事也。”
    嘉靖帝听后,若有沉吟,过了一会,望向俞大猷:“戚将军与赵侍郎各有立论,俞将军对此有何高见?”
    俞大猷略一低首,逊谢道:“微臣驽钝,岂有高见。”
    嘉靖帝“哦”了一声,目光略显失望之意。
    俞大猷昂起头来,目光炯炯,慷然言然:“不过,臣虽不敏,亦知有道。《道德经》有言,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言,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夫信教之众,心性纯笃,一日信之,终身不疑。信之坚也,蹈汤赴火,乐之如归。此亦信教之实。非浮嚣世俗之人,游移获利之徒可比。朝廷若以高压,严打厉击,捣其教坛,毁其神像,强灭其教,必激反噬之乱。此非治安之策,乃肇乱之源。驭民之道,如治洪水,在导非在堵。昔鲧堵之,事倍功半,百般辛苦,而水灾无日不生。至大禹治水,导之入海,天下晏然。臣尝学《易》,易者,其宗在变。君子以知几,明变权宜,善应物变,始称通达。唯通达之士,始可治百事皆能元亨利贞。”
    嘉靖帝听了俞大猷之言,看了赵文华有不怿之色,微微一笑,道:“好,好。朕难得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朕将派赵侍郎总督东南防倭大业,俞将军、戚将军,你们俱是朕所倚重的国之干城。卫国驱倭之业,便指望两位爱卿了。”
    嘉靖帝说到这里,望向严嵩。
    严嵩轻声道:“今日之事,暂议至此。皇上宜善养圣躬,为国珍重,毋须过劳。”
    嘉靖帝点点头,道:“就按爱卿所言办理。”
    “退朝。”严嵩说话时,脸色平静,平静得如一井如镜的古井之水。
    [四]
    严嵩邸宅。
    “爹,孩儿昨日在圣上面前言辞何如?”赵文华向严嵩询问。
    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因此他事事向严嵩请教、请示,是严嵩把持朝政的得力走狗之一。
    严嵩道:“‘文臣有奋锐之志,武将有老成之论。’看来,圣上对俞大猷、戚继光都挺看重啊,对你这工部侍郎也多含褒扬。间接,还对老夫提出了隐隐的指责。”
    赵文华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脸上莫测高深的严嵩:“爹是否多虑了?”
    严嵩淡淡一笑:“皇上一方面热衷于修仙得道,一方面乾纲独统,要作个千古雄主。当初,有人主张恢复河套。其实以国力之弱,恢复河套之论,听似爱国,令人振奋,但轻启战衅,一旦不胜,国亡无日。我恐届时之乱,更胜‘土木堡之变’。便离‘靖康之祸’,亦将不远呢。”
    靖康之祸,是指宋朝徽钦二宗战败被俘之祸,北宋因此而亡。
    赵文华听严嵩说到国家大政,自知无置喙之处,便知趣地闭口不言。
    严嵩说“当时,是老夫力主不出战,并先后设计让皇上斩了力主‘复套’的三边总兵曾铣与首辅夏言,得保平安之局。皇上今日借褒奖侍郎大人之机,实乃暗示对老夫的不满。”
    赵文华陪着不是:“如此,孩儿之言,不是大有错纰了?”
    严嵩道:“那也不然。对魔教,还是要严打。最好乘魔教群龙无首之机,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皇上也是此意,据我所知,他已召锦衣卫都督陆炳进宫,谋划如何对付魔教了。”
    听严嵩如此说,赵文华正要开言,却听窗外“咭”地一声冷笑:“哼,想要谋算我明尊教,严老贼,大白天作你的清秋大梦!”
    严嵩闻言,脸色一白,喝道:“来人,抓刺客!”
    话未说完,双手一按,只听“格”的一声,严嵩所坐太师椅倏地落下,严嵩连人带椅倏然消失。
    赵文华以手掩脸,赶紧缩在案头背后,支起耳朵,倾听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几个喝声同时而起:“抓刺客!”“抓刺客!”“别让点子跑掉!”“兀那刺客,看你往哪里逃?”
    一声长笑,一人朗声道:“鹰爪孙,想抓你明尊教的大爷,下辈投胎吧!”
    “严老贼,有胆的不要走,吃你明尊教爷爷一刀!”
    随着此人朗笑声,刀兵之声与暗器破风之声大起,怒叱声,惨叫声,受伤倒地声,纷至沓来。
    陡地,窗户“乓”地一声被击个粉碎,一条蓝衫人影如闪电射入,冲入厅内,一双虎目,往厅内一扫,操起一张椅子向赵文华所躲地方砸来。
    “轰”地一声大响,那张椅子顿把赵文华藏身的长案击得分崩离析、支离破碎,吓得赵文华尖叫一声,连滚带爬窜出,头发上满是破碎的断木木屑。
    那人一步跨出,把赵文华踩在脚下,问道:
    “严老贼呢?”
    赵文华哭泣丧着脸,不敢吱声,指指地下,意为严贼躲入地下秘道了。
    那人冷笑道:“严老贼,溜得倒快!便宜了他!”
    那人说完,一脚把赵文华踢了个跟头,骂道:“你也不是什么东西!”
    他随即身影一闪,已闪出厅外。
    外面又是一阵大乱,那人长笑声又远:“严老贼不敢与老爷见面。老爷不陪你们玩了!有种的,咱们到城外玩玩!”
    随着那人笑声远去,侍卫们追赶之声怒骂声也衔尾追去。
    第三章天下无极
    [一]
    严嵩府内侍卫七高手,追敌到了秘魔岩。
    秘魔岩,又称秘魔崖,是西山八大处的第八处。
    崖有寺,即有名的证果寺。八大处的第八处,即指证果寺。岩崖即在寺后,实是寺以崖名,崖因寺显。
    当走得最快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看到蓝影一闪,进了证果寺后,作了个手势,后面紧随而来的七人配合已久,心领神会,顿分头合进,从各个方向向证果寺中小心翼翼地摸上去,以求能一鼓而上,擒下这胆敢到首辅府宅上挑衅的魔教狂徒。
    这七人却是“万里追云雕”狄万人占西南方位,“火煞灵官”马元修迂向西北角,“袖手阎罗”、暗器名家唐铁鹗由西而进,北边是“富贵钩”朱寒丹,东北角是“修罗刀”宁破釜,南边则是“八手神枪”龙随云,东南角青龙位上,则是七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
    七人中,以精通“一字电剑”的“万里追云雕”狄万人轻功最高,“火煞灵官”马元修的“朱砂掌”最为刚猛霸道,唐铁鹗神出鬼没的暗器最难防范。
    这个魔教狂徒在严府上与众人混战虽得脱身而去,但已吃“袖手阎罗”唐铁鹗的“龙须针”射中一针,若非如此,这个魔教狂徒,轻功极高,早就给他远走高飞了。
    但七人中,以“逼人富贵挡不住”的朱寒丹的“富贵钩”最难缠,以“修罗刀”宁破釜最辣手无情。
    官阶最高的是原锦衣卫副统领、被严嵩专门向皇帝讨来的“八手神枪”龙随云。
    而内力最深的,是有一双称绝天下“铁腿”的“夺命腿王”顾云中。
    顾云中是云中人,但他真名已被籍贯所掩,他那天下无双的腿功,为他赢得“夺命腿王”的名头。
    七人一向都是眼高于顶的人物,平日虽以“夺命腿王”顾云中为七侍卫之首,但诸人内心恐怕谁也不服谁,只是格于严府规矩,等级森严,谁也不敢犯被逐出之险,争强斗狠。这回严府遇事,七人俱都使出各自绝技真功,意欲在这场追捕魔教狂徒之役中,一较高下,以图技压群雄,在首辅大人面前,好好露一回脸。
    因此,七人几乎是首尾相衔成一线地同时一口气追到了秘魔岩,不但追在头里的狄万人看到前面蓝影一闪,那蓝衫客进了秘魔崖证果寺,即追在最后的顾云中,也看到那蓝衫衣角一闪,飘过了黄色的寺墙上空,飘入了寺内。
    七人从各自所在处所,几乎是同时跃起,蓄势扑入寺内。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以独家轻功“梯云纵”纵身飞入寺内,却见寺内空荡荡的并无动静,只有某处传来一声声清晰的木鱼声,笃笃笃地传出,间或夹着一两声清磬之音,叮铃,叮铃,令人心神为之一清。
    狄万人身如飞絮,落地无声,略一点足,身子向前飘去,却是在飘行之中,把全身精神提至极限,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灵敏的耳目。不过片刻之间,他已察看过十三间房子动静,向寺内纵深探去。
    这时,他听到西北方向“火煞灵官”马元修“嗨”地一声怒喝,随即一声闷闷的墙体被“朱砂掌”击中之声,与哗啦啦一声,墙体被击成粉末之处,随他那一声怒喝被震落地的沙沙蔌蔌落地之声。
    狄万人正要向西北方向纵去,却听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与他那“修罗刀”的破风之声急起。号称“一刀夺魄,一刀夺魂”的宁破釜,显然有所遭遇,已然出刀对敌!
    不是一个敌人!狄万人心里一凛,不由止住飞纵之势,以“定海针”心法将玄功真气向下一凝,立定脚底重心,仿佛整个身子与脚下大地已凝为一体,一股沛然无比的地底草木生机真气,被他摄入体内。他只觉精神一爽,神清目明,浑身劲力喷薄欲出。
    这种得自秘修的“摄地母力”,乃是因缘际遇得获天竺异僧所传的古婆罗门教异功。
    狄万人对自己“摄地母力”的进境自感满意,自信满满之下,双手往袖中一笼,再出手时,一对“金雕爪”已戴上双手,但见五金合铸的金铁手指,寒光冷然,透着一股煞气。尖锐的铁铸五指指套,随五指开合,化出各种天竺秘修的手印来。团团真气因手印而结生,劲气暗涌,波及他身周气劲,他整个人,已凝在气团之中,若真若幻。
    便在这时,他看到一角蓝衫的衣影,从前面的寺墙内隐隐映显出来。
    这是他运用“天竺六神通”中“天眼通”秘术才能透过墙体视现事物的结果。
    狄万人冷笑一声,身子一飘,飘向前面,对着隔墙的蓝衫人影,“咄”地一声沉喝,双“手”插墙而入,整个人如视整座墙蔑如地直扑而入,扑向那个蓝衫之人。
    但这一扑出,发出痛苦的一声呻吟的,却是狄万人本人。
    他这能洞穿金石的双“手”插墙,却觉一股坚逾金石的硬冷煞气坚锐如刀剪针钻,向他十指剪来刺来钻来,他所秘修的气劲“明点”,类似于中土武学中所修的气功“穴位”,俱感到被一股十分霸道的真气气剑“刺穴”之痛,他双手插在墙上,一股巨痛随之传来,同样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向十指,错非十指戴着铁指套,十根手指指骨,恐俱已尽碎了!
    饶是戴着铁指套,还是有左手中、无名、小三指指骨被折断,十指连心,一种尖锐的疼痛,痛得狄万人不由吸了口冷气,把指套小心翼翼取下,见左手五只指甲每一只指甲周围溢着一圈鲜红的鲜血,红得怵目惊心,又透出一分诡异。
    这是什么鬼墙?竟坚逾金石?狄万人恶怒攻心,想也不想,身子一侧,一个靠山锤,以力能摧毙金钱豹子的“霸王肘”,向墙上撞去。
    这一撞,便真的是铁铸的墙,也要被撞得变形!
    因为这是“摄地母力”所挟带的大地真力,这一撞,直有地动山摇之威。
    孰料这一撞,撞得一股更大的反震之力向五脏挤压过来,直撞得狄万人眼前金星直冒,满天地飞舞着金花苍蝇,脑中、耳边发出嗡嗡的声音。只觉连天地也旋转起来。
    在这一撞中,狄万人只见眼前的墙上,显出一行斗大的金色密宗文字,似梵文,又似元朝国师八思巴所创的奇特文字,弯弯曲曲,字上排着几个菱形尖锐的斜方块。
    狄万人曾拜天竺异僧修行天竺密宗大法,识得这是“六字大明咒”的咒语——
    “唵、嘛、呢、叭、咪、吽”。
    原来这座墙,已被加注了密法真力,而且是以天竺佛教密宗的“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之法愿加注的无上密法真力。
    狄万人以天竺六神通密传,开天目,审察施法之人,却见一团蓝烟之中,现一个中年和尚脸,双手合十,身着福衣,竟是“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所拥有的“三十三身”法相中辟支佛身形象。这辟支佛身,又称缘觉身。这缘觉身与声闻身、佛身、梵王身、帝释天身、自在天身、大自在天身及天大将军身、毗沙门天身,为“阿缚卢积多伊湿伐罗”大神最为人注目的九大法身,余者还有婆罗门身、优婆塞身、优婆夷身、迦楼罗、紧那罗等种种法身。
    狄万人知以自己凡俗之力,难与相抗,只好念了声惭愧,息了忿恚愤怒之心,降下种种心魔,以眼观鼻鼻问心的数息法,静默内心,澄心见性,明了自身所在,复以“他心通”密法,向墙内蓝衫人投射过去,察敌心意。
    却见墙内那蓝衫人,竟毫无敌意,一心沉浸在某种事物之中,其心意杳杳渺渺,无依无傍,如无心出岫的白云,直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狄万人以“察敌法”向四周搜探,见无危机,便身子一掠,向前飘去,却见前面有门开着,可入一个大殿。他从殿门向里望去,恰好见着那个蓝衫人的背影。
    狄万人清咳一声,那人还是呆呆望着墙上事物,毫无察觉,狄万人暗运劲力,无声地一步一步向那蓝衫人逼近去。
    当狄万人踏入大殿时,他已将右手指套收起,无声地抽出了原本扣在腰间的软剑。
    这柄百炼精钢的软剑,还是当年三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带回的夷方贡物之剑,柔韧而锋利之极。狄万人贯以真力,将一柄软剑逼得笔直,而又丝毫不外泄一分劲气。
    狄万人相信,若被他逼到七步之内,这蓝衫人便武功再高,也难逃被他一剑而杀的命运!
    因为他的剑术,乃是闽西正宗的“一字电剑”剑法。
    [二]
    从南门入寺的“八手神枪”龙随云,手擎一对双头枪,闯入寺中,却见幽深的寺院,空荡无人,只有一个背朝寺门而坐的灰衣僧人,趺坐在神道上,即使从背影看去,也显得宝相庄严。
    龙随云不由怔了一怔。
    那僧人仿佛看到龙随云一样,低声念了声佛,低声道:“施主满身杀气,进得寺里欲作何为?”
    龙随云又是一怔。
    这僧人,竟脑后长眼一般,虽没任何回头动作,但一切俨如亲睹!
    就在这时,只听西北方向传来“火煞灵官”怒喝声、出掌声,墙体被掌力所毁声,墙体击溃之处,被声音震得哗地坍塌下一块墙体的声音,一切,都响得清清晰晰。
    龙随云才要起身,又听到东北角“修罗刀”宁破釜那带着凄厉如鬼泣神号的刀啸之声。
    难道这佛门胜地竟已成了敌人的巢穴?这刺客是有意把大伙引来,欲把大伙一一除去?
    这世上,不知有多少人想杀万人之上一人之下的朝廷权臣严太师了!
    难道,这是敌人有意而为,意在先一一拔去羽翼,最后再收拾严嵩本人?
    龙随云想到这里,心不由一紧。
    却听那僧人长叹一声,道:“你的搭挡,已然动手。唉,本寺已安宁二百年了,现在竟因你们,又招杀劫了!”
    “二百年,又招杀劫。难道,这寺在两百年前遭过大劫?”
    龙随云闻言不由发问。
    “二百年前,元朝至正年间,天下大乱,群雄纷起。我寺寺僧帝释以修行两百年所悟的佛门刀中之禅,入世修行,大开杀戒,以完杀劫。帝释遇上武林奇女子、道门第一高手刀灵仙,刀灵仙所修行的‘刀中之道’,被世人尊为‘玄中之玄,道外之道’。其刀术已参透天人神魔之界,已得大自在。”
    “当时,僧帝释受所居庙中主持所遣,助元廷镇压义军。而刀灵仙恰好是汉王陈友谅的大将军之女,与明尊教彭莹玉彭大和尚、小明王韩山童与今大明开国皇帝洪武帝手下大将徐达,合称为龙虎凤麟‘四灵’。帝释与刀灵仙以刀相会,斗得天昏地暗,从山东一直斗到北京,最后,帝释被刀灵仙所感,爱上了刀灵仙,两人合禅仙二门刀术修行于秘魔崖,创下‘刀帝流心法’,其刀法空前绝后,天下无敌。两人创下‘刀帝流心法’后,相谐离寺,欲去投奔反元大军。”
    “这时,元朝国师、喇嘛教第一高手连星目率喇嘛教七大密宗高手围住了秘魔岩,密宗八大高手联手布了一个惊心动魄的‘血厉大阵’,僧帝释与刀灵仙与八大密宗高手斗到最后,八大密宗高手非伤即死,无一不失去战力。不但如此,元军八百七十二人,也全都被连星目役使投入血阵战死,秘魔岩一时血流成河!阿弥陀,一个佛门清净之地,竟成惨不忍睹的修罗场!”
    龙随云闻言,一时也陷入僧人所说的故事中,心为故事中的杀劫所震,动容道:“若果如此,元朝朝廷怎容国都心腹之地叛乱存在?岂不更派大军来支援、报复?刀、帝两位,总还是难逃生天。”
    僧人缓缓道:“此时元朝军队在全国各地被各支义军打得七零八落,已大非昔比,朱元璋大军与元军主力正在决战,元军在战场上的形势捉襟见肘,势已不能分出一支军力对付两个对大局无碍的‘悍贼’。待秘魔岩之战结束,朱元璋的大军已围困大都了。”
    僧人讲的大都,就是现在的北京。
    龙随云吁了一口气,道:“这样,刀、帝两位得以无恙了?”
    僧人说:“刀、帝两位在这场恶战中也是元气大伤,五脏移位,心脉受损。喇嘛教高手所施为的‘血厉大阵’有密宗‘摄魂’之术,刀、帝两位的魂魄俱受密宗‘厌胜术’所困,陷于沉迷困顿之局,难以走出秘魔岩这座寺院。因刀、帝两位困于局中,赖寺僧供应而生存,除了定力高深的高僧,常人进了殿中也会被密宗‘封印’之力所困,刀、帝两位所困的殿,日长天久,便改名叫‘刀帝殿’了。”
    “后来,洪武帝定鼎天下,武当真人张三丰北行,欲破当年密宗之局,为刀、帝两人脱困。张三丰此行,惊动了洪武帝,洪武帝派诚意伯刘伯温迎上了张三丰,也不知刘伯温说了什么,张三丰并没入秘魔岩,只在西山最高处白云深处坐了七天七夜,然后回武当山去了。说来也怪,从此,这证果寺便多了一样古怪:刀帝殿里多了一道道教中北方真武大帝敕封金印。这寺里便夜夜有金光射斗牛之间,数十年如此。一时,这证果寺,在民间得‘金光寺’之名。唉,这些事,都为正史不载,若不是老僧听前辈口口相传、代代相授,便老僧也不知当年竟有此等奇事。这寺里‘刀帝殿’尘封数十年,在旁僧眼中,只知是一座被寺规严禁入内的怪殿,哪知有这等情事呢?唉,当年血流成河,事后痕迹无存,这岂不应了我佛门六如之说。”
    龙随云长抑一口气,道:“大师往事也表过了,佛法也说过了,现在可否让在下入寺了?”
    僧人道:“佛门清净之地,怎容得施主带刀兵入内,满怀杀意,要在寺内大开杀戒呢?”
    龙随云怒意难抑,眉间煞气一闪,脸色随即脸沉下来:“大师要阻我入寺了?”
    僧人说:“人可入寺,兵刃得留下。”
    龙随云怒极而笑,道:“好,我倒要看看,你如何留下我兵刃?”
    龙随云身子一掠而起,如同一头怒鹰,从坐在地上的僧人头顶上飞扑过去。
    龙随云外号“八手神枪”,他扑出时,双手已擎双枪在手。这种双短枪,武林中称为“双头蛇”,枪长四尺,两头都是枪头,变化多端,以招式奇诡见长。
    龙随云扑到僧人头上时,僧人忽回头来,向龙随云一笑。
    龙随云看到僧人一笑的同时,也看到了僧人两道雪白的长眉,灰色的僧袍,有两只仿佛其长无比的僧袍长袖,倏地如双龙飞扑而出,从左右向自己包抄过来。
    双袖飞扑而来,破风之声化为厉啸,两股奇强的真气,向龙随云压迫而至。
    龙随云大凛,蓄满的功劲,凝功于枪,双枪同出。
    龙随云的双枪,化为两道寒光,迎向那似乎满天飞舞的僧袖。
    [三]
    由东南角入内的“夺命腿王”顾云中一闻东北方向宁破釜的“修罗刀”发出厉啸之声,随即向宁破釜赶去,当他转过一处墙角,却见迎面一道金光洒来,那道金光中隐隐闪现出龙麟之光与密宗符号,正是宁破釜的“修罗刀”的特征。眼前所见,不由让顾云中一呆:只见宁破釜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舞动金色的“修罗刀”,带着满天的劲气刀罡,神情狰狞地猛劈狠杀。
    宁破釜在劈空气,杀虚无!
    宁破釜竟是在与空气作战。
    但说来也怪,明明无人,空中却有着神魔隐隐的笑声咒语声诵经念佛之声甚至魔鬼揶揄轻嘲之声,并含着时有时无的鬼哭神号,如风起远方,穿过空谷之声。
    “夺命腿王”经多见广,颇富江湖武林见闻,顿明白“修罗刀”宁破釜是着了魔性。
    顾云中眉一扬,身子一闪,向狂舞金刀的宁破釜冲去。
    顾云中冲出时,发出一声清啸。
    其清如寒秋山泉濯过银刀的清锐,复如西风胡笳中沙场秋点兵时万众无声一骑缓缓而过马上大将军检阅三军的清肃,更有一种冰清玉冽古井冷彻的清寒。
    让人听后,如大热天陡被一桶老寒井中寒井水浇了个满头满身,不自禁要打个寒战!
    顾云中为严府侍卫之首,师出道门武功崆峒派,这一声“寒神啸”有夺神摄心之威。
    宁破釜在疯狂中,听得此啸发出,不由动作为之一滞。
    宁破釜动作一滞之间,陡见一只大脚掌向自己顶阳骨踹来。
    宁破釜出于本能,手中刀一落,向脚掌斫去。
    但一刀斫下,那脚掌已然不见。
    宁破釜随即感到眉心一痛:一股阴寒真力,透过眉心直侵脑门。
    两根手指停在宁破釜的眉间印堂穴上,正是顾云中的又长又瘦的一根中指与紧挨着的一根食指。
    “寒神啸”与“惊神指”。
    这两样绝技加上变化莫测的“神腿”,便是顾云中傲视武林的三大功夫。
    吃顾云中“惊神指”一点,宁破釜眼中的疯狂之意尽去,神色显得既平静,又疲倦,一股沉沉倦意,袭上心来。
    顾云中撤了手指上所含真力,收回手,大声叫道:“宁三!”
    宁破釜在家排行为三,宁三是平时侍卫之间的称呼。
    宁破釜望着高高瘦瘦的顾云中,顾云中目光沉寒,微锁着眉,严肃地看着自己。
    顾云中问:“宁三,你都看到了什么?”
    以“修罗刀”宁破釜的平日冷厉作风,若不是看到了什么,他不会如此轻易陷入疯狂之境的。
    “我看到了一群神佛。”
    “神佛?”顾云中皱眉,重复道。
    “这是密宗中所奉持的神,以白命主为首的五身神。白命主又叫白哈尔,因有三副面孔,又叫三面战神。他还有水晶白鬼与白梵天王等名称。作为五身神之首,他位于东方,海螺天宫内,坐在镇敌宝座之上。其化为东方身之王为门普布查,一身黑色,右手持金刚杵,左手持用一种叫‘协薪’木制成的木杖,有疯熊带路,身随许多虎豹熊,其明妃为起尸魔女,一身白色,手持誓愿木和内盛人心的头盖骨碗。其化身为戒除情欲的年轻比丘,穿橙色法衣,缀墓地装饰物,举协薪长刀和刀,身前挂着净瓶。这是东方的身之王,还有西的功德王罗刹黑色的具木鸟者,南方的声密之王穿红衣的战神,以及意之王帝释,及他作为本身业之王的一身白色的协松多吉米沃且,即白哈尔自身,追随着他的有上百名手举锡杖的比丘,役使着上百个挥着魔剑的黑帽巫师、上百个持剑与盾的战士……”
    “你不是加持密法的吗?”顾云中看着目中又隐现疯意与恐怖之色的宁破釜,惊诧于武功高强的修密宗“修罗刀”法的宁破釜竟反会被密宗佛法中的神魔所制。
    宁破釜盯着寺内一处地方,目光露出深思之色:“正因为我修持密法,才会被激发密宗加持诸神。这寺里被加注了非常强大的密法。而且是藏密修炼中最精深的上师所为。”
    宁破釜看着正以探询目光深究寺内环境的顾云中,解释自己出刀的原因:“我刚入寺内,便见一个从半空中猛扑下来的武士,以金刚杵向我攻击。其招式之凌厉,真气之强烈,为我平生所仅见。当时情形下不由我出刀对抗。”
    “但这一出刀,所有意密全被引动,但见敌人层出不穷,凶险迭出,不拚命反击,就会被强敌所制。”宁破釜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苦笑道,“现在我才明白,我是被激发了自身的意密身密,在与自己的心魔幻象战斗。”
    顾云中看着寺里高高低低的建筑所构成的影与光之相,觉得这寺院透着一股神秘的氛围。
    顾云中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这寺里透着古怪。刚才听到马灵官已动用了他的‘朱砂掌’,狄万人与龙随云不见过来接应,显然也遇到了麻烦。”
    宁破釜是个锦袍矮壮汉子,擎刀在手,舔了一下干燥的嘴唇,道:“在这里,我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仿佛数百年前有许多鬼魂在空中飘荡一般。又仿佛有许多野兽、神祗在地下隐藏,伺机噬人。”
    正说话间,只听空中破风之声从远而来,两人抬头向发声处望去,却见一个黑衣道人骑着一头巨大的黑色怪鸟,那怪鸟一扑一扑地扇着巨翅,从空中向寺里飞降下来。
    顾云中见这道人,喃喃道:“这是江湖上有名的乌衣道人,他骑的怪鸟,是一头木削之鸟。这人精于机关制作,各样工巧,又对黑白两道,正邪各派,各种奇术均有所涉,亦正亦邪,各式人都能兜得转,是个‘路路通’的人物。”
    正说话间,只听寺院前面,有个声音曼声梵唱一声,叫道:“善哉,善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随说话声,一片清脆的“叮叮当当”声,却是十几件小兵刃落地的声音。
    听到这声音,顾云中心中别地一跳,脸色一变道:“遮莫是唐老四的暗青子都被人下了?”
    顾云中与宁破釜当即向前面扑去。
    到前面,却见“袖手阎罗”唐铁鹗一脸漠然地立在那里,一只手举在距鼻端五寸许的地方,其手臂似乎在划个弧形欲要挥出,长袖于挥舞间向后飘飞,露出“袖手阎罗”平日一直袖在长袖中的那只灵巧而神秘的手,手掌心上翻,拇指屈扣掌心,指甲盖与掌心间扣抵着一枚小巧的飞镖,中、食指并在一起,无名与小指合在一起,四指中分为二:二指高扬,二指微抑,各自略带曲意,却是中食指间夹着一口短剑,无名指与小指间夹着一叶小小飞刀,正呈一挥出手之势。
    ——但他保持着这个手势,一动也不能动了!
    在他脚前,竟撒着一堆飞刀短剑子午钺之类暗器。
    在唐铁鹗相对而立的五丈开外,龙随云正奋勇出枪,双枪如龙,一上一下,盘旋而出,一攻敌人咽喉,一攻敌人气海,杀势如电,招式精严。然而这一招“双龙出海”正使到九分时,若遭定身法定住,大动化为大静,虽态势威猛,却是庙中的泥塑木雕,呈现那一刹那间静定之相。
    显然,“八手神枪”龙随云与“袖手阎罗”唐铁鹗都给人点了穴,制住了。
    “火煞灵官”马元修则脸色苍白,坐在地上,目光茫然。
    一个长眉如雪的老僧,脸如淡金,将手掌按在“火煞灵官”马元修的头上,似在为马元修度气疗伤。
    顾云中他们正在欲上不上的犹豫之间时,却听身后一个人大笑道:“长眉罗汉,恭喜你第三次出关了。”
    原来这长眉老僧竟就是传说中的武林异僧“长眉罗汉”——此僧当年威震天下,退出武林之争已五十年了,竟然还好端端的地活着。
    长眉罗汉向笑者颔首道:“道友,老衲出关总遇烦恼之事,哪有你四海逍遥?”
    长眉罗汉看着顾云中等人,摇了一下头,显得无可奈何:“这些施主来了,老衲的烦恼便生了。”
    乌衣道人哈地一笑,道:“这又有何烦恼?把他们领‘刀帝殿’就是。至于事后谁能记住什么,那看人造化了。”
    长眉罗汉听了,竖掌谢道:“道友之智,让老衲大开茅塞。对,既然他们想看什么,就让他们看什么去。”
    [四]
    顾云中他们到达刀帝殿门口,却见殿内呈现出一派诡异景象:
    “万里追云雕”狄万人一剑在手,正拟刺向前面蓝衫人背后大穴,但狄万人剑虽在手,神游天外,双目发直,定定地看着蓝衫人所仰首观看的墙壁,其神志已为墙壁所夺。
    墙壁上,彩绘满壁,画着神佛种种变相。九色之鹿,马头明王。目连救母。金翅鸟,白莲花,弥勒坦腹,燃灯垂眉,诸天神佛,五百罗汉,神态万千,龙蛇百兽飞舞奔突于藻井之间,天龙八部忿争恶斗于三界,六道轮回,前生后世,种种生灭事迹,形象栩栩如生,似欲从壁上走出来。
    顾云中把目光投向那个蓝衫人不为外物所动,凝神仰首观望的壁画,却见画面一半是一个年轻略带女相的僧人,以戒刀从空中劈下的神勇情景,另一半竟是一个舞刀道姑从地上起舞,盘旋向天空的神妙景象。那道姑不施黛朱,眉细目长,形容清减,相貌平凡,但神情清逸高华,竟给人半人半神之感,其舞姿,似反弹琵琶的敦煌飞天,又似在水晶宫七宝楼台间翩然起舞的龙女。
    令顾云中诧异的,是画中这个女相年轻僧人出刀勇猛,但眉眼间毫无忿恚愤怒之色,反带愉悦之情。这女相僧人,头并不大,身体修长而刚健,衣饰粗朴。但其身上所着虽为灰色僧服,给人感觉却比错金综彩的其他神佛更气韵生动,更形象突出。但觉其人眸光四射,神完气足,如真实之人从壁上跃下使出这一刀一样,夺人心魄。而那道姑身姿曼妙,舞刀的姿势既美到极点,婀娜生姿,又觉极简逸极自然,仿佛妇人飞针走线绣花缝衣一般极其亲切。
    然而这道姑的目光神情,含着一种摄人心志的肃静,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仿佛她即是掌握人生死的神仙。任何人的生死荣辱,均在其一念之间。令人生不敢违逆之意。
    更令人诧异的,是道姑所使的刀,极为长大,刀身上绘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及五岳四渎、日月星辰等图案。这把刀斜扬出去,使得整个画面都因这把刀而生变化,仿佛道姑一刀既出,神佛辟易,天旋地转,日月运行,均始于这一刀。
    如此大的刀与如此娇小的道姑相比,简直像是刀带着人在舞,是刀提携着人起舞,舞升向天空。
    细看之下,整个神佛诸天呈现一种流动旋转之势,这这一势态,居然就源自这把刀的旋舞。
    更引人注目的,是使刀僧人与舞刀道姑身上与周围,竟钉着呈一种奇特阵法排列的巨型铜钉。
    在满壁彩绘中,还有着暗褐如血的许多梵文与藏密文字咒符。
    彩绘已色彩黯然,显然经历了无数年代。门户处蛛网尘封,雕梁藻井间,竟有数十只色彩灰暗的守宫,四出游行,不避生人。
    如此硕大的守宫,倒是宫中用来采炼验取处女守宫砂的好原料!
    但顾云中他们的注意力马上被长眉罗汉的话吸引过去了。
    长眉罗汉指着刀帝殿东面之墙壁画边缘那些道家法符,向乌衣道人说:“看,你们道门的张三丰老道,人不入寺,法已入寺。施法竟施到我佛寺里,好不霸道!”
    乌衣道人笑道:“大师乃佛门大德,远离六根,早无嗔苦了。想那张三丰祖师,虽以真武大帝道符镇寺,但那也是为了贵寺平安。刀帝殿若无张祖道符,刀、帝两人兵刃下厉鬼之魂,必扰得阖寺不宁。便武林中人,也不知有多少是非要牵涉贵寺了。”
    长眉罗汉垂目,念了声佛道:“道友说得是,三教同源,众生平等。便这壁上之人,也是有情。”
    顾云中顾不得这一僧一道两个异人口角斗法,向那观画的蓝衫人喝道:
    “兀那汉子,一路逃来,好不利索。现下被围了,装聋作哑地看画,躲得过去吗?”
    那蓝衫人闻缓缓回过头来,却是一个长眉环目、颔下微须的中年汉子,目含虎威,眉抒豪迈,看其神情,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大场面的人物。
    蓝衫人目含威棱,射向顾云中:“顾大侍卫是唤在下么?”
    这人竟认识我?顾云中不由一怔。
    一旁宁破釜眉头一皱,喝道:“怎的?爷们做事,敢做不敢认么?你娘的,有种上我们严府来撒野,这会儿装孙子了?”
    蓝衫人闻言,脸色一沉,冷笑道:“我以为‘修罗刀’宁破釜是个百折不挠的刚直汉子,想不到却是不问是非、狐假虎威之徒!”
    宁破釜大怒,抢出,一掌拍出,“小鬼叫门”,击向蓝衫人小腹“气海”穴。
    但这一掌拍出,只见眼前蓝影一晃,手腕寸关尺处一紧,半个身子顿麻了过去:这个“大胆妄为”的蓝衫人,竟以“小擒拿手”扣拿住了宁破釜腕脉。
    也不见那蓝衫人如何动,只见蓝衫人轻叱道:“去!”宁破釜身子顿如遭强力弹出一般,腾空倒飞出去,宁破釜在空中急使“千斤坠”的沉劲之功,落地时还是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三步,才始拿桩站住。
    “刷”地一声,老羞成怒的宁破釜,黑脸一红,麻着脸叫道:“偷袭算不得真功夫。看刀!”
    宁破釜“修罗刀”刀头一抖一晃,发出“虎”的一声厉啸,刀风烈烈,扫向蓝衫人腰间。
    “渴骥奔泉”,这是“修罗刀”中的一招狠招。如果说刀是渴极的马儿,那么这渴极的马儿,最想饮的,是人的热血。
    无论什么人,若教这铁刀之马奔腰里这么一扫,都只有一刀两截、命赴黄泉了。
    然而宁破釜这一刀扫出,只见蓝影儿一闪,刀已落了空。待蓝影儿静下来,宁破釜的刀,只落个把儿攥在手里,整把刀被人家齐齐削下来,夺在手里了。
    蓝衫人冷笑一声:“如你这样,也配使刀?”
    蓝衫人说话间,将手一折,宁破釜被他夺去的刀已被一折两截。
    那把闻名武林的“修罗刀”在蓝衫人手里,仿佛不是金铁兵刃,而只是纸折木削的玩物。
    见蓝衫人露出这一手武功,“夺命腿王”顾云中忽然想起了一个人:“‘碎金指’力,‘断金掌刀’!敢情您老便是北六南七十三省刑衙马步捕快公推的‘捕王’、刑部总捕头韦爷?”
    “捕王”韦爷,原名韦键,因每次破案捕凶出手都不凡,人称“韦不凡”。在衙门与武林江湖积数十年,从未失手过。二十年前,不知何事,这位韦爷忽然挂冠而去,离开了京师。
    想不到时隔二十年,在这当儿,这块地上,忽然冒了出来!
    论官衔职级,“韦不凡”作为刑部官吏,官阶在五品,竟与严太师初任首辅时同一阶别。然一个不过是刑衙捕头,须犯险锋镝,刀口舔血,拿身家性命与凶犯周旋,时有恶斗拼命、命丧黄泉之险;一个却是皇帝跟前的红人,便一品大员、王公大人,也要向其屈膝。
    对大名鼎鼎的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只是闻名,从父辈师长处知道以前武林中有其人其武功,只是从未谋过面。捕王韦爷成名在四十年前,淡出江湖已有二十年,二十年前韦爷退出江湖时,顾云中还在师门学艺,还未开始闯武林。
    “捕王”韦不凡。
    听顾云中说眼前这蓝衫人就是传说中的“捕王”韦不凡,种种传说涌上各人心头。宁破釜手中刀把落地,脸色一灰,斗志顿失。“富贵钩”朱寒丹脸色一喜,踏上一步,肩一耸,两道寒光已出手,攻向蓝衫人。
    朱寒丹喝道:“即‘捕王’,若犯法,也与庶民同罪!”
    朱寒丹出招,颇为凶狠。但见双钩分进,“燕回大地”,盘上攻下,“雪花盖顶”、“枯树盘根”,左退右进,“常山击蛇”、“神鹳独舞”,钩尖泛起一波波寒气,在空中荡开,劲气纵横,气势凌逼。
    一路顺利进寺,并没遇什么险阻,办事执着认真的“富贵钩”朱寒丹,是搜遍一路上所经过的寺房才来到这里的。
    朱寒丹技出自巴山“剑钩万兵堂”,其师尊“七绝天君”诸葛芬,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口吹笙曲,目阅账册,左足击鼓,右足书楷,楷又为新赋押险韵七绝十首”而称绝天下。诸葛芬“剑钩万兵堂”,专研天下兵器之学,刀剑钩戟十八般兵器无一不备积各有深究,每一样兵器授弟子一人,均能成名武林。朱寒丹为其第四十七弟子,以“钩”称雄,“逼人富贵挡不住”朱寒丹,是武林中最难缠的主儿之一。
    这一路“富贵钩”使出,便是严府侍卫之首“夺命腿王”顾云中也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因为朱寒丹平日金人三缄其口,长于藏器。众侍卫只知朱寒丹的“富贵钩”厉害,难缠,但难缠、厉害到什么程度,并没亲身试过。每当有侍卫要“领教领教”朱寒丹的“高招”时,朱寒丹都以“小弟不才”“混口饭吃”之类服软认输言语搪塞过,想不到平日不见锋芒的朱寒丹,会突然飙威如此,便顾云中也不由惊讶出声了。
    但朱寒丹这路“富贵钩”的“小折枝”才使到第十七招“雀屏中的”,却听蓝衫人一声长笑,朱寒丹左钩倏地一乱,竟向自己右钩上搭去。朱寒丹才要抬钩分开,钩身忽然一重:蓝衫人以一根手指,拈在上面这柄钩身上。朱寒丹脸上红了三次,三次运劲欲震开蓝衫人拈在钩身上的手指,三次都劳而无功,不由长叹一口气,撤了真气,软软虚虚地将一对钩垂下来,交给左手握着,点膝于地谢罪:
    “朱某无知,谢捕王不杀之恩。”
    蓝衫人大笑,道:“生杀之权,掌之在有司。韦某不过闲云野鹤之人,息影林泉,栖居禅寺,得过且过之辈,敢闻杀人之事欤?诸位侍卫大老爷不找韦某麻烦,就已谢天谢地了。”
    确证蓝衫人就是“捕王”韦不凡,顾云中嘘了口气,神色恭谨地行了一礼:
    “不知是韦前辈韦爷在此。云中顾绩代家父家师向前辈问好。”
    “捕王”韦不凡凝目顾云中,点头道:“真像。真像。‘云中鹤’顾君美有子如此,堪可大慰老怀了。——看你下盘功夫异常见功底,是‘追日客’卫夫子还是‘千腿山’归如来的门下?”
    “归伯父与卫先生都曾授业于晚辈。”顾云中答道。
    “但你目含紫棱,印堂如玉,承浆挟霞,鼻息绵绵,若存若无,那是修‘清神谱’的朕象。你真正的师尊是‘绿竹庵’主劳老爷子了。”
    韦不凡微笑道。
    顾云中心头大骇,他拜“绿竹庵”主“竹仙人”劳老爷子的事,何等隐秘,不意被“捕王”韦爷一眼便看出了。
    见顾云中神色一变,韦不凡复扬声大笑,看着顾云中道:“其实,你在发出‘寒神啸’时,我便已知道你师承了。”韦不凡说至此,一顿,点头道,“你们诸人中,数你内功最深了。”
    “承韦爷谬赞,晚辈其实……”顾云中忙加逊谢。
    韦不凡手一摆,止住顾云中逊谢之辞:“难得机缘,何必虚言?既来这里,就一起看看这两百多年来尘封此寺的武林秘宝吧。这满壁变相,可含了深奥莫测的武学至理。”
    听“捕王”韦不凡如此推崇壁上彩绘神佛变相,说壁画中含了武学至理,众人都是习武成天性之人,闻言不由齐刷地齐把目光转向壁上。
    这一看,众人先自惊奇于满壁彩绘形象之奇诡,后但觉满壁彩图若浮若飘,有种忽前忽后的摇晃感,待凝神静气地定定观看,便看出画中所蕴的深幽之理来。众人的呼吸或转粗重,或转细长,一个个眼直直地,看出了神。
    在众人眼里,但觉满壁神佛的目光、神情、兵刃、动作,甚至衣纹,都变得神秘起来,含着武学玄奥的道理。
    “哦,这转法轮菩萨的法轮与毫光似乎含了阴阳消长之理。”一人看着看着,出了声。
    “啊,原来、原来这铜钉含着七政九曜十二星宫的方位。”另一人退后一步,观看画面大势,点点头,若有所悟。
    “九色鹿回头之势,那不含着杨家枪里‘拖枪计’‘回马枪’的变化?”又有人兴奋地说,并用手比划起来。
    这人旁边另一人却是另有所见:“这弓引满不发,才是七轮三脉别传一派的运功真传……”边说,边凑上头去细观持弓天神的姿势,抚摩其衣纹走势。
    “哦,这里是阿修罗部……”便适才沮丧不已的“修罗刀”宁破釜,也在壁绘神佛里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部分。
    看众人的兴趣已被壁画勾起,韦不凡淡淡一笑,依旧负手,观起他面前的画面来:女相僧人跃起空中挥刀劈斩目含喜悦。
    僧人的眼影竟然带着淡淡的红影,如血似火,隐含杀意无穷,又含着莫大慈悲。眸彩如电,电光中似旋着无穷光影幻象……
    而那个舞刀而起的道姑,在一瞥之间竟似动起来,正冉冉飘起,扭腰转体……
    [五]
    三天后。严府。
    严嵩与赵文华看着面前失魂落魄的七侍卫。
    这七人人虽站在他们面前,但每个人都神不守舍,仿佛他们的灵魂出窍,魂魄已飘游远行,行得很远,很远。
    秘魔岩。遇到“捕王”韦不凡。看了一幅壁画,一看就是三天,而被追捕的人,杳无音讯,早已鹤飞杳杳了。
    更奇的消息,陆续送来:
    七大侍卫离寺后三个时辰,忽有雷霆之声轰隆隆不绝,那座刀帝殿忽然坍塌,化为尘土。木石砖瓦琉璃顶彩绘藻井雕梁彩壁,俱成五色之土。尘土中唯捞出巨型铜钉数十支。铜绿斑斑,记录着悠悠岁月沧桑。
    经查,“捕王”韦不凡在二十年前已然与夫人、当年武林名女侠水明月双双物故。至此,韦不凡所属族户的祖祠里,按辈分排列的韦不凡之墓,坟丘宛然,野草离离,松柏森然,墓木已拱了。
    当地官府、里正、族长、无数证人,都予确证:“捕王”韦不凡夫妇染疾身故了。韦不凡夫妇病笃期间,乡邻族人子侄晚辈守护七天,共看着他们双双咽的气。众目睽睽,有目共睹。明查暗访,证词如一。以严嵩之精明,也只有在看完从韦不凡籍贯所在的官府送的卷宗后,承认韦不凡确是不在人间了。
    这事惊动万岁,嘉靖帝请各位“真人”施展搜魂大法,也确认韦不凡夫妇已脱离凡籍了。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顾云中等七大侍卫在秘魔岩证果寺里所遇的,又是谁呢?
    难道真有鬼魂之说?
    严嵩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六]
    七月十七。
    秘魔岩证果寺,刀帝殿屋脊上。
    一个身材高大如天神的蓝衫人与一个身材高挑的蓝衫青年刀客,正并肩而立,看着东方繁华的京城景象。远处,燕山山脉起伏隐约在天际云影间。
    蓝衫人问青年刀客:
    “你看到了什么?”
    青年刀客:“红尘繁华,世人熙攘,烽烟山河,日月流光。”
    蓝衫人点头:“看得好。能在繁华中看到烽烟,在熙攘外见到流光。古人说得好,‘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草木一秋,人活一世。所为何来?于此有思,有得,便能悟得人生真谛,若加精修,便能得道成仙。”
    青年刀客淡笑:“做神仙吗?我小杨这辈子没想过。”
    蓝衫人仔细端详着青年刀客:“乌衣老道把你荐给老夫,说你为可造之材。你是习刀之人,身在武林,自然但求精进,入世做一番大事。说那些修仙之事,难怪引不起你的兴致。但你若想刀道精进,不悟道,终究是不入刀道,难悟天下第一的刀法。”
    小杨苦笑:“便是天下第一的刀法,也不是我小杨所要求的。”
    蓝衫人面色一沉,肃然望着青年刀客:“那你这一生,图的什么?”
    小杨说:“我只是个无家可归的浪子,也不知谁是爹,谁是娘,从小就由乌衣道长带大,到处流浪。我只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
    小杨说到这里,默默出了一会神,然后长吁一口气,望着远方:“我只是想尽一份心力,让世上多些祥和之象,少些乖戾之气。多些平和安宁,少些战乱杀伐。老百姓盼的是太平世道,安居乐业。我……我的责任,信念,就是平生本着除魔卫道,护持众生平安之心行世,随遇而变,因境行事,本着本愿,但求无愧于天地之间,此生之心,有个理得心安处。至于什么修齐治平建功立业不朽千秋,那是大英雄大豪杰们的事,非小杨所敢求也。”
    蓝衫人道:“好,好一个但求无愧天地之间!”
    蓝衫人目光炯炯,看着小杨说:“但作为一个刀客,如果有机缘,你不想得窥刀道一流之境?”
    小杨默然,只是虽空着手,那平日用来握刀的手,忽紧了一紧。
    蓝衫人大笑:“对了,这才是一个刀客的性格。刀道修行,也是逆水行舟,非进即退。”
    小杨望向蓝衫人:“那么,敢问前辈,何者是刀道?”
    蓝衫人说:“刀道,就是用刀之道,刀可行道,以刀证道。一刀在手,上应天道,中行人道,下绝鬼道。道者,通也,三才贯通,为自然大道。人世之事俱已想通,不为所拘,是谓悟道。悟道者,跳出三山外,不在五行中,超迈流辈,脱俗离垢,恢复人之本能本性,得人之真味真能而近乎神,是名真人。唯有真人,才能得证罗天大道,呼吸日月,与天地同寿,无敌于天下。至于白日飞升,呼风唤雨,犹是其道门末流。”
    蓝衫人说至此,看了一眼小杨:“我知道你年虽不过而立,但所遇之多,遭遇之奇,身负大任之艰巨,俱非庸凡辈可比。这人事历练,对悟刀道也是大有裨益的。世人拘泥于正邪神魔之别,其实只是修道门径不同,无所谓所行对错,关键在于能悟、能变、能通。唯有通人,才能打开藩樊,证得至道。道在阴阳未生之前,为太极无极之境。刀道之最高者,名‘天下无极’。”
    “马上,你就可看到这刀道至境了!”
    [七]
    刀帝殿中。
    蓝衫人与小杨看着壁画。
    蓝衫人指着画中那个奋力将刀劈下的带着女相的僧人:“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僧帝释。”
    蓝衫人又指着画中那个道姑:“刀灵仙。二百年前唯一能接得住僧帝释刀法的女人。”
    蓝衫人解说:“这两人以各自悟得的‘佛家禅刀’与道门‘阴符流刀法’相互印证刀道境界。”
    “因为两人名字一带‘刀’字,一带‘帝’字,故这座殿堂,叫做‘刀帝殿’。”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二百年来,武林中人知道这儿刀帝殿的,多之又多,多如过江之鲫;走进刀帝殿的,也代有百数人,但能从刀帝殿保持心性正常而出者,百不足一。从刀帝殿出来,武学大进的,万不足一。真正对刀道有进境的,唯有两家,一是传说为真武帝鼎力相助而创的京师刀术大门派‘武圣门’。‘武圣门’所传‘天笑刀’法,其中‘天绝’一刀十九个变化,便是十九代掌门一代悟一招变化而创出的。这十九个变化,迄今还无人能破。另一家便是当年一代大侠方白衣。方白衣悟出‘刀劫神功’,隐居刀帝谷,自成‘刀帝谷’一派刀法武学。唉,从方白衣到现在,也无数年过去了。这三代刀帝谷主,第一代是‘刀舟渔隐’方抱残,第二代是‘天刀’方残生,现下第三代刀帝谷主是有‘刀魔’之称的方生死,据说他练刀已至入魔之境,完全被刀中之玄迷住了心性。”
    小杨笑:“这刀帝谷一脉的谷主名字,后代接前代名字用字,如老鼠衔尾一样。”
    蓝衫人神情肃然:“后辈不得妄语前辈高明。这刀帝谷主是世家相传,谷主的名字含大衍之数,以五十为一循环,正含了生生不息,代代相传之意。历代刀帝谷主,根据当年方白衣带回的‘刀帝殿’双刀图所悟创的‘刀劫神功’,也在最末一招上,创出十九个变化来。那一刀,竟也是无人可破的。因此,‘刀帝谷’虽然低调行事,不太过问江湖之事,但‘刀弟谷’弟子凡有行走江湖的,都会闯出不小的名头,令天下为之侧目。”
    蓝衫人说至此,一顿:“若不是乌衣道长说及你身世,老夫知道你的刀术大多是自己悟出的,无师无门,我差点把你当作刀帝谷子弟了。”
    小杨说:“这次,若不是前辈把我匿藏于这寺墙夹壁,又自着蓝衫,瞒过严府侍卫,这证果寺,就要为在下所累了。”
    蓝衫人笑:“这一切,你其实应该感谢乌衣道长安排有方。若不是他居中安排,我又怎会这么巧能接应你摆脱严府尾追之累?”
    小杨说:“据晚辈所知,一代‘捕王’韦不凡归隐而去,早已辞世了。敢问前辈名讳?”
    蓝衫人沉默片刻,道:“名声为世所累。我已改过三次名,死过三次了。韦不凡之‘死’是第三次。我现隐居京师,易容化名入刑部作事。刑部六扇门中有个新来的捕头,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蓝衫人一笑,续道:“但那柳虎侯易容擒凶,所易容的面具,都是精于面具制作的蜀中‘变脸坊’‘巧手纪’会为我制的,时时在变。下次见面时生的什么模样,我也不知‘巧手纪’会给我什么样的面具,让我变成什么模样了。”
    小杨说:“前辈是怎样知道这寺里有夹壁的?我想,这绝不是什么巧合?”
    蓝衫人说:“我在寺里十四年参悟刀帝殿之秘。一次无意中得知这个秘密。因缘巧合,不想为你解了一困。”
    小杨望向蓝衫人:“原来前辈原来也是用刀的。”
    蓝衫人摇头:“我初行走江湖,用剑。在江湖上有微名。后从军,用枪,对枪术一道,颇有所得,人也升到了参将之职,因厌恶兵部官场之腐败,辞官而去。再改名入刑部,从刽子手一直做到‘捕王’。那段时间用的兵器,是斧与飞斧。飞斧术,是参考了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的铁链功而有所创设的。对刀道,近十四年,才来这里参悟的。”
    小杨说:“前辈于十四年即悟无上刀道,真所谓神人!晚辈习刀近二十年,才粗识刀术入门。”
    蓝衫人大笑:“若是‘快刀’小杨说粗识刀术入门,那天下刀术名家,大都要羞杀了。”
    蓝衫人笑声一收,望着小杨,脸转严肃:“不过,你的刀术,要入刀道,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为了使你知道天外有天,刀道最高境界是什么样子,我要破我四十年艺不外露之例了!”
    小杨说:“能睹前辈神功。晚辈算是三生有幸了!”
    蓝衫人说:“话说了几箩筐了,而给你看的刀道,还没演示。这不成了天桥把式了?好,你看着,我开始演示刀道……”
    听蓝衫人如此说,小杨顿脸色郑重起来,一眼不眨地看着蓝衫人取过刀,立门户,吸气,缓缓举刀,演刀……
    [八]
    蓝衫人与小杨站在秘魔岩最高处。
    蓝衫人看着西北方向正推上的一块乌云,淡淡道:“一个时辰内,这云推到岩头时,必有一场雷暴大风。到时,你便会看到我那一刀之威。”
    小杨嗯了一声,心中不无失望:蓝衫人的刀道,并不为奇:既无刀风劲烈,也无刀罡迫体,更无刀啸之声。每招都极从容,让人看得清清楚楚。可说是纤尘不惊。这样的刀法,有什么威力?
    一个时辰后,一切如蓝衫人所算,这团老大的乌云真推到了岩头上空。
    这时,蓝衫人脸色严峻,拔刀向天,身上蓝衫无风自动起来。
    不一刻儿,只见岩上风渐凛烈,云低天黑,那云似欲要湿人面了。
    饶是小杨胆大,面对如此奇绝的天象,也不由心下穆然肃然,垂手而立,环顾四方,心中顿起顺从天命之意。
    天风雷雨,山处高而云凛烈,似有无数雷电,藏在黑乎乎的一大朵一大朵巨云中。
    蓦地,风贴地一卷,一阵大雨,从天而降,白渗渗的雨条斜织,似有龙影在云雨中升腾翻舞。
    而就在这时,雷,一个接一个,从远而近,真有所谓雷车,隆隆作响,推过来。成串惊雷,接连响起,霹雳交加,雷轰电闪。天更黑,更低,欲与地面相合……而雨更狂,如数条白龙,在黑天下乱窜,狂舞。
    秘魔岩下,证果寺里,群树乱舞,像一群被雷声唤起的巨魔,正从地下升起,在天空下乱摆着它们的长发,与天地风雷抗争。
    忽听蓝衫人大声念了句什么,将刀用力一挥。
    似是被刀引起,一声极其巨大的雷声炸响,一道电光,从长天当空劈下!
    蓝衫人怒喝一声,那一声怒喝,竟盖过了天雷之声!声震八方!
    蓝衫人怒喝声中,将手中刀飞掷出去!
    那刀,如有灵性一般,化为一道龙影,奔向天空。
    轰轰烈烈。
    仿佛天找到了发泄愤怒的对象,把一串雷电俱向飞在空中的刀打来劈来!似要把这把在天地间飞舞的刀给劈落凡尘去,劈落山下去。
    蓝衫人将手一牵一引,喝声“疾!”
    那把飞在空中的刀,在空中一个盘旋,倏地向证果寺刀帝殿方向射去。
    霹雳连连!一串霹雳竟追随飞刀,而下,无数道闪电电光,劈在刀上,使刀在电光中化为一道蓝碧之光!
    那蓝碧之光在飞凌刀帝殿上空时,蓦地一盛,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一团极其耀目的巨大火光一闪,七八个火珠在空中狂舞,乱飞!
    就在这时,奇事陡现:
    整个刀帝殿,如被一柄无形的巨刀从空中劈下,一劈为二,向两旁倒开!整齐地倒开!
    当整个刀帝殿顶在缓缓向两边倒下时,忽然又同时裂出八个块面来。
    每个块面,都有数道“刀痕”划过,切开!
    每一块面的“刀痕”所切裂开,都不相同。
    小杨看了三块,不由心中猛地一凛,似有无数个雷在心房中炸响:
    那每一裂开的块面,再裂开时,竟呈八卦卦象:
    乾三连,坤三断,离中虚,坎中满……
    那一道道长长短短的“刀痕”,不正是一个时辰前,蓝衫人演刀时所划的刀的轨迹?
    再接着,随着电光明灭,空中竟出现龙腾,虎跃,凤舞,熊咆,百鸟朝凤,九龙戏珠,金刚降魔,仙人度海……种种若真若幻的幻景,每一景出现都极短,一明一灭,旋生旋灭!
    在明灭中,壁画中的种种情景也纷至沓来:九色鹿,马头王,白莲花,金翅鸟,神佛菩萨,十六诸天,天、人、龙,修罗等八部……僧帝释从高空中一刀劈下,大地为之分裂、刀灵仙拔刀起舞,舞上天庭……
    小杨如入山阴道上,得睹八宝楼台,众景明灭缤纷,千变万化,目接不暇!
    “啊!”小杨只感各种景象纷生,不知怎的,似有无数压力,应景而生,向自己压来,如泰山压顶,竟无法阻挡!随着景象愈见愈多,愈现愈快,小杨只觉身上所负,越来越重,以致心跳气促,头晕目眩,天旋地转进来!
    情不自禁地,小杨发出一声长叫,仰天倒下!
    随这长叫声,小杨喷出一口血来!
    随即眼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刀帝殿?”
    小杨望着满地废墟,不由呆住。
    陪着小杨的老僧人叹气,道:“昨天你和那位施主离寺后一个时辰后,骤来一场狂暴奇特的雷雨,贫僧等缩在屋内不敢出去,只见天上,唉诸天神佛都现身了,还有神刀飞舞,那刀御雷电而行,生生把一座刀帝殿给摧成这样了。也就在昨日那个时辰,挂单驻锡敝寺的神僧长眉罗汉圆寂了!留下偈子说:‘二百年来守一殿,且欣刀帝世有传。天下无极终太平,何必长眉作罗汉?’那意思,竟是他作了两百年守殿之人,现在大功告成了!”
    “那,那与我一起离寺的那位……”
    “这位施主昨天把你送到寺门口,嘱老僧照看,说你会次晨醒来,他有事先走,留了一柬给你,你可自己看。”
    小杨接过老僧颤巍巍递来的纸柬,见上面写道:
    “字示杨君:
    刀道至境,天下无极,本应无阴无阳,无形无相,本乎自然,如道之存,包罗万象。吾虽明此理,然犹存竞胜之念,道心不纯。昨日违逆天意,强示无极之境,功亏一篑。本人亦为天雷所伤,需觅地静修。
    刀帝殿刀帝神圣,藉图传法,而心诀为《刀气合一心诀》,为两圣生前所抄录存世。据某所知,传至本朝,原为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所收藏。然白氏已嫁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是否肯示外人,不可知矣。
    某以十四年悟刀道之‘刀帝之心’,理虽得之,而行尚不足。始知知易行难,千古至理矣。人生参商,世事星转。日后相见,自有因缘。以某估衡,尔醒来半个时辰后,严贼当遣众来寺追查,尔应速离寺他往。
    此纸并白氏收刀帝心诀之事,不可外泄,以免生祸患,累害他人。切切。”
    小杨望下看落款,落款却是四字:
    “知名不具。”
    那蓝衫人,端的如神龙天外,见首不见尾了!
    小杨弯腰,从废超墟里捡起一块稍大的碎砖,希望能再看一眼壁画之残存,却见画有壁画的一面,画彩俱已脱去,只偶余几块极薄的白石灰附在砖上,手指略一捻,不但石灰,连砖俱成粉末,从指缝漏下。
    小杨连捡四五块断碎之砖,见都是如此,砖间堆塞彩色粉末,五色混杂,已不可分。至此,小杨再彻底相信:这刀帝殿,算是彻底从人间消失了!
    想不到自己竟是最后一个得睹壁画全豹之人!
    想到蓝衫人所嘱,小杨将双手一合,把蓝衫人留的纸柬,运功化为纸粉,然后低头一拜老僧,扬长而去。
    “善哉,善哉!”看着那青年刀客施展绝高明的轻功身法,离寺而去,那蓝衫之影闪了几闪,已然不见,老僧见怪不怪,只是轻轻地念佛。
    这老僧霜眉如雪,显然已见过太多的世间奇事了。
    第四章红花毒尊
    [一]
    “武林老大房典当”。
    七个金字在夕阳中闪闪发光。
    典当华屋连云、高楼重门,若没有这招牌匾额,准以为是哪位致仕隐居林泉的高官府邸。
    门为铜门,暗青的铜门。
    门两旁是铁狮子,拴马石,旗杆座。
    还有一副兵器架。
    铁铸的兵器架。
    兵器架上每逢一、三、五、七、九,插的是一对短戟。
    重五十七斤的短戟。
    短戟旁边则插一根竹竿。
    高一丈七尺的竹竿。
    这就告诉前来的武林朋友,典当值日护卫柜头是张重龙与虞立。
    “短戟”张重龙。
    “竹神”虞立。
    逢二、四、六、八、十,兵器架上是一件独足铜人。
    重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
    与独足铜人同时摆出来的,是十三口柳叶飞刀。
    ——这就是说,今日的值日护卫柜头是“大力鬼帅”张盖和“秋风扫落叶”章铁钦。
    ——暗器名家、飞刀圣手“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铁钦的“秋风扫落叶”十三口飞刀,是江湖黑白两道俱望而生畏的兵器之一。
    张重龙、虞立、张盖、章铁钦。
    有这四人做柜头护卫,放在这典当的珍宝,就像喝在酒鬼肚子中的佳酿、花雕一样稳妥。——没有一个人能把酒鬼肚中的酒拿出来。
    ——即使把酒鬼的肚腹剖开也不能。
    因此,武林老大房典当的生意一向很兴隆,兴隆到即使见一个人拿来一只癞蛤蟆也可典当三十两白花花的纹银,也没人见怪。
    ——他敢当,当然能赎,不赎的话,他至少有值三十两白银的东西抵押。
    譬如人命。
    人命岂非很值钱?
    一间高大宽敞的铁房被一道铁栅中分为二。
    铁栅里边是一排铁柜。
    铁柜上有一只只铁抽屉。
    铁抽屉上用朱笔写着“天”“地”“玄”“黄”等字样。
    每一字下有个锁孔。
    每一个锁孔都插着花。
    花有富丽的牡丹,也有寻常的鼓子花,有山茶、豆蔻、百合、菟丝,还有来自天竺的优昙花、来自扶桑的八重樱。
    铁柜上有一个蝴蝶形铁把手。
    铁把手上有一个金光闪闪的大金环。
    金环上有无数银圈。
    银圈上有一把把钥匙。
    ——开铁抽屉的钥匙。
    铁栅外边是一张胡床,一张青玉案,一盏鹤形灯,一把太师椅。
    案上有文房四宝。
    椅上有一个夜读春秋的书生,书生膝上横剑。
    剑如秋水。
    “梆、梆、梆!”
    铁房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手一握剑,抬头喝道:“龙在海!”
    “虎在山!——我是金二。”外面人叫道。
    书生舒一口气,握剑的手顿放松了:“何事?”
    金二道:“章先生传令进来,须加强防范。杭州今夜已发三起盗案。”
    “金一明白。”书生应道。
    书生取过一卷纸,目光落在纸上:
    三月十七日。晴。
    抗倭大将戚将军俞将军合歼倭寇一部,斩敌酋七名。
    铁小侯王之女被掳,遭奸杀。
    涌金门一富翁家遇盗。
    夜得快报,有十一股倭寇侵扰沿海。
    夜子正又得报:红花毒尊潜来杭州。
    书生拿过笔添写道:
    丑时末刻得报:今夜杭州发三起盗案。
    [二]
    浙省刑衙大门。
    一骑急驰而至。
    马上骑士一勒马缰,问门口衙役捕手:
    “巴老总呢?”
    “孤山梅庄。什么事?”
    “巡抚府遭盗。”
    骑士说完调马急驰而去。
    那四个青衣汉子像一阵风怒卷而来。
    四个青衣汉子:青衣。青裤。青布扎头。人字倒赶浪绑腿。白袜。麻鞋。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一副门板。
    门板黑。
    黑门板上覆着一幅黑色的布。
    黑色的布上放着一朵花。
    血红的花。
    四个青衣汉子走得极急。
    然极稳!
    外人看来,四个青衣汉子似是行云流水般飘泻而至!
    四个青衣汉子扛着门板穿过牌楼,穿过跨院,穿过天井,然后穿过一道阴森、威严的廊庑,进入后院。
    后院是一个有石、有竹、有亭的庭园。
    园中有一黑衣老者背门而坐。
    老者独饮。
    四个青衣汉子齐单膝点地,动作划一地放下肩头所扛门板。
    四个青衣汉子各把手握在刀把上——
    四柄短刀钉在黑门板的黑布四个角上。
    四个青衣汉子一齐拔刀。
    刀起。
    布飞。
    似有一阵狂风把黑布卷飞!
    怒卷狂飞的黑布中一个女子的清音怒喝道:
    “杀!”
    一团怒卷的黑布陡向黑衣老者扑至。
    黑衣老者回首,抬头,他惊见——
    黑布裂开!
    一白玉美人的裸胴旋出一道至美的白光!
    然白玉美人随即如飞鹰折了翅膀一样陡地陨落!
    陨落的白玉美人骤然变成铅灰、银黑!
    落到地上时,白玉美人已整个人都在萎缩!缩小……
    这时,天上那块黑布冉冉飘下,正好盖住了缩成羊子般大小的白玉美人。
    黑布盖下后便静寂不动。
    ——死一般静寂不动。
    然后——
    黑布忽然燃烧,发出耀目、色彩诡丽的火焰来!
    燃烧中似有一声极惊怖、极凄厉的女声遥遥地划过长天暮暮、院落深深!
    四个青衣汉子似都听到了这一声女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俱青了一青、目光蓝了一蓝。
    而黑衣老者的一双眼顿如两把快剑相格,击溅出锐烈的光芒:
    “烈火离魂蛊!”
    死者:梅素素,孤山梅家坞“铁梅堂”堂主。
    梅素素是天目山了凡神尼之徒、大侠“梅花金枪血霸王”梅天君之女,武功了得,自创“铁梅堂”一派,曾挫败江湖高手一十七名,有“铁女侠”之称。
    梅素素自负美貌,一直是云英未嫁之身。
    梅素素善使“小天目山梅花十八刺”神针。
    梅素素死于“烈火离魂蛊”下。
    梅素素竟被:
    先奸、后杀!
    “这是第十八个被奸杀的女子!”
    黑衣老者负手喃喃道。
    黑衣老者把目光沉郁地投向案上白纸。
    白纸上是一连串的案子记录:
    涌金门钱小侯王之女钱惜惜十七岁三月十七日被掳,遭奸杀。
    南屏山下巨富秦官保之妾潘依依被人劫走,先奸后杀。
    左荡……葛岭……金鼓洞……
    奸杀!奸杀!奸杀……
    黑衣老者目光扫过案上白纸所书,负手仰天无语。
    黑衣老者的手忽猛地握拳——
    拳响!
    拳骨脆响!
    拳骨脆响声一路由拳至腕、至肘、至肩、至胸、背、胯、腿、胫、脚!
    黑衣老者顿如一张黑色的纸飘起!
    黑衣老者飘上了厅堂的屋顶。
    黑衣老者的右手轻飘飘地“飘”在屋顶天花板上——
    黑衣老者的手一“飘”上天花板,人顿如流星射出厅堂大门!射出大门时,身子略一沉,足尖在天井的地面上一点,身子一跃,已飞上了屋面!
    黑衣老者适才右手“飘”到的屋顶天花板忽然粉碎、堕落,落下一个人来。
    ——与此同时,屋顶上响起怒叱声、刀兵碰击声、暗器急啸声与凌乱的脚步声!
    四个青衣汉子脸色一凛,两个扑向“落”下来的人,两个扑出门,也纵身飞上屋顶,追黑衣老者而去——
    有敌来袭,不能让老总挂了单!
    这是两个扑门而出的青衣汉子同时在心中掠过的想法。
    殊不知正是这想法救了他们自己!
    ——因为当他们回来时,发现留在现场的两人,已被杀,且死状如梅素素般极惨。
    黑衣老者飞上屋顶时,眼角正瞥见两道剑光匹练般交剪而来。
    黑衣老者手往腰中一摸,手中已多了一件兵器。
    他是使铁链的。
    在杭州,黑白两道的人听到铁链抖动的声音脸色都要变一变的!
    ——因为有他这条铁链!
    ——巴老爷子的铁链,抽折过西城铁臂王王千斤的胳膊,锁扣过七里滩快剑堡堡主于不丁的七星剑,更抽断过黑道上恶名远扬的“三凶”“一霸”的脊梁骨!
    提起浙江刑衙总捕头巴炼石的名头,那是风摇铜扁豆——响当当的!
    巴炼石铁链挥出,“凤凰三点头”、“金鸡夺粟”,铁链已叮当作响地缠扣上了左右如毒蛇般刺来的两口剑。
    巴炼石左手一扬,向那一左一右两个使剑的蒙面剑客,射出两颗铁菩提子。
    巴炼石的铁菩提子暗器,百发百中,为武林一绝!
    但他的铁菩提子落了空!
    ——铁菩提子在中途遇上了七八支小飞叉。
    铁菩提子被小飞叉击沉下去。
    与此同时,十几件暗器带着狰厉的急啸,射向巴炼石。
    ——暗器有瓦棱镖、飞蝗石、袖箭、连珠铁花弩。
    还有中原罕见的竹箭与最难拿捏发射的铁蒺藜!
    巴炼石见状怒叱一声,手腕一振,铁链陡地跳离所锁扣的剑,舞成水都泼不进的一道铁链链幕——
    “风雨会中州”!
    这是铁链退而自保,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保命绝招。
    杀敌固然重要,但保命更要紧!
    这是捕快的原则。
    捕快不是杀手死士,拚命不是他的行当。虽然有时不得不拚命,但能不拚命时还是尽量不拚命的好。
    于是,所有的暗器都在铁链舞出的防卫帷幕外纷纷降落、粉碎、崩飞。
    ——但巴炼石停下舞链时,眼角飞瞥之处,见两个青袍的蒙面客袍角一闪,也已到了相隔十八九丈的对街女儿墙墙角处了。
    “魔崽子们,想溜啊?”
    巴炼石大叫一声,人顿如大鸟一般飞起!
    他急飞的身姿像一头黑鹰!
    他三个起伏间,已落到了女儿墙墙角处。
    这时他看到那两个青袍客的身影正在街对面七八丈远的地方纵高窜低地急逃。
    他不由精神一振,轩眉一层,哑哑笑道:
    “看你能跑多远?”
    他说完,纵身向对面街上跃去。
    “什么人?”
    黑衣老者巴炼石正跃在街心上空,随街面上一声厉喝,有三条人影跃起,三杆红缨大枪齐向他扎来。
    巴炼石急抡铁链,把三枪挥退,喝道:
    “巴炼石在此!”
    “是巴老总!”
    三个枪手闻言,齐单膝点地行礼:“恕小人误犯老总虎威。”
    与此同时,一个军官打扮的中年人迎上叫道:
    “可不得了,巴老总,都督府也出盗案了!”
    “什么?”
    巴炼石闻言,心中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连都督府也敢盗,这伙盗贼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三]
    三月十九日。多云。微风。
    典当大院后花园。
    一座白色石屋,无门、无窗。
    屋呈半圆形。
    屋面上满是龙凤云纹的浮雕。
    屋四周为白石坪。
    坪外有一八角亭。
    亭上有一蓝衫文士与一账房先生打扮者正在对弈。
    蓝衫文士清秀、精神。
    账房先生有孤寒之色。
    亭外为湖。湖水环此地而由西往东流出。
    一艘小船,由舟子划着飞快驶来,停在亭下石磴。
    五六个人下了船往亭上走来。
    五六个人中那个三绺长髯、虎眉凤目的锦衣人,不是典当主人曾九侯还是谁?
    另外两人则抬着两只箱子。
    铁皮箱子。
    莫非又有什么重宝典进典当来了?
    蓝衫文士站起,恭声道:“虞立有失远迎。”
    曾九侯向虞立点了一下头,目光却望向账房先生打扮者:“章先生雅兴被打扰了?”
    章铁钦把袖一拂,顿打乱了棋局:“一时之兴,让东翁见笑了。”
    曾九侯说:“两位请点验一下送来的东西。”
    虞立、章铁钦各走向一个铁箱,打开点检。
    当虞立、章铁钦弯腰去打开铁箱时,有四个人要打开虞立、章铁钦——
    那四个扛铁箱的人乘虞立、章铁钦弯腰不备之际,同时出了手!
    不但出了手,还出了刀剑。
    ——缅刀!软剑!
    缅刀、软剑同时招呼向章铁钦:
    刀劈头!
    剑刺心!
    而另两个人则向虞立身上扑去:
    一个使的是“大撕风手”,撕虞立的心!
    一个使的是“斩龙掌”,立掌为刀,一刀斩向虞立的颈项!
    那四个人用刀剑、指掌想打开的,是虞立、章铁钦的身体!
    他们是不是想看看两人的血是不是够红?心是不是够热?一旦心碎、头断了,是否还活得成?
    谁还能在心碎、头断后活得成呢?
    但谁还希望这样“打开看看”后让虞立、章铁钦活呢?
    ——这四个人出手,本就是要虞立、章铁钦死的!
    奇怪的是四个人杀两大典当护卫柜头,典当主人曾九侯竟笑吟吟地看着。
    难道他认为这两个忠心耿耿的属下该死?
    抑或他被人做了手脚,下了毒,点子“笑腰”穴?
    但见虞立身子一闪,人已从两个向他下手的人中间闪出。
    他闪出的身影像一缕烟。
    淡蓝的烟。
    与此同时,只听“当”“叮”两声响,暗算章铁钦的刀剑也被两粒圆骨溜溜的东西击中,击得刀、剑偏斜荡开,落了空。
    然后虞立、章铁钦开始反击。
    虞立如一缕蓝色的烟飘起,飘向了那两个偷袭他的人身后。
    他在飘出时射出了两道绿光。
    两道绿光射出,两个偷袭的人便成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了!
    章铁钦的反击是出拳!
    他只打出一拳!
    这一拳拳风也不特别烈、出拳也不特别快,至于准头更谈不上,既没击向使刀的,也没打向使剑的,——他这一拳根本不是打人的!
    他、打、地!
    他这一拳击在地上,大地似乎给震了一震,隐隐发出了一声闷雷之声。
    那使刀、使剑的人忽身子震了一震,如遭雷殛,脸灰了一灰。
    两人的刀、剑已坠地!
    两人似已呆了。
    这时,有两人联袂谈笑从水上飘然而至。
    两人所显示出的这一身轻功正是武林人梦寐以求的登萍渡水、踏雪无痕的境界。
    这两人一个是和尚,宝相庄严、眉目清朗的和尚。
    另一人三绺长髯虎眉凤目,赫然又是一个曾九侯!
    这一个新来的曾九侯大笑回看和尚:“大师,你看我这典当如何?”
    和尚长念一声佛号:“善哉!善哉!曾施主既有此心此力,乃天下苍生之福!”
    原先的那个曾九侯抱拳降阶相迎:“张重龙见过东家与法舟大师!”
    ——原来那和尚就是灵隐寺的主持法舟和尚。
    ——原来第一个曾九侯是“短戟”张重龙扮的。
    曾九侯向张重龙点了一下头,然后笑望虞立、章铁钦:
    “你们猜出眼前这几位的来历么?”
    章铁钦望着其中一人道:
    “杭州有十一家武馆、武场,但真正得名家门派嫡传的只有三家。城南老孟的武当拳剑、城东顾大眼的少林棍都是名门正宗。但真正的高手是城北‘风云武馆’馆主赵高梁,赵高梁武功高强,并非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只因他肯吃苦和遇到了一个好师父,他的师父好像姓韩……”
    “不错,我就是韩威。”那人道,他边说边慢慢脱下外面的罩衫,露出里边浑身缠着系着挂着的插满飞刀的皮带与装着各种暗器的皮兜、皮囊。
    “铁拳满天星”韩威的拳术、暗器,是江南武林真正的高手之一。
    但他袭击章铁钦时,用的是剑。
    章铁钦的眼睛望着另一个人脸上,目光已变严肃丁:“你如用铁链、暗器出手,我便真成了‘不亦悲夫客’了!巴总捕此来,一定别有深意吧?”
    ——巴总捕?他说那另一人竟是浙省刑衙总捕巴炼石?
    巴炼石哈哈一笑,顺鬓角往脸上一摸,掀下一张薄若蝉翼的面具来,目光炯炯地望着章铁钦:
    “你如真是以暗器成名的‘秋风扫落叶、不亦悲夫客’章先生,老夫说不定真出暗器领教先生的绝技了!”
    章铁钦惊讶地问:“难道你以为我不是?”
    巴炼石:“你当然不是。”
    “我是谁?”
    “你是张盖,‘大力鬼帅’张盖。你刚才打向地上的一拳,是‘恨地无环’!”
    “你错了!”
    章铁钦说完,从他身上飞出了几十缕、几百道寒芒银光,全射向了巴炼石!
    巴炼石大惊,跳起,在空中施展他素不外露的“魔陀鬼旋”身法,将暗器一一避开。
    待章铁钦射完暗器,巴炼石斜掠而落,落到地上,瞪着章铁钦:
    “现在连我也搞不清楚,你究竟是‘大力鬼帅’张盖还是‘不亦悲夫客’章铁钦了!”
    章铁钦大笑,笑声豪朗:“我的功夫是张盖的,容貌是章大哥的!”
    “你是张盖。”巴炼石松了一口气道。
    “我当然是张盖,你如真遇上章大哥的暗器,是否能全身而退只有天知道了!”
    曾九侯又问虞立:“你那两位呢?”
    虞立笑道:“待我看一下‘神签’!”
    他走到两人中那个身材高大的袭击者背后,从那人脊椎与颈项联结处的“大椎穴”上取下了一片碧绿色东西。
    ——那是一片竹叶!
    虞立看了一眼竹叶,迟疑了一下,又取下另一个人“大椎穴”上的竹叶察看。
    这一察看,他不由发出“噫”的一声惊奇声来。
    “怎么啦?”张重龙问。
    虞立转到那身材高大的袭击者面前,望着那人拱手一揖:
    “想不到是道上同源来了。我们开典当,阁下开镖局,都是替人看护钱财的行当。我小虞这算是给龙大镖头、龙总局主行过礼了!”
    随后虞立把目光定在另一个人脸上,仰天打个哈哈:
    “今天巧了,我两片竹叶都白打了!龙大镖头练的是‘金钟罩铁布衫’,一流的外家横练功夫,我这专克内家气功的竹叶制穴,形同虚设。而这位则更绝:竟然是石道人的‘石头闭穴拳’传人!据说,都督府中有一位三将军叫凤国荣,是石道人的二弟子,不知这位是……”
    “我是凤国荣。”凤国荣道,“你猜得一点也不错,这位也正是龙总局主。但你能否再猜一猜?”
    “猜什么?”
    “我们的来意!”
    “浙省刑衙总捕头巴老爷子为人正直,嫉恶如仇;韩老拳师武艺超群、恪守武德,为人谨慎谦逊;加上都督大人倚为左右的凤三将军与颇有侠义之名的龙大镖头,四位同来,不是请我们典当的护卫协同捉拿近日来连连作案的飞贼凶手,便是托我们代为保管巡抚、都督大人府上的金银珠宝!”
    “虽不中,亦不远矣。”巴炼石道,“近来盗贼猖狂,连巡抚衙门、都督府都敢下手!据侦报,盗贼中混有日本浪人,此事恐与倭寇有干系。”
    “为全力捉拿盗贼,同时又不出纰漏,便有请典当代为保管一件重要物事了!”凤国荣道,“那是事关沿海一带千万百姓生死兴亡的重要物事,如不慎落到倭寇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虞立、张盖闻言眉毛不由齐扬了一扬:
    “不知什么物事竟如此重要?”
    “赵大人、胡大人与戚、俞、谭三将军剿灭防卫倭寇的兵力部署图。”
    说这话的是法舟和尚。
    随后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黑漆的铜盒。
    密封的铜盒。
    铜盒有三道锁纽,还有三道盖了关防大印与都督府、巡抚府朱红印鉴的火漆关封。
    每道关封上都署着六道名字:
    凤国荣。
    巴炼石。
    龙四海。
    韩威。
    释法舟。
    最后一道龙飞凤舞的名字则是“武林老大房典当”主人的签署:
    曾九侯。
    曾九侯仰头向天,似在向九天苍穹诉说所负的重任,沉声道:
    “我们接的这个当,是保证倭寇被剿灭前,不让这只盒子失窃。”
    “我们接的是,义——当——!”
    巴炼石率龙四海、韩威、凤国荣、法舟和尚告别:
    “我们去缉拿飞盗凶手,你们护盒,各负其责。”
    “但愿我们捉拿到飞盗凶手后,能请各位喝一杯。”凤国荣道。
    “但愿将来把倭寇赶走后,取出这盒子,还是这六道名字,一无所损!”
    曾九侯接道。
    众人大笑而别。
    依旧铁房,铁栅。
    胡床。青玉案。太师椅。
    依旧是那称“金一”的书生。
    书生在写日志——
    四月初一。阴。
    都督府宝盒安然无恙。
    京都捕神柳虎侯已到八日,破盗案五起,缉拿七人下狱。
    昨晚,保叔塔巷又一民女遭奸杀。
    晨得快报二:神偷卓飞飞又现江湖,且已来杭,须加防备。
    杭州东城外有日本国浪人、武士出现。
    上午,大护卫张重龙外出喝酒,遭无名高手挑战,张虽胜,亦受微伤。无名高手临去扬言将来报仇。
    中午见张重龙,张有忧色。
    “梆,梆梆,梆!”铁屋外传来敲击声。
    书生停写,手已握剑,喝道:“初一过了是十五。”
    “十五过了又初一。——我是金二。”外面人应道。
    “何事?”
    “老板传谕:天杀星、妙偷、幽冥使者齐现杭州城,各堂口、宝柜严加防范!”
    “金一明白!”
    书生回到书案前,犹自喃喃自语:
    “天杀星、幽冥使者,难道他们是为无名高手来的?”
    想到那杀人无数的天杀星和神出鬼没、把灾祸、凶杀与死亡气息带到每一个地方的幽冥使者,书生心中陡起了一阵寒意,不由又加披了一件衣衫。
    他忽有一种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一场大风暴正在逼来!
    第五章美人当
    [一]
    张重龙接到天杀星的约斗贴子后,脸上一扫忧色,还仰天打了个哈哈。
    然后他到银柜上支了当月的薪水三百两银子,连同积攒的两千三百两银子全部兑成银票,细致地封在一土封信筒里。
    信寄往同西大同府,古定桥,张堡转三房张义怀收。
    当他举着写好的信封正自看着时,四个人鱼贯而入,进入了张重力的客厅。
    四个人是:
    曾九侯。
    张盖。
    章铁钦。
    虞立。
    看到四个人来,张重龙的手忽哆嗦了一下。
    曾九侯一双眼睛盯在张重龙脸上:
    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张重龙:“是的。”
    “为什么?”
    “因为死人是没法干事的。”
    “谁是死人?”
    “我。”
    “谁说你是死人,那人简直就是放他奶奶的臭狗屁!”
    说这话的是虞立。
    一向文质彬彬的、文静的虞立。
    虞立清秀的白脸上,因说话激动泛起了一片血红。
    “你以为天杀星一定能杀你?”
    问这活的是张盖,一个身材高挑的刀脸汉子。
    他问这话时,目光忽税烈如太阳,发出金针一样耀目的光芒。
    那是种能刺痛人眼睛的光芒!
    他说这话时,那目光便射在张重龙阴寒的脸上,直射得张重龙脸上阴寒之色褪尽,变得微烫起来。
    “我……”张重龙第一次嗫嚅起来。
    “看来你并没把我们三个当成你朋友。”
    长衫布履的章铁钦淡淡地道,他叹一口气,冷冷笑道:“嘿嘿,是我章铁钦不知深浅,硬要高攀了!”
    “你,你们……”张重龙望着四人,目中不由一热,他原本空洞洞的心里,陡有了一份充实的、沉甸甸的分量。
    ——友情与希望的分量。
    “是的,我,我们都是你的朋友。”
    章铁钦的目光暖暖地迎着张重龙的目光,把他的手伸过来握住了张重龙的手。
    虞立的手也加了上来。
    而张盖把三人的手都握了起来——
    他一只手大得能握住三双手!
    曾九侯则拍拍张重龙的肩膀:“据说天杀星是六个人,我们五个,加上‘小祖宗’也是六个。我倒看看,是谁更狠些。”
    “你是说,‘小祖宗’已答应加盟我们典当了?”张重龙闻言,眼睛陡然亮了。
    “我已答应给他那么多月薪,他还不干除非是呆子。”曾九侯道。
    “他要多少?”
    “一千两。”
    “一千两?”
    望着四人齐瞪大的眼睛,曾九侯笑了:“一千两也不算多,他开支要比你们大一些。无论谁染上赌钱、喝花酒这些毛病,开支都会大一些的。我保证到月底他一定一个子几也不剩了。”
    “这个小祖宗!”虞立叫了一声。
    “这个狗日的小祖宗!”张盖带劲地笑骂了一声,骂声中带有羡慕。
    “天杀里约斗张重龙。”
    “张重龙死定了。”
    “‘大力鬼帅’张盖和‘小竹神’虞立将出来帮衬张重龙。”
    “那三人都将倒下去。”
    “章铁钦和曾九度也插手此事。”
    “章铁钦的飞刀暗器,确是对付天杀星的有效克星;曾九侯的武功,从他露的一身轻功来看也一定高极。纵如此,老大房的五大高手也不是天杀星的对手。”
    “天杀星真那么可怕?”
    “天杀星本来就是武林中最可怕的杀手组合,他们出道以来,从没失手过。你应该记得‘神风镖局’、‘十三字’和金拳银掌司马兄弟的事吧?”
    “记得。但他们……”
    “他们哪一家比‘老大房’差?中原第一镖局‘神风镖局’有七个分局,高手林立。局主高泰山的混元一气功之精深,堪与武当容大先生的太极功夫相匹,混元掌与大关刀更是威风八面,所向无敌。至于‘风云双钩’孙氏双雄、‘日月风雷扇’卓小公子和‘短张’的神打、‘胖罗汉’杨吉的罗汉十八手及‘金鸡神仙’侯小乙,都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好脚色,结果呢,全死了。‘神风镖局’总局连趟子手、门房、家眷在内一百零三人都死了!”
    “那次,天杀星用的是下毒、暗杀手段。”
    “‘十三字’是对黑白两道都不买账的十三个高手联手闯天下的小派别,但他们奉行的‘不问成败,只问是非,正邪我独行’的十三字宗旨使他们做下不少脍炙人口的侠义之举。杀屠大将军,娶魔教公主,闯正义庄。——光这三件大事就足以让天下人惊心动魄的了。——但他们还是被毁在天杀星之手。”
    “我知道,‘天杀星’灭‘十三字’用了美人计、离间计、下蛊术和‘霹雳堂’的火药暗器。”
    “如果你认为这两件事还不够显示天杀星的实力,那么想想金拳银掌司马兄弟吧!金拳先生司马雄与银掌榜眼司马英都是被‘天杀星’以真功夫所杀的。此外你还可想想‘长河落日剑’段万里和‘宝马银枪满天飞’韦青衣之死!”
    “那么据你说,老大房典当一点也没胜算了?”
    “我找不到。”
    上述对话者,是法舟和尚和韩威。
    法舟和尚在说完“我找不到”几个字后,默默出了一会神,喃喃道:
    “你不会知道的,天杀星究竟有多可怕!”
    他叹了一口气,低低道:
    “因为我被天杀星杀死过一次。”
    他接着说的话令韩威吓了一跳:
    “因为我就是天杀星!”
    [二]
    天杀垦约斗张重龙是在栖霞岭金鼓洞口。
    时间为翌日辰时正刻。
    张重龙是于翌日卯时向栖霞岭出发的。
    这世上谁也想不到“短戟”张重龙是这样赴“天杀星”约斗的。
    ——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他是坐着轿子去会“天杀星”的。
    “小竹神”虞立最先到达金鼓洞口约斗现场。
    虞立认为,既然是帮朋友打架就应到得早一点。
    因此,他就提早一点点来了。
    他的提早一点点就是五个半时辰。
    ——他是昨晚掌灯时分即潜来这里的。
    因此,对金鼓洞一带地域风吹草动的变化,他看得最清楚。
    虞立很喜欢自已这一藏身之处能让自己看到别人而别人看不到他。地在这里巡视着全场动静,随时准备出击“天杀星”。
    时到辰时初刻,冷落的金鼓洞一带破天荒地人多起来。
    虞立看着金鼓洞口竟俨然是一个小庙会的规模:有四五十个人或在场上闲逛游览,或打阳伞、摆地摊、支馄饨担子,安烧饼炉子、卖糖钞栗子、茶叶蛋、冰糖葫芦,做起各种营生来。
    ——今日何日,一向偏僻的金鼓洞口竟成了赶集赶墟的墟集?
    虞立不由睁大眼睛察看起场中每一个人来。
    他要辨别一下这些人中,谁,可能是“天杀星”一党?
    他要辨别、寻找出来哪几个是朋友?他们都会布在什么地方?
    在刀尖上舔血讨生活,于此生死相搏之时,是不能找错朋友的。
    虞立第一个认出的,是章铁钦。
    章铁钦认出来了。
    张盖也认出了。
    但看不出谁是曾九侯。
    至于答应加盟老大房典当的那个使刀高手“小祖宗”“快刀”小杨则影子也没有。
    而令虞立不安的,是场中多了一些人。
    ——一些不该出现的人。
    这些人既有“老大房典当”附近一向老实巴交的市井街坊邻居,也有一些敝着胸、捋着袖管,平时飞鹰走狗的地痞无赖混混儿。
    然后,虞立看到一顶八人抬的红呢大轿,由八条壮汉抬着,从岳坟过来的路上,稳稳地走来。
    然后,虞立发现如从风中幻化出来、地上凭空冒出似的,在人众中多了六七个人——
    六七个让虞立看了心中不由一凛的人。
    这六七个人不露声色地、准确而巧妙地移向金鼓洞口场地的每一关键位置。
    这六七个人就像一朵花由中心向四周开放。
    ——是不是等他们的“花”开足了、开饱满了,就要上彩染“色”了?
    用血上彩染色,染红他们的“花瓣”?
    虞立随即又看到了一个人。
    看到这个人,虞立眼角不由跳了一跳。
    那是一个真正的高手。
    那个人一身劲装,头戴宽沿马连坡大草帽,帽沿压得低低的;外罩一件青色披风,徐徐策马走进场内来。
    那个人一来,虞立只觉四日的太阳顿阴了下来,全场有了一种肃杀之气。
    那个人的马鞍旁挂着一把刀。
    无鞘的刀。
    看着那个人进入场中,下马,坐下买了一副大饼卷油条,就着飘着葱花的咸豆浆慢慢地吃,虞立心中忽涌起股冲动——
    趁他低头时扑过去做掉他!
    如果自己以最得意的一招武功“天机”来杀他,他在突如其来的狙杀前将表现怎样呢?
    他会不会就像一只羊子一样头滚落、溅血、死去?
    他会以怎样的武功反击?(如果他能反击)
    他会不会惊慌失措——像偷吃东西被发现的新娘一样惊慌失措?
    ——但虞立只是这样想一想而已。
    他不能对这个连吃饭时也将刀撂在膝盖上的人出手。
    ——这样的人是最危险、警觉的敌人。
    你只要一招杀不死他,你就很可能死在他的刀下!
    ——但这不是虞立不出手的原因。
    虞立出手是从来不问自己能否生还之类事的。
    他不出手,只是因为今天如“天杀星”中有使刀的高手,那是归“小祖宗”的。因为“小祖宗”恰好也是使刀的。
    然而,这该死的“小祖宗”现在又在哪里呢?
    怎么现在还不见他到场呢?
    莫非,莫非他出了意外?
    [三]
    “你就是天杀星?”
    “我是。”
    法舟和尚目光炯炯望着脸上陡然变色、神色凛然的韩威:
    “衲子出家前的俗姓是魏,为‘天杀星’杀手组合中的铁血杀手。人们多以为‘天杀星’是六个人,六个武功绝顶、单挑独斗的刀客剑士而已。其实不然,——不是六个,而是三十六个黑道与邪派高手。”
    “三十六个高手?”
    “是。三十六个高手。他们分‘邪’、‘魔’、‘霸’、‘杀’、‘铁’、‘血’六组,每组六人。袖子即隶属于‘铁’组。铁组老大是‘两面三刀’阴厉山。”
    “十二年前,衲子因天良发现,与‘铁’组中的‘游魂枪’朱烈在执行狙杀‘飞虎’单战云、女侠‘珍珠伞主’向小真夫妇时,反了‘天杀星’,和单大侠向女侠一起,除掉了‘铁’组老大阴厉山、老二毕隆与老四狄不修、老六王羊。”
    “你说的是昔年‘天残门’的长老‘残剑断刀’毕隆和‘勾漏三鬼’中的‘修罗塔’狄不修?”
    “还有‘亡魂谷’的‘四翼公子’王羊,‘邪剑’唐半鬼的独传弟子。”
    法舟和尚说至此,苦笑了一下:
    “但我们也被‘杀’组、‘血’组两组‘天杀星’高手追杀了两年零十七天,单大侠向女侠双双遇难于雁荡山,‘游魂枪’朱烈与‘杀’组的两大高手同归于尽;至于我,也被‘血’组老大的‘血蜻蜓’咬了一下,这咬了一下的代价就是昏死在路边——后幸遇天竺神僧沙竭罗,以天竺疗毒圣药为我解毒,救了我一命。”
    法舟和尚最后微喟道:
    “经此一番生死大劫,衲子皈依佛门,当了和尚。本来青灯黄卷,早忘了这一切了,想不到‘天杀星’竟来杭州了。看来,命中注定的劫,逃也逃不了!”
    “大师的意思是——”
    “站在‘老大房’一边,助一臂之力。”
    [四]
    “断桥残雪”是西湖十景之一。
    但这个衣白如雪的人并没停下观看。
    这白衣人挟一柄伞从长途跋涉而来又将跋涉长途而去。
    他走得很快,然很平稳、踏实。
    因此,走得很快的他,并没引起人注目。
    白衣人由湖畔转到一条曲折小巷,在这条小巷的第七十六户人家的院门前停下。
    那是一面黑漆大门,大门上有一对铜环。
    白衣人拿起铜环敲了三敲,停下,又敲了一下,停下,再敲了三敲。
    门忽无声地打开了仅可容身的一道门缝。
    白衣人身子一闪,门进门。
    白衣人一闪进门一道刀光如一道闪电从门后向他劈下。
    “当!”白衣人忽举伞一挡——
    他的伞竟是铁骨的!
    这时,院子中一个站着看花的人忽回过头来,一扬手,打出了一朵鲜花——
    鲜花带着劲厉的啸声,飞射白衣人。
    白衣人双掌一合接住了鲜花,人陡地退了三步。
    白衣人的双足在地上犁出了两道深深的足印。
    白衣人把手分开,花瓣纷纷飘落。
    看花人盯着白衣人:
    “你受伤了!”
    白衣人答道:“是。”
    看花人问:“你很忠诚。”
    白衣人说:“忠诚是武士的本分。”
    看花人脸上露出笑意来:“足利君,你说说‘老大房典当’的事。”
    白衣人说:“属下前天向典当的大护卫张重龙挑战,张的武功很猛,很凶,出手也很快,简直像鹰!属下不得已,以我斩阴流剑道之‘斫影术’斗他。我剑刺破他大臂,可惜不深!他以一戟击断我剑,一戟刺穿我衣内软甲,击碎护心镜。我未加恋战,即以伊贺派之遁法遁去。”
    “很好。”看花人微笑,“说下去。”
    “昨天,我按策略行事,花银子托一丐者将约斗书送往了典当。昨晚至方才,典当先后有十五人离开,他们出来时已易容化妆成各色人众。我虽没见到张重龙,但估计方才卯时出发之轿子内,肯定坐着他与他那对短戟。”
    “很好!”看花人又一次这样叫着,他的目光变得兴奋、强烈起来,脸上有了一层光亮:“山本,放鸽子通知位田一郎他们五个组,直扑典当。我要让苏我这老家伙知道,我柳生花男没有他,也能得到那份图!大头领过分器重他了!”
    “先生,”白衣人略一迟疑,开口问,“先生能肯定图在典当?”
    柳生花男——那个看花人冷冷看了白衣人一眼:“足利君,你忘了我柳生花男的格言是:目标准确,全力以赴——典当内我已得专人提供情报,他们兵力图一定放在水、木、金、火、土五宫中的一宫!我派五个组去,一组攻一宫,成功是一定的!”
    柳生花男说这活的当几,只听一阵健鸽扑翼之声,五羽信鸽快箭般射向天空,略一盘旋,分五个方向飞去。
    白衣人看着鸽子飞去,目光变得很奇特。
    然后,白衣人笑对柳生花男说了一句话:“阿马衣毛孬、西噢卡拉衣毛孬、丝怕衣毛孬、卡拉衣毛孬哇,到来嘎枯企尼,啊衣吗丝咖?”
    柳生花男疑惑地望着白衣人:“你说什么?”
    白衣人一笑,换了一种声音:“柳先生怎么听不懂你们倭寇话啦?我问你的是:甜的、咸的、酸的、辣的不知哪个合您的口味?”
    柳生花男闻声,脸色一变,人一跃退后,捷如豹子!他身体一靠墙,“呛”地一声,拔出了腰间的刀。
    刀是弯弯的倭刀!
    “他看来是吃刀了!”
    一个声音朗笑道。
    柳生花男闻声望去,正见到一个身高九尺八寸,熊臂虎腰、虬自环眼的魁梧汉子,把剑插回鞘中。在汉子的身后,双手握刀的、头上扎白带子的山本犹怒睁着双目,但咽喉上已多了一个血洞——给剑刺出的血洞。
    山本正缓缓向后倒去——!
    “你——?”
    柳生花男叫道,他的脸已变得铁青,目光寒凛如刀,发出逼人的锋芒。
    汉子淡淡笑了:
    “我叫胡豪,是俞大猷将军麾下的副将。但今天你要对付的是这穿白衣的小子!”
    “这白衣小子竟敢假扮你手下,坏你计划,还是使刀的,真是该杀!——当然你要是杀不过他,反被他杀了那也活该!”
    “八格!”柳生花男从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目光盯住了白衣人,徐徐举起了手中的刀——
    他以双手握刀!
    白衣人笑了,弃伞,手腕一翻,摊开的掌中已多了一把精光游动的短刀,刀长七寸三分。
    白衣人把刀很随便地抓在手里,很随便地往那里一站,笑道:
    “在下小杨,人称我‘快刀’,又叫我‘小祖宗’!”
    胡豪在旁说:
    “江湖上有名的‘浪子快刀’小杨,他既是花钱的小祖宗,也是喝酒的小祖宗,更是出刀杀人的小祖宗。倭鬼,这下有你受的了!”
    “哟哟哇——”柳生花男闻言,气得嗷嗷大叫,把刀举得更高,抓得更用力,以致举刀的手连同刀都颤抖起来。
    “柳生花男听说你是柳生斩阴流的第二高手,请出刀吧!”
    小杨淡淡道。
    [五]
    一个身披红色袈裟、手持九锡掸杖的僧人和一个身披黑底金花图案大蹩、容貌威肃的老者,并肩走入金鼓洞前的场地。
    那僧人正是法舟和尚。
    老者是韩威——
    名武师“铁拳满天星”韩威。
    与此同时,只听鼓乐丝竹之声一路咿里嘛啦丁冬呛地传来。
    同时还伴有鞭炮齐鸣之声。
    看情形是一队人在祭扫游行,似是请龙王求雨之类节目,后面还有人扛着供品与贴得花红叶绿、描金绘彩的统库、纸箱、纸马、纸人。
    ——难道那些市井街坊、五行八作做营生的人是专门候这大游行来瞧热闹、做生意的?
    如果那些人真是冲这游行来的话,那可冤了!
    ——那一队人在全团洞口场地外,过不来了。
    被一个人以一个名字、两句话给拦下了。
    那个怎么看也不像公门中人的老头从做粉皮的摊位上走到路中间一拦道:
    “下官是巴炼石,浙省刑衙总捕。此处办案,不得通行!”
    巴炼石望着一个从后面急急小跑着赶上前来的总管模样的人又补了一句:
    “老夫知道你们是金府的人,在为银庄开张搞‘天官赐福、金鼓报喜’游行。但望在金公公面前代为转禀:实因案情重大,不敢稍怠。”
    总管着了一眼坐在“花船”里的“天官”。
    那穿着金钱团花锦袍的“天官”言道:
    “本天官赐福所至,人人有福!先在此稳一稳福吧!愿福气助巴大人早日破案。”
    ——这时,法舟和尚与韩威正走到那个吃东西时犹自把刀撂在膝前的戴宽沿马连坡草帽的人面前。
    那人也正好放下喝光的豆浆碗,抬起头来。
    “是你!”
    “是你!”
    那人与法舟和尚几乎是同时喝道。
    那人在喝声中,腰一弓,人即已弹起,跳在空中,一刀如电,向法舟砍去。
    与此同时,只听一声“呛”的拔刀声,场内至少有十二把刀同时出鞘,砍了出去!有十七八个人忽然倒了下去!而空中至少有七八十道暗器在飞!
    ——大变陡然来。
    那喝豆浆的刀客一出手,那六七个站在场内各关键位置的、令虞立心中凛然生警的人,也同时出了手!
    其中一人把手中布匹一抖,闪电般抄起裹在布中的剑,一剑刺向一个葛麻布的枯瘦瞎子。
    另一个在东南角的樵夫,挥斧飞斫一个推鸡公车车夫的脑袋。
    西北角、西南角的两个人,两条藤枪往地上一扎一弹,跃身在空中,施展“八步赶蝉”的轻功绝技,双枪如龙,交剪扎向那顶引人注目的红呢大轿。
    东方、南方、中央的三个人,三人的刀几乎是在同时分别格开了砍向他们的四柄刀。
    那些向三刀客出手的人喝道:“朋友,我们老大房典当、刑衙的人已等候多时了!”
    中央一人冷笑道:“几条看门犬,数个鹰爪孙,何足道哉?”
    说话间滚身抢出,以地趟刀法反杀入围攻的四十个持刀者中间,刀法凶狠,刷刷刷几刀攻出,即有人中刀跳开、有人踣地、有人挂彩发出怒吼!
    而东方、南方两人也已砍倒了三四个围攻者!
    ——这时,有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吼声响起!
    ——红呢大轿生生向四处分裂、破碎、倒坍,一条人影从轿中飞起!
    那人影在空中,与两个绰着藤枪的人影战在一起,勇猛如虎,吼声连连。
    那人正是短戟张重龙!
    这人把手中布匹一抖,闪电般抄起裹在布中的剑,一剑刺向一个穿葛麻布的枯瘦瞎子。
    枯瘦瞎子陡地身子一晃,手中飞出了一片晶芒。
    十几支梅花针向使剑者射来。
    使剑者身子一伏,滚出,才跃起——
    又有三把飞刀呈“品”字形向他上、中、下三路射来。
    使剑者大喝一声,剑劈出。
    剑把三口飞刀俱劈为二。
    枯瘦瞎子手一抄,已拉下面具,一双锐目如鹰,盯住使剑者:
    “‘刀剑一家亲’翁二?”
    翁二冷笑:
    “想不到‘秋凤落叶客’也作了看家狗!”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也冷笑:“不是传说你已死在幽冥教之手了,怎又还魂了?”
    “少废话。”
    翁二喝声中,一剑斜斜地指出,正是章铁钦“天池穴”!
    章铁钦不怒反笑,哑哑笑道:“米粒之珠,也堪发光?”
    他双肩一晃,手指一捻一发。
    从他身上发出了十数道晶芒刀光。
    十数道暗器、飞刀把翁二左、右、后退之路悉数封死。
    更有五道暗器从正面打向翁二的五大要穴。
    翁二挥刀一一击落射来的暗器。
    他正聚精会神地击落第五道暗器时,忽觉得后颈上火辣辣地麻辣了一下。
    然后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像解脱了捆绑的绳索或剥下一身紧身衣服一样的轻松。
    然后他骨酥神醉地倒了下去——
    永远倒了下去!
    章铁钦看着倒下的对手,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章铁钦正弯腰去收回他发出的暗器,忽听背后有人冷冷说:
    “别动!若动一下你的后颈上也添一个洞了!”
    章铁钦陡感到一股凛厉的杀气,从背后弥漫过来。
    章铁钦甚至还感受得出,在离地后颈三尺远的地方,对着他的是一柄剑。
    章铁钦顿呆住!
    这一个在东南角的樵夫,挥斧飞所一个推鸡公车车夫的脑袋。
    鸡公车车头猛一回身,将一辆鸡公车举着竖起,迎向斫来的斧。
    斧斫中鸡公车车架木头。
    鸡公车车夫大笑。
    他大笑中猛一较劲,扳下一根车把,一记打在樵夫的头上。
    车把断成两截。
    橡夫的头安然无恙。
    樵夫也向鸡公车夫笑。
    ——冷笑。
    他正冷笑着时,忽一脚踢出!
    一脚踢出,鸡公车整辆车的木头俱被震碎,一寸寸地震碎!
    樵夫随即狞笑着扑出,以利斧劈向鸡公车夫胸膛。
    樵夫的斧头准确、迅疾、有力地劈在鸡公车夫的胸膛上,斧头劈到实物的反震力马上重重地传递过来。
    樵夫见一斧巳劈实,不由笑了!
    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笑了!
    ——不用说,这冥顽不化的大力气车夫死定了!
    樵夫心下甚至已给自己作了犒赏五只酱肘子的决定。
    他要好好祝贺一下杀死了这一生中杀的第五十三个人了!
    而且他的确喜欢吃酱肘子。尤其是“楼外楼”的掌勺大厨师杨百味做的酱肘子那味道真是好极了,吃过浓浓的酱肘子再来一客“宋嫂鱼”,在他看来,那就是神仙日子了!
    然而樵夫笑不出来了。
    当他收回他的斧子时,没看到飞溅的血,看到的是卷口的斧刃!
    随后他看到一只钵大的拳头已到眼前。
    他忙仰头,后闪。
    那拳头一屈,化为鹤啄,一啄啄在他咽喉核上。
    喉核碎。
    这碎了喉核使他这一辈子再也吃不成酱肘子了!
    不但酱肘子,连一口水、一粒米都咽不下去了!
    ——因为死人是没法吃东西的。
    鸡公车夫喃喃自语道:“‘杀人樵夫’费九,你只想杀别人,有没想过别人杀你呢?”
    鸡公车夫说至此,忽跺了一脚。
    一脚一跺,从碎了的鸡公车架木板中,忽飞起一片黄光闪烁的长大器械,恰好挡落了三支铁蒺藜。
    那长大的器械是一件兵器——
    独足铜人!
    “大力鬼帅果然有些鬼门道!”
    一人怪声笑道。
    “可惜遇上我们,纵有些鬼精灵、鬼聪明也没用!”另一人尖声说。
    “听说他练有金钟罩、铁布衫功夫。”一人低声咕哝道。
    “那我就刺他的眼睛!”
    最后一个声音阴阴地说。
    鸡公车夫闻言冷笑:
    “好,我张盖倒要看看,北邙四凶到底有多凶?”
    张盖话音刚落,眼前一黑,一个穿黑衣的人从空中扑下,十指尖长,套着闪闪发光的铁指套,向张盖双目刺来!
    [六]
    柳生花男出了刀。
    柳生花男刀一出,傻了!
    ——他看到自己百炼精钢的倭刀,在与对手的刀一刀相格之间,断成三截!
    白衣人小杨已除下面具。
    他高挑、宽肩、细腰;白脸、斯文、英俊。
    目光灵活而机智。
    小杨说:“你败了!”
    柳生花男沉默。
    胡豪:“你败了——败在小杨的刀下!他用的不是无坚不摧的宝刀,也没有用什么妖法,而是凭他手中花5两银子即可买到的短刀胜了你!”
    柳生花男的目光有些茫然地落在自己的断刀上。
    “刀势有老、嫩,刀力有强、弱。刀的钢性有坚、脆、硬、韧之分,刀形有宽、窄、厚、薄之别,出刀有快、慢、顺、逆、正、偏、畅、涩之说。你出一刀,至刚至猛,够快够疾,但你出刀时刀的力分三重波形传到刀头,刀劲不匀!他在你出一刀时以至巧至轻的快刀出了两刀,两刀正击在你刀的逆、偏、涩、快之时,击在你刀的弱、脆、窄、薄之处,击在你刀劲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际——所以你刀断了、败了!”
    胡豪说至此,只听“当郎”一声。
    柳生花男脸色一灰,手中的刀掉落地上。
    小杨望着柳生花男:
    “你不必败得不甘心!事实上你计划确实周密、你部属也没出卖你!只是在下遇见你的部属足利时,以绝顶武功胜了他,又以一门独一无二的功夫令他说出他知道的一切真话而已。”
    小杨笑了一笑:“在我们中国武林中,都知道魔教中有一门用目光来施行的‘移魂大法’,施法时可令人心神迷失,随施行者意志行事。让人说出真话是最简单的、初级的法术。功夫最高深者可让人自己杀自己而不觉其愚。——而在下恰好懂一点这门儿法术,另外,我幼时曾随商贾到过你们东瀛扶桑,学过你们倭语。”
    “我这样说,是希望你肯合作,告诉我你们倭寇盗取兵力图的整个计划。还有,苏我是谁?大头领是谁?他们都在哪儿?金鼓洞那边,你们又有什么布置?”
    小杨把目光凝定柳生花男的目光,这样说道。
    他这样说话时,目光变得像诱人跳下去畅游的盛夏的碧潭。
    柳生花男看着小杨的目光,身子不由震了一震。
    柳生花男的目光变得迷茫、空洞起来。
    “告诉我:苏我、大头领、金鼓洞……”
    “苏我……大头领……金鼓洞……金鼓洞,金鼓洞是幽冥教勒索金府财宝的约定交货地点。让武林‘老大房’典当高手与幽冥教高手误斗,我们调虎离山盗取兵力图同时坐收渔人之利。此策略大大的妙!大头领,大头领是……不!不!我不能透露大头领的……”
    柳生花男本来已迷失的心神忽被一股强烈的意志所执拗住,猛烈地反抗着小杨施出的“移魂大法”功力。
    听到“与幽冥教高手误斗”这一重要阴谋,胡豪、小杨不由脸色俱为之一凛。
    “幽冥出,日月没。”
    “幽冥出,剩白骨。”
    幽冥教十殿地狱百鬼肆虐群魔乱舞,幽冥教出现之处,能令白昼变为黑夜,繁华兴旺的村镇一夜间变为一座死镇死村。
    幽冥教所出现的地方,只留下白骨。不用说活物,连尸体也不会留下一具!死猪死狗死雀子也不会遗下一只!
    江湖上,被幽冥教灭了的,有“铁血会”、“使环十二坞”、“铜陵郎家”、“十二金人”等!
    十八年前,少林、武当、峨嵋、青城、蛀酮、点苍、天山七大门派联合白道英雄共五十九个大小帮会门派,共同围剿“幽冥教”、终把“幽冥教”给铲除,仅逃脱“幽冥帝君”“鬼帝”墨班戈等数人而已。原以为“幽冥教”自此土崩瓦解、风流云散了,想不到现在又有了幽冥教的消息!
    ——而且幽冥教此次一出,便勒索杭州金府的财宝!
    杭州金府是权监金公公的府邸。
    金公公曾身为大内总管,府中自是不乏高手护卫。若不是幽冥教有足够的实力,以非常手段令金公公就范,金府又怎会把财宝乖乖拱手相送呢?
    以“老大房”典当的实力,能与幽冥教相抗么?
    小杨与胡豪互望了一眼。
    胡豪说:“金鼓洞那儿……”
    小杨当机立断:“我去!来袭典当的五组倭寇人马就拜托胡兄了!”
    “好!那柳生花男……”
    “随他去吧!”
    两人说完,各自展开身形,向两个方向飞行而去!
    “大头领是……不!不!”
    柳生花男一人犹自在院子内向天喊道!
    他忽一掌拍在自己天灵盖上。
    他人顿像倒空的麦袋子一样委地。
    他临咽气时流着血以细若游丝的声音喃喃地道:“柳生家族是没有不忠之士的!”
    随后头一歪。
    死!
    [七]
    虞立再也呆不住了——!
    他看到章铁钦的背后,一个看上去是市井混混儿的汉子,一弯腰从地上一条破麻袋里拔出一柄剑来,剑一出,就制住了章铁钦的出手!
    ——这个看上去连第九流都排不上的江湖混混儿市井无赖青皮光棍,拔剑、出剑,完全是武林中第一流的身手!
    他的剑一出,就封住了章铁钦的出手!
    他的剑一出,就罩住了章铁钦背后从“风府”、“大椎”、“身柱”、“神道”直到“灵台”、“筋缩”、“命门”、“腰阳”、“长强”九大要穴!
    这九大要穴都在督脉上。
    督脉一封,人即气绝!
    虞立在看到章铁钦受制的同时,看到张盖也迭逢危机——
    一个穿黑衣的老者,以凶辣的“阴风追魂爪”招术专攻张盖的空隙。
    一支哭丧棒、一口丧门剑和一支“阎王令”从三个方位围困张盖。
    而最厉害的不是“北邙四凶”,而是一个矮老头的金刚杵、一个白发婆婆的绳镖和一个笑嘻嘻坐在地上的黄毛童子发射的暗器。
    张盖号称“大力鬼帅”,天生神力,使重达八十三斤的独足铜人如拈一根灯草,但他每与矮老头的金刚件相碰时,也不由被震得气血上涌,由此可见这矮老头是何等力大过人!
    张盖号称“大力鬼帅”,他为人机警,武功博杂,江湖各种名堂也知之甚详,早年还曾一度误入邪派“黑石船”,习邪魔外道的伎俩曾到心迷神醉之境,不但通晓甚多,且有新创,故得“鬼帅”之称。
    但他已开启了独足铜人的四道机关,也只不过打断了一次白发婆婆的绳缥,使黄毛童子烧焦了一绺黄毛,令使哭丧棒与丧门剑的“北邙二凶”各吃了一点小苦头而已。
    事实上,他根本无法反击——
    因为“北邙四凶”与这二老一童三人构成了一个阵势困住了他!
    ——这阵势,虞立看得分明,正是当年曾困住过无数英雄豪杰的华山剑派镇山大阵:“北斗七星阵”!
    难道那白发婆婆是华山“清净派”传人霍大姑娘?
    那矮老头是华山“随山派”一支的传人“秃发神狮”鲁光魁?
    而那黄毛童子一手暗器出神入化,神情怪诞、玩世不恭,难道是华山“龙门派”的弃徒“七巧金童”谭小亏?
    难道这一千人也都被“天杀垦”网罗过去了?
    而促使虞立动手的,不是章铁钦、张盖两人的被制、被困,而是法舟和尚与韩威、巴炼石三人。
    法舟和尚一身武力极为高明。
    他的兵器是九锡掸杖。
    他使的是佛门正宗心法的“七七四十九式天罗伏魔杖”法。
    他还精于掌。
    使的是中原罕有人练的小天星掌力。
    但他遇见的那个头戴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刀客,其武功之强,为他生平所罕遇!
    ——说是罕遇,是因为十五年前曾遇过一次。
    那时法舟和尚还是“天杀星”组合中的铁血杀手魏铁鹰。
    那次,魏铁鹰他们去刺杀黑虎老七,而那刀客与“刀霸”欧阳雷都是黑虎老七的朋友。
    于是,他们便对了阵——
    在那一役中,魏铁鹰他们虽杀死了黑虎老七,但也伤亡过半:“邪”字组的“徂徕双邪”李单眼、韩独耳同“杀”字组的“春光斩”唐定三人,与“刀霸”欧阳雷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魏铁鹰的腹上则被这刀客刺了一刀。
    ——当然这刀客也没讨得便宜去:他挨了魏铁鹰一掌“小鬼搜魂”,又被“血”字组的“血衣剑”、“血笠客”两人分别击中一剑一笠,才逃得命去!
    ——想不到冤家路狭,在十五年后的今天,在这金鼓洞门口,两人又遇上!
    两人这一遇上,单打独斗,刀杖相拼,当年的魏铁鹰——今日的法舟和尚才发现,自己武功比这刀客差了至少两成!
    当两人战到五十七招时,法舟和尚身上的袈裟,已多了六七个刀洞了!
    有一刀还削下了法舟的半道眉毛!
    法舟和尚虽还苦撑着,但明眼人一看便知,法舟和尚之败,不过是十数招内事!
    法舟和尚落于下风,韩威的情势更为恶劣:
    他刚一声吆喝发出三颗铁莲子助法舟和尚,便有三十道暗器齐射向他!
    三十道从六个方向发来的暗器中包括唐门的“销魂铁沙”、来自扶桑国忍者手法的星形椎和西域毒龙僧独传下的“天狼钉”!
    韩威大惊!
    韩威身子一抖,脱下身上大氅像一道螺旋旋风旋舞而出!
    他在大氅旋卷走所有暗器的同时,双手连连挥舞飞捻,发出了四十九道暗器。
    但他发出的暗器有四十五道被飞来的暗器击落。
    还有四道暗器射中了五个敌手。
    被韩威暗器射中的敌手一一倒下。
    毙命。
    ——韩威的暗器,其准头、力量无疑都是致命的!
    但韩威也中了暗器:
    一支蝴蝶镖“叮”在他右胯上。
    两根牛毛细针无声无息地射穿了他以神功护体的罡气和三层衣裳,分别射在他左右肩胛的两处穴道上:
    左“天髎”。
    右“天宗”。
    其后,韩威觉得肩部微麻,并渐下延到臂、腕,指力也在削弱、发麻!
    ——他中的是毒针!
    因而他的情形比手里兵器铁链被削成三段的巴炼石面临的处境还要凶险!
    虞立看着这号称“铁拳满天星”的武林名宿,捉襟见肘地抵挡、躲闪着飞来的暗器,而他发出的暗器,不用说“满天星”般飞,连半天也达不到,力量、速度、准头都变得稀松寻常,有一把飞刀歪歪斜斜地缓缓飞出,射到一棵树上,连树皮也钉不进便跌落在地上!
    事已至此,虞立想不出手也不行!
    那汉子剑一抖,抖出九朵剑花,正要封章铁钦的穴道,眼前忽有一道人影从半空飞射而至——
    一人手持一竿犹带青枝绿叶的三丈二长竹竿,自天而降,一竹竿扎来!
    这人手持竹竿扎来,使的是枪法。
    竹竿头被斜削成尖头,也恰似枪头!
    削竹为兵。
    揭竿而起。
    竹枪之威,勇不可挡。
    那汉子见状,不由举剑向扎来的竹枪格去!
    ——他如不格竹枪,竹枪将贯穿他的心房!
    但他才一举剑,那竹枪的方向忽变了!
    那竹枪猛一缩,闪电般点向“秃发神狮”鲁光魁与那白发婆婆霍大姑娘的“百会”穴!
    鲁光魁与霍大姑娘见状大怒。
    鲁光魁抡圆了金刚杵,一杵砸向那竹竿。
    霍大姑娘一挥手,绳缥径射那持竹竿的绿衣客。
    然而那绿衣客一声朗笑,竹竿一抖,竹竿断为三截,两截依旧向鲁光魁、霍大姑娘射来,而留在绿衣客手中的那根竹竿,则往地上一撑,竹竿压成弓形,向上一振一弹,绿衣客顺势倒拖了竹竿,使出“八步赶蝉”轻功,纵身飞袭那与法舟和尚恶斗正剧的那个戴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刀客!
    绿衣客出手飞袭,打出的是两片竹叶!
    两片竹叶飞出,带着两道轻啸之声。
    刀客反手两刀,砍飞竹叶。
    刀砍在竹叶上,竟发出金属之声来!
    那刀客虽砍飞了两片竹叶,但人似是呆了一呆。
    而这时,那绿衣客趁刀客一呆之时,已舞动竹竿,或扫或打,或拨或扎,上下翻飞,一根竹竿已打翻了七八个围攻韩威与巴炼石的敌手,并将一杆钩镰枪、两把短刀和一个使暗器的敌手踢得飞上半空。
    “——小竹神来了!”
    “当心小竹神!”
    “竹神虞立,你莫插手魏铁鹰与我们之间的事!”
    从四面八方传来呼喊、吆喝之声。
    绿衣客仰天一笑,白脸上浓黑的剑眉一扬:
    “我虞立一旦出了手,连天王老于都止不住了!”
    “武林老大房四大护卫都来了,你们还不罢手?”
    虞立说完这话,忽翻了三四个筋斗——
    在他原站立的地方,射下七八件暗器。
    虞立白削的脸上顿涌上一股怒意的红色。
    他、冲、出。
    那汉子见虞立的竹枪扎来,举剑相格。
    竹枪猛一缩,已改变了进袭方向。
    汉子大怒,足一点地,便欲向虞立扑出。
    这时,一串亮晶晶的星星向他飞来!
    那串亮晶晶的星星是七枚银钉。
    银钉打汉子手、足、胸、腹、头七处要穴!
    汉子心下一凛,以倒踩七星步退后,喝道:
    “章铁钦,你现在能出手了不是?”
    他这一喝出,只听章铁钦嘿地一笑:
    “若不是小竹神,你‘神龙剑客’卜熊,还不是从背后吃定我了?”
    “神龙剑客,请会会章某的暗器吧!”
    言讫,章铁钦已跃起空中,双手一扬,射出两排飞刀。
    左三。
    右四。
    两排飞刀在空中交叉射出,六柄飞刀在空中旋转、狂舞、急射、斜掠,然后飞刀同时从七个方向,射向神龙剑客。
    神龙剑客大惊,叫道:
    “七曜夺日!”
    “七曜夺日”是“秋风落叶客”章铁钦的飞刀绝技,自章铁钦出道以来,尚无人能避得开过。
    “神龙剑客”也不例外。
    他向左以“荷叶步”闪出,随后连用了七种身法、十一式剑招,来破解“七曜夺日”飞刀!
    ——他用的七种身法中,包括地堂门的“九滚十八跌”和黄山派的“卧云七变”。
    ——他使的十一式剑招中,含了点苍派专破暗器的“剑锁关山”和“一字电剑门”的“剑网术”。
    但他还是中了刀!
    中了两刀。
    一刀在臂。
    一刀在胸。
    中在胸口的一刀,在心房右侧三寸处。
    神龙剑客大叫一声,倒下。
    “秃发神狮”鲁光魁与白发婆婆霍大姑娘正围斗“大力鬼帅”张盖,忽惊见一杆三丈二尺长的分枪飞点而至。
    鲁光魁与霍大姑娘同时出手迎战这从天而降的绿衣客刺来的竹枪。
    鲁光魁的金刚杵,向竹枪砸去。
    霍大姑娘的绳缥向竹枪缠去。
    竹枪忽断成三截。
    其中在绿衣客手中的长截竹枪,已随绿衣客而去。
    另两截则向鲁光魁、霍大姑娘分射而至。
    鲁光魁一杵打飞一截竹竿。
    霍大姑娘一绳腰缠住飞来的竹竿,一振腕将竹竿摔飞了出去。
    两人正欲向绿衣客扑去,却听怒喝声、惨号声连连而起。
    两人回头看时,只见“北邙四凶”非死即伤,全都倒下。
    “七巧金童”谭小亏连发十二颗连环珠,阻挡“大力鬼帅”张盖的扑杀。
    但张盖挥舞独足铜人,怒目圆睁,长发飞扬,大步闯进“七巧金童”暗器飞刀的“急雨”“刀网”之中,若一头猛狮扑来!
    有几件暗器射在张盖身上,发出叮当之声,跌落下来,如射在铜人铁人身上一般!
    “七巧金童”谭小亏脸色已凝重,再无嘻笑、轻松之态,所发的暗器也极缓,似是挽了千斤重的纤索在向前牵拉似的。
    谭小亏鼻尖已微见汗星!
    鲁光魁、霍大姑娘见状,互看了一眼,双双抢出,向张盖攻去。
    鲁光魁大叫一声,以金刚杵杵向张盖的胸膛。
    霍大姑娘的绳镖则飞取张盖面门。
    谭小亏一见,眼一亮,身子一伏,滚出,双手连挥,发出了一批又一批各种各样的暗器。
    ——他从下向上攻,目标是张盖的所有要害!
    他似是要把刚才被张盖大步踏进的威势所逼得窘迫的状态还过去再加讨三分利息似的,加强了他暗器进攻的凶狠、毒辣、刁钻。
    他希望“大力鬼帅”张盖也鼻尖上冒出汗星来!
    但他的打算与希望都落了空。
    张盖把黄澄澄的独足铜人一挥,对上了鲁光魁的金刚杵。
    独足铜人与金刚杵刚一相逢,独足铜人的一对铜手陡地一紧,扣住了鲁光魁的金刚杵。
    鲁光魁向前推,推不进;向后拔,拔不回。
    鲁光魁顿与张盖僵持在那里。
    此时,白发婆婆霍大姑娘的绳镖倏地飞至,雪亮的镖尖急射张盖眼睛。
    张盖手一松,弃独足铜人,双手一合,夹住了蝇镖。
    张盖忽一矮身,头一低。
    三支连珠箭擦张盖发髻飞过。
    张盖顿足、张口、出手。
    他一顿足,足尖射出两根银针。
    针穿过“七巧金童”的一双手掌。
    张盖一张口,向霍大姑娘一笑。
    白发婆婆霍大姑娘只见张盖口一张,白色的齿光一闪,顿觉胸口“檀中穴”一麻。
    霍大姑娘低头一看,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胸口多了一支吹箭!这一箭再重上一分,便将射进皮肉!
    ——显然是张盖吹出这支吹箭时,留了情!
    霍大姑娘心一灰,连绳镖也弃而不要了,看了场中一眼,飞奔而去。
    张盖在顿足、张口之后,也出了手!
    他大手一伸,已抄住了犹扣着金刚杵的独足铜人,左手无名指、右手中指在独足铜人的铜足膝盖部位上一按,独足铜人的头颅顿飞撞向鲁光魁。
    独足铜人的头已变成了“飞锤”!
    鲁光魁本与张盖相持不下,正用力往后拔被扣的金刚杵,被张盖一放,顿向后倒去。
    但鲁光魁浸淫武学数十年,一身功力自是非同小可,他得知自己要朝后倒,猛吸一口气以“千斤坠”心法稳住下盘。
    他顿得以不倒!
    但他这不倒,比倒还要糟:这一挺住不倒,便是生生挺胸让独足铜人的“头颅飞锤”锤击!
    鲁光魁等发现自己这一点错误时,“飞锤”已临身!
    他只来得及做一件事:
    急运护体神功,与“飞锤”抗衡!
    “飞锤”锤中胸膛。
    鲁光魁身子晃了两晃,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
    他共退了七步。
    退了七步,吐了七口血。
    然后跌坐地上。
    那戴宽沿马连坡大草帽的刀客砍飞了两片竹叶。
    他见虞立在空中轻持竹竿夭矫如龙的身姿,不由呆了一呆。
    这时,一对短戟、一根禅杖双双攻了上来。
    那使短戟的汉子,一对短鼓舞得龙精虎猛,厉声喝道:
    “‘天杀星’,要命就来拿吧!”
    刀客的眼中精光大盛,盯向法舟和尚:“魏铁鹰,原来是你弄鬼!”
    法舟和尚尚未说话,一人气若游丝,摇摇晃晃走来指着刀客:
    “法舟大师就是法舟大师,魏铁鹰早已死了!你,莫非就是当年‘天杀星’的……”
    话未毕,已然气绝——
    这人乃是“铁拳满天皇”韩威!
    韩威一倒下,巴炼石、虞立、张盖、章铁钦俱已赶来,围住了刀客。
    张重龙把双戟一抖,冲刀客沉声喝道:
    “‘天杀星’!你还有何话可说?”
    刀客环视群雄,将刀一弹,向天大笑。
    刀客苍凉地道:
    “好!我就是‘天杀星’!你们老大房四大护卫狂妄无知,便都来吧!”
    这时一人踏出一步,把手一拦,拦住虞立、张重龙、张盖、章铁钦四大护卫,又向巴炼石看了一眼沉声道:
    “这人要找的是老衲!就让衲子与这位施主作一了断吧!”
    ——说这话的正是法舟和尚。
    但还未容诸人表态,却听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
    “‘刀虎’敖断雁,法舟和尚,还有你巴大捕头及‘老大房’典当的四位朋友,都不要争了!既扰了我们‘幽冥教’的好事,还想活么?”
    “幽冥十殿,轮回六道。”
    “地狱门开,在劫难逃。”
    “幽冥弟子,祭幽冥法帐!”
    随这飘忽不定、时远时近、恍若在东、审之在西而实非西非东的阴恻侧的声音响起之后,场中各色各样打扮的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七七四十九人,忽同时拔开了他们各自带着的葫芦。
    葫芦内升起一股或白、或黄、或灰、或豆青、或亮蓝,甚至有猩红、血褐诸色的烟来。
    有的,像狼烟浓黑,
    有的,如炊烟袅袅,
    有的,似水烟迷蒙,
    有的,若硝烟滚滚……
    而所有的烟雾弥漫、升上天空后,就渐布渐浓,渐浓渐暗,最后变成一个阴灰灰、黑黢黢、暗乎乎、掺兮兮的昏天黑地、阴风飕飕的世界。
    这时,忽听一声女鬼的悲号之声,毛骨悚然地响起!
    随即响起一个人充满惊怖、恐惧的,歇斯底里的尖叫!
    黑暗中忽出现一只幽绿的灯笼。
    灯笼那一团发绿的火,照在地上。
    只见地上都是一些零碎的白骨。
    一个骷髅在绿灯下泛着幽绿的荧光。
    又一声狂叫、一人跌跌撞撞披头散发地撞进的绿的光晕里,仰天倒下。
    灯火照着他满是血污的脸——
    脸忽裂开,肉一块块掉下、化成血水、落在地上,无声地冒出一溜青烟。
    那人身上至少中了五件刀剑之类兵器创伤。
    那人咽喉处有一个被撕烂的大洞。
    那人的黑血汨汨流出,肉在腐烂、萎缩。
    那人眨眼间化为一具完整的白骨!
    静极。
    寂静中只觉四周更黑。
    黑成一口黑棺材。
    一口包孕天地、浑无边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棺材。
    在场的每一个人,似是连呼吸也俱消失了。
    短戟张重龙也屏住了呼吸。
    张重龙身历江湖恶战无数,觉得未有一场恶战险恶如今天!
    他觉得现在已不是在与人斗。
    而是斗鬼!
    ——斗一群能令朗朗乾坤骤然暗无天日、密布黑雾厉瘴的鬼!一群专躲在黑暗中伺机偷袭的,精于轻功、暗器、下毒、种蛊的神出鬼没的鬼!
    张重龙第一次发现自己很紧张!
    他握双戟的手由干燥、稳定变得潮湿、发热、微颤。
    他的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起来。
    他甚至还听见了因太静而产生的耳鸣声。
    (似是一道剑鸣,在真实与虚幻之间。)
    无声无息中,蓦地有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掌,若蛇忽游到张重龙颈项上。
    张重龙一惊。
    他身子一弓,跃起,空中转身,双戟急刺背后的人。
    但他刺空了!
    背后什么也没有!
    但这时四面人方忽起了啸声、风声、鬼哭声!
    有二三十道兵器、暗器攻向他!
    张重龙心头刚闪过躲闪之意,随即发现颈项麻木了,脊椎麻木了,腰麻木了。
    二三十道暗器、兵器全击中了他!
    准确地说,是六件兵器、二十七道暗器击中了他!
    这些从幽冥黑雾中陡然飞现的暗器、兵器,欢聚在他体内,组成痛苦、痛击。这份至厉的痛,使张重龙麻木的全身俱在刹那间恢复了感觉!
    ——痛苦的感觉!
    这份痛觉之剧、之厉、之猛,以致使铮铮硬汉的张重龙也不由发出了一声吼叫!
    一声震天动地、撕心裂肺的吼叫!
    借这一痛一醒的当儿,借这份至痛而恢复的力量,张重龙最后一次出了手!
    他的一对短戟准确、迅疾如电地击中了两道形同鬼魁的身影!
    四道幽灵般的身影在向张重龙一击之后迅即四散开,逸入黑色之中。
    张重龙和被他击中的两道人影从空中坠落下来。
    像大鸟一样坠落下来。
    当张重龙正从空中落向地面之时,他的眼睛犹还看到地上的情景:
    地上,一个周身忽燃满“绿火”的人,正手舞足蹈地跳着,在地上翻滚着,而一些幽绿的暗器像一群急飞的萤火虫,密雨般地“浇”向那团暗淡的“绿火”!
    从“绿火”的微光里和挥舞兵器击落暗器的叮当之声及呼啸声里,张重龙分辨出,那人正是浙省总捕巴炼石!
    蓦地。
    “绿火”猛地一旺,随着一声惨叫声,巴炼石寂然不动了——
    五个幽灵般的黑影陡地闪出、出剑。
    五口剑从五个方向穿进了巴炼石的身子!
    又一个完了。
    张重龙飞闪过这一念后,脑中随即空成一片空白。
    他的生命像一块石头坠向黑暗的深渊一样坠下来,直坠入、沉入十八层地狱。
    “铁拳满天星”韩威死。
    骁勇善战的“短戟”张重龙死。
    为人精明、干练、机警过人的浙省总捕巴炼石也死了。
    “不亦悲夫客”章铁钦像一只田鼠一样蜷缩、偃卧在地上。
    悲愤像湿柴焖燃在心中,堵得发慌。
    面对这白日变出的黑夜、幽灵般出没的杀手,危机四伏的环境,一个声音在心底说:必须活下去,为他们报仇!
    要想杀敌,先须护己。
    奋不顾身的杀敌,在此险恶之境,恐敌未杀死,自己的命先丢掉了。
    ——这种事,智者不为!
    章铁钦是飞刀圣手、暗器名家。
    面对黑暗,他一双眼睛犹能明辨黑雾中是否有黑衣的“幽冥杀手”隐藏其间,伺机偷袭。
    这叫“夜眼”。
    这是幼时随师父在祠堂黑夜里练射香火练出的绝技。
    但“幽冥教”的“幽冥法帐”所布出的黑烟大雾,不仅能遮天蔽日,布成幽暗墨黑的“冥界”,还含了毒烟——
    能令人毒盲双目、产生幻觉的毒烟!
    这份毒烟使得章铁钦这双连飞刀刺睫也不眨眼、平时不畏水火的“夜眼”也不敢久睁。
    睁得时间一长,便发酸、发痛。
    即使不睁眼,一旦睁开也有视力模糊之感。
    本来能看十丈之内的“夜眼”,只能看一丈方圆内事物了。
    ——这便是章铁钦无法救援同道的原因。
    听着张重龙、巴炼石先后遇害的声音,章铁钦只觉有一股仇恨的毒火在烤灼心苗。
    他已亮出了他成名暗器、飞刀——
    左手:秋风。
    右手:落叶。
    秋风是一口飞刀。
    能摧毁一切的飞刀。
    落叶则是悲哀的。
    每当章铁钦发出落叶暗器时,总感到无限的凄怆、悲哀——
    杀人的悲哀。
    章铁钦感觉着他掌中沁凉的、平实的刀体,如感觉一尾在冷冷的河水里滑入摸鱼人掌中的鱼。
    刀躺在他左掌最合适的位置。
    一有警兆,中、食、拇三指一屈,便成拈刀出手的最佳手势。
    而一叠落叶则在右掌之下。
    镇铁精制的、小巧玲珑的三角枫、五星枫形的落叶,边缘像桑叶一样微有锯齿状。
    每一枚落叶都被手摩挲得极为光滑。
    章铁钦在黑暗中闭起了眼睛。
    他以“听风辨位”术候敌来袭。
    他调动、聚集起数十年性命双修的全部功力、心力,准备一击!
    ——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击!
    他要给“幽冥教”以最大的杀伤力!
    [八]
    武林“老大房”典当是日日开门的。
    即使冬雪封门、大雨倾盆之日也不例外。
    典当是为了与人方便,让人当物兑银以济急的。谁知道哪一个人什么时候需要上典当当物呢?
    又有谁知道哪一个人什么时候赎当呢?
    武林“老大房”典当即使在典当铺的柜头护卫与当铺主人五大高手俱外出赴斗的今日,也照开不误。
    照开不误的意思就是一如既往,各司其职,各人做该做的事。
    典当在江湖的唇典中,又叫“高柜头”。
    因为每个典当都有一副高高的柜头。
    柜头后坐的,一般都是满脸皱纹与精明的老人。
    这种老人常蓄着长长的指甲,捧着白铜水烟筒呼噜呼噜地吸上半天而不需换一口气,他只要眼一瞥,便能准确说出你的钻戒有几粒钻以及金子的成色和产地。
    这种老人通常被称为掌柜朝奉。
    这种朝奉通常都来自徽州。
    武林“老大房”典当的朝奉就是这样一个老人,这样一个干了几十年当铺朝奉的徽州客。
    他姓赵名象简,人们都尊他为老夫子。
    赵老夫子看货,几十年从未看走过眼。
    武林“老大房”典当的高柜头里,通常就是由小厮孙金银接货、递货,赵老夫子审货、报价,账房先生李先生付银的。
    柜头外则常年有一个拿大扫帚扫院子的老头钱老头伺候着,随时以扫帚扫去送当的客人发开货物包皮所丢下的破棉絮、破衣、废纸、烂绳之类残杂垃圾。
    ——钱老头是个聋子、哑巴。
    “报老夫子,典当后院后街上,有七八个江湖人逗留不久,似有所图谋。”
    赵老夫子眼皮也不抬地仰躺在竹榻上:“随他们去。据老夫所知,还没人敢动过本典当一根汗毛。”
    过一会儿,又有人来报:
    “老夫子,后街上又驰来两队骑士,约十三四人,一式头戴竹笠,身披黑披风,看样子身手不俗,都是硬手。”
    赵老夫子淡淡地问:
    “他们有没跳进围墙来?”
    “这倒没有。”
    赵老夫子不再说什么,闭上眼养神。
    他刚闭上眼养神,一人急闪而进跪禀:
    “赵老,有十七八个身穿白衣,头扎白带子的东瀛武士与前面两拨人马合在一起,分成五组人马,每组八人,从五个方向跳进了典当后院,分头向水、木、金、火、土五宫扑去。”
    赵老夫子问:“五官闻警了没有?”
    “已报知了!每道宫门都已下了三重防守门关。”
    “他们有没朝这里扑来?”
    “没有。四大戍房的武师武士俱已出动,正拦住他们在厮杀,但看情景,似乎拦不住他们。”
    “他们在厮杀,告诉我做甚?”赵老夫子生气了,“东家出去,只是吩咐我做好柜头上的生意。至于护宝防盗,是四大护卫和那个新聘的使刀小子的事。与老夫何干?”
    赵老夫子说到这儿,忽顿了一顿。
    随后说——
    “四匹名马,一辆香车。明月珰,东珠,翡翠班指……白璧黄金……嘿,一宗大生意上门来了。”
    老大房典当后院。
    金宫。
    金宫其实不是金做的,就像大红人也未必是穿红衣或脸色一定紫红如重枣。
    在“老大房”典当里,金宫指的是一道设有三道铜门铁栅的铜屋铁房。
    金宫和水、木、火、土四宫一样有五位护守武士。
    护守武士由外叫到里,依次是金五、金四、金三、金二、金一。
    这就像水宫护卫武士从外到里叫水五、水四、水三、水二、水一,而木宫与火、土两宫的护卫武士从外到里叫木五、火五、土五和木一、火一、土一。这一切称呼只不过是一个代号而已。
    这些武士都是江湖上素有清誉的名门正派弟子与传人,是被武林“老大房”典当严加甄别后招聘的。
    所以,在这些护卫武士中,如果发现水三是峨嵋派好手,而木四是武当弟子,或见到土一的武功使的是淮南鹰爪王的嫡传秘技,请不要惊奇。
    金富最外面的两位护守武士是金四、金五。
    金四、金五看着四大戍房的兄弟们在与进袭的敌人交手。
    四大戍房的兄弟们与敌人厮杀得甚为艰辛。
    金五一见,便欲冲出助战。
    金四手一拦:“不能!”
    金五不解:“为什么?”
    金四说:“职责。”
    金四见金五犹自未领会过来,沉声道:
    “四大戍房负责抵御外敌,他们自会想法对付来敌的。你我职责是护卫金宫内典当的珍宝,便不可因有外乱而擅离护卫之地!这是这里定下的铁规,各有所务,不得逾越。”
    金五:“便来敌杀尽了四大戍房的人,也不能出去相救?”
    金四冷笑:“来敌攻人典当所为者何?你若出去救人,说不定正中敌人下怀,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不要说他们在厮杀,便他们杀人放之干你亲妹子,你也不能擅离职守,——只有这样你才是一个恪尽职责的好卫士。”
    “你若出手救了戍房的人,即使你赶走或擒下了敌人,保全了典当,你也会被解聘的。”
    “因为你犯了铁规!”
    金五还想要分辨,金四脸色忽一凛,一拍金五肩膀沉声道:
    “别说了,四大戍房的人已撤入戍房,以机关消息对付来敌了,我们也退入宫内,打开机关消息。”
    “天罗地网、铁树开花、神封鬼杀、血箭毒火。典当既动用了消息机关,那就把来敌看成大对头,要诛尽杀绝了!”
    “请夫子出来看当。”
    一个死眉死眼、锦衣白脸人出现在高柜头外。
    “老夫子看当,向来是不出柜台的。”小厮孙金银道。
    来人淡淡地一笑:“看来这回得破一回例了。”
    “为什么?”脸黄肌瘦的小厮孙金银扬了扬稀黄的眉毛问。
    “因为我当的不是物,而是人”来人见孙金银一副鄙夷之态,随即笑着补充:“这人当然不是在下。而是敝东家的一位千金小姐。”
    他略顿了一顿,再补充道:“一位美如天仙、金枝玉叶的千金小姐。”
    当人。
    当一个千金小姐,且“美如天仙的千金小姐。”
    这宗“当”,如何接?
    听来人这么一说,赵老夫子手捧着白铜水烟筒,举着手中的纸媒子,一下子陷人茫茫思绪里,若跌人一个巨大的空里,迷失了、空了!——迷失了、空了一切!
    ——因为他做了这么长的朝奉,接的无数宗“当”里,什么“当”都接过,唯独这一种“当”还没接过,还是个空白!
    赵老夫子呆住了。
    账房李先生停下了拨弄算盘。
    饶是伶牙俐齿的小厮孙金银,也一时讪讪的找不出话来说。
    只有柜头外,在一旁靠着墙根、怀抱大扫帚的聋哑老人钱老头在望着这一切傻笑。
    他这笑是习惯养成的。
    因为典当主人曾大老板曾九侯曾说过,如果钱老头不笑,即使人再勤快也撵他回乡下去。
    ——因为钱老头那一张棺材板脸如不笑便显得死沉沉的特阴。
    这种阴让人有如进地狱的感觉。
    最后还是赵老夫子开了腔。
    他问来人:“你这宗‘当’,打算怎么‘当’?”
    ——他不能不接“当”。
    谁叫这个典当的主人一高兴头脑发昏,胡乱涂下“唯我武林,无物不当”这八个字呢?
    做职员部属的,便明知老板\上司是放屁,也要尽力去证明这个臭屁也是放得他娘的正确无比的。
    如此,才是一个好职员、好部属。
    否则,你恐怕随时要被请吃“炒鱿鱼”了!
    听赵老夫子开了腔,那死眉死眼的白脸人笑了。
    他开始说他的“当”法。
    坂田一郎与五个头扎白带子的白衣东瀛武士冲出了“老大房”典当后院。
    当他们六人如六头饥鹰怒飞,冲出典当后院那不知什么时候高出三尺刀篱笆的围墙时,他们心中都有一种再世为人之感。
    来时四十人。
    归时只三双。
    还有三十四个人俱丧生在四大戍房武师们的兵器与典当内各种各样的机关、消息、陷队暗器、毒火、刀网、血箭、药弩之下。
    ——那些神封鬼杀的机关、陷阱、消息、暗器,防不胜防!死了的三十四人中,至少有三十人是因此种杀伤而死的。
    六个人为了冲出典当,都尽了死力。
    他们每人都杀伤了至少五个戍房武师。
    使他们心寒的是,他们死了这么多人,竟没能如计划中部署的那样,能杀入水、木、金、火、土五宫中的任何一宫。
    对这五宫的护卫情形与护卫者武功高低、人手实力,竟一无所知!
    ——以这样的败绩回去,恐只有遭到柳生花男的严斥了!
    (他们尚不知柳生花男已死。)
    但不回去,又能奈何?
    对那些精心计算好角度、射程发出的暗器、箭弩,对那些忽然从天而降的刀网,从草地里陡然飞起的毒火,足底下忽裂开的陷阱、刀坑,他们除了送死外又有什么对付之策呢?
    “八嘎!”坂田一郎咬牙切齿地叫道。
    他身上白衣,溅了不少同伴与敌人的鲜血。
    鲜血甚至溅到他眉毛上、脸上。
    他手中的倭刀也已有些卷刃——
    “我们的,回去!”
    “你们回不去了!”
    坂田一郎和那五个东流武土面前,忽出现了一个人。
    一个身高九尺八寸,虎背熊腰、虬髯环眼的魁梧汉子。
    汉子左手拎着一口剑。
    一口装在剑鞘中的剑。
    剑鞘灰旧、古老、黯谈,若一个英雄迟暮的老人。
    汉子往那里一站,放目看了一眼。
    这汉子只看了一眼,坂田一郎顿觉得自己前前后后、左左右右、上上下下,俱被一口无形的剑封住了出手。
    剑气纵横之广,竟至于上达九天,后达至百里之外,下至幽冥地狱,横扫千军,势不可挡。
    他,坂田一郎,藤原竹剑门的第一高手和另五位身经百战的悍勇创土、刀客,在这汉子眼中,渺小如芥子,在这汉子放目看了一眼之间,给他的目中剑气绞成齑粉了。
    坂田一郎之所以被柳生花男倚为左右,就在于他能沉得住气,遇敌时能战胜武功高过他的敌手。
    但坂田一郎这次可沉不住气了。
    他的心境忽变得很狂躁,很乱。
    他觉得心里在发空!
    他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斗志将完全被对方瓦解!
    于是他出手。
    他出手,以双手舞剑斫向那沉稳如山的汉子。
    他的剑攻出,像闪电,像匹练,像烈焰!
    也像毒蛇!
    ——从草丛中怒射而出的、急噬行客的毒蛇!
    他要杀掉这汉子!
    坂田一郎一动,另五个东流武士也齐动了!
    三支细长的铁剑、两把倭刀从五个方向齐向那汉子刺出!
    五口刀剑飞击而出,刀剑在空中飞舞,恰与坂田一郎的剑配合,挥写出一个险密峻寒、破雷飞电的大字——
    “杀”!
    “杀”字一出,顿时连天地俱为之颤了一颤,骤然失色。
    杀气凌厉之极!
    “我们来‘当’小姐,说白了,是拜托贵铺保护小姐几天。这些天来,城内连连发生盗案、采花案,弄得人心惶惶。敝东家觉得,只有把小姐寄居在贵铺,才觉安妥。”
    “至于身价多少,请老先生过目一下,按贵铺估价规矩办,该值多少银两,事后敝东家愿出十分之五的银两以为‘当银’利息。”
    赵老夫子赵象简沉吟了一下,问:
    “不知‘赎当’时有什么说法?”
    白脸人说:“‘赎当’时只要我家小姐还是个大活人,没伤没病就行。”
    白脸人又加了一句:“为了表示诚意,我们可先付一半‘当银’利息。”
    账房李先生不由插言问:“不知你家小姐身价是多少?得‘当’多少时候?”
    ——这话问的也是,如果是一个只值百把两银子的人,这“当”即使做下来,也不过三五十来两当银利息收益。若是吃住上一年半载或成了无人来赎的“死当”,那不就白白养了一个大活人?
    白脸人闻言岂不知别人问的心意,当即陪笑应道:
    “不瞒您先生说,若不是敝东家的千金有倾城倾国之貌,敝东家仰仗千金得享一个天大的富贵;若不是有万两以上的身价,我们也不敢烦贵铺这样的大典当。要说‘当’多长时间,也不过半个月光景吧!”
    ——若是值万两银两,“当”上半个月,能赚上一半银两以为“当银”利息。这生意是值得做的了!
    赵象简闻言,叹了一口气:
    “好,且把你家小姐叫出一看。”
    白脸人闻言,愣住了,上下打量着赵老夫子,仿佛赵老夫子脸上刻了一朵花,或鼻子上正有三只蚂蚁打架。
    白脸人这样看了片刻,见赵老夫子一本正经毫无异色,不由也叹了一口气。
    然后他作了一揖:
    “再见。”
    白脸人说完,竟真的头也不回,转身向门外走去。
    白睑人的意思很明确——
    再见,就是再也不见了!
    白脸人刚走到门口,便发现门口赫然已站着赵老夫子赵象简。
    赵象简皮笑肉不笑地道:
    “客人怎么生意没谈完,就走了呢?”
    白脸人说:“因为这生意做不成了。”
    “请给个说法,怎样才能做得成?”
    “武林‘老大房’典当虽说是大典当,一宗典当生意半个月赚个五六千两银子,也是一年难得碰上一回的。”
    “岂止一年,我做了一辈子朝奉,也是头回。”
    “对开典当的人来说,每一个人进典当,不论他当多少,当什么,按理说,都应是当铺的衣食父母,不知赵先生以为此言然否?”
    “说得也是,说得也是。”
    “既然如此,”白脸人脸沉下去了:“我典价值上万的‘大当’,赵先生还爱理不理的,我家小姐如‘当’在这里,岂不要受尽委屈?我们花五六千两银子,难道还怕找不到一块安静之地让小姐平平安安、舒舒坦坦过上半个月?”
    “我家小姐,金枝玉叶,高贵无比,将来说不定还入选皇宫秀女,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呢!怎能像常人当幅把破字画、旧古玩、废铁烂铜,叫声出来一看就随随便便抛头露面、让人评头品足呢?”
    赵象简七斜着眼,打量着白脸人,冷冷一笑:
    “好,算你说得在理。老朽倒要请教,该如何才能让老夫看‘当’呢?”
    白脸人说:
    “你只能掀开轿帘看一眼。凭这一眼估出个大致身价来,如合了价码,便立契约,开当票。不成的话,我们再找别家。”
    白脸人说完,从怀中抽出一张崭崭新新的银票一抖,淡淡道:
    “老先生可别看走眼!您如看准了,接下这宗‘当’,这张裕源银庄六千两的银票,便归贵铺的了!”
    “赵老先生,可别把你几十年建起来的看当估价一口准的清誉,断送在今日!”
    赵象简瞥了一眼白脸人手里的银票,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道:
    “好。我看!”
    六口刀剑如雷霆闪电,写出一个字——
    “杀!”
    六个人。
    六件兵器。
    从六个方向射向这汉子。
    然而在这六个人、六件兵器扑击而出,把那汉子的身影已遮严封实,六件兵器堪要触及汉子的背、腰、胸、胯、颈项时,那汉子猛地一抖,动了。
    他那高大魁梧的身子忽然收缩、弓腰,弹出。
    他身材弹出时如矫捷、剽猛的豹子。
    他的身材灵巧、轻盈得像一朵云从树木中飘出、升起。
    然后他双手一展,右手已拔出了左手剑鞘中的剑。
    剑光倏地现出,挥出一道匹练。
    匹练一闪而没。
    剑已入鞘。
    他飘然落到地上,站定。
    他站的是他原来站的地方。
    六个人倒了下去。
    六个人向六个方向仰天缓缓地倒了下去就像六片花瓣在盛开。
    六个人的喉核俱被剑罡震碎。
    他站在中间,是花的柱蕊。
    他脸色肃然,并无胜利者的喜悦。
    他静立片刻,一顿足,人即飞起,向栖霞岭方向飞去。
    白脸人放下了轿帘。
    他说让看一眼就看一眼,绝无通融的余地。
    他放下轿帘后,便冷冷地看着赵象简。
    赵象简赵老夫子在低头沉思。
    赵老夫子低头沉思的神情像在看地上会不会冒出一朵花来。
    白脸人沉默着观察了赵象简已有一阵子了,这会儿开腔道:
    “请估价吧。”
    赵老夫子似是一惊,一惊从梦里回到现实中来。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像花前月下的诗人一般梦幻地,
    呢喃:
    “她……真美……”
    白脸人的睛角撇出讥嘲之意。
    他皱了一下眉头,提高了声音:
    “请估价吧!”
    赵象简闻言,踌躇了一下,问:
    “是分项报价,还是报总价?”
    白脸人神情漠然:
    “悉听尊便!”
    赵象简说:“贵小姐,价为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
    此语一出,账房李先生、小厮孙金银俱惊疑地望向赵老夫子。
    只有白脸人不动声色地重复了一声:“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
    赵象简目光锐利如鹰,注视着白脸人:
    “对,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而且是金子!”
    一个小姐的身价价值十一万九千九百六十两金子,这身价也未免太离谱了!
    账房李先生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其实,这还只是小姐随身带的首饰、物品。至于如小姐这样的倾城倾国之貌,如有公子王孙聘娶,便花上黄金百万也是值得的。”
    赵象简赵老头子说至此,以宽容的口吻道:
    “老朽也不想过分要价,马马虎虎就作五十万两黄金之价吧!”
    他这样说时,心中已在揣摸白脸人将怎样来降低报价了。
    哪知白脸人连眼也不眨,笑着道:
    “难怪有人说到了典当,再值钱的东西也只有一半价了!五十万两黄金,不贵不贵!便宜极了!”
    他随即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码好递上:
    “这是五千一张的银票共一百张计银五十万两。”
    “不够的部分,有这辆四骏香车抵。我想赵掌柜的,应看得出这辆香车宝轿的价值的。”
    “不错,这四匹名马良骏,都是价值千金的蒙古火种龙驹名马。这辆香车宝轿,车身为黄金所铸,内嵌镶珍珠、玛瑙、象牙、翡翠、祖母绿、猫儿眼和白璧、彩玉、金刚石等九宝,也的确值上个八九万两黄金。就算是十万两黄金之值吧!但愿到时,你还能如数把所有‘当银’利息归还。”
    “那么我们就算成交了!”
    “成交!”
    四月十三。
    “天杀星”约斗武林老大房典当的护卫张重龙。
    典当四大柜头护卫并主公赴栖霞岭斗“天杀星”。
    今日,后院金、木、水、火、土五宫均遭强敌扑击。强敌被四大戍房与五宫击退,大部分被歼。敌仅六人逃去,复被无名高手杀于后院后街。
    四大戍房伤十一人,亡四人。
    今日,我典当接下奇当——美人当。折合黄金五十万两。
    书生“金一”在铁房中青玉案上疾书日志。
    日志末了写道——
    已到巳时,尚未见约斗天杀星诸人归,未知凶吉如何?
    金一想道:
    以铺主及四大护卫之力,复有法舟大师、韩威韩者和巴总捕头之助,当能对付得了“天杀星”吧?
    何况,还有小杨那柄无敌的快刀?
    第六章天杀星
    [一]
    “武林‘老大房’典当四大柜头护卫和老板曾九侯去赴栖霞岭金鼓洞‘天杀星’的约斗。”
    “‘天杀星’虽在杭州,但并未与‘老大房’典当结仇。‘天杀星’要对付的,似乎是刀帝谷出来的‘快刀庄’庄主敖断雁和灵隐寺的法舟和尚。”
    “是的,‘天杀星’并没约斗。约‘老大房’的,是东瀛武士,因为他们知道幽冥教在那一带有事。让‘老大房’的人与幽冥教的人来相互掣肘,最好由猜忌变成一场龙虎相争的恶斗。”
    “幽冥教这次重现江湖,便向金公公的金府开刀,勒令金府送上十万两黄金。若不是有非常霹雳手段,以金公公这出了名的铁公鸡,岂会乖乖拱手相让?但这事不知怎的走漏了风声,‘刀帝谷’第十二大弟子、‘快刀庄’庄主‘刀虎’敖断雁带了一批人到了金府与幽冥教约定送财宝地点,意欲吃下这批‘货’!”
    “这大概是敖断雁不知是幽冥教的缘故。以敖断雁的武功修为与‘快刀庄’的实力,似还不足与幽冥教抗衡。——除非他倚仗了‘刀帝谷’十一大弟子出山相助。”
    “刀帝谷主‘刀魔’方生死一心练刀,要待无敌天下之时才出谷与京城受皇帝御封的‘刀帝’令狐西笑一决雌雄。除此之外,他对武林黑白是非一概不问。至于他十三大弟子,真的得到他心法的,不过‘无影刀’薛泪、‘大劈山’轩辕昆仑两人而已。敖断雁与‘刀霸’欧阳雷是最没出息的两个。不过纵如此,只要谷中十一大弟子能出来一半,也足令幽冥教铩羽而归了!因为——”
    “因为谷中十一大弟子,毕竟都得过方生死指点。而以方生死的刀法,放眼天下,又有几人对手?一个学刀之人,如能得到方生死指点,即使成不了一流高手,也一定能威镇一方的刀术名家。”
    “巧的是,法舟和尚本就是‘天杀星’中的魏铁鹰。法舟和尚听到‘天杀星’约斗老大房护卫,便去助一臂之力。而当年魏铁鹰与敖断雁有过血仇。由于法舟和尚,也就是当年的魏铁鹰与敖断雁互相认出,先动了手。以致‘老大房’的人和助‘老大房’典当的人误把‘快刀庄’的人马看成是‘天杀垦’组合中的人,从而开始了一场恶斗。斗到后来,幽冥教出手,意欲把‘快刀庄’与‘老大房’典当的人全置之死地。”
    “幽冥教以为‘老大房’典当的人与‘快刀庄’都是意欲夺他们从金府敲来财宝的人,自然是不会放过的了。对凡犯了幽冥教所忌的人;幽冥教的作风向来是赶尽杀绝的。”
    “不过,幽冥教这一次也犯了大错。”
    “你是说那神出鬼没的‘青龙会’?”
    “是的。据说,杭州是‘青龙会’的势力区域。另据说,杭州‘青龙会’的主持人是正月堂主‘正月十五’。‘正月十五’是上元节,上元节是一个大节。同时正月为一年之始,也是最为人看重的一个月份。”
    “‘青龙会’据说是按一年的月、日排列的,共有三百六十五个分坛。当年‘碧玉刀’段公子、‘霸王枪’王大小姐等,都会过‘青龙会’的人物,每一役都是惊心动魄的。这‘正月十五’的青龙人物,想来更是非同小可。”
    “因此,幽冥教此举,亦犯了‘青龙会’的大忌。说不定‘青龙会’出手与幽冥教放对。”
    “那么牛鼻子,你说杭州城内谁可能是‘青龙’呢?”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才派小杨到杭州城去游魂的。我希望他能找出‘青龙’来。——这便是我不让你去阻止这一切发生的原由。”
    “你真以为‘青龙’比幽冥教、‘天杀星’和倭寇更可怕?”
    “倭寇本不可怕。可怕的是王直、徐海之辈。东瀛的浪人武士海盗,如无我汉人中的枭雄巨奸、流氓大盗合股,怎会形成这么大的势力?而‘青龙’狼子野心之大,还在王直、徐海之上,如让他阴谋得逞,我中国不知得要多少地方血流飘杵了!”
    “你想想天下大局,民情国势吧!严嵩老奸与赵文华辈当道,便谭纶、戚继光、俞大猷这三位,也常受掣。军中能战之将,被昏庸的皇帝杀了好几位。天下大局,安危倚伏,如吾辈不从中加以卫道除魔,扶正祛邪,则难免有倾覆之危矣!——而且,我怀疑‘青龙会’是东瀛意图侵略中国的秘密帮会。”
    “牛鼻子,小杨受聘‘老大房’,那也一定是你的玄机了。”
    “是的。因为贫道看来,这‘老大房’典当正是一局棋中的‘天元’之位。派小杨去便是为了居中策应,并从这一点上生发开去,牵动全局,扭转乾坤。”
    “这不唯贫道,也正是俞将军戚将军他们的意思。戚将军正练军浙江杀手,以遏倭寇猖狂之势。将来平倭寇、安天下者,必他们三位将军!”
    “老道难道只是如此用意?”
    “当然,还有一点也肯定瞒不过你:我想叫小杨顺便查查曾九侯的底。”
    “你对曾九侯有怀疑?”
    “也对你有怀疑。”
    “哦?”
    “你们夫妇浪迹江湖,时隐时现,神龙见首不见尾,如有所图谋,朱明天下怕就坐不稳了!曾九侯、你们夫妇及令狐西笑、方生死几人武功与门下实力都是高深莫测的。”
    “如此说来,还要加上‘鬼帝’‘鬼后’和乌衣道人你三人。目下对天下威胁最小的,反而是被朝廷目为魔教的明尊教。”
    “明尊教上官教主西率众西行觐圣,求失传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大明尊顶上心法,一去不回。暂摄教主之位的刘副教主恶斗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小泉,重伤而死。尔后教中内争不断,四大法王与左右护法各有欲掌教主大权之心。几年斗下来,四大法王或重伤,或中毒,或颓然隐世不问教务,或发疯作癫,心性失常。左右护法各行其道,四大法王互不相容,教内形同一盘散沙。的确,这时的明尊教对天下威胁最小。只是明尊教隐在民间,信众强大,群龙无首,也留下弊端无穷。害群之马,祸害江湖百姓。好斗之辈,日与名门正派冲突,时有伤亡。若被包藏祸心之辈利用,其危害更胜过‘青龙会’。好在五明子还算能辨是非,略加维持。”
    “我也想过,武林中武功高到如你我辈,信众帮众众多到如明尊教、丐帮,要生变生乱,即一定是大乱!”
    “其实至于愚夫妇,只不过生性坐不住,爱在江湖中走动而已。老道应知道拙荆的心性的。”
    “也正因你有了这样一个明月清风的老婆,老道才对你比他人来得放心些。”
    “牛鼻子,我现在只担心两件事。”
    “担心什么?”
    “幽冥教会不会把‘快刀庄’与‘老大房’都吃下去?”
    “小杨,收拾得了这乱局?”
    “你不要忘记,小杨也是使刀的。”
    “你的意思是说,快刀,既能斩乱麻;快刀;也就能破乱局。”
    [二]
    栖霞岭。金鼓洞口。
    黑雾已散,乌烟已散,然天阴沉得如寡妇死僵僵的脸。
    战场遍地尸体僵卧。
    更触目惊心的,是一处处的累累白骨。
    法舟和尚与那个戴马连坡宽沿帽的刀客,犹还活着。
    两人像一对斗鸡一样,隔着一丈六尺之距,冷眼盯着冷眼!
    两双冷冷的眼里各阴阴地燃着寒寒的火焰——
    法舟和尚的九锡杖被握得如铁铸一般不动。
    那刀客则握着他的刀,握成一头欲择人而噬的困兽。
    在刀客与法舟和尚对峙的场外,则站着十七个蒙面的黑衣人。
    黑衣人手中的所有兵器,都闪着寒光。
    兵器全指向场中的两人。
    两人则视若无睹。
    刀客的身姿像凝固的仇恨、沉默的愤怒、冰寒的煞气!
    和尚的神情则是正下地狱拔苦救难、降魔卫道的金刚,愤怒的金刚!
    和尚坚毅安忍如大地。
    这时,一个人怪笑道:
    “‘刀虎’敖断雁,法舟和尚,你们还等什么?作一了断吧!你们两个中可活下来一个,当我们幽冥教的第五个‘幽冥使者’。”
    说这话的人也穿黑衣。
    他的黑衣已浆洗得泛白了,看上去像是灰色的。
    那人看上去是一个斯文的蒙馆塾师。
    他的声音却像摔破了的铜锣,响亮而刺耳。
    听到他的声音,人们便会后悔为什么要长两只耳朵?
    他的手中有笔,一对精铁铸的、长七寸三分的判官笔。
    ——当他这样呲牙咧嘴地怪笑,他的脸也像极了判官:
    地狱中的判官。
    这个地狱判官似的黑衣人看着正在大笑,没有任何过渡,脸陡地一板,冷冷说:
    “你们再不动手,我们便动手了!我们动手,你们便惨了!”
    他说到这里,拉长了声音:
    “你们最好相信本座的话。因为我就是濮澶渊,昔年江湖中人称‘铁口不二’的‘濮铁口’。”
    他这一说,法舟和尚眉间,增了一道坚忍痛苦、悲愤的皱纹——
    悬针纹。
    “刀虎”敖断雁则发出了一声冷哼。
    “刀虎”敖断雁的整个脸都埋在马连坡宽沿大草帽的阴影里,悲愤难以自抑地沉声道:
    “魏铁鹰,你现在开心了吧?”
    ——他的眼睛透过大草帽边沿,铁锥一般地钉在法舟和尚脸上。
    他心中恨的是这当年的仇家,今日的敌手:
    要不是这魏铁鹰今日带了“老大房”典当与杭州城的鹰爪孙们来此扰局,他‘快刀庄’的高手何致于如此损兵折将,只剩他孤独一人?——这新仇旧恨,岂能不报?!
    法舟和尚望着敖断雁。
    法舟和尚的脸上忽没有了一切表情。
    他的声音,也忽变得很远。
    远得像从九天之上、九地之下传来一样:
    “是的,该到了结的时候了!”
    “出招吧!”
    法舟和尚的心在敖断雁出招之前已冷了下去。
    法舟和尚的心在下沉,沉到十八层地狱。
    ——他已看到了章铁钦、虞立、张盖三个人的最后结局: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的“秋风”“落叶”俱已出手。
    章铁钦的身前身后与左右,躺着七八个敌人的尸体和十七八具蛇虫毒物的尸体。
    每个敌人都中了章铁钦的飞刀与暗器的致命一击。
    每个敌人中飞刀、暗器的部位,不是眉心印堂,便是咽喉、心窝。
    而十七八具飞扑出的蛀虫毒物的尸体俱是一刀两截、一“叶”斩首!
    死的蛇虫毒物,除各类毒蛇之外,尚有蜈蚣、蝎子、壁虎与蟾蜍。
    但章铁钦也死了。
    他死于癫狂发疯!
    ——不是癫狂发疯,他怎会一掌拍碎了自己的天灵盖!
    但法舟知道章铁钦绝不是死于癫狂发疯。
    一个练成百发百中暗器的人,通常是一个毅力、意志都比常人坚强百倍的人,怎会忽然癫狂发疯呢?
    如果真是发疯的话;那也是中了令人癔幻发狂癫疯的毒药。
    ——像章铁钦这样身经百战的飞刀圣手、暗器名家,如有人杀得死他,也只有下毒与偷袭暗害两种途径。
    “小竹神”虞立也倒了下去。
    法舟和尚只看到身子埋在尸体堆里的虞立露出的脸。
    虞立满脸是血污,一只从死人堆里伸出的手,犹自紧握着一截插在泥中的竹竿。
    不倒的是“大力鬼帅”张盖!
    六杆长兵器:两根三驳两接乌缨瓦面浑铁点钢枪、两根白蜡竿子、一杆三尖两刃刀、一把金蘸斧从六个方向贯入了张盖体中,并由此斜撑地上,使张盖保持不倒。
    张盖的独足铜人飞在一丈七尺远的地方。
    独足铜人的头已杵进一个穿黑衣的幽冥教教徒胸中。
    那人的胸给杵了一个大洞,整个胸膛都杵得塌陷下去。
    张盖的周围,那六个使长兵器的敌人俱口中、耳中、鼻中、眼中流血而死!
    六人或跪倒、或僵立、或踣地、或呈怒扑势,死状各不相同。
    ——但那六人显然都是同一种死法:
    给张盖发神力震死的。
    ——据说“黑石船”一脉的弟子,都曾学过一门叫“天魔解体”的邪派武功,发功时可使本身功力陡增十倍。
    张盖死时似含了极度的震惊、悲愤、不信、不甘与冤恨!
    他圆睁虎目,眦眶尽裂,怒发冲冠!上身衣衫尽震得片片破碎,若黑灰的蝶儿飘零、乱飞!
    他死于一指!
    点在眉心印堂的一指!
    一指所点,不亚雷霆万钧!
    一指所点,血洞宛然!
    “大力鬼帅”张盖死了。
    “小竹神”虞立倒下去了。
    “秋风落叶客”章铁钦亦已丧生。
    加上此前而死的韩威、张重龙、巴炼石,这次来栖霞岭金鼓洞赴“天杀星”约斗的‘老大房’典当和助拳的一应高手,除了还没露面的“小祖宗”“快刀”小杨和典当主人曾九侯,俱已战死于此役。
    这一切,都是因法舟大师与“快刀庄”庄主、“刀虎”敖断雁的狭路相逢、陡发恶斗而引发的惨烈后果。
    六人俱死。
    吾岂独生?
    便让老衲以此副臭皮囊了却一切吧!
    有个声音在法舟和尚心中叫着如毒龙悲吼于地狱罡风之中。
    法舟只觉整个世界俱晃了一晃,远远退后去,匍伏下去。
    法舟只觉有一股飞腾的、激烈而决绝、超越的心志油然而生。
    他仰天作佛门狮子吼。
    随即出手!
    他这一招出手,已无招无式,无意无相、无机无心,无生无死!
    ——所有的生生灭灭、恩怨缠结、悲苦喜次,俱在这一招出手中作了了断!
    这一招出手,已是地上天上、诸天神魔中最臻禅意杀心、无畏无敌的一招——
    它业已斩尽了生命一切的仇恨、悲孽、苦难!
    法舟这一次出手,如天心月圆般完美——
    他如天神地魔、猛雷怒电般夭矫如龙、运杖如风地从空中挥舞而过。
    他挥舞九锡样杖若挥舞一支拂尘。
    当法舟和尚从天空徐徐飘下落定地上时,空中有七颗头颅也先先后后远远近近地落到地上。
    随后有三道匹练般的刀剑之光贯入法舟的体内。
    第四道刀光如雪,虽来得迟,但刀光更盛!
    刀光一闪,刀即定在法舟和尚眉宇前,映得法舟和尚须眉皆碧!
    ——那是“刀虎”敖断雁的刀!
    七颗头颅在地上各跳了两跳,也定住了:
    那是七个黑布蒙脸的幽冥教杀手之头!
    七具着黑袍的幽冥教杀手的无首尸体,至此方倒下!
    三把刀剑插在法舟和尚体内。
    准确地说,是两把弧形剑,一口雁翎刀。
    刀从背后刺入,一截刀尖从法舟胸前的袈裟里冒了出来。
    两柄弧形剑从两胁刺人,也把法舟和尚的身体刺了个对穿!
    法舟和尚的红色袈裟随风悠悠地飘起又飘落。
    法舟和尚神色安详,忽向效敖断雁破颜一笑:
    “施主既来过了,为何还不走?”
    法舟随后低念了一声佛号。
    他圆寂。
    敖断雁怔怔地看了一会法舟和尚。
    他忽大叫一声,拔足狂奔而出,势若疯魔!
    两个幽冥教杀手一使链子枪,一使大铁锥从左右扑出拦击。
    敖断雁刀一挥,已冲过去。
    在冲过去的敖断雁背后,两个杀手双双倒下。
    他们的咽喉俱多了一个刀口!
    “拦住他!”
    随一声命令,场中的八个幽冥教中人,若八头怒鹰飞扑而出,扑击敖断雁——
    敖断雁像一只悲愤而惊恐逃命的鸡一样撒开翅膀夺路而逃。
    他像极了鸡:
    一只从鹰爪下或屠刀下挨了一啄或一刀而未毕命的鸡!
    他身上溅了不少血!血污的衣衫,血斑点点的脸与被兵器砍破刺坏的马连坡宽沿大草帽,述说着他悲苍、悲愤心境!
    他左冲,右突,苦战。
    昔年,江湖中有“铁口不二、生死判官”濮铁口,濮铁口为人阴鸷冷酷,器量狭小而自负、专霸,以一对判首笔使“七十二式点鬼笔法”纵横陕甘道上,毗眶必报,杀人无数。
    后来“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之一“追命公子”鄢近花,为西安名妓胡冰姬出头,约斗濮铁口于小雁塔顶,濮铁口被“追命公子”鄢近花一刀伤腿,衔恨离去,不知所终。
    又,当年剑评楼主人、自称“江东白衣人”的陈通州与“快口神眼”章晓晓明月两大奇士,在“夏雪冬雷峰”勒石刻字,品题天下武林人物,在评了刀帝令狐西笑、刀帝谷主方生死等十大宗师之后,又评出了“四奇四怪”“八神八魔”等人物。
    其中“八神八魔”人物中,除了“布袋和尚”“赤脚大仙”“穷王财神”和“六指琴魔”“碧蛇玉魔”等释道奇人、邪派高手外,还有两个既非释道两门、又非外魔邪教的武林人物:
    “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
    聂当被称作“月中魔”是说他轻功冠绝江湖,同时又是偷香窃玉的色魔。
    而他那手武林绝技“鬼手幻箭”则是以神乎其神的甩手箭法、“鬼踪步”与“鬼子母子拳”而独步天下的。
    甩手箭是武林中许多人都会使的一种暗器,“鬼踪步”不过是一种变幻莫测的步法而已。
    “鬼手母子拳”是辰州言家拳的一门开传给外姓弟子的基础拳术,以奇为正,以诡为常,通臂连环,以柔克刚。拳分“母拳三十六式”“子拳七十二式”两路。此拳虽有出人意表的杀招、怪招,少林、武当两大掌门人均将此拳评为中上之拳,尚缺乏玄奥、深湛的拳理。
    但在聂当手中,这三样合在一块,偏给练成了一门震古铄今的武林绝技!
    武当派俗家“七十二弟子”中最骄傲的七弟子、“龙剑客”元空灵便是给聂当一箭送命的。
    黑道霸王之一、有“北霸天”之称的“铁金刚”秦远铭当年也丧生在聂当的“鬼手母子拳”拳下。
    聂当行事亦正亦邪,亦侠亦盗,然在十五年前则专与侠义人物作对,连连以“鬼手幻箭”杀伤中原武林七个名门大派的堂主、长老。
    最后,聂当遇见刀帝谷谷主方生死的三弟子、性情最刚烈的“大劈山”轩辕昆仑,被轩辕昆仑以其气盖天下的“大劈山”刀法破了“鬼手幻箭”奇功,斫其一指而去。
    聂当自此失踪。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是黑虎峡三十三寨绿林好汉的总瓢把子,也是云贵武林中第一把硬手。
    康青龙的棍法无双。
    他的棍更是魔幻莫测。
    他的棍会在恶战中忽弹出一个三尖两刃刀头,变成三尖两刃刀;抑或忽冒出一个虎头枪枪头,化为一杆虎头枪。
    他的棍还可变成月牙铲、九节鞭。
    还可变成剑!长剑!
    他甚至在棍头上一摸,抽出一杆长鞭来;而一拍棍子,会从棍中跳出一支峨嵋刺。
    这样一根魔棍当然会发射暗器。
    不但会发射暗器,还会喷水、吐火、掷出江南雷家霹雳堂的“霹雳子”来。
    ——据说,他的魔棍喷吐的水、火并不怎么厉害。
    但是不厉害的水、火曾让云南沐王府的武术总教习“青龙剑客”阎连生给喷成个无头尸体,也曾使五台山的密宗大和尚“铁僧”释龙智给焚成一段焦炭。
    ——因为他的魔棍喷吐的水、火都是有毒的!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后被“幽冥帝君”、人称“鬼帝”的幽冥教主墨班戈所收伏,加入了幽冥教,从此没在江湖中露过面。
    而今日,这三人——“生死判官”濮澶渊、“鬼手幻箭月中医”聂当和“魔棍大将军”康青龙,都让敖断雁给遇上了。
    当敖断雁好不容易才击退濮澶渊的铁笔,刀势一展,向前扑出时,忽然见一个长得很英俊的白脸秀才遥遥向自己一笑——
    那白脸秀才一扬剑眉,朗声叫道:“你好!”
    “好”字余音未落,他已像一道青烟一样飘来。
    他正飘来时,人在空中忽展开了一只左手。
    ——左手是空的!
    他随即把握着的右拳也向前一掷、发开。
    右手亦空!
    然就在这时,敖断雁陡听到两支只有雕翎硬羽铁箭才会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怪啸声锐射而至!
    那两支快箭急至,敖断雁甚至已感到箭的劲风已扑至面门,直扑得脸火辣辣地生痛!这箭以它的巨大的力量与质量,深深有力地贯穿入自己体内、心中!
    ——但任他睁大了多大的眼也看不见射来的箭!
    而与此同时,一个黑衣的幽冥教徒把手一举,解下身上披的黑披风,一振腕,那件黑披风陡如获得生命似的,像一头黑雕急扑向敖断雁。
    披风在空中急飞,发出猎猎之声!
    随后,那飞出黑披风的幽冥教徒拔出插在他面前土地中的一根长棍,往地上一点,跃在空中。
    这人人在百步之外,一棍搠出,竟从百步之外的高空中,直取敖断雁正面三大要穴!
    上击天灵盖、眉心印堂。
    下点丹田“关元”穴。
    中取“膻中”!
    这人人在百步之外,棍势却已直压敖断雁而来,宛如一座泰山重压而至!
    散断雁陡想起五师兄“鼓刀老人”柳铁瓦说起的两大高手来——
    被三师兄“大劈山”轩辕昆仑斫其一指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棍术已出神入化到“人在千里,棍在眼前”“百步封杀,十步溅血”的“魔棍大将军”康青龙!
    敖断雁长叹一声,不由心中黯然长叹:
    时也,命也!想不到我“刀虎”敖断雁竟毕命于斯!
    正在这时,忽有三道刀光像三道闪电飞来!
    刀光飞击——
    聂当的箭!
    康青龙的棍!
    濮澶渊从敖断雁背后抽冷子下手的判官笔。
    三个人,三口刀,飞救敖断雁!
    一个才三尺高的童子,挥一柄九尺长的青龙僵月刀,飞击聂当的箭。
    那样子,好像不是这童子在使大刀,而是大刀在带着这个童子,飞追聂当的箭!
    ——那大刀,竟比聂当先射出的箭还来得快!
    谁也没见大刀砍中箭。
    但谁都听到了大刀击断箭与断箭落地的“叮玲”之声。
    聂当的脸变了变,好看的眼睛进出一股浓浓的杀气来,冷冷道:
    “三尺空子九尺刀。
    大刀拖着童子跑。”
    童子身着绿袍,晃着系着红头绳的冲天杵小辫子,笑嘻嘻地接吟道:
    “百战碧血染绿袍,
    神力刀童是老枭。”
    童子指着自己的鼻尖:
    “老枭就是老子,老子就是老枭。”
    “你这小王八蛋已叫我三弟斫去一根手指,竟不转死性呐?还想暗算我十二弟?”
    “遇上老子老枭,你‘月中魔’要成‘地中魔’了!”
    聂当任这叫老枭的童子数说,一言不发。
    他的脸已变青。
    ——知道他“鬼手幻箭”之技的不多。
    能破他这两支“空明灵箭”的更少。
    像这样用北极透明冰玉与无色玄金合制成的“空明灵箭”,是他投靠幽冥教的代价,总共才九支!
    这些箭比原来的“幻箭”——“水晶箭”更高一筹的是,“水晶箭”还有微微的白毫毫光,而这箭则是完全无形无色无光的!
    这些箭,每一支都值三千两银子。所以他平时不轻易发箭,发箭后也一定把箭取回。
    ——而现在,九支箭已折了两支了!
    这该死的童子!
    这该一刀刀凌迟处死的童子!为什么偏这时候来、又偏偏找上自己?
    聂当宁愿找上自己的是另两个刀客!
    他想不出刀帝谷中的人,除了那“大劈山”轩辕昆仑和眼前这“刀童”老枭,还有谁比他们更可怕?
    ——武林传言,世上三大要命的侏儒高手中,最不要命的就是“刀童”老枭。
    “刀童”老枭其实已不童,很老了!
    他是刀帝谷主方生死的父亲“天刀”方残生的陪练武童,因练方家最高明也最霸道的“刀劫神功”时岔了气,遭“魔火练形”才长不高的。
    他的内功之霸道、精深,据说可和“陆上龙王”项元龟相颉颃了!
    而他的刀术则得自刀帝谷方残生、方生死两代谷主相授。
    老枭是刀帝谷方门十三大弟子的“大师兄”,连刀帝谷主方生死也敬他三分的。
    [三]
    聂当如知道另两个刀客的出手,他就庆幸自己了。
    那两个刀客,其中一人是一个澡堂修脚的老头子,一手还提着一只修脚箱子。
    修脚师傅用的刀,自然是修脚刀。
    这老头子便用一把修脚刀、一把小小的修脚刀一刀削断了“魔棍大将军”康青龙的棍子,一刀抵在了成青龙的咽喉上,在康青龙上下滚动的喉结上轻轻顶出一颗小小的珍珠来。
    ——血的珍珠!
    老头子瞪着一双死鱼般白多黑少的怪眼,冷冷对康青龙道:
    “你算什么青龙?死蛇还差不多!”
    “我老人家先弄断你那根鬼棍子,再制住了你,出手天下第一快,你服不服?”
    “好,你不服,我叫你服!”
    老头子手一抖,原来抵在康青龙咽喉上的小刀像一道钓在离水钩子上的鱼一样银光闪烁,飞向空中。
    康青龙身子一晃,正待要动手反击,咽喉处又一凉:
    老头子左手的另一柄修脚刀又顶上了他咽喉!
    老头子出手之快,一时无二!
    老头子冷笑一声,道:
    “你还想动么?我有九把刀!”
    ——九把刀?
    江湖中有一个外号“九刀佬”的汉阳刺客,据说是天下最可怕的杀手之一,技出刀帝谷,难道就是这老头子?
    老头子似一眼看穿了康青龙的心思,道:
    “那个‘九刀佬’的汉阳刺客是我,但又不是我,我一共有十三种身份,这只是我身份的一种。”
    “我的祖父、父亲都先后丧生在幽冥教之手,我练武习技,就是为了铲除像幽冥教这样的邪恶!当年围剿幽冥教一役,我也曾参与。那时幽冥教有四大幽冥使者,武功可要比你们高出多多了!大概‘鬼帝’墨班戈急切恢复幽冥教,一时间收不到高手,把你们拉来垫上了!”
    “不过你们也真够狠的,如我们不来,我们的敖十二弟一死,谁知道武林‘老大房’典当的高手、‘快刀庄’的人马都被你们幽冥教灭掉呢?”
    “幸好我十三种身份中有一种身份是‘凤宗’香主,让我知道‘快刀庄’这次行动找错了对象:这次勒索金府的事是由你们幽冥教的人干的。‘老大房’典当则是上了倭寇的当,误以为这里真有‘天杀星’在约斗。”
    “要不是我知会了老大哥和小九子赶来,我们十二弟的冤气,这‘快刀庄’一干人丁惨死的冤情,可没法伸了!”
    “小九子,你说七哥我说得对不?”
    “嗯!”
    “小九子”这样应了一声,算是回答。
    “小九于”是一个长得像瘦猴的青年人,蜡黄的脸,两条眉间隔得很开的叶子眉,一双眼睛却很黑,黑得像黑宝石。
    他用的是一柄斩马刀。
    他的斩马刀斩落了“铁口判官”濮澶渊的一对判官笔之后,又剃掉了濮膻渊的眉毛,最后刀停在濮澶渊的脖子上,脖子颈侧大动脉旁。
    只要他一动,世上就少了一个濮铁口了。
    濮铁口一动也不敢动。
    濮铁口的脸变成了一只拉长的苦瓜——
    这个“小九子”能在一照面间一刀断笔、剃眉、制住他要害,也就能在目不交睫中杀掉他!
    看着这个“小九子”那双黑得深不见底的眼睛,濮铁口只觉自己的心也沉下去了,沉在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里。
    要不是有了后来的变化,濮铁口相信自己一定也和聂当、康青龙一样,即使不死,也得给废去一条手臂了!
    这后来的变化,是由一位神祗带来的。
    这神祗是:天官!
    赐福的天官!
    [四]
    天官本指天上的禄星福星。
    天官赐福是人们认为冥冥中在上天有一个主掌人间福禄的官吏会给人赐福添禄。
    其实,真正的天官谁也没见过。
    人们见到的天官,都是人扮的。
    ——也许人本身就是神祗?
    在金鼓洞口前面的空场上,只有一个天官。
    这天官本来是坐在四个人抬的“花船”中的。
    但现在这天官已来到老枭、“风宗”香主、“小九子”和“刀虎”敖断雁这四个刀帝谷弟子面前。
    大家只看到这天官在花船里长了长身,一弯腰,一抬腿间,便到了众人面前。
    仿佛这天官真是天上的神仙,有“缩地成尺”的法术。
    但刀帝谷中出来的人从不相信鬼神巫术,从这天官的这一“走”中,大家都看出这“天官”的武功极高!高到可能连师门中武功最高的“无影刀”薛泪与“大劈山”轩辕昆仑也不一定能制得住的境界!
    老枭的童子脸依然笑着。
    ——但陡有三四十根胡须的根茬一粒粒地从老枭的下巴上冒了出来。
    而那以修脚刀制住康青龙的老头子则像铁铸般不动。
    他握着修脚刀的手忽然变得很稳定。
    他的背却显得有些弓。
    像一只背上正承受逆潮打来的龙虾。
    老头子忽变得沉默起来。
    一个多嘴的老头子陡然沉默,让人感到是一个值得夏蝉们警惕的人进了夏蝉们伏在绿荫枝柯间鸣叫的林子。
    岑寂,忽然像一座山压了过来。
    开口的反是一直没说话的“小九子”。
    “小九子”的眼睛依旧哭得如无波的古井。
    他头也不回地问:
    “‘青龙’还是‘鬼帝’?”
    天官说:“为什么我不是其他人呢?”
    “小九子”说:“只有‘青龙’或‘鬼帝’,才会对我们刀帝谷的人有敌意。”
    “我有敌意?”
    “你没有善意。”“小九子”道,“你如对我们有善意,就不会在我敖十二弟最危险的关头不现身相助。你如有善意,就不会坐视‘快刀庄’的人、武林‘老大房’典当的人被幽冥教杀戮殆尽。”
    “我甚至怀疑你就是倭寇的首领!”
    “小九子”陡然声转厉:
    “如果你是倭寇首领,你便会来看这一场由你们编排的乱局好戏!因为你们知道幽冥教在这里劫持金府宝物,‘快刀庄’的人要劫幽冥教(我想,他们一定不知这是幽冥教的买卖)劫持的财宝。你便借冒‘天杀星’约会‘老大房’典当高手来此,让‘老大房’典当的人即使不招‘快刀庄’的人马所猜忌提防,也得招幽冥教一派人马忌讳。最好杀个三败俱伤!——因为死伤的反正是我们大明国的人,死伤的是我们中国武林道的好手。”
    “真不愧为刀帝谷中最具心智、辩才的‘天狐’胡天。”
    “天官”赞叹道。“一切仿佛你亲历一般。”
    “小九子”——“天狐”胡天被“天官”这样一叫穿身份,人们看胡天,果然那脸型带着些灵狐之相,甚至那对眼睛,还真带些讨人喜欢的狐媚之气。
    胡天淡淡一笑:
    “你这一招白费了!谁都知道刀帝谷智慧最高的人是‘无影刀’薛泪薛二师兄,你想挑拨也没用。如我及得上薛二师兄一半心智,我就定会知道你究竟是倭寇首领还是‘青龙’或‘鬼帝’了!”
    “你倒老实。”“天官”道,“我现在也相信你的确不是最具智慧的人。因为最具智慧的人便不会把我只在倭寇首领和‘青龙’、‘鬼帝’三人之间猜测。”
    “在下曾九侯。”“天官”道,“我就是武林‘老大房’典当的当铺主人。”
    “你会是曾九侯?”几个人几乎同时问。但他们随即觉得这一问问得幼稚之极:他为什么不能是曾九侯呢?一个开典当的人,你还能指望他是圣人?
    众人的心忽沉了下去。
    “请不要怪我没现身救自己当铺的护卫。因为我只是一个生意人,我只是按生意场上的规矩办事。”
    “四大护卫都是我出钱聘的护卫武师,我出了钱本就是要他们不计生死来履行护卫之职的。何况这回是四大护卫自己碰上了麻烦。我即使有心助他们一臂之力,也得看看能否吃得下对方才行。”
    曾九侯一笑道:“要在下做江湖好汉、生死兄弟,明知自己罩不住也硬出头插上一杠子,结果为朋友报仇不成反送上自己一条小命,这类蚀本的买卖,在下是避之唯恐不及的。”
    胡天闻言,脸色阴了一阴:
    “不知曾大老板这回出来,是要做怎样的生意?”
    曾九侯道:“幽冥教的人竟不把我‘老大房典当’五个字放在眼里,杀了我四大柜头护卫,我自然是要算算这笔账的。”
    “那曾大老板是要出手杀‘幽冥教’三大使者,为四大护卫报仇了?”
    “他们三个杀了我四个人,便都杀了也不足还本,我总得加上一些利息才是。”
    “不知曾大老板的利息是什么?”
    “哈哈,我只希望你们刀帝谷的英雄们莫惊动了我这支游巡队伍的一人一物便好。”
    “他们是你的利息?”
    “我做典当生意,总是先收上利息再追算本银的。”
    “好,好,好个曾大老板!”老头子的修脚刀“刷”地一声,已由抵在康青龙的咽喉间变成抵在了曾九侯的咽喉上:
    “原来曾大老板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把我们都给算计进去了!”
    “幽冥教要劫持金府财宝,我刀帝谷‘快刀庄’的兄弟不惜生死相拼,总算把这批财宝留下了。曾当家的想要拿,也得付出些本钱!”敖断雁说完,手腕一振,手中钢刀脱手飞出,掷在曾九侯面前。
    刀竟入石盈尺,刀柄犹颤抖不已!
    聂当的眼亮了。
    他望着与他对峙数尺之外的老枭道:
    “我还有我的‘鬼手幻箭’,你也还握着你的青龙偃月刀。”
    老枭的童子脸上,淡淡地掠过一道嘲讽的笑意:
    “魔君鬼使先生,不知有问见谕?”
    聂当盯了老枭一眼,忽一叹气,道:“算了,算了,聂某总是痴人说梦。”
    老枭的眼紧紧地盯了聂当一会儿,忽开言道:
    “好,老子与你赌这一把!”
    “动手!”
    两人几乎同时沉声喝道!
    两人在喝出的同时一齐出手——
    出手对付曾九侯。
    ——在他们心目中,曾九侯,已成了威胁他们生死安危的头号大敌!
    共同的大敌!
    如曾九侯不死,死的就是在场的幽冥教与刀帝谷所有人了。
    江湖人的原则是:
    你要我死。
    我要你先死!
    老枭是江湖人。
    聂当也是。
    两人心中都明白:如两人再斗下去,那是帮曾九侯杀自己了!
    因此他们先出手!
    他们怕他们再不出手,便会水远出不了手了。
    ——曾九候露出的那手武功,太可怕!
    老枭一刀向曾九侯头上劈去。
    在他眼中,由“九刀佬”的修脚刀顶着曾九侯的咽喉,曾九侯得全神贯注应付“九刀佬”,不虞这从空而临的灭顶之灾,应能得手。
    聂当则双手一张,空中爆出连珠四响,有四道快箭破风之声急啸而起。
    他以“鬼手幻箭”手法,射出四支“回风箭”。
    “回风箭”能从侧面发箭……包抄敌人背后。
    “风宗”香主,那修脚老头子则刀光一闪,顶在曾九候咽喉上的刀往前一刺。
    康青龙则身子向后一掠而退,等他再面对曾九侯、“风宗”香主一干人时,手里已多了根九节钢链相连的铁管。
    但见他双手连动,左接右驳,前装后插,膝顶,肘夹,三下五除二,七上二进一,眨眼之间,手中已多了一根九尺长青乌乌的铁棍。
    他一棍在手,神情顿一变,一如重臣得了尚方剑一般,有种龙在海、虎在山、大将军升上中军帐的威势。
    他作势欲击!
    但他这一棍并没击出。
    因为就在他一掠而回,眨眼间装好魔棍要出手之时,场面已起了大变。
    曾九侯身子恍若青烟般晃了一晃,已闪过“九刀佬”的刺喉一刀。
    然后突地一扑一动。
    一扑一动间,只见刀光一闪。
    血飞溅。
    刀童老枭怪叫一声,人若旗花火箭连翻六个筋斗飘落在三丈以外的地上。
    刀童老枭用自己的手急急去抓自己的咽喉。
    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
    仿佛有谁在扼他咽喉。
    ——他的咽喉上多了一个刀口,正欢快地地往外喷流着一道湍急的血溪!血从他手指间分流下来!
    刀童老枭的青龙堰月刀已到了曾九侯的左手。
    曾九侯的右手则执着“风宗”香主,那修脚老头子“九刀佬”的修脚刀。
    “风宗”香主“九刀佬”,那修脚老头子,正像一只大虾米一样弯着腰呕吐,吐得一脸的痛苦——
    他小腹挨了曾九侯一脚!
    这一脚竟使他胃肚生寒寸肠绞痛,恶心难过之极!
    “天狐”胡天一见老枭动手则身子一晃,窜出。
    他不打。
    他逃!
    他逃之前向曾九侯投出了他的斩马刀——
    斩马刀若一道白虹,飞贯曾九侯胸膛。
    曾九侯对飞投而来的斩马刀踢了一脚。
    斩马刀刀身一折,以比来时快十倍的速度反射回去,贯入“天狐”胡天的后背。
    胡天中了刀后犹还冲出百多步。
    然后倒下。
    看着这一切变化,濮澶渊一动不动,仿佛给吓呆了。
    曾九侯淡淡地道:
    “谁想走,谁就死!”
    “我不想为这笔财富到手后而寝食不安。——而谁若招来幽冥教与刀帝谷这样的对头,要想能吃顿安顿饭,就难了。”
    他说话间双手的大刀小刀齐动了几动。
    原来响彻空中的满天飞箭声顿时消失了。
    他目光一注遥在数丈外的聂当道:
    “鬼手幻箭,你还有几支‘空明灵箭’?”
    聂当的脸又白了一些。
    曾九侯忽仰天大笑。
    他大笑道:“诸位与其为刀帝谷、幽冥教效力,何不投到我‘老大房’典当来?”
    他正笑说着,忽神色一变,戟指指着修脚老头子与康青龙叫道:“你,你,你们竟下毒!”
    他说至“下毒”两字,脸色已成惨青之色,嘴一张,吐出一口血来,双手大刀、小刀落地,捧着心口而栽倒地上。
    他在地上整个身子都痉挛着,手指都变得蜷曲起来!
    康青龙、聂当、濮澶渊三人相互看了一眼。
    敖断雁与“风宗”香主则交换了一下眼神。
    “杀死他杀死他!”
    还有五个幽冥教教徒叫道。
    康青龙心中不由一动,下令道:
    “张驴儿、尤平、曹敖,杀!”
    三个幽冥教教徒,两把弧形剑、一口雁翎刀如毒蛇急窜而出,刀剑光一闪,往地上痉挛着的曾九侯身上一齐杀去——
    一刀斩足。
    一剑钉掌。
    一剑刺股。
    三人的刀剑俱老辣、刁钻、阴毒。
    三人明白自己是被下令试刀试剑的。
    若不是“魔棍大将军”康青龙他们怀疑曾九侯中毒有诈,杀曾九侯这样武林名人的大功殊荣哪还轮上自己?
    因此他们都心存同理:
    别大冒险,只要试出曾九度是否真中毒就行了。
    因此他们出招进攻的不是曾几候的致命要害处,而是便于他们退而自保的斩足、钉掌、刺股!
    曾九侯的脑子尚有几分清醒。
    刀、剑向足、掌闪电般击下。他不由将脚与掌往里缩了一缩——
    斩足的刀落空。
    钉掌的剑击在石上,火星直溅!
    但另一把创,一把弧形剑刺中了曾九侯的左股外侧!
    曾九侯发出了一声闷哼。
    曾九侯的眼睛向困兽一样盯着这个一剑刺入他左大腿的幽冥教教徒。
    他的眼睛随即由狂野变成痛苦、绝望、空洞、迷茫。
    他甚至以有些漠然的目光,像一个局外人看戏文一样地看着另两个刀剑落空的幽冥教教徒,刀剑若梦中吃了一惊似地一回,刀头剑尖齐振了一振,振出一团刀花、一朵剑花。
    剑花刀花略震了一震,刀、剑俱向他胸膛刺下!
    ——这次一刀一剑刺下,已不同方才。
    这是杀招。
    两人似是要以一刀(一剑)杀之的战绩来挽回刚才一招刺空的面子。
    这也是一种自尊。
    一种要人命的自尊。
    曾九侯见此,似是自忖必死地闭上了眼睛。
    “住手!”
    一个声音喝道。
    随喝声,一道刀影激射而至。
    “当!”“叮!”“叮!”
    激射而来的飞刀,撞开向曾九侯刺下的一刀一剑,又击断了那口刺入曾九侯大腿的弧形剑!
    “什么人?”
    “魔棍大将军”康青龙喝道。
    聂当、濮澶渊的身形一展,掠出一道弧形,一守东南,一守西北,成犄角之势。
    敖断雁的眉毛跳了一跳。
    “风宗”香主——那修脚老头子则鼻子中发出一声冷哼。
    一个人飞入场内,落到地上站定,如玉树临风:
    “在下小杨。”
    “快刀”小杨,终于来了。
    [五]
    小杨目光一转,将全场大势尽收在眼内。
    他剑眉斜斜地一剔,目光明锐地迎着刀帝谷与幽冥教两派高手敌意的眼神,嘴角撇出一缕嘲讽的笑意来:
    “如果在下再来晚一步,敝东家就丧生在幽冥教与刀帝谷高手的联手之下了!”
    他目光注定“风宗”香主与敖断雁,微喟道:
    “想当年刀帝谷主方大侠方残生是何等磊落胸襟、侠义肝胆?想不到这一代刀帝谷主的方生死,一心练刀要胜令狐西笑,任由门下子弟胡作非为。可叹呵可叹!”
    他边说边微微摇首,似为一个名门正派的自甘堕落而咨嗟不己。
    小杨这么一说,“风宗”香主与敖断雁脸色变了。
    “风宗”香主脸色陡地一沉,慢慢从胸口掏出一把又一把刀来——
    他共掏出了八把。
    八把小刀。
    八把或阔或窄长长短短的小刀。
    敖断雁的脸上抹上一抹恨色,铁冷的目光冷冷地像一枚铁钉钉在小杨的脸上,直欲钉到小杨的五官之内、脑髓中去!
    他的手已握紧了刀把。
    他手上的青筋暴突,游行若小蛇。
    但小杨望的是背上犹插着刀的“天狐”胡天。
    那个长得像瘦猴一样的青年人。
    那个被刀帝谷中人叫称“小九子”的人。
    小杨沉声道:
    “猫有七命,狐有九尾!‘天狐’胡天,你既穿了血叶木甲,这一刀怎么能要得了你的命?”
    “久闻你‘天狐新月斩’十三式,一式比一式绝,尚请不吝赐教!”
    “天狐”胡天从地上跳起,恨恨道:
    “好!你就是江湖人称‘小祖宗’的刀手小杨?”
    “人们更多叫我‘快刀’小杨。”小杨微笑纠正。
    “快刀?在我们七哥面前,你还敢称快刀?”胡天摇头,“你若不是心气太狂,便定是脸皮太厚!”
    小杨不答,望向“风宗”香主:“‘风宗’香主、修脚老头子、人称‘九刀佬’的汉阳刺客、‘天杀星’中身份最神秘的‘北斗七星’之一:‘摇光殿主’风三先生……鄂恩,你一共有多少种身份呢?”
    ——鄂恩?“风宗”香主,人称“九刀佬”的汉阳刺客、“天杀星”组合中的“北斗七星”之——“摇光殿主”风三先生,竟是鄂恩?
    ——鄂恩是纵横川湘鄂豫的武林大豪,有“侠义大刀头”之称,谁知他竟会是刀帝谷中的老七,拥有这么多神秘的身份?
    小杨说至此,顿了一顿,一扬剑眉:
    “不管鄂大刀有多少种身份,要论刀快,刀帝谷十三大弟子中还数‘无影刀’薛泪。既然你不是刀帝谷中出刀最快的,我就叫叫‘快刀’又何妨?”
    鄂恩——修脚老头子在被杨育儿叫出“鄂恩”二字时身子微震了一震,随后只盯着自己的手看,仿佛手心绘有一张宝藏图一样地细细端详着自己的手。
    他只说了两个字:
    “很好。”
    小杨听到“很好”两字,不由皱了一下眉,苦笑道:
    “听到鄂老大说‘很好’,小杨我就不‘很好’了!”
    “我也知道揭人隐私、抖人家老底最招江湖人忌讳,但我生来心快口快,知道的事如不说出,会憋出毛病来。”
    “谁叫我是游魂江湖无门无派的小杨呢?谁叫我答应做‘老大房’典当的第五个柜头护卫呢?当我偶尔知道那天向典当大护卫张重龙挑衅肇事的那个无名高手不是‘天杀星’组合的人,而是倭寇埋在杭州的暗桩组织的高手时。我便着手查这件事了。没承想到刀帝谷的好汉们会与幽冥使者同来设套子算计老大房的人!”
    “现在你们刀帝谷有三大弟子在,幽冥教的幽冥使者也有三个在场,而在下不过一人而已。不知鄂老大和‘康大将军’、聂魔君几位,作何打算呢?”
    “是一块上?还是由幽冥使者先来?”
    小杨拔刀在手,一弹刀身,豪笑道:
    “今日能同时接战天下闻名的刀帝谷弟子与神秘莫测的幽冥使者,亦人生一大快事耳!”
    “你们不出手,我可等不及了!”
    “再等下去,敝东家毒性发作,可就没命了!”
    “东家如没了命,我小杨再向谁要那些喝花酒、赌钱的银子去?”
    “等不得等不得,在下只好先动手了!”
    小杨说完,人冲了出去!
    他冲进幽冥使者与刀帝谷三大弟子中间,一口气劈出了三十六刀!
    ——三十六刀俱劈在敌人攻出的兵器上!
    敌人的兵器是:十把刀,一根棍,三支“幻箭”和一对判官笔!
    小杨像旋风般冲出而旋回。
    他攻出三十六刀。
    刀烈。刀猛。刀急。
    他的刀,像干柴逢烈火般干脆欢烈火爆,如雷轰当头般雄猛刚劲,犹若闪电掣空银蛇乱窜般快疾锐急!
    他一出刀,众人都吃了一惊:
    这样一个高挑、细条、白脸、斯文、英俊的青年人,一动刀简直换了一个人,由一个书生、文土、秀才、相公变成了一个性如烈火的猛汉、武将、铁匠、雷公!
    他的刀招很简捷。
    他用一招:
    ——劈!
    无论劈中劈不中,他都一劈劈过,即闯上一步,第二劈劈出!
    等大家发现他停下来时,他已从他们中间冲杀了一圈,回到了原地!
    他像六月天的雷雨:来得快,收得也疾。
    这一圈冲杀之后,小杨面不改色气儿不喘,像没事人一样微笑着站在那里。
    他的左手已多了五六样东西。
    ——五六个盒子、瓶儿之类的东西。
    “我想这里面应有一种是敞东家解药的。”
    他说着,把盒子、瓶儿全放到曾九侯面前。
    看到这一切,众人都呆住了:
    小杨竟能在对敌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自己怀中掏走这盛药的瓶子、小盒,这是一手怎样的功夫?
    如他不是取物,而是取心又如何?
    众人只觉自己从阎王爷鼻子下走了一回,历了一番生死大劫。饶是出生入死身经百战的刺客,也不由心中为之一寒。
    有冷汗自众人鼻尖悄然而落。
    小杨见状,淡淡笑了。
    [六]
    钱塘江畔,六和塔顶层。
    一个乌衣道士背对塔内,正凭栏望江。
    道士满头白发如雪。
    一个头戴斗笠的江湖客拾级登塔而至。
    江湖客悄然站住。
    “结果怎样?”乌衣道人依旧望江未动,但仿佛脑后长眼睛似的,知道是江湖客来了。
    “幽冥教的‘魔棍大将军’康青龙死了。”
    “小杨的刀是绝少杀人的。”
    “杀康青龙的是曾九侯。”
    “曾九侯……”
    “曾九侯武功奇高。以弟子看,似乎以一人之功亦足以尽杀在场的幽冥教与‘刀帝谷’之人!但他突然中毒。这时正好小杨来了,为曾九侯巧盗解药解毒。康青龙、聂当与‘天狐’胡天都乘曾九侯毒性未解时出手杀之,但曾九侯恰好毒解了,以他的武功,杀康青龙,断‘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一臂,毁‘天派’胡天‘天狐新月斩’刀一把。‘天狐’胡天若不是敖断雁掷刀阻住曾九段,亦必死无疑。”
    “小杨呢?曾九侯动手时,他在于什么?”
    “他对付鄂恩与幽冥教另几个门人。鄂恩的八把刀俱被小杨破去,挟恨而走。幽冥教另几个门人则被濮澶渊带着逃走了。”
    “这一切都在贫道意料之中。”乌衣道士沉声道,“另外还有别的发现么?”
    “发现两点。”
    “讲。”
    “‘天狐’胡天的‘天狐新月斩’武功似是出自倭寇的‘一刀流’刀术。他在斩马刀被毁时,低骂了一句倭语:‘八嘎’。”
    “这么说,胡天有倭寇细作嫌疑了?”
    “但更让弟子吃惊的是,典当中‘大力鬼帅’张盖的死。”
    “他死得奇特?”
    “他死于一指。”
    “什么指法?”
    “‘大周天指诀’中的‘九五’指!”
    “‘九五,飞龙在天’。你是说,果真是他……”
    “是!”
    乌衣道士忽回过头来,双目如电,盯着江湖客。
    江湖客像一杆枪一样立得纹丝不动。
    乌衣道士大袖一挥。
    袖中一道白光飞出,直取江湖客眉心。
    江湖客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白光忽往上一掠,随即飞回。
    飞回道士袖中不见。
    白光一掠之间,江湖客头上斗笠一裂为二,落下,露出江湖客的脸来。
    江湖客赫然是一个应该死去的人——
    他本应死在栖霞岭金鼓洞门那一战中了。
    乌衣道士两道斜飞的眉豪一轩,长笑道:
    “好!从今以后,你跟为师走!”
    “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哈哈,我们去矣!去矣!”
    道士携江湖客高歌大笑,自六和塔中飞出,眨眼间,鸿飞杳杳,不知所终。
    [七]
    “老大房”典当。
    典当主人曾九侯的书斋。
    曾九侯正由一个老年郎中号脉。
    原来典当大门侍候的小厮孙金银则在一只铜炉旁熬药。
    老年郎中皱眉道:“曾老板此一中毒,虽得解药,犹有三分‘鹤顶红’‘断魂须’与‘钩吻草’相纠结的毒力未解,不宜再妄动真气。以老朽经验,须得卧床一年半载才得复元。”
    曾九侯苦笑道:“那就偏劳芝翁了。”
    老年郎中出。
    账房李先生进来,恭谨地侍立一旁。
    曾九侯问:“李先生有事?”
    李先生说:“金宫的‘金一’来报,已遵令将省衙门那要紧物事,与那个价值五十万黄金的美人合到一块守护,昼夜都有五道关卡守卫,连一只苍蝇也飞不进金宫。”
    “很好。”曾九侯苍白的脸上露出笑意,“还有事么?”
    “据小杨护卫传来的消息,幽冥教在栖霞岭一役中死去的‘幽冥鬼使’康青龙的尸体至今还未找到下落。‘小竹神’虞立的坟墓发现被人掘开,虞立的头颅已被人割走。这两件事,小杨正托道上的朋友去查。”
    曾九侯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情:“康、青、龙,‘魔棍’大将军……我那一掌难道没能震断他心脉?不可能!”
    “还有分布在外的眼线送来明报:幽冥教的两个使者,‘生死判官’濮澶渊濮铁口回到幽冥教就变成了一个白痴、木偶了。聂当则把过去的事全忘记了,只是武功还在。另几个栖霞岭上逃走的幽冥教教徒,也都死了,被一种毒药给毒死了。据说这毒药好像只有‘海中村’才有。”
    “‘海中村’是一个比蜀中唐门、岭南温家更神秘的专门研制毒药的门派,如是‘海中村’独有的毒药毒死的,那就不好查了。”
    曾九侯自言自语至此,一笑道:“幽冥教这下子想报仇,恐也不易了!”
    “小杨还送来消息:‘天狐’胡天跟了一个扶桑国江户的忍术高手走了,胡天似是那忍术高手的弟子。而‘九刀佬’鄂恩则没回刀帝谷,而是回到天杀星组会去了。敖断雁在回‘快刀庄’的路上,遭‘百毒门’长老追杀叛徒而误伤,生死不明。”
    “这王八蛋小杨!”曾九侯带着满意的微笑骂道,“他从哪里探来这么多消息的?”
    “在赌场。杭州城最神秘也最豪华威猛、气派宏大的赌场。”
    “你是说‘天下第一赌局’?”
    “除了这一家,杭州还能找得出第二家?”
    曾九侯叹了一口气:
    “看来,明天小杨又要来支新水了!”
    “这小王八蛋,小心别把命赌掉了!”
    曾九侯刚说完,忽眉心一皱,随即发出“啊”的一声,似是毒药发作,竟痛得晕了过去。
    “老板老板你可千万不能死啊!”账房李先生急切叫道,叫声中带着哭音——
    他要说的最后一件事是:老板答应为他加薪的,究竟从哪月加起?
    第七章盗斗
    [一]
    能让小杨放下豪赌的事不多。小杨觉得,赌钱与饮酒一样,若不尽兴,那还不如不赌。
    小杨赌钱只赌一种,最简单的一种。他不是猜单双,就是押大小。连牌九他都嫌烦,更别说斗叶子了。小杨赌钱跟什么人都赌,但不跟三种人赌:女人、孩子与郎中。女人坐在赌桌上,无论是赢还是输,都会露出她的粗鄙、贪婪或小器、吝啬的个性,把她们外表的美与温柔破坏无遗。
    孩子则还没体验劳作的辛苦便坐到赌桌上,无论输赢都不是好事:只能使孩子养成挥金如土的恶习。
    至于郎中,那是赌场请来押台的高手。不但牌理精、牌技高,还通常都有几手作弊的绝招。小杨不喜欢与作弊的对手赌钱,就像他不喜欢与太玩技巧的人赌钱。小杨觉得,赌钱赌的是运气、豪气。如果还加上些什么,那就是再加上那么一小点儿智慧、经验、灵感与直觉。
    小杨赌钱总赌得很开心。小杨赌钱一样有输有赢。——但人们发现,他如遇到家富的赌客和有漂亮女人看赌时,他就暗得很,赢得猛。而与市井细民苦哈哈们赌,小杨不输个两手空空是不会走的。——人们同时发现小杨越是输了钱,越是开心。
    但这次小杨在“天下第一赌局”的“四海厅”梅花桌中心正桌上,与三个赌客豪赌赌得赌兴正浓时,一个典当伙计来到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小杨便不赌了。
    他把面前赢了十几把的银子与银票往前一推道:
    “这一千多银子全是在下赢的。在下有点事失陪了。这些银子权请三位喝茶。”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赌场。
    “老大房”典当。
    典当主人曾九侯的书斋。
    曾九侯在与小杨交谈。
    曾九侯说:“那笔幽冥教敲金府的财宝,三分之一托丐帮的‘仁’长老换成粮在黄河一带赈灾了。三分之一已交胡豪押运戚将军那里充作兵饷。还有三分之一则用来安排了这一战中战死的护卫和一干朋友的后事。”
    小杨说:“这事,我已知道。”
    曾九侯道:“名医李仙芝来为我诊过中毒的身体,据他断言我恐得卧床年把才行。”
    小杨说:“这事,我他知道了。”
    曾九侯看了小杨一眼:“你什么都知道,当然也知道了官府托寄的那只装有对付倭寇的兵力布防图的盒子被窃一事了?”
    小杨说:“是的。”
    曾九侯接着说:“你也一定看过了失窃现场。——可看出些什么没有?”
    “那个值五十万两黄金的睡美人与那顶宝轿还真值这个价。‘金一’与同班守卫的四个典当护宝高手都是很有责任心的人,他们在中了迷药醒来后即报警,对典当的忠诚不庸置疑。”
    “还有呢?”
    “盗图盒的人不是通过外面的四道关卡进入金宫作案的,这人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或借五遁之法遁入的。”小杨说至此,嘴角露出嘲讽的微笑,“金木水火土五遁之法,纯属神话。据在下所知,武林奇门与东瀛忍术中的水遁、土遁、木遁、火遁与刀剑遁术,不过是武功与火药及一些密不外传的技术的巧妙结合而巳。——但盗图盒的人并非是精于此道的高人。”
    曾九侯眉毛一扬:“你怎得而知?”
    小杨笑:“因我是一个不务正业的人。”
    见曾九侯犹睁着不解的眼睛望向自己,小杨说明道:“我不务正业,所以对各种旁门左道、杂学异技均有所涉,我还曾飘洋过海到过日本国的江户等地。因而对五遁之法虽不精通,亦略知大概。”
    “那么你认为是谁盗走了图盒呢?”
    “我不知道。”小杨道,见曾九侯目光黯淡下去,他随即补充道,“不过有一个人也许会知道。”
    “谁?”
    “神愉卓飞飞。”
    [二]
    “那是一个严密看守、只有一道门可进出的铜铁打成的大房子,大房子内有一道大铁栅一分为二,铁栅内是典当的宝柜,装放着各种珠宝金银,铁栅外是五个护卫看护。”
    “那房子没有窗子,天花板与地板也都是精铁合铸成的。除了门之外唯一的一个缺口是在大房子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气口风洞,一个不过海碗口粗细的、笔直的铁管做成的气口风洞。气口风洞离地一丈二尺。”
    “我想过,只有像你这样具有‘缩骨神功’的人才有可能由风洞里进来。但一个武林高手施展‘缩骨神功’时是无法动武的。何况一个大活人从风洞中掉下来还不早给五个高度警惕的护卫了结了?另外,即使能进得来,出去就难了:谁能从地上一跃而起、又能以‘缩骨神功’缩入洞内,还能以‘壁虎游墙术’这样的奇术升高上去爬出去呢?记得你说过,‘缩骨神功’施行时,是无法再施其他任何功夫的——无论是轻功还是壁虎游墙术这样的异术奇功。”
    “但那个装有官府密件的图盒偏偏在不可能的情况下不翼而飞了!”
    小杨向一个倒吊在树上的人诉说他的疑惑。
    那倒吊在树上的人以两只脚勾着树枝,像一只长臂猿荡秋千般地晃荡着。
    那人小头,淡眉淡眼,目光却极其灵活——
    灵活得像一只机敏的松鼠。
    他倒吊在树上喝酒。
    举着葫芦往嘴中灌酒,竟滴酒不漏!
    这人咕噜噜地喝下一大口酒后,嘻嘻笑道:
    “你能不能先喝上两口再说?”
    小杨虎着脸:“我不能。”
    “为什么?”那倒吊着喝酒的人问。
    “我不是峨嵋山的猴子。”小杨看了一下脸呈不悦的倒吊者,又补道:“我也不是千奇百怪的豆芽菜。”
    那倒吊者奇问道:“豆芽菜?谁是豆芽菜?”
    小杨看着这长得像一根弱不经风的豆芽菜的倒吊者,忍俊道:“我。我长得头虽小,但身子更单薄,又精灵古怪,又促狭刁钻,我不是谁是?”
    “好呀,你敢拐着弯笑我卓飞飞!我不把你小子偷得光腚走人,算我这一身本事都跟师娘学的!”
    卓飞飞说着,脚一松,在张圆了口的小杨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时,已一个“死人提”轻轻盈盈地飘落到地上。
    卓飞飞站在地上,抽动了一下鼻子,忽叹息了一声,灰眉灰眼地道:“我老人家这两天喝酒苦闷,心情不佳,有些事原先记得的,也给忘掉了。”
    小杨道:“要怎样,我们的卓大爷才心情好呢?”
    卓飞飞乜斜着眼,瞟了一下小杨,贼兮兮地抽着鼻子笑道:“我说也白说,谅你穷小子也拿不出来!卓大爷一见到三锭金元宝,心情说不定就好了。”
    杨青川叹口气,乖乖地掏出三只金元宝:“都说种偷眼毒,我就这三只金……”
    卓飞飞忽冷哼了一声,猛一欺身,手掌一晃,一招“青龙探珠”向小杨眼皮上抓去。
    小杨肩头一矮,斜身窜出。
    卓飞飞哈哈大笑,手一场,打出一样东西。
    小杨双手一合,夹住——却是一张银票。
    一张本藏在他怀里的银票!
    原来卓飞飞奇袭是假,盗这张藏在小杨怀中的银票是真。
    小杨见随身所藏的银票眨眼间被神偷卓飞飞盗去,不由大笑,抱拳道:“果然是神技神术!几年不见,卓兄手段更见高明了!”
    卓飞飞一拍小杨肩头:“你呢,我教你的‘神愉八法’练得怎样?”
    小杨笑道:“正要拜谢卓兄。前几天为了救曾九侯,在幽冥教教徒和刀帝谷弟子身上施过一回窃药之技,总算没辱没了‘师父’的名声,把两帮人都唬得魂飞魄散,以为我武功奇高,取他们小命易如反掌!”
    小杨一顿之下,正色道:
    “刚才我的疑惑,还请卓兄多多指教。我倒想知道,这门不开、户不开,护卫的五个人还都好好活着,这图盒怎会不翼而飞的?”
    “这有三种可能。”
    卓飞飞也不由认真起来,道:
    “一是一个习武奇才练就了‘缩骨神功’或‘返婴大法’,而同时能施为精湛的武功。他从风洞气口潜下,以绝快的身手在众人还没作出反应前出手点了众人穴位,如‘昏睡穴’、使人或昏睡,失去知觉,然后盗走了图盒。”
    卓飞飞顿了一下道:“不过,据我所知,中原、江南、关外,还没出现这样的高手。天竺僧人和青藏滇黔一带修炼藏传佛教密宗高手潜修瑜伽术的,可能有此修为。”
    “这,我也怀疑过并分托各路朋友打听过,迄今为止杭州城尚无任何一个喇嘛僧与胡僧来过。”
    小杨道。
    “其二是下迷药。如果一个会‘缩骨神功’的人从气口风洞潜入到风洞洞口,突然以吹管吹出迷魂香,那么护卫们便会在瞬间睡去。我听我师叔说过,有一种迷魂香,已燃到无色无香之境,这种迷魂香又叫‘失魂风’,风拂过人即睡去,醒来后却又使人感到浑若没睡过,不过眨了一下眼而已。”
    “这种‘失魂风’迷药有一个不足便是药效猛而药效短,不过在半刻之内。”
    小杨听着卓飞飞这一说,不由眼睛亮了:
    “你知道谁有这样的药?难道是令师叔‘偷神’前辈?”
    卓飞飞大笑:“想不到‘小祖宗’小杨为典当当差尽忠尽到快成疯狗,见人就咬了!”
    卓飞飞随即脸色一整,盯着小杨:
    “你别忘了我们‘取余道’的传人有四不盗四不作,四戒四忌。”
    “你是说,‘取余道’的传人,一不盗忠臣义士、国库军饷;二不盗良贾善人、镖银庙产;三不盗老弱病残、妇女童子;四不盗医儒农工、江湖同相。”
    “还有四不作:不抢劫,不采花,不杀人,不赌骗。”
    “那么四戒是?”
    “戒投毒,戒下迷,戒械斗拒捕,戒与官府交友。”
    卓飞飞目光明亮地望着小杨:
    “‘取余道’由隋时创祖祖师传下,已传千余年,从来只凭心智、机巧和‘手、眼、身、法、步’五技闯荡江湖,侠盗天下的。至于那些掘墙挖洞、下迷香投毒、伤人杀人逞凶、见官拒捕、当街械斗等作为,都是下三滥或其它不入道的江湖混混毛贼干的。”
    小杨闻言沉默半晌,苦笑道:
    “那么,既然不是偷神前辈,还有谁既会‘缩骨神功’这门只有你们师门才会的绝技,又懂那‘失魂风’迷药呢?”
    卓飞飞说:“只有一个人。”
    他随即摇头道:“但那人不可能的,不可能来盗这图盒的!”
    小杨扬了一下眉:“那人怎么会不可能呢?”
    “因为那是一个女人,她有钱,不必为阿睹物而行窃;她是名士大儒之后,出身书香世家,知书达理,不会为倭寇所用。”
    “但她习有妙手空空儿才不辞辛苦苦习的‘颈骨神功’,还研究迷药。”小杨插言。
    “那是因为她对天竺国的瑜咖术与药物学产生兴趣。她认为‘缩骨神功’应是瑜珈功术的一种。是的,她也的确偶尔一展妙手空空之技,那是兴之所至或用在她认为的挟技行侠、惩恶扬善之事上。”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小杨道,“她精于品评琴棋书画,妙解风雅,许多巨富大家开门揖盗,她还不一定肯赏光一献妙手之技。据说她长得貌比天人,平时总罩着面纱,江湖中很少有人得睹她庐山真面……”
    “是的,她就是‘妙偷’伊豆豆。江南名士、风流诗伯、曾联名上书圣上陈《平倭十策》的伊先生伊忠义的侄女。据说伊豆豆的父亲、伊忠义先生的弟弟伊忠勇就是给倭寇杀死的。”
    “你怎么知道得这样清楚?”小杨问。
    “因为她就是跟我师叔他老人家习技的。算来,应是我的小师妹。”
    “不是传言她去宁波天童寺带发修行,欲伺机入海刺探倭寇军情,为父报仇吗?”小杨问,“她何时潜回杭州的?”
    “她的确去宁波天童专带发修行过。也说过刺探倭寇军情为父报仇的话。但她去天童寺主要是为寄放寺内的她父亲的灵枢做盂兰法会。她是四月初一回到杭州的。”
    “我想还是去拜访一下‘妙偷’。”
    小杨道:
    “因为她毕竟有过神不知鬼不觉地把琅琊阁的十宗宝箱盗出的传奇。既然她能把装有十轴宋徽宗的瘦金书及其‘宋四家’书画的宝箱以‘偷天换日’手法盗出,而赢了西湖名士们的彩头。她就能盗出图盒。我想过,当世除了你们这‘神偷’、‘妙偷’与‘偷神’三人,还没有人能把这事干得如此不显山不显水。”
    最后小杨道:
    “还有,你不要会错了我的意,我答应帮曾九侯的忙,是因为他答应我把一笔‘黑吃黑’吃到的巨大的财富用来赈灾和给戚将军作兵饷之用。——虽然后来我才知道他打的是幽冥教敲诈金府那笔财富的主意,将计就计赴了由倭寇策划的栖霞岭之约。但那一战中典当折了四个护卫,他本人也中毒险些丧命。事成后他果然拿出那笔巨款用以赈灾和给戚将军作了军饷。他既有信,我便不能无义。”
    “何况这回为的是图盒失窃,事关抗倭大局、沿海千百万黎民生死,我不能不全力以赴!”
    “话已至此,我们也是多年的交情了。但也许‘妙偷’在你心中更有分量,说不定还……”
    “没有那回事!”卓飞飞打断小杨的话,他的脸却红了。
    红着的脸变白,白了的脸又变红的卓飞飞,怔忡一会儿,忽豪气一生,大声道:
    “好,我这就带你去见她!”
    [三]
    “青丝坊”是杭州一个不出名的地方,那是一处巷内的街坊。
    出名的是“凌风阁”。
    凌风阁的主人便是江南名士伊忠义。
    “妙偷”伊豆豆是伊忠义的侄女,她父既见背,母又早逝,自然是依止伯父。
    “凌凤阁”是“青丝坊”的一座大院落里的阁楼。
    与“凌风阁”互为呼应的是另一小巧玲珑的绣楼。
    楼名“听箫”。
    “神偷”卓飞飞带了小杨走了小半个杭州城,沿弯弯曲曲的麻石街道,便来到了“青丝坊”“凌凤阁”下。
    卓飞飞一指与“凌风阁”并立的绣楼道:
    “这便是伊豆豆住的‘听箫楼’。”
    “你听,似乎是伊在吹箫。”
    小杨停下步子倾听,果然听到一管箫在吹奏。
    箫声有一份凄艳的美。
    两人在箫声里互看了一眼,一振衣,向楼上飞去。
    一个白衣人背对着在吹箫。
    “师妹,我带来一个客人!”
    卓飞飞这样兴冲冲地叫道。
    白衣人急转过身来。
    一簇亮晶晶的寒芒从白衣人处向这里迎面打来。
    那蓬寒芒是从很箫管中发出来的。
    寒芒呈扇面飞洒而出,罩定了卓飞飞与小扬前后左右五尺之内一切进路、退路!
    吹箫的白衣人,是一个男人。
    目含煞气的男人。
    他要他们死!
    “神偷”卓飞飞与小杨像一对蝴蝶分飞而出。
    卓飞飞像一缕风吹即散的轻烟。
    他一飘飘上了屋顶天花板,背贴着天花板一滑,滑到墙壁边上,然后往下像蝙蝠一落,复从地上一掠掠起,掠出窗外——
    但窗外忽飞起一道刀光。
    一道刀光中略带了些微的红影。
    卓飞飞又飘回到室内,一晃,在一面壁上贴住。
    ——他已受伤,一手捂着肩头。
    肩头衣衫隐隐有血渗出。
    然后地听到满室鼓荡着刀风之声与细微的针、芒之类暗器被叮叮叮击落之声。
    他那双严格训练的神眼所看到的是白衣人的衣影、小杨青衫的衫影和刀光箫影所幻出的像旋风般旋舞着的光与影的飞旋、变幻!
    然后他听到一声朗笑声。
    室内忽静。
    静中,白衣人正缓缓地倒下。
    白衣人死。
    另一个人则伏在窗口上,一截刀尖从背上冒了出来。
    然后听到“呛”的一声刀的入鞘声。
    小杨向惊魂未定的卓飞飞一笑,问:
    “卓兄没带我走错地方吧?”
    卓飞飞正要作答,却听内室一人沉声应道:
    “‘神偷’怎会带人走错路头呢?”
    随说话声,一个男人随着踏在楼板上的沉雄的脚步声,大步走了出来——
    男人肩上扛着刀。
    一口绿鲨皮鞘铜吞口铜什件的长长的倭刀。
    男人望着小杨:
    “我是肥前的菊池勇。”
    “你,是我到中国以来所见的最好的兵法家!我,要与你比刀!”
    “你是倭寇?”卓飞飞吃了一惊。
    “伊姑娘呢?伊先生呢?厨娘方嫂呢?丫环小翠呢?”卓飞飞连珠炮似地发问。
    那个叫菊池男的日本武士,头系白带,剽悍而充满杀气的神态,如同一头在狮子面前抢食黄羊的老虎。
    他眼睛定定地望着小杨,道:
    “你说。”
    小杨望着这个日本刀客的眼睛:
    “在下中国无名刀客小杨。当在下还是个浪迹天涯的刀客时,曾到过肥前、筑后、萨摩岛,也曾造访你们家族的菊池西风,与他切磋过中国与日本的武术与刀法。他堪称一位君子。”
    小杨微笑着继续道:
    “我相信肥前的菊池家族武士对名誉的尊重。请先告诉我伊先生一家的下落,然后我们比刀。”
    菊池勇的脸上忽似给一道无形的鞭子抽了一鞭。
    他冷冷地盯着小杨,用生硬的中国话道:
    “伊忠义的一家,他们统统的被带到徽王王直那边去了。”
    “你是说,伊忠义伊先生也上了烈表山?”
    小杨所说的烈表山,在舟山定海附近一个岛屿,与东南面的金塘山相望,为僭号徽王的王直屯兵驻扎之地。
    “伊先生并没上烈表山,而被带到宁波附近一处秘密地方。”菊池勇说。“伊姑娘则为我们去拿你们朝廷的兵力布置图,去救赎她伯父去了。”
    菊池勇说到这里,目注小杨:
    “杨桑,拔刀吧!”
    他说至“拔刀”两字,握着刀柄的手一振,刀鞘猛地一震,向身后自行退出脱落。他手一挥,将手中刀遥指向小杨。
    小杨慢慢地拔出他的刀。
    随着他的刀一寸寸地拔出,场中空气顿变得凝固起来。
    一股杀气在场中弥漫开来。
    日本的武术家(他们称为兵法家)主修剑道、刀术、唐手(空手道)和柔术。只有部分兵法家才潜修忍术——包括合气道、瑜娜术、隐身的遁术、暗器、口技、伪装、火器、毒药、轻功、动植物仿生术等武术与特殊技艺修炼。而在日本的刀术里,“一刀流”是一个极大的门派,它以背城借一的破釜沉舟之心,忘却生死,调动全身的精、气、神、意、力,一刀决胜负、定生死。
    “一刀流”武士修炼时更强调的是斗志、心明活杀、直觉、爆发力。
    “一刀流”分官本、海部、菊池、西条、柳生、三岛、山田七派。
    其中以宫本、菊池、西条三派最强。柳生家族的成就更大的则在剑道上。
    宫本斩阴流、菊池空心流与西条乱步流刀术三足鼎立,轮执“一刀流”牛耳。
    菊他勇则是菊池家族新一代中声名鹊起的刀法名人。
    用斩阴流高手宫本荒木的话说:“菊池家的勇次郎简直是狂暴的虎、灼人的烈焰、断尾巴的狼、无情的杀手与不可战胜的恶魔。”
    菊池勇出战八次,杀六人,重创两人。
    重创的两人:一个被劈去半只肩膀一条臂,一个眉骨破裂、瞎一眼,并成白痴。
    也是这宫本荒木,在训导他的武术道场的弟子们时说:
    “学习技击的武士,应像菊池勇那样具有比烈日更旺盛的战志,爱惜武士的名誉,不计生死,全力以赴,寻找武学的道!”
    自称徽王、纠集倭寇侵掠沿海地区的头领王直(应名王直,《明史》误记为汪直。今从王直。——陈天下识)则在某次醉后长叹道:“如本王拥有菊地勇这样的武士五百,本王便能打到燕京城去!”
    倭寇大头目徐海、陈东、萧显、麻叶诸人中,以原先出家杭州虎跑寺法号明山和尚的徐海的武学见解为最高明。徐海见了菊地勇的刀技,认为菊池勇出刀之快、准、狠,唯福州的“一字电剑”门门主“闪电娘子”丁快云之剑庶几近之,但恐只有“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门下的得意高足才能挡之!
    而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天外飞月”姚悲、“追命公子”鄢近花和方生死的两大弟子“无影刀”薛泪、“大劈山”轩辕昆仑,都是武林公认的一流一的刀法名家。
    由此可见菊池勇刀术之厉害!
    像小杨这样无门无派的江湖浪子,名不见经传的刀客,敌得住菊池能那一刀之威么?
    菊池易已劈出两刀。
    两刀俱劈空。
    小杨总在间不容发的当儿,闪过了菊池勇的刀。
    菊地勇的目光因愤怒而变得更加炽烈,他的脸也因愤怒而有些扭曲,铁青着脸沉声道:
    “你的,不敢接刀,非武士的作为!”
    “懦夫是不配佩刀的!杨,请接我的招!”
    菊池勇握刀的手因愤怒与用力而指关节也发白了。
    小杨轻笑一声:
    “你已出两刀,我也应了两招了。”
    “只有怕死、胆怯的懦夫才会一见刀再就手忙脚乱地以刀挡刀、以刀格刀的。”
    “人也不是牛,只有牛才会顶着角,以强力分胜负的。”
    “不过不接你一刀,你败了也不会心甘的,那就接你一刀吧!”
    小杨说到这里,目中精光如电一闪——他一刀劈出,劈向菊池勇的刀。
    “当!当当当,当——!”
    两刀相劈相格,相交相遇之后,刀不由自主地被对方的大力给震开、跳开、弹退开,然后又连续三次两刀相交相击,最后发出一声沉实的刀格声,却是两柄刀各以阴劲、缓缓地交击上,格在一起。——刀劲凝住了!
    两刀交格。
    两人对峙。
    两股强力顿处于胶着的僵持状态。
    两人由斗刀变成斗力!
    力强者胜。
    力弱者败。
    百对于两大高手的斗刀斗力来说,胜就是生,败即是死!
    菊池勇目中忽射出一道金光,大吼一声,脸上金光一盛,恍若全身上下俱成金光闪闪的金人!他的刀微向后一缩推出,顿若如得金刚大力之助的金光闪闪的金刀,雷霆千钧地向小杨推出!
    ——这是菊池勇“空心一刀流”中最高境界的心法“金刚王菩萨五魔断喝法”!
    小杨也发出一声朗喝,刀向后一缩推出。
    他的刀没迎向菊池勇的刀。
    而是刀一转,极快极妙地以刀背由下向上,一刀背击在菊地勇握刀的手腕上。
    这一所击之处有一个名字:
    寸关尺。
    寸关尺是手腕与整只手的脉门所在。
    如果手臂是蛇而手是蛇头。
    寸关尺就是蛇的七寸!
    菊池勇的刀也已推到了小杨胸前,刀头已刺破了小杨青衫的衣襟。
    小杨面带微笑,不动。
    菊池勇一咬牙,正欲把刀再推进,忽手腕一麻,力气尽失!
    他的刀“当嘟”一声落地。
    “敬你是一个真正的武士,没在刚才那使箫与使刀的两大高手夹攻我时偷袭,我不杀你。”
    小杨道。
    菊池勇听了小杨的话,昂着头,冷哼了一声。
    他的脸阴沉得如布满铅云的天空。
    小杨道:
    “我知道这吹箫的白衣人是江湖五大杀手中的‘断肠箫客’易愁人,而这能一刀击中‘神偷’‘轻烟身法’的使刀高手是‘刀煞’麻九。你既和他们俩在一起,也一定和‘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较熟。易愁人、麻九、孟三更、萨神魔是麻叶的四心腹。这就像徐海、陈东、萧显、麻叶是徽王王直的四大臂助一样。汪直要办什么勾当,麻叶一定知道,而麻时要办的事,易越人、麻九他们也一定不会不清楚。这次‘妙偷’盗图盒,易愁人、麻九一定说起过该送哪里的。菊地勇,你能告诉我,‘妙偷’伊豆豆盗图得手,该送哪里吗?”
    小杨目光炯炯,盯着菊池勇,沉声道:
    “你是武士,武士以诚信为第二生命,我相信你说的是真话。”
    小杨略一顿、又补道:
    “你既和‘瞽目神剑’与‘花袍老怪’相处,一定听说过我中国明尊教的‘移魂大法’与‘摄心术’的。也一定听说过‘移魂大法’、‘摄心术’各派都已经失传,江湖中只有那无门无派的‘快刀浪子’小杨略会一二。”
    “经过刚才这一战,你当然知道我就是那个‘快刀’小杨了!”
    “好,我告诉你。”菊池勇道。
    卓飞飞与小杨已走在回去的路上。
    卓飞飞道:
    “你真信那个菊池勇的活,以为我师妹已到宁波去了?”
    小杨道:
    “我相信菊池勇是一个真正的武士。”
    卓飞飞道:
    “但倭寇也有奸诈之人,即使武士也不见得完全说真话。我就知道中原武林有许多名门正派中人做事忒阴险卑鄙,什么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
    小杨道:“我知道。而且知道有时便连真正的正人君子,也为了权宜之计,而不得不说谎的。”
    “那你还信那日本武士?”
    “我在令他用另一种方式说真话。”
    小杨道:
    “现在我们再回去,就可知道菊池勇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了。”
    菊池勇如说真话会怎么样?
    他会痛苦。
    因为武士信奉的是忠、信、勇。他如顾了信义,就违背了忠诚,这势必会痛苦。
    菊池勇如说假话会怎么样?
    他也会痛苦。
    因为他违背了信义。
    而他如痛苦,必不会匆匆离去,还留在原地沉漫在痛苦之中的。
    如果他匆匆走了呢?
    那证明地说的是假话,而且还是一个奸诈的小人。
    但这也有一点好处:他将带我们去找到“妙偷”和倭寇秘密的巢穴。
    要知道我小杨的追踪术是天下一流的。
    ——而我们如留在原地逼他,他如真是一个武士的话,就会自杀。
    这是小杨对卓飞飞说的话。
    小杨有一顶绝技令“神偷”卓飞飞也不得不佩服:
    他竟能在施展一流轻功身法时,还能轻松自如地说话。
    ——两人施展出武林中一流的轻功身法,风驰电掣地往回赶去。
    两人赶到“听箫楼”,不由怔住了:
    菊池勇死了!
    他以刀剖腹而死。
    他正坐在“听箫楼”的一面白墙前。
    白墙上写了七个字,七个血写的字——
    “别信吾言菊池勇。”
    小杨与卓飞飞安葬了菊池勇。
    当小杨把最后一捧土洒到菊池勇墓茔上时,他忽有所悟地心里动了一动。
    “我知道我该怎样做了。”
    小杨喃喃对卓飞飞说。
    [四]
    留下。
    留下是杭州西南由杭州到余杭去的一处地名。
    这地名取得让人浮想联翩。
    那是一座集镇。
    一辆由四匹蒙古火种龙驹的名马拉着的华丽轿车,急驶在官道上。
    轿车前后各是四匹快马。
    六个骑术娴熟、剽悍威猛的大汉,披着黑色的披篷,驱马快行,挂在马鞍上的剑匣刀鞘铜什件,磕在马鞍铜扣上,一路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声。
    还有两骑马上的骑者,一个是锦衣白脸、死眉死眼、背上负了一对吴钩的汉子。
    那人就是送价值五十万两黄金的美人宝车到武林“老大房”典当当人当物的送当人。
    他自称姓沙,是个总管。
    另一个漫声唱着短曲小调,背着斗笠,马鞍上挂着刀鞘革囊的,正是江湖上已引人刮目相看的无门无派的使刀高手“快刀浪子”小杨。
    小杨似乎心情不错。
    他的歌声像阳光。
    “你很高兴。”沙总管瞅着唱着小曲的小杨。
    “你不高兴”小杨瞥了一眼沙总管。
    沙总管哼了一声,眉头皱了一皱。
    “你看阳光是那样灿烂,鸟声是那样啁啾,天又蓝得明朗,空气又那么清新,我们典当在半个月内净赚了二十五万两黄金,算下来我这当护卫的也能得到两三干两金子,可算是腰缠万贯了,我为什么不高兴?”
    “至干沙爷你,你家老爷托付你保住小姐平安,你也算做到了。虽然你家小姐临典当当期到时,莫名其妙地晕了过去,但既非中毒入蛊,也没伤着病着,现在不是已好端端了么?到了前面‘留下’镇,我们是银货两讫,皆大欢喜,你也可以回家领赏了!”
    沙总管皮笑肉不笑地笑了一下,双目盯着前方道:
    “这是杨大侠你的说法。我家小姐是否中毒入蛊的,还很难说。要不,好端端的人,怎会突然晕死过去一天一夜?摸上去连脉象都没有呢?现在虽说醒了过来,但也难保不犯。是否中毒入蛊,待到了前面‘留下’,由武林神医‘一言定生死’西门诸葛说了才算。”
    “如果西门诸葛说是中了毒,哼哼,你们‘老大房’典当不但这二十五万两黄金得退还,还得赔上五十万两黄金!到时,你再高兴得出,才算本事。”
    “如此说来,我是不是该哭?”
    小杨望着沙总管,目中露出讥讽的笑意。
    “有人眼见到手的金银飞走了,的确是会哭的。”
    “可惜我不是。”
    两人正在说话间背后忽响起一个美妙的女子声音:
    “杨大侠一代英雄,自不会为区区金银得失而喜悲。但不知杨大侠如有悲伤,是在什么时候?”
    “小姐……”沙总管在马上回首叫了一声。
    “想不到我们在此聒噪,扰了小姐清耳。”小杨说至此,淡淡一笑,“至于在下,身世一如江湖浮萍,历些风霜雨雪,经些悲愁苦难,也是寻常。又何足对外人道?”
    小杨说至此,忽一磕马肚,急行向前面,扬声漫唱起《宝剑记》的戏文来:
    “男人有泪不轻弹,
    只因未到伤心处!”
    不知怎的,小杨唱时,忽觉心中有悲酸之意。
    [五]
    “好!好一句‘男凡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好!好一个‘快刀’小杨!”
    随喝彩声,两条人影从道旁飞纵而出,从空中如金龙交剪般交会而过,一左一右双双落下,轻盈盈立在官道中央。
    “好!好一辆黄金宝车!”
    “好!好四匹火种龙驹!”
    又有两条人影一晃而至。
    一人黑袍。
    一人朱衣。
    “嗬嗬嗬嗬!”
    四个轻功已臻一流境界的金衣喇嘛,扛着一架黄金滑竿,恍若乘风驾云而至,从天而降。
    滑竿上的乘者,头戴金冠,轩眉高笑道:
    “哈哈哈哈,我金冠王来了你们还不下跪迎接?”
    江湖中传说西域有一个神秘世家,以淘金、珠宝、银楼、盐运、药材五业为主营,富可敌国,权势显赫,是“江湖八大门派”中“册”“火”“爵”三门的后台老板。
    那世家的当家人铸有一顶金冠。
    那世家姓王。
    金冠王,便是这一世家掌权当家人莅临江湖时的称号。
    据说金冠王与藏密喇嘛教有师承关系,并专修欲天性刀一脉的欢喜佛密宗秘功。并是世俗中的密宗护法神:滚波恰朱巴。滚波恰朱巴,梵文音译是“摩诃迦罗”,藏语也有不少人称为“玛哈噶拉”,译成汉语即是“大黑天”,系佛教中诸天之一,密宗所奉祀的战神与护法神。
    这就是说,作为密宗世俗护法神的金冠王,有着极高的武学修为。
    据说全冠王收伏了西域、关东和南海各派的奇人高手皈依门下充任护法明王,其手下有“十大明王”之说。
    金冠王文武双全,有经天纬地之才,人也极仁慈。
    他如果有什么地方让人诟病的话,就是他“寡人有疾”,风流成性,被中原武林目为“色魔”,被名门正派视为邪教教主。
    每一代金冠王都只能在二十年内有一年可现身江湖。
    每一代金冠王在成为金冠王之前,必须用十种身份为家族建立十大功劳,其中包括当五年喇嘛僧精修密宗,还须做五年生意,得把家族所经营的各个行业部做过并都做得赚钱。
    只有这样的一个精明能干的金冠王,才能保持神秘的世家历数百年而声名不堕,权势不倒。
    ——因此,出现在江湖上的每一代金冠王,是战神、财神的化身,又是爱欲好色之神的应世。
    据说无论是怎样的武林美人、江湖美女都摆脱不了金冠王的情爱之箭。
    传说中昔年武林曾有一名冷艳天下、有“冰观音”之称的侠尼,心性之偏激、手段之无情、剑术之毒辣,天下无出其右,最后竟也皈依了那一代的金冠王,成了“母仪西域武林”的金冠王夫人。
    金冠王安坐在滑竿上。
    他,獠牙,铜钟眼,以骷髅作璎珞,骨骼极大,身体魁梧,坐在滑竿上如一座山峰。他左手执一黄金铸的人头骷髅,右手执一宝剑,灰青色的青铜般身子,青黑色的青铜般的脸,面目狰狞而丑陋。
    他盘坐在滑竿上,短腿大腹,头发卷曲,瞪目翘须,臂上环绕着八九条金黄色青铜色的蛇钏,蛇头信子犹自昂首伸缩不已。
    在金冠王的滑竿上,还搁着一根黄金铸的蛇杖,一管绿玉箫,一张朱色大弓,一筒金、银、铁、铅箭镞的雕翎快箭。
    那先在小杨面前轻盈盈落地喝彩的两人,自我报名道:
    “我,恶察罗,昌珠寺的喇嘛,金冠王麾下十大明王之中的步掷金刚明王。”
    “我,星宿海的火灵子,金冠王麾下十大明王中的大火头明王。”
    恶察罗是一个白脸书生型的喇嘛,汉语官话讲得甚为流畅。
    火灵子是一个披着黄色袈裟的胡僧,虬须满腮,深目隆鼻。
    他的汉语说得便有些生涩。
    随后黑袍和朱衣二人也分别报名。
    “关东,司马风云。”
    “南海,申屠一鸥。”
    这两八一报名字,小杨不由深深吸了一口气。
    与小杨并辔的沙总管身子一震,双目如电,注向黑袍人道:
    “你就是一人踏平关东十三个柜头的‘铁天王’司马风云?”
    黑袍人一捋浓黑的大胡子,仰天打个哈哈:
    “想不到某司马不出江湖多年,竟还有人知某名讳。”
    沙总管盯着司马风云问:
    “你既是‘铁天王’,你的‘天王铁伞’与‘金刚杵’呢?”
    司马风云那没在黑袍袖中的右手一抖,黑袍大袖尽褪向后,露出手中执的金刚杵来:
    “‘天王铁伞’我已弃之不用,近来只是修炼修炼金刚杵法。”
    沙总管正待回话,却听小杨开言道:
    “南海剑派只有一个一统三十六岛七十二峒的申屠一鸥,阁下……”
    “我就是那个‘朱雀剑’申屠一鸥。”申屠一鸥昂首傲然道,“中原武林中我曾伤过白云观、泰山剑派、黄山派高手与崆峒派掌门玉清道人、龙门镖局局主严沁阳等六人,你们中如有他们子弟,尽管来找我报仇好了。”
    “司马风云是我座下‘十大明王’中的降三世明王。”
    “而申屠一鸥则是我座下的马首明王。”
    金冠王目注小杨与沙总管嗬嗬笑道:
    “久闻江南武林有一个‘快刀’小杨,机警聪明,刀法又好。而‘十恨天魔’沙蛮侯,虽恨天恨地恨君恨臣,并连父、母、师、姊、圣、命也都恨上,但还没到恨生的时候!——想来还不会跟本座为难吧?”
    小杨不由看了身旁的沙总管一眼——
    难道他就是“十恨天魔”沙蛮侯?那个十九岁弑母井把父亲一巴掌打成聋子、二十一岁欺师灭祖的武林恶魔?
    就是他身负的那一对吴钩,剔去了武林名人“神眼书生”许苍生的一双明目、并割去了武林名美人、“凤眉刀”秋水晶的臻首?
    沙蛮侯见金冠王点出了自己的身份,不由脸沉如水,冷哼一声道:
    “据说金冠王一向在西域纳福,此次拦驾,不会是财神爷抢叫花子泥饭碗,看中这辆破车吧?”
    “你沙蛮侯好大的口气,竟把这辆价值几十万两黄金的宝车称为破车!你如还有点记性,应当知道我王寇生都做过些什么买卖?淘金、珠宝、银楼这三样行当中的三个王,两个便是我伯父叔父,而珠宝王寇大娘是我大姨。你这辆车值多少,我不清楚谁更清楚?”
    金冠王看着本来脸阴得要下雨的沙蛮侯骤然脸变白了,鼻尖沁出了一粒粒冷汗,不由放声大笑:
    “哈哈,看把你吓得!”
    “几十万两黄金怎么算都不算一笔小数目了!不过,这几十万两黄金还真没放入我金冠王眼里!”
    “您是金冠王,当然不会看上这小小一辆金车的,是不是?”沙蛮侯陪笑问。
    “是的。”金冠王额首威严地道。
    沙蛮侯听到“是的”两字,顿安心了不少,脸上有了放松的笑意。
    但金冠王后面一句话马上把他脸上的笑都僵住了:
    “是的,我不要车,我只要人,要那个坐金车的人。”
    金冠王笑着说:
    “我只要那个用三千两银子购一份龙涎香、项上一串东珠,每颗东珠都有龙眼大、价值几干两银子;而鬓边那朵珠花至少值一干两黄金的女人。像这样会花钱的女人我不养几个,我这辈子真要为钱太多愁死了!”
    如果以后“十恨天魔”沙蛮侯还有第十一恨的话,那就是金冠王的笑。
    如果笑的不是金冠王,沙蛮侯一定早摘下肩上背的吴钩,把这个人的脸上再添上十七八个孔了!
    但、他、是、金、冠、王!
    这时小杨说话了。
    他淡淡一笑道:
    “你以为你是谁,想要什么就什么啊?”
    “要从我‘快刀’小杨手上带走人,不留下几手值钱的,恐怕不行!”
    “让我来掂掂你们斤两!”
    “快刀”小杨一共讲了三句话。
    他讲三句话期间,已拔刀而起,从马上扑出,向金冠王一刀劈去,并马上与金冠王座下的四大明王过了三百一十七招。
    那步掷金刚明王恶察罗使的兵器是一对铜钹。
    大火头明王、星宿海的火灵子用的兵器竟是反手脱下身上披的那件明黄袈裟!
    降三世明王司马风云使的是金刚杵。
    而马首明王申屠一鸥用的是他的成名兵器“朱雀剑”。
    “快刀”小杨出刀一百八十四招,刀破招一百三十三招。
    他出刀一百八十四招里用了四十一家刀法。
    他以刀破招时用的一百三十三招中,含了二十三家刀法。
    他这六十四家刀法三百一十七招使出来如同使一刀一样天衣无缝、刀意不断、刀罡雄浑劲圆一触即发!
    但他这三百一十七招使出竟没与对手的兵器沾上一沾!
    看到“快刀”小杨身子一闪从四大明王所布的兵阵里像一阵轻风一样飘出,一退三丈,轻轻落在地上,便连“十恨天魔”沙蛮侯也不由心中发一声喝彩声!
    ——“快刀”小杨虽未伤到敌手分毫,但敌手以四对一也未伤到小杨分毫。
    小杨那出刀攻敌与挥刀破招时所展现的身法步法心法,妙到毫巅。
    这种身法、步法似乎比“百变书生”姬无非的“百变身法惊鲤龙门步”和武林怪杰大风道人的“风赋三百二十四式”还要多几分变幻。
    像这样的身法、步法,只有他杀人,哪有人杀他的?
    如“快刀”小杨这样的身法步法与刀法,犹未得手,看来这四大明王的武功之高,恐只有武林中绝顶高手、一代宗师,如武林泰斗的少林无闻上人、武当鹤道人及刀帝令狐西笑、刀帝谷主方生死他们,才能取他们性命了!
    想到这儿,又想到此行使命,“十恨天魔”沙蛮侯不由心沉下去了。
    正当他一咬牙要跃下马拼命时,却见“快刀”小杨久冲了出去。
    这回,小杨的刀井不快。
    他一刀劈出,就被恶察罗的一对铜钹夹住!
    然而小杨猛喝了一声,声如雷炸,只听“汪”的一声,接着“嗡嗡”“汪汪”之声不绝于耳——却是恶察罗的一对铜钹被刀罡震裂、分飞出去!
    铜钹上被震飞了三五块铜片,钹沿顿变成参差不齐的犬牙交错状,底托也各给震裂了两道大裂缝!
    恶察罗顿如饮烈酒,满脸血红,额上青筋尽现,游动若蛇。
    恶察罗“噌、噌、噌”地连退四步,身子才稳稳站住,但人却向天喷出一片扇形辐射的血沫来!
    一见恶察罗受伤,火灵子浓眉一轩,怒吼道:
    “也接我一招!”
    他随即将袈裟一展,兜头向小杨盖去。
    他袈裟这一“盖”出,只听空中顿传出鼎沸之声,如一口以天地为之的大鼎,下焚烈焰猛火,发出那煮海烹石的巨声来!
    只见一团茅草、几片枯叶陡如被一股旋风旋过一般飞卷入袈裟笼罩的范围内,旋了几旋,忽火光一亮,燃烧起来,不一会儿,便灰飞烟灭。
    这是焚风!是他的玄功所激起的焚风!
    谁都看得出,如被火灵子这一袈裟给“盖”上一“盖”,人不成烤红薯也成烤老鼠了!
    好厉害的玄功魔法!
    但小杨朗喝一声,一刀劈了出去!
    袈裟一分为二!
    二分为四!
    四分为八!
    八分为十六,十六而三十二,三十二而六十四……直至无数片、无数片!
    袈裟碎片满天飞舞如蝶、如雪……
    火灵子忽呆住了,呆若木瓜,如所有的灵魂都已出了窍!
    然后,他僵硬地举起双手。
    双手僵硬地开始动作——
    他在结一些复杂的法印。
    艰难地、缓慢而僵硬地结那些法印——把一些手指拳曲成指诀,把一些手指穿过指与指搭成的环、勾,循环不止!
    而整个手臂则圈成轮形在胸前如大日转动!
    “不好!他在施为‘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
    沙总管忽然明白过来,面露惊饰之色,出声叫道。
    佛教密宗有十大明王之说。明王乃佛与菩萨惩恶扬善、降魔卫道时所化的满面怒容的天神武将的变化身。
    十大明王中的大火头明王为卢舍那佛所化。卢舍为佛的自性身,又称法身,其义为光明遍照。故密宗尊称其为“大日如来”,为密宗供奉的最高本尊神。
    星宿海的火灵子和尚和恶察罗喇嘛僧,俱是西域密宗的顶儿拔尖的高手。因地处边鄙而声名不显,要论武学修为,还在那“铁天王”司马风云与“朱雀剑”申屠一鸥之上。
    尤其是这火灵子,这“火袍煮海”的神功为天下一绝!
    而他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更是霸道之极的武功!
    据说火灵子聚身内三昧真火与周天的天火、地火、电火、石火、风火于双掌间,推转成一轮火球如大日,一旦推出,其烜赫烈日之感,比起江湖上久享盛名的“江南霹雳堂”的“雷震子”还厉害,能把人炸得尸骨无遗。
    据说,这火灵子在天下奇门武功中,排名在前五位,甚至有人说,他的武功已列奇门武功天下第一了!
    火灵子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之威,沙蛮候是听一个武林奇人说的。
    那武林奇人状如地狱放出的恶鬼,身上脸上遍布疤痕,面目焦黑如炭且寸寸裂开。
    那奇人说,他就是与西域火灵子拼掌时给伤成这样的。
    让这个奇人伤成如此模样的那门霸道掌法,就是火灵子的“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
    ——如不是那奇人把“大日如来光明法轮大法”的运功姿势比试给沙蛮侯看,他还真不知眼前这火灵子使的就是此门霸道武功。
    听沙蛮侯叫出武功名称,火灵子目中精光一盛,双手向里一按,在他双掌间顿出现了一团碗口大的火球,火球在双手环转之间,渐渐变小、变亮。
    沙蛮侯见状,一急便欲冲出:
    “别让他再把火球转小!如转到鸡子大时,他就推出这团火球,到时,大伙全得死!”
    但他才一冲出,马上停下了:
    司马风云的“金刚杵”与申屠一鸥的“朱雀剑”同时对准了他。
    “十恨天魔”沙蛮侯自忖武功或可一战申屠一鸥与司马风云两人中的任何一个,但如两人同时对付他,他必死无疑!
    “铁天王”司马凤云纵横关东,所向无敌。
    “朱雀剑”申屠一鸥十年前在中原武林的声名之盛,不在任何一派掌门人之下。连以剑术闻名的七大剑派,也无人敢出头一撄申屠一鸥锋芒。
    沙蛮侯还不想这么快就死。
    沙蛮侯身子一动便停了下来,但另一个人已冲了上去——
    “快刀”小杨!
    小杨自劈出那一刀破了火星子的“火袍煮海”神功后,一直没再动过。
    他的刀刀尖垂地,提在他手里仿佛重逾千斤。
    他的脸有一种近似虚脱的苍白。
    但当沙蛮侯叫出那一声“大日加来光明法轮大法”名称后,小杨脸上马上恢复了刚毅之色。
    他昂起头,注视着火灵子的一切。
    看到火灵子掌间那一团火球在环转中渐渐变小,小杨的瞳孔也渐渐收缩了!
    然后他开始聚集真气。
    一点、一点地聚集真气。
    当沙蛮侯慑于司马风云与申屠一鸥的联手之威止步不前时,小杨便猛地扑了出去。
    ——他像一头嗅到危险而出击的豹子。
    敏捷、勇猛的豹子。
    一刀出。
    火球猛地一耀,被刀击成千百颗光耀夺目的大火星、小火星,火星四溅而出,如天空划过道道流星雨!
    火灵子怪叫一声,如被人端了一脚似地跳起空中。
    火灵子落地时,脸顿樵悴、疲顿如长年跋涉在沙漠的旅人——走到了生命尽头而犹未喝上一口水的旅人。
    他脸色焦黑。
    他唇干舌焦。
    他的目光黯淡下去如离水两天的鱼眼。
    然后,从火灵子的耳中、鼻中、眼角、嘴角爬出一道道血虫。
    火灵子在急促地喘粗气。
    ——他已受重伤。
    小杨也受伤不轻。
    他脸白得如雪。
    他退到沙蛮侯身边、他自己的马旁边时,嘶哑着说了一句话:
    “护小姐快逃,别顾宝车……”
    然后他晕了过去。
    ——爬马背后抱着马脖子晕了过去。
    那匹威武的高头大马似也知主人受了挫,它默默地竖着耳朵昂头站在那里,目光变得凝重而浑远。
    这匹马这样默默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恍若从一个遥远的历经千秋万代的古战场上孑遗下来的铜马、铁马。
    马驮的已不是人,而是秋风萧瑟的苍凉。
    小杨晕了过去。
    小杨带来的六个护卫——那六骑马一齐冲出,冲向金冠王的滑竿。
    六柄刀剑划出六道白光,若雷霆船沉雄、闪电般迅疾地飞击金冠王。
    六个护卫中的一人叫道:
    “我们来挡一阵,快走!”
    六个护卫随即与金冠王座下的两明王战在一块:
    六口刀剑势如长虹的攻势被司马风云的“金刚杵”与申屠一鸥的“朱雀剑”悉数拦住、接下了!
    沙蛮侯见状,一摘肩上双钩,一挥吴钩叫道:
    “小姐,快走!”
    然后他挥动吴钩向金冠王冲去。
    金冠王依旧安坐滑竿没动。
    动的是两个抬滑竿的金衣喇嘛。
    这两个主在喇嘛忽身子一晃,冲出迎敌,余下两个金衣喇嘛马上抬起同伴的抬杠,滑竿连颤也没颤一下。
    看来他们对此种情况已习以为常了。
    金冠王看着座下两大明王受伤,两大明王与六个剽悍的汉子凶猛的刀、辛辣的剑战在一起,脸上夷然从容,宛若出尘之思的道人正神游天外。
    甚至看着两个抬滑竿的金衣喇嘛以两柄藏在抬杠里的窄剑迎敌,被“十恨天魔”沙蛮侯的一对吴钩克住,处处束手缚脚、受制于人、险招迭出、危机四伏时,也只嘴角挂一缕若有若无的嘲讽笑意。
    他似乎鄙夷所有的人,蔑视所有的人,每个人在他心中似乎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一只小小的、随时可被他捏死的蚂蚁。
    他似乎真的是滚波恰朱巴,那摩诃迦罗、密宗的天神——没有什么能令他畏惧、动容了!
    即使泰山崩于前,刀兵加以颈也不能!
    但当他看到轿车的门一开,门帘一飘之下,一道人影如穿波的海燕一掠而起,向外飞扑而出时,目中忽有了表情:
    兴奋的表情!
    金冠王动了。
    他像一头巨隼扑食黄莺与鸽子一样地向那轿车中飞扑而出的人影扑出。
    他动如霹雳!
    金冠王追赶那道人影一走,场上局面忽然变了。
    六个护卫宝车的护卫与两大明王的一战迅即有了结果:
    六个护卫一一被两大明王制住了要穴,倒了下去。
    “十恨天魔”沙蛮侯见状,大吃一惊,身形一展,要退时,只觉脑袋“嗡”的一下,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他中了司马风云的一记金刚杵。
    沙蛮侯一倒下去,申屠一鸥随即赶上,剑尖一抖,飘出九朵剑花,连点沙蛮侯从头到腹九处大穴。
    申屠一鸥淡淡笑道:
    “现在就算把他给零剐了,他也不会醒来了!”
    “‘九剑封魂术’之下,这人除了心脏还跳、气息尚存之外,与一个死人完全没有差别!”
    司马风云叹气道:
    “想不到‘十恨天魔’竟投靠倭寇,何不杀掉了痛快?要费这诺大周章!”
    “都是老偷儿与那精灵古怪的‘小祖宗’谋划的。要不是金冠王欠那个‘小祖宗’一份情,我们又何必巴巴地放着苏州这好山好水美女如云的天堂不玩,赶来凑这份热闹?”
    说这话的竟是原先身受重伤、伤得吐血的昌珠寺喇嘛恶察罗。
    恶察罗说话时,是那样轻松、流畅,丝毫没受伤的征候。
    “还好你,更惨了我,既要装作重伤,又要毁了自己名声。好像我的神功真如此不济事的。”
    火灵子皱着眉道——
    “我要七窍流血,还真得自运玄功震出五官之血!若不是敝派有‘血离大法’与‘天魔解体神功’这样自运玄功震出血来的法门,至少得损失十年修为功力。”
    “若不是看在金冠王面上,我真想给这现在还在马上装死的丑小子一巴掌!”
    他正这样说着,却听到一声清脆的巴掌声从耳边响起——
    一个人以奇快无比的身手,抽了他一巴掌。
    这人打了他一巴掌后,一得手便跃出,退到圈外。
    这个打他一巴掌的人竟是原先对付“十恨天魔”沙蛮侯时武功最不济的那个金衣喇嘛。
    那金衣喇嘛沉声喝道:
    “想不到金冠王座下十大明王中会有如此不自量力的坐井观天之辈!火灵子,你若败在‘快刀’小杨手下便委屈了你?”
    “哼!你如真能接住小杨三刀,我皮混混一定皈依星宿海黑教喇嘛一门,并用手走路!”
    “我老人家最见不得狂妄无知之徒。这是代小王这小王八蛋教训教训你!”
    “好,皮老骂得好!本王疏于训导,让座下弟子令您老人家生气。本王不是小王八蛋还有谁是?”
    说这话的是刚才追人而返的金冠王。
    这负责抬轿的无名金衣喇嘛竟然称赫赫威名的金冠工为“小王这小王八蛋!”
    而金冠王竟丝毫没有见责之意。
    这时,一个人轻笑一声,滚下马来道:
    “皮前辈如此抬举区区,实不敢当!”
    “火灵子大法师武学玄功,皆是上上之选,岂是区区所可望尘?我不过仰仗了金冠兄的交情,才敢与各位演出这一出全武行的把戏。”
    “现在戏的前场已唱过,该正主儿上场了!”
    那人对刚才迎战沙蛮侯的金衣喇嘛一拱手道:
    “还请皮前辈与卓兄一展妙手!”
    ——说这话的,正是刚才“晕”过去的小杨。
    他如此恭敬所称的“皮前辈”,难道就是名满江湖的“偷神”?
    ——“偷神”皮平均在江湖辈分之高,恐只有少林长老白眉上人与武当的罗睡仙才能平辈论交。说来,现任各大门派掌门还都低了一至两辈呢!
    而也只有“偷神”才会与“神偷”卓飞飞一起“一展妙手”!
    两个金衣喇嘛一在轿车内,一在轿车外。
    车外的那个喇嘛,身材肥胖,皮肤黧黑,怎么看也不像头小身子单的“豆芽菜”卓飞飞,但他发出的偏是卓飞飞的声音:
    “师叔,那盒子是藏在青、白,还是朱、玄?”
    “不在青、白,也不在朱、玄,是在三不管。飞子,把腥的递来。”
    卓飞飞闻言,从怀中掏出一只盒子形状的黄布小包递进车内。
    “噢,少了关防大印与火漆封签。飞子,给备货。”
    “要什么?”
    “八匹马、姥姥、寿星佬、扁钻、木人双水火、合和、寸管、十三条。”
    卓飞飞随话声迅快地递上各种物件儿,众人看清楚的只是其中一把小刀。
    里面传来若折纸抖布鼠行雀啄之声,各种微弱声响不绝于耳。
    随后忽然无声。
    过了一会,才听一人长嘘了一口气,轻笑道:“好了,即使原主儿来,亦不复辨认了!”
    随后一个金衣喇嘛忽从马腹下往上一窜,一磕马肚,那马竟也脱了羁绊,被那金衣喇嘛抱着马脖子,绝尘而去。
    那金衣喇嘛边扬长而去,边留下一串笑声:
    “‘小祖宗’小杨,算我老偷儿这回栽在你手里,被你拉来为难我的弟子。不过只有这回没有下回了!”
    “飞子飞子,且好自为之,莫堕了你‘神偷’两字名声。你师妹的事,我已托给小杨了。”
    “风从虎,云从龙,各有缘分、莫强求。诸位……后——会——有——期。”
    金衣喇嘛已然不见。
    他刚才叹气说话时还在轿车内,一眨眼人现身却在马腹下。他如何走出、离开轿车的,谁也没看见。
    这就是“偷神”,谁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容貌、年龄。
    但你如果告诉别人,“偷神”是一个金衣喇嘛,江湖上决没人会信的。
    他们会告诉你,“偷神”是一个载三块瓦帽子的蜡黄脸皮的半大小子。
    “偷神”是一个丰神俊秀、手脚麻利的年轻人,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偷神”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黑衣盲者,整日默坐修炼神功,一旦出去便会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
    “偷神”是一个熔铜焊锡、修锁配钥匙的锁匠……
    真正的“偷神”,据说只有四个人见过:
    金冠王。
    “快刀”小杨。
    “神偷”卓飞飞。
    “妙偷”伊豆豆。
    但你若告诉别人,“偷神”会偷徒弟“妙偷”伊豆豆偷到的东西,而“妙偷”伊豆豆有一辆价值几十万两黄金的金银宝车,听的人一定会骂你是连谎话也编不圆的笨伯的。
    这世上本就这样的:许多人看上去是好人的,但偏偏关键时坏你事的就是他;有一些人看上去有些邪虎,但你有难时肯帮衬的也偏只有他。有一些事明明是真的,但世上人都以为是假的;而有些事明明是假的,却被许多人当作真的一样!
    这,就是生活的悲哀。
    因此面对这糊涂的世界,有些人也跟着糊涂。
    这些人便成了酒徒与酒鬼。
    既然在这世界上清醒是一份痛苦,就只有“醉乡路稳宜常至”了。
    “你怀疑得不错,那女子就是‘妙偷’伊豆豆。”
    金冠王一抹胡须上沾的酒,感慨道。
    “那女子真是一个好女子。”
    金冠王与小杨在马上传着一壶酒共饮。
    金冠王此时身材虽未变,但脸容已变,由一个威狞的武将天神变成了一个儒雅的美男子。
    他甚至美得有些艳烈。
    他儒雅得有些飘逸。
    但他已不复英俊少年——斑斑霜雪若繁星银亮在他的双鬓,无情的岁月在他眼角织出英雄老去的叹息。
    “我已有了萧娘,我已老去,我回我的星星谷去了。”
    金冠王的眼睛多情而又有着一丝惆怅、迷离。
    他说到萧娘时,目光中便迸发了热情、朝气、力量的光芒,他吐出“我已老去”四字,若一段摇曳多姿而不甘谢去的春花在暮春的独奏。
    他所说到的萧娘是他的第十九个女人,他最心爱的女人。
    太阳盆地。月亮山。星星谷。那里是他神秘而庞大的世家王国。
    “如换了十年前,我一定不愿钻在这劳什子里面的,”金冠王拍拍肚子,他臃肿的肚子顿发出金铁的响声,“我一定会和别一别苗头,看这‘妙偷’,倒是终究归谁的?”
    小杨大笑,望着金冠王道:
    “这世上任何人都会都有的,只有一个人是不会老的,那就是金冠王。你如喜欢上哪个女子,那个女子还不迟早投怀送抱?王兄又何必忒谦?”
    “小杨,”金冠王这回不笑了,他郑重其事地望着小杨,意味深长地道:
    “伊豆豆是一个蕙心兰质的女孩,品质不坏,你得好好护持,莫让名花误落溷池,负了运化的美意。”
    金冠王说完,一拍小杨肩膀,豪笑拍马,狂歌而去:
    “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君莫寄,寄到玉关应万里,戌人犹在玉关西……”
    [六]
    宝车犹在。
    人疑梦中。
    当六个护卫先后回来时,却见“十根天魔”沙蛮侯也正自马背上昂起头来。
    而“快刀”小杨人犹伏在马背上,两手无力地垂下,还在昏迷之中。
    “跑了一匹马!”一个护卫叫道。
    “看,有一张纸!”另一个护卫指着宝车叫道。
    沙蛮侯循着那护卫所指手指望去,却见车子上用路旁碎石压了一张墨迹犹新的纸。
    纸上是铁划银钩的大字——
    “快刀”小杨:
    你救我一命于当年湖广。
    我解你一围于此时此地。
    从此两不相欠也。
    令狐不疑涂鸦。
    ——看来,是一个叫“令狐不疑”的高手为了报答“快刀”小杨的救命之恩,赶走了金冠王与座下的一干高手,为大家解了围。
    但不知这“令狐不疑”到底是谁、有多大的来历,他虽赶走金冠王,不知金冠王还会不会来个回马枪,重新杀回来?
    沙蛮侯心下正自惊疑不定,忽见一道人影足不点尘,以一流的轻功自远方掠来。
    那是一个女子。
    [七]
    小杨睁开了眼睛。
    “杨大侠醒了?”
    一双妙目关切地望着他。
    小杨摇了摇头,嘴角翘出一缕懒洋洋的笑意:
    “被人伤得七荤八素还被称为大侠,我这还是第一次。”
    他摸着额角,喃喃道:
    “……这张床在走,莫非,我在车上?”
    “杨大侠当然在车上了。你为了护我,与金冠王座下两大明王拼得受此重伤,你不坐车,这车还让谁坐?”
    “小姐这样说,倒让我脸红了。”小杨道,“我只不过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而已。——现在车往哪里?”
    “留下。”
    “我那六个伙伴呢?”
    “他们已回去复命了。”
    “他们回去复命了?”小杨惊道。
    “还没到‘留下’,小姐是不是中毒、中蛊,还没由西门诸葛最后诊断,怎么就让他们回去复命呢?”
    “我现在感觉挺好的,并不像中毒、中蛊的样子。他们护送到这里,已够了。何必非要送到‘留下’不可?”
    “再说,我如真有好歹,有你这‘老大房’典当第一护卫在此,我还担心什么?”
    “这样说来我算是人质了?”小杨笑道。
    “还真给你说对了,我们是以十万两银子的抵押才把你给留下的。”
    小杨淡淡笑道:“想不到我还挺值钱的。难怪这帮小子会丢下我不管了,与其带一个病歪歪的人回去,不如带十万两银子回去更招人喜些。”
    “这便是我要留下你的原因——因为你伤得不轻。病得更重。我有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帮你疗好伤、治好病的道义。”
    “这么说,我真的病得不轻?”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双妙目露出诧异之色,“你不但与星宿海的火灵子比拼内力时,内力尽失。而且还中了‘七不慈悲八拔苦’的‘散仙丸’毒,要想练功提一口真气也难!”
    小杨闻言,试一运气,心中不由沉了下去:地想起他装晕昏过去的期间,这女子曾用小银匙喂过他几口含有燕窝、人参、冬虫夏草等补药的甜羹。其中有一味药味当时未品出,想不到竟是“散仙丸”!
    ——“散仙丸”是福建武夷山的炼气士积百年修炼教训之经验而研制的一味大毒大补之药,用以炼气纠偏用的。此药炼蜜为丸,杂采众毒,是长枪大戟、快刀利剑,完全不按君臣佐使药理而配的一丸猛药,能把炼气士与武林内家高手的内力真气完全消散入奇经八脉、十二经络,封锁入三百六十五个穴道中,使一个修为精深的炼气士与武林高手眨眼间变成一个周身无力的凡夫俗子。若要解“散仙丸”之毒,非得服“连珠弩”、“回龙鞭”不可。
    想不到自己终日打雁,反倒教雁啄瞎了眼睛,被这妙人儿在温温柔柔中给算计了!
    好!好厉害的“妙偷”伊豆豆!
    小杨心下这样想过,脸上却挂着依旧满不在乎的笑容,笑着问:
    “我原想到‘留下’时能留下你,想不到还没到‘留下’你先把我留下了。不知在下这一份得伴小姐左右的福气能有多久?”
    “如果哪一天小姐嫌厌了在下,只要说一声便是,我一定自己会走出去的。”
    “还有,小姐出可能不知,我这人常糊里糊涂地做好人,也稀里糊涂地结仇人。如果仇人知道我失了武功,一定会来寻我晦气的。你不必如此善心,还是把我丢在路边让我生死随缘、自作了结算了!在下实在不敢以此百无一用之身,带累了小姐。”
    那女子微微眯着她那双笑盈盈的眼睛,一直静静听他说着,到最后见小杨不说了,眨一眨眼轻笑道:
    “我还以为你像念《长阿合经》一样一直念下去呢。”
    “谁叫我们这样遇上了呢?杨大侠,不必说了,你的伤、病没治好,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小杨听了,心里气得差点吐血:
    我的伤、病如治好了,你想不放我走也不行了!
    但你下的毒,你还会给我疗毒?看来你是要我这一辈子当定这“软脚蟹”了!
    伊豆豆,既盗图盒,那定是已暗地里投靠了倭寇。这一送还不是把我朝宁波倭寇老巢里送?拿我给倭寇侵略出战时祭旗祭刀?
    不行,只要有可能,我一定要恢复武功。
    哼!只要我恢复了武功,如入了倭寇老巢,那就可以唱一台大戏了!
    小杨忽忍俊不禁,笑了——
    自已不是一直在筹划一个计划: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换回真图盒后,要不动声色地、一路跟踪下去,打入倭寇巢穴吗?
    现在这一切不是都在按计行事?
    如果有什么不同,那就是自己忽消失了武功。
    但武功也不是不可再练回来的。
    武林中不是常传说过这样的故事:一个武林高手落入对头掌中,废去武功后被当作奴仆使唤,受尽侮辱,后来他暗中潜修武功,终于打败了对手……
    小杨此时脸上云开雾散,笑得明朗起来。
    看着小杨这样笑,要不是亲手给喂的毒药,伊豆豆真怀疑小杨没中毒。
    不知为什么,伊豆豆对小杨这一脸不在乎的笑容忽有些恼火。
    “驾!”
    她忽然钻出车去,夺过车夫掌中的鞭,娇叱一声,一鞭抽在三匹名马的身上。
    三匹马顿撒开碗口大的十二只铁蹄,蹄声如雷,雷声隆隆地拉着宝车狂奔。
    第八章魔会
    [一]
    车停镇心十字街口,一家酒楼门口。
    酒楼门两旁镌一副红木对联。
    对联书道:
    知味停车,移樽就教兴家国,
    闻香下马,借箸代筹定山河。
    店名为“英雄酒楼”。
    “十恨天魔”沙蛮侯随在伊豆豆、小杨身后登上楼前石阶,瞥了一眼对联、店名,冷冷笑道:
    “好大的口气!”
    一个抱臂靠在楼门口的大汉顿扫了沙蛮侯一眼。
    沙蛮侯见状,眼一横,喝道“怎么?看不过爷是不?”
    那大汉瞅了一眼“十恨天魔”沙蛮侯背后背的一对吴钩,扭过头去只当没听见。
    沙蛮侯还想发作,却被伊豆豆喝住了:
    “赶路要紧,莫惹事儿!”
    这时另一个闲汉笑了:“嘿嘿,一个被雌儿管的角儿,也敢来称人物道英雄?”
    他正笑着,不知怎的,忽腰一软,跌坐在地上。
    他爬起正要骂出口,却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如雷灌耳:
    “店家,今日又有什么新花样?”
    原来是这几日天天来喝酒的铁匠阿华的师叔夫妇来了。
    这对夫妇都有些本事。人又仗义好打不平,而且是常光顾酒楼的财星,还是别招惹为好。
    那闲汉这样想道。
    随后他看到了跟在师叔后面的铁匠阿华。
    黑黑的阿华。
    伊豆豆他们坐定。
    店保殷勤地问:“这位大小姐和这位贵公子要些什么?”
    他问的是伊豆豆与小杨。
    好像所有开酒楼的店保都有这种本事,能一眼看出谁是主人,谁是贵客。
    伊豆豆笑望着小杨:“杨大侠你来点吧。”这几天离宁波越近,伊豆豆待小杨越加客气了。
    小杨目光懒洋洋地一扫店保递过的菜牌道:“虽然你们店门门对写着‘知味’什么的,谅你们也做不出真正‘知味观’的那些菜来,不说什么‘叫化童鸡’、‘满台飞’、‘斩鱼丸’了,凑合着来这样几个菜吧:‘蜜汁火方’、‘兰花春笋’、‘脆炸响铃’、‘咸笃鲜’。”
    “原来是杭州来的远客。”店保显然经多识广,见过场面,“不是小人代东家吹。杭州酒楼有什么菜,这里都能做。‘天香楼’、‘知味观’、‘奎元馆’、‘素春斋’、‘天外天’、‘八卦楼’,这位爷您尽管点!”
    小杨闻言不由楞了一下: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高厨,能做杭州八大名店的名菜!
    这时只听伊豆豆脆脆地道:
    “那敢情好。给来一客‘天香楼’的‘武林炙鸭’、‘八卦楼’的‘江螺清羹’和‘素春斋’的‘扒鱼翅’。酒么,来一坛‘花雕’,最后一人来一客‘奎元馆’的‘大三鲜面’。”
    “好咧!”店保响亮地应道,边报着菜名,边勤快地抹桌子、取来杯、箸,然后去提酒。
    ——遇到肯花钱的顾客,店保总是优礼有加的。
    何况。
    何况这肯花钱的主儿,还是一个标标致致的美人儿。
    等了一会儿,不见酒菜上来。
    再等了一会儿,还不见动静。
    又等了半晌,依旧杳无音信。
    上雅座来为顾客送菜的店保来了四五拨,没有一个拿正眼看他们一眼。
    这些店保们绕过了伊豆豆这张酒桌,把酒菜送到其他桌上。
    送的菜中就有他们点的那几个菜。小杨嗅一下香味,便知这里做的“武林炙鸭”与杭州“天香楼”做的,完全是一家。
    ——因为天香楼的“武林炙鸭”正是他最爱点的一道菜。
    小杨同时还记得,点这道菜的那一对夫妇和一个长得黑黑的汉子,是在伊豆豆点菜后跟着点的。
    不仅这一道“武林炙鸭”,其他几道菜,也都是顾客们在他们之后点的。
    但他们后点的,竟都先得到了!
    小杨心下不由暗道:来了,来了,一路上平安了一阵,这蹊跷事儿,终于还是来了!
    这时,沙蛮候不由气往上涌,猛地擂了一下桌子,叫道:
    “店家,我们的菜呢?”
    他这一声猛喝,直震得楼上所有的窗子都发出一阵震响来。
    满楼喝酒、聊天的声音顿时全静下去,所有的且光都向这里射来。
    这时,那“提酒去”的店保才慢慢地走上楼来。
    店保的手是空的。
    “我们的酒呢?”沙蛮侯冷冷问。
    “没啦,没有酒了。”店保道,他远远站住了,不再向前走近,他心中怕,怕这死眉死眼的锦衣白脸人。
    ——这人身上有股煞气。
    “那我们的菜呢?”沙蛮侯又问。
    这回他问得很亲切,还笑了一笑。
    但店保不由眼角跳了一跳,说话也变得结巴起来。
    他觉得这白脸人的笑比发怒更可怕。
    他甚至感到了这人眼中的怒意与杀机。
    他低声嗫嚅道:
    “没有了,都没有了。”
    “这就是说,我们点的‘蜜汁火方’、‘兰花春笋’、‘脆炸响铃’‘咸笃鲜’……”
    沙蛮侯还没说完,那店保接口道:
    “还有‘武林炙鸭’、‘江螺清羹’、‘扒鱼翅’,连同一人来一客的奎元馆‘大三鲜面’,你们点的,一样都没有啦!”
    “为什么?难道是嫌我们出不起银子?”
    “不是,我知道几位都是有钱的主儿,楼下你们的车还是金车。”店保赔笑道。
    “那为什么?”这回问活的是伊豆豆,“为什么别人点菜就有,我们点的就没有了?是不是瞧我们几个不顺眼?”
    “哪里哪里,您小姐是天女下凡,那位公子更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材……”
    “那么就是看不顺眼爷了?”沙蛮侯身子一长,入已到店保眼前,一手搭在了店保的肩上。
    店保领顿似经受着巨大痛苦似的,全身发起颤抖来。
    他抖着声强笑道:“大爷您更,威风——威风得——紧!”
    这一句话说完,店保已满头冷汗。
    “那为什么?”沙变侯冷笑道,“总不会是你们老板想上排门板关门大吉了吧?”
    他正说话间,忽一把推开店保,一脚踏在凳上,摆出大马金刀、大干一场的阵势——
    他摘钩在手,双目逡巡,紫棱有威。喝道:“什么人?”
    这时,一个人稀稀落落地鼓起掌来,淡淡道:“好,这才有点味道。”
    这人坐在高处。
    高高在上。
    这人花袍。
    店堂都供着财神菩萨赵玄坛。
    赵玄坛就是赵公明赵元帅,他黑脸,穿金钱富字锦袍,跨黑虎,擎神鞭。
    据说把赵公元帅供得越高,香火越盛,财运越旺。
    因此,这“英雄酒楼”的财神菩萨便高坐在供得高高的佛龛里,身上锦袍与跨坐的黑虎已被香火熏得花纹也看不大清了。
    而现在这佛龛里,蹲坐在木雕黑虎身上的,不是财神赵玄坛,而是一个花袍老者。
    老者须眉灰白。
    “花袍老怪?”沙蛮侯一怔,叫道。
    “还有我盂瞎子。”
    随说话声,迎街的窗子里一人如一缕青烟掠入。
    这人一进来,便让几个人不由发出惊叫:
    那是一个脸上纵横着三四道刀剑划出的疤痕的瞎子——
    丑陋。
    阴森。
    “原来是‘瞽目神剑’孟前辈与花袍萨前辈驾到。”
    伊豆豆微笑着起身迎道。
    小杨端坐不动。
    他望着“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想起了另两个人:
    “断肠箫客”易愁人。
    “刀煞”麻九。
    孟三更、萨神魔、易愁人、麻九是倭寇大头目麻叶的四大心腹。
    而易愁人、麻九在“听箫楼”一战中都已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这回,“瞽目神剑”孟三更与“花袍老怪”萨神魔现身,是冲自己而来,还是奔伊豆豆而来?
    如是冲自己而来,当今之计,武功尽失,内力不继,且将如何?
    正当小杨凝神沉思间,却听“花袍老怪”萨神魔哈哈笑道:
    “‘十恨天魔’,你是天魔,我是神魔,今天我们两魔相遇,得好好‘亲近’‘亲近’才是。”
    “瞽目神剑”孟三更则在旁冷森森接道:
    “对,你们两魔好好‘亲近’‘亲近’,我来和伊姑娘聊聊。”
    萨神魔与孟三更说话间,已一个守在窗口,一个拦在门户,封住了出路。
    伊豆豆见状,心中一凛,但脸上依然言笑晏晏:
    “不知孟前辈要与晚辈聊些什么?前辈如有所询晚辈自当悉心告知。”
    孟三更笑:“我也不想听其他,只请姑娘把你得到的图盒给老夫摸摸……”
    伊豆豆笑:“原来前辈是为此而来!我即把图盒拿来给你看。”
    伊豆豆说着,举步向外欲走。
    “不。”孟三更以他手中的明杖拦住了伊豆豆,“伊姑娘请等萨神魔与沙天魔‘亲近’出结果后,再去取吧!你现在拿给我,我也摸不出真假。”
    “我是个瞎子。”孟三更道,“请恕我无礼,让姑娘等了!”
    随后地仰天打个哈哈道:
    “既然连伊姑娘都愿留下来看神魔天魔这一场‘亲近’、我想不会有谁会不看吧?谁若不看,那就是看不起瞎子了!”
    孟三更说着,左手一拔明杖,右手里亮出了一柄细剑。
    孟三更以那双瞎眼把全场环扫一圈,森然道:
    “谁看不起瞎子,想擅自闯出这场地,嘿,嘿,老夫只好叫他尝尝瞎子的剑了!”
    他这一说,众人俱都心里雪亮——
    “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老怪”萨神魔这一场“亲近”,不“亲近”掉一个是不会收场了!
    看来这“花袍老怪”萨神魔与“瞽目神剑”孟三更,今天是专为吃定“十恨天魔”沙蛮侯与“妙偷”伊豆豆而来的!
    这时只听沙蛮侯冷冷一笑,把吴钩摘下,双钩相交,发出“叮”的一声剑吟,沉声道:
    “好,萨神魔,就让我们‘亲近’、‘亲近’!”
    “孟前辈,好像以前我们父女都对你不恶。”
    “哼,那是你们看在麻将军的份上。”
    “那么,也请你看在麻将军份上,放我们一马。”
    “这一切就是麻将军的意思。”
    “麻将军为什么这样对我们?”
    “因为麻将军不希望看到苏我青原,也就是你的叔父大人因夺图盒之计成功而得宠,让徽王手下四大臣的排名由徐、陈、萧、麻变成徐、陈、萧、苏我。”
    “还有没有其他理由?”
    “麻将军也不希望看到你们父女三人离开。”
    “谁说我们要走?”
    “哼,你这又瞒得了谁?令尊苏我先生不肯为徽王效力,由来已久。这次你答应为,徽王盗取《兵力图》盒,是因为令尊与令叔父已达成协约,令尊把忠于苏我氏的武士都交给令叔父,令叔父答应为你们父女三人求情,让徽王准许你们父女三人远走高飞。”
    “徽王当初不是也答应的吗?”
    “徽王答应,是因为他手下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去盗图。”
    “但徽王后来想到,如让你们走了,令叔父的实力将可能增加一倍,而令叔父浪子野心,所谋者大。徽王恐日后驾驭不了令叔父这条狂龙。”
    “想不到徽王是如此出尔反尔之人,我这图是白盗了。”
    “姑娘这就说错了。”
    “哦?”伊豆豆意似不解。
    “令尊之所以要你答应盗图,不单单是为了你们姐妹和他三人能远走高飞,也是为了怕明朝大军前来围剿南北三十七路兄弟,使忠于你们苏我氏的武土、浪人也随之玉石俱焚。这是令尊一种但求心安的仁心。你答应盗图还不是为了减轻令尊那一份仁心所遭到的良心的不安,为了远走高飞、永得自由?因此即使徽王毁约悔言,你这也不算白盗兵图……”
    孟三更唾星四飞,说得摇头晃脑起来。
    伊豆豆冷笑:“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孟三更听了伊豆豆嘲讽的言语,脸色顿变得难看之极!他沉默片刻,冷冷道:
    “你如识时务,当稍安毋躁,待萨老怪摆平了沙蛮侯,把兵图盒子献出,求个万事大吉。否则,只会徒令你父女三人惹上杀身之祸!”
    伊豆豆扬一下届:“你以为我会听你的?”
    孟三更阴阴的呲牙一笑,那空洞洞的瞎眼灰白白地对着伊豆豆,声音低低地道:
    “你想硬闯,只会自讨苦吃!”
    “好,我倒要看会吃些什么苦头?”
    伊豆豆冷笑一声,一顿足,身轻如燕地向窗口飞去。
    伊豆豆的轻功不错。
    她身姿飘飞空中,翩若蝴蝶戏花,疾似紫燕剪柳,一次次向窗口飞扑过去。
    但每次,都被“瞽目神剑”孟三更以手中的明杖、细剑逼退。
    “瞽目神剑”孟三更像一头凶恶的獒犬,守在窗口,守死了伊豆豆的出路。
    “瞽目神剑”没用全力。
    他只轻描淡写地一挥明杖或细剑,伊令伊豆豆不得不闪避开去。
    他手中那根用以探路的明杖,在一挥间也闪电般刺出剑的招术。
    明杖杖尖嘶嘶作响,竟赫然含了森森剑气。
    毫无疑问,孟三更是一个一流的剑术高手。
    在“瞽目神剑”拦阻伊豆豆的同时,“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鬼怪”萨神魔拼出了真火。
    沙蛮侯的一对吴钩与萨神魔的一对奇门兵器子午鸳鸯钺已斗了八九十招。
    “花袍老怪”萨神魔之所以被称为“怪”,在于他喜怒无常,脾气古怪,武功疯魔险骇,专使出人意外的怪招、险招。有些招式简直是自戕自残,匪夷所思,但这招式又极具杀机。
    他使的兵器是奇门十八兵中的子午鸳鸯钺。
    子午鸳鸯钺,又叫鹿角刀,亦称“日月乾坤剑”。钺分子午,一雌一雄,暗寓阴阳。每把钺由两条月牙状的钢片反转交叉而成,共有三个尖,外长内短,钺中间交叉成椭圆形,中部镶有手把,除手把部位外,均有刀刃,状若鹿角。演练时开合交织,雄不离雌,雌不离雄,好似一对鸳鸯。
    钺分蟒行、狮形、虎扑、熊背、蛇缠、马刨、猴戏、鹏展八形,每形以二十四式为一趟,八趟为一套,共计一百九十二式。
    萨神魔在这酒楼中间,施展开八卦身法,子午鸳鸯钺银光闪闪,以“勾挂提托,刁拉摧挫,执扎撩截,擒拿缠锁,滚翻裹穿,拾领带割,揉拦撑劈,钻格刺剁”等三十二诀钺技,斗得“十恨天魔”沙蛮侯恨声连连,迭遇险招!
    要不是“十恨天魔”沙蛮侯练的兵器双吴钩,也是奇门兵器中一奇,恐早伤在萨神魔手下了。
    萨神魔见久战伤不了沙蛮侯,心中光了一头的火,在被沙蛮候的双钧一招“小鬼推磨”给逼回后,猛地怪叫一声,将右钺钺尖往自己左臂上刺去。
    他一钺刺中自己左臂后,人陡成疯癫之态,大笑一声,又大哭一声,往地上身形一矮,连扫出十八九个扫堂腿,又连翻二十七个筋斗;忽以头槌撞向地板,忽以双脚踢出;忽又一口气舞出四十八式钺招,却是蟒、狮、虎、熊、蛇、马、猴、鹏八形抖乱了胡使,全然不顾“十恨天魔”沙蛮侯的双钩夺命杀招,完全是一副疯子不计生死的拼命打法。
    “你疯了疯了……”沙蛮侯怒极骇极、气急败坏地叫道,边叫边匆忙地应招。
    他接一招“毒蛇出洞”略迟,却听“嘶”的一声,萨神魔的子午鸳鸯钺撕裂了他肩头一片衣衫,勾翻了他肩头一块皮肉。
    沙蛮侯肩头顿时被血染红了一片!
    “好!你狠!”
    沙蛮侯被人称为“十恨天魔”,其性格也颇为凶残、暴戾、乖张。这下子见自己挂了彩,顿也动了真怒,大喝一声道:
    “奶奶的,叫你也尝尝爷爷的双钩滋味!”
    他双手一抖,身随步走,钩走浪势,使出一路奇奇怪怪的钩法来——
    “十恨怒钩!”
    这路“十恨怒钩”乃是他融合了查钩、行钩、虎头钩、雪片钩、十二连钩和卷帘钩这六大钩法和自创的“十恨拳”“怒奔掌”而独创的钩法。但见他勾、搂、掏、带、托、压、挑、刺、刨、挂、推、拉、锁、架、抹,把钩的十五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使到第七恨“恨命无常”时,他一对眼睛也都使红了——
    他想起了他生命中唯一一个爱过的姑娘。
    那姑娘极美也对他极好。
    但这姑娘与他只厮守了三天,就被“乱天王”七兄弟抢去鹰嘴岩轮流蹂躏而死!
    他杀上山去的时候,还见到那姑娘眼中流的血和怨恨,以及被蹂躏惨死的流着血的雪白裸体。
    那已死的裸体还在“乱天王”第七个兄弟邪恶的身体下遭最后的凌辱!
    那一仗他杀得自己的十只脚趾骨都给山石踢断了!自己的肋骨也断了四根,额上还挨了两刀、背上吃了一斧头!
    但他也把那狗娘养的“乱天王”七兄弟连同他们的儿孙给杀了个精光!把“乱天王”七兄弟的老婆姐妹女儿给奸个一个不拉!
    ——那一战他杀了九十七个男人!先奸后杀了四十七个女人。“十恨天魔”之名从此传遍天下。
    沙蛮侯想到他那惨死的至爱的姑娘,眼睛里忽变成了血红的一片:
    他眼睛中进流出一串血来!
    他眼睛中只觉得一天的火光!
    他发出天悲地愁的一声悲吼怒啸,双钩直直地刺了出去!
    他这一刺出,便把他一生的悲苦、怨毒、仇恨、惊怖,俱刺了出去!
    这是所向披靡的一刺——
    逢佛杀佛!
    逢祖杀祖!
    逢自己,便杀自己!
    杀自己的生,自己的死,自己的父母妻女,自己的一切的一切!
    是名必杀!
    “十恨天魔”沙蛮侯的双钩贯入了“花袍老怪”的胸膛。
    “花施老怪”萨神魔身体被这一对钩给刺了个对穿。
    萨神魔呆了一呆。
    然后,
    他将手上的一对子午鸳鸯钺以他一生最清醒、轻巧、简截的方法,割断了敌手的咽喉。
    然后,
    萨神魔发出一声鸡被宰时发出的那一种怪叫——
    像哭。
    又像哑哑的笑。
    然后倒下——
    仰天倒下。
    他死。
    伊豆豆的头发已变得凌乱。
    她的臂上还挂了一两道血口子。
    她在飞扑出第四十一次后,又第四十一次被“瞽目神剑”孟三更的剑退回。
    场内原先一直响着的沙蛮侯与萨神魔的打斗声随两人的同归于尽而停止了。
    因而当伊豆豆与孟三更的较量一停下来,场内顿变得大静。
    静得只有伊豆豆那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也许是片刻之间还龙精虎猛的两大高手——沙蛮侯与萨神魔双双恶斗同死的强烈变化,给人的刺激太大,让人感到震惊,还没回过神来。
    也许是格外紧张地关注伊豆豆能否逃脱“瞽目神剑”孟三更的魔掌。
    也许是怕多言妄动惹祸招来无妄之灾。
    场内所有的人都沉默无声。
    好像他们全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静,静,静。
    “瞽目神剑”孟三更像一只竖着耳朵无声地匿藏在黑暗中伺机扑食老鼠的猫一样警觉地倾听着伊豆豆微趋平静的呼吸。
    他静待着伊豆豆再次企望从窗口扑出的尝试。
    他甚至机敏得像黑夜中急速穿行在洞穴中的老鼠本身。
    任何风吹草动他都会引起警觉。
    但他似乎忽略了一点东西:
    他只留神了多出的声音,疏忽了少了的动静。
    伊豆豆忽然不发出呼吸声了。
    她屏住了呼吸。
    她边紧张地注视着“瞽目神剑”孟三更,边无声地移行,移向门口。
    她要逃离这魔鬼!
    这个以猫戏老鼠的心态把她一次次挡回原地的残忍、阴狠的魔鬼!
    但她移到门口,刚面露喜色,顿足飞扑出去时,门口一缕劲风拦腰扫来。
    她身形在空中一顿,足尖在门框上点,以“鲤鱼倒穿波”的姿势退回——
    一支细剑忽拦在门口前面,封住了她的出路。
    “你!”
    伊豆豆见状,气得妙目一闭,流下一行气苦的泪来。
    “哈哈,你哭了哭了!”
    孟三更发出一阵得意的笑声。
    “你以为我没注意到‘十恨天魔’沙蛮侯与‘花袍老怪’萨神魔打斗早已停下了这件事?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已没有了、死了?——如你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作为一个剑术高手,怎会忽略周围环境的变化?”
    “哼,你若想从门口逃走,那只是痴心妄想。——因为我的剑,无论你逃多快也追得上你!”
    “为了让你死心,请见识一下我真正的剑术吧!”
    “你如受不住,”孟三更翻动着他的只见眼白的瞎眼,发出一阵诡异的哑笑:“就不妨叫出或哭出声来!”
    随后他沉默了一会。
    他像苍狼一样昂首向天。
    他这样默默昂首向天站了一会,忽从丹田中进发出一声怪嗥。
    怪嗥声中,他的明杖、细剑恍如金蛇乱窜,闪电飞舞,使出一套极诡秘、迅疾的剑法。他身如鬼魅。
    他的剑如怨魂缠足、如蛆附骨。
    他的每一剑都刺向最远离伊豆豆的地方。
    但每一剑都刺回来,刺中伊豆豆的衣裳。
    他的剑在留下的众多或坐地下或偎墙角或匿柱后或躲桌椅后面的酒客间穿过而不伤人分毫。
    他的脚、手、身子也没碰翻过一张凳、一张桌、一只酒坛、一头碗盏。
    他在空中飞来飞去击剑而出如一头蝙蝠。
    ——一头邪恶、暴戾而又兴高采烈地狂舞的蝙蝠!
    众人看出,这“瞽目神剑”孟三更此时只不过是在以他神奇的剑术吓唬、戏弄伊豆豆。
    他似乎很喜欢听。
    听伊豆豆的哭声或惊恐的叫声。
    伊豆豆忽静了下来。
    她以她那清纯得如明月的眼睛,看着这满空飞舞、击出令人惊骇剑术的狂魔瞎子。
    她眼中有的只是铁的无畏与冰冷冷的仇恨。
    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孟三更如看一只跳来跳去的猴子。
    如果她能,她有武功,一定把这只舞剑的瞎眼猴子钉死在这酒楼的楼壁上。
    她与其说是恨他,不如说是憎厌。
    她憎厌他就像憎厌一只苍蝇。
    孟三更忽也停了下来。
    他停下时,剑正好平托着伊豆豆美丽的下巴。
    孟三更恶狠狠地叫道:
    “你哭!哭!哭!你为什么不哭?”
    “说,你为什么不笑又不叫?你难道不怕死?”
    “我为什么要怕死?”
    伊豆豆淡淡地道:
    “谅你也不敢杀我!”
    她抬一下下巴:
    “如果你敢杀,要杀就杀吧!还犹豫什么?”
    “是的,我不敢杀你!不敢杀你!”
    孟三更喃喃道。
    他忽将剑一收,一把抓住了伊豆豆的头发往身边一带,拧笑道:
    “那是因为我有一个秘密,有一个心愿。”
    他将头低下,合上眼,过了片刻再抬起头。
    他道:“你看看我,我是不是还是瞎子?”
    大家看去,却见“曾目神剑”孟三更那全是灰蒙蒙眼白的、空洞的眼中,多了一粒鼠屎大的眼珠。
    “这就是我的秘密。我不是瞎子,我能看见一切!”
    他翻动着那一对白多黑少的四白眼,扫视着酒楼上每个酒客:
    “我从脸容被毁,决定装瞎子的那天起,就发过一个誓:待我再睁眼时,我要拥有一个天下最美的女子,我要拥有一笔一生花也花不完的金银财宝。哈哈。今天,老子做到了!”
    他用剑一指酒楼上所有的人,邪邪地道:
    “我还告诉你们一个秘密:为什么你们得到了要点的菜,而他们三个没得到?——因为我要他们三个都不要生病。我不想要一个病美人,而要拚掉‘花袍老怪’萨神魔,也不能出现一个病天魔。——‘花袍老怪’以为他能得到这美人儿,我只贪图那辆金车。他错得厉害得不可饶恕:即使是真瞎子,一个男人心里还会想着女人的!我既有了金银,怎能没有美人?”
    “因此,我对‘花袍老怪’也弄了一点手脚、他要不是被这佛龛前的‘醉龙香’薰了一会儿,以他的武功,死的恐只会是‘十恨天魔’,怎会让沙蛮侯能拼个同归于尽?——至于那白脸小子,他本是江湖有名的‘快刀’,但奈何他被下了毒,力气还不如在座的普通人大,不要说杀人,连杀头把猪恐也力不从心!说来这还得感谢美人儿她自己,她把他的武功给禁制住了。”
    “好了,你们能在此时此楼听到这么多武林秘密,便死也不冤了!你们,给我一一去死吧!”
    他说完,左手一松伊豆豆头发,随手点了她五六道穴道,往旁一推,目中凶光一闪,剑一挥,向酒客们冲去。
    他要让这酒楼上不留一个活口。
    孟三更一剑向一个酒客杀去,却听旁边一人喝道:
    “孟三更,有种的先来杀我!”
    ——世上竟还有抢着死的人!
    孟三更不由大奇,停下出剑循声望去——
    却见那人竟是小杨。
    那个被“妙偷”伊豆豆下毒,禁制了武功的“快刀浪子”小杨。
    小杨正从地上打坐的地方站起。
    他看上去依旧荏弱、文静。
    他的脸苍白无血。
    但他眼神燃烧着愤火。
    他眉宇透露着坚毅。
    他手中虽然无力,但多了一根筷子。
    他握着筷子细的一头,把粗的一头那四万棱形的棱角尖线对着下方。
    ——仿佛他握的不是筷子,而是快刀。
    他那被人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称为“无敌”的“快刀”!
    小杨目光毫无畏惧地迎向孟三更的目光。
    他说:
    “‘十恨天魔’沙蛮侯遇上‘花袍老怪’萨神魔,两人都死。”
    “不知‘快刀’遇上‘神剑’,又是什么结果?”
    小杨这样说着,立在那里渊停岳峙,八面供心显示出高手的风范。
    孟三更的目光不由为之一凝。
    他凝视着小杨,心中在问:
    这小子的武功真的消失了、废掉了吗?
    孟三更不由有些踌躇。
    孟三更忽觉得要杀掉这个人,心中没有把握。
    第九章刀中玄
    [一]
    “‘瞽目神剑’孟三更与‘快刀’小杨相斗,赢的会是谁?”
    “孟三更。”
    “为什么?”
    “因为他是‘瞽目神剑’。”
    “如果孟三更的瞎眼不瞎了,而小杨不用刀,用的是一根筷子,谁会败?”
    “难说。”
    “为什么这样反而难说呢?”
    “因为孟三更由一个瞎子变成了一个明眼人,他就不是‘瞽目神剑’了。”
    “你的意思是说,孟三更如睁开眼恢复了他的视力,剑术反而不如闭眼时?”
    “是的。”
    “这又为什么?”
    “因为当他是一个瞽目人时,他的精、气、神全处在密封的状态,能全部凝聚到他的听力与剑上,他能以‘听风辨位’的功夫准确地判断敌手,全神贯注地出剑。这时他的剑术最高。而当他睁开了眼,处于密封状态的他就有了一个缺口,眼睛的缺口。精、意、气、神便从眼中泄出去。眼睛,成了他的累赘、不能胜的一个原因。”
    “至于小杨以筷子斗孟三更的剑术,有得有失。”
    “得在孟三更使的是刚性的细剑,而小杨的筷子是竹做的,有其柔性,以柔克刚。失,就是筷子毕竟不是快刀,以如此短而细的筷子代刀对敌,使‘刀如猛虎’的刀威大打折扣。”
    “这些时日来你跟随我总算有些长进。”
    “这全凭师父你的教诲。”
    “师父,我们现在到哪里去?”
    “京城。”
    “小杨那一边的事……”
    “他的事太多,不是我们所能管得过来的,还是看他自己的造化吧。况且京城有更重要的事等我们!”
    说这些话的,是乌衣道士和一个跟随他的江湖客。
    两人双骑,风尘仆仆地并驰在江浙道上,向京城方向进发。
    不知京城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使得这两人连“快刀”小杨与“瞽目神剑”孟三更的生死之战也顾不上一看?
    [二]
    “英雄酒楼”楼上。
    一个人的发髻已被兵刃挑开,头发被兵刃的罡气震散,垂挂下来,遮住了额头,遮住了半张脸。
    这人的额头已被兵刃划破了一道伤口,血正缓缓地渗出,慢慢流下,绕过眉角,顺着颧骨往下流进浓发遮掩的脸颊……
    这人左腿膝盖已受了伤,虚虚地垂着,身子的重量落在撑着桌子的手上和一条右腿上。
    这人额上有豆子大的汗珠流下。
    这人喘气粗而短促,显然刚经过一场恶斗,气力损耗过大,一时还恢复不过来。
    但这人尽管脸白得像一张纸,那浓黑的剑眉与刚毅的目光仍让人觉得他还可战斗。
    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斗士。
    这人正是小杨。
    平时显得有些文气、随和的小杨。
    他仿佛由一座白玉琢刻的玉雕变成一尊青铜铸就的铜像。
    他的右手还以握刀的方式“握着一根筷子”。
    这是他用的第七根筷子。
    距小杨八尺之距。
    “瞽目神剑”孟三更正慢慢地把一根筷子从咽喉里抽出来。
    他把这根沾血的筷子抽出后,细细打量了一下,放在桌子上。
    这是排在桌子上第三根带血的筷子。
    “瞽目神剑”孟三更的脸已变得铁青。
    他以一条黑布止住咽喉处的伤口流血。
    他望向小杨的目光冷得像冰。
    冷冷的冰。
    绝的是孟三更竟然用冰冷的目光看着小杨时,还能露出一丝笑来——
    “还好我及时侧了一侧脖子,否则我气管、大动脉被刺中,便完了!”
    “我佩服你的出手之快,这是我有生以来见到的最快的出手。这样快的出手,以后再也不会有了!——真是可惜!”
    “你这时还能说出这番笑话来,真令我也不得不佩服。”
    小杨盯着孟三更,脸上掠过一缕笑意:
    “你在中了这刺喉一筷后,还敢叫阵,还认为我会死在你手中,这份不服输的劲头放眼天下,也算人所罕及的了。”
    “你自忖还可一战,我一定奉陪。”
    孟三更哑哑地笑了,笑声充满了恶毒:
    “嘿,嘿,你若以为我在中了刺喉一筷后还会与你争强斗狠,你把我也想得太好了点。”
    “你难道不?”
    “我当然不!”
    孟三更低哑着嗓子淡淡道:
    “只有市井中的混混儿才一个劲地玩命斗狠,拿自己的命当儿戏呢!其实我刚才那一战就不必与你战的。在刚才那一战前,我便应想到,你既能刺中我太极护心镜,刺中我肩头,刺中我臂膀,让我添了两个血洞,便一定能添第三个。”
    “可是你还是战了,你一定以为我不敢犯险拚命,闯进你剑圈内的。这样你以为我既无法刺中你咽喉,你又有那护心铜镜护心,便可无忌地放胆进招了。你一心想割我的脑袋报那两筷见血之仇,出那口恶气!——可惜。”
    小杨微微摇了一下头,叹气道:
    “可惜那一筷竟还让你闪了一闪,没要了你的狗命!”
    “所谓良机不再。你错过这一次便再没机会了。”孟三更道,“我不会再让你那该死的筷靠近我身子的。我不会再犯傻,让你我来场生死赌斗。”
    “那你怎么能杀我?”
    “我用嘴。”
    “你用嘴?”小杨道,“你真是越来越会说笑了!要是你真能用嘴杀人,又何必挨那三根筷子呢?”
    “因为我原来想亲自杀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用嘴杀人,原来只不过是叫人来杀我。”
    “正是如此。”孟三更道,“而且历来所谓用嘴、用笔杀人者,都只是唆使人杀人而已。”
    “这岂不是有失胜之不武的身份?”
    “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命也保不住的话,还顾得上身份么?况且借刀杀人也是历来正人君子、名君贤臣的惯施伎俩。孔圣人诛少正卯,又何尝提了宝剑公开向少正卯叫阵?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王成霸的多少大人物,还不是凭阴谋机变得天下?”孟三更说至此,顿了一顿,续道,“何况我只不过是一个瞎子,我刚才也算与你对过阵了。你中了毒,失去了内力,我发觉我的武功也只发挥出三成,很可能被‘妙偷’这鬼女子作了什么手脚。说不定我中的毒比你还重一些。——我这算是在中毒之下不得已而为之,便放在天下武林人物面前评理,也说得过去了。”
    “哼!一个人要作出那卑鄙、无耻的事之前,总会找到许多种借口的!”
    小杨冷笑道:
    “你既已决定要做这件事,便放手去做就是,又何必既要做贰臣,又要表赤忠呢?——我倒想看清楚,你能叫得动谁?是哪几个主儿来要我小杨的命?”
    “这我倒可以先告诉你的:是这‘英雄酒楼’的楼主和他手下这一干伙计。那楼主也并非无名之辈,他手下三十几个小太保,留下七八人看守从杭州掳来的八大名店的名厨,再留下十来人巡风、看护你那金车,大概十二三个小太保还是要上来的吧?如果是十三个小太保来,那定是‘十三道簧’了!”
    “瞽目神剑”孟三更说完,一拍手道:
    “莫楼主,带孩儿们亮相吧!”
    十四个人无声地出现在小杨眼中。
    他们是从屋顶上、窗外、门口、庑廊上、柱子后,一个个“滑”出来的。
    他们的身手都很快捷、轻盈。
    人虽然有高有矮、胖胖瘦瘦,但每个人的眼神都透露着机警与精猛的煞气。
    一人跨出一步向“瞽目神剑”孟三更抱拳道:“莫英雄谨领儿郎们听孟爷吩咐。”
    这个人长得最是和善,慈眉善目,口角上翘,一副笑不离口的样子。
    但偏是这人,辖着那这群个个透着剽悍杀气的伙计。
    孟三更冷冷地道:
    “把这人做了。”
    他指指小杨:
    “这是麻将军要杀的。你们留神些,这个小杨,人称‘快刀’,武功不弱。”
    十四个人齐向小杨奔来。
    十四个人奔来时纷纷亮出了他们的兵器。
    小杨扫视了一下群敌,淡淡笑道:
    “好!来得好!”
    他“好”字刚说毕,喉咙口一甜,一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他在与“瞽目神剑”孟三更比斗中,固然发现这号称“神剑”的孟三更,内力真气也似给下了毒药禁制,发出的不过五成功力。饶是如此,他与孟三更比斗,还是受了较重的内伤。
    现在又添了一干强敌,如再强撑下去,不把胸口这一口淤血吐出,纵能不死,亦将大病一场了!
    见小杨吐血,孟三更目光一亮,笑道:“小杨,请与我们莫楼主多亲近亲近!”
    他说完,随即向“妙偷”伊豆豆走去。
    ——他要这鬼女子说出究竟是用什么药物手法,抑制了、限禁了他武功的发挥?
    他要逼她交出解药。
    然后他得趁莫英雄与小杨大打出手之际,该溜之大吉了——
    带着金车与“妙偷”伊豆豆远走高飞,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但孟三更刚把手伸及“妙偷”伊豆豆,伊豆豆忽滑了出去。
    伊豆豆一滑滑出数尺之外,陡地一个“鲤鱼打跃”跃起,圆睁杏目,叫道:
    “孟三更,你好卑鄙、恶毒、臭不要脸!”
    见伊豆豆被点了穴道后竟能不解自解,孟三更不由吃了一惊,心里一凛!
    他惊怒交集地喝道:
    “妖女!竟能自解穴道,又以药物、手法向本座下禁制!看剑!”
    见伊豆豆被点的穴道不解自解,他陡觉这里的一切已变,变得对他极为不利!
    此时他再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他一剑刺出!
    但孟三更的剑刺了个空。
    伊豆豆身形一晃,已如“燕子穿柳”一般飞了出去。
    她飞落在小杨身旁。
    孟三更一转身,又一剑刺出。
    这一剑,他出剑时目含凶光,出剑如毒蛇。
    剑刺伊豆豆。
    也刺小杨。
    但小杨手中多了一柄刀。
    小杨跃出,一刀格住孟三更的剑。
    “莫楼主,你们……”
    孟三更正想指责莫英雄他们,却又把话咽了回去。
    ——莫英雄他们十四人被全部制住了!
    站在小杨身后的是三个人:
    黑黑的、打铁的阿华。
    阿华的师叔夫妇。
    阿华是一个憨厚的铁匠。
    阿华在这里打铁已有年。
    阿华的农具、工具与兵器都打得很不赖。
    阿华没老婆。
    阿华也不喝酒。
    阿华赚了银子唯一的乐趣就是买上两斤猪头肉大吃一顿。
    谁知阿华竟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
    但阿华的确是武林高手。
    孟三更看到了阿华制住十三小太保最后三个小太保的情景:
    阿华毫不理会三人斫来的刀剑。
    他大喝一声扑出,以肩膀撞落了一把刀,又以肘锤打落了一柄剑,并把大脚踢出,踢翻了另一个小太保。
    阿华随即以淮南鹰爪门嫡传的大力鹰爪功,点封了三个小太保的穴道。
    他做这一切不过在眨眼之间。
    他的手、眼、身、法、步,娴熟无比,显然是一个浸淫武技多年的武林行家。
    ——他究竟是谁?
    如果说黑面阿华是武林行家,那他的师叔夫妇更是行家中的行家。
    那一对夫妇在不过片刻之间,就制住了莫英雄和他手下的八个太保。
    ——如果莫英雄与他手下伙计都是平常人那也罢。
    但孟三更知道他们不是。
    ——在十年前,说起“蛇心笑弥陀”邹林和他的部下“三十六僧”,那都是令江湖中人为之侧目的武林硬手。
    尤其“僧头”“蛇心笑弥陀”邹林的一对戒刀,曾断送过“飞天蜈蚣”卫道人、“龙王观”观主飞钹仙等十几个武林成名人物的性命。
    邹林投靠徽王王直,被委派到这里开酒楼,作为倭寇江南十三桩的暗桩,以取居中策应,传递情报,来往人员打尖之用。尽管这些年来风云变幻,杀伐军战频繁,但邹林这“英雄楼”从未出过纰错。由此可见邹林与他手下人为人精明能干、机警多变之一斑。
    制住莫英雄——“僧头”“蛇心笑弥陀”邹林他们的那对夫妇,其貌不扬:
    男的身材高大些,淡金的脸皮,粗眉大眼,看上去有几分膂力。
    女的脸皮糙黑,松松地挽一个髻,长丁一双略嫌细长的眼睛,荆钗布裙,正是平民服饰。
    这两入走在人群中,是谁也不会多在意一眼的。
    ——他们实在是平凡之极。
    不平凡的是他们的武功。
    他们施展身手制住莫英雄和八个小太保不过一瞬之间,孟三更竟没能看清他们的出手。
    想不到今天来的酒客中竟卧龙藏虎,来了如此高明的人物!
    有这样的人物在场,我孟三更哪能讨得了好去?
    说不定,这条命也得留在这里了!
    孟三更想到这里,只觉心里发苦得直吐苦水。
    “谢前辈援手。”
    小杨向阿华的师叔夫妇行礼。
    那阿华的师叔一摆手,大笑道:
    “不要谢我。愚夫妇走遍天涯海角,为的是寻访这位‘莫英雄’和他一千伙计,把他们带到雁鸣峰去。”
    “雁鸣峰?”
    “是的。雁鸣峰。雁鸣山的山主‘白头雁’龙一游是我多年至交,却被这‘莫英雄’和他手下以卑鄙手段害死,抢走了龙一游的镇山之宝‘温凉伞’。”
    “据说龙一游是龙游门的长老,精于龙游七十二掌。他的‘温凉伞’乃是从西域传来的异宝,撑开后冬温夏凉,可真有其事?”
    “江湖中人都说‘快刀’小杨经多识广,果然不假。”
    “但据我所知,害死龙一游的人是‘铁心笑弥陀’邹林和他手下的‘三十六僧’。”
    “你不看这个‘莫英雄’笑得胖乎乎的、慈眉善目得像不像个弥陀?”
    “我明白了。”小杨目光明如秋水,“一定是邹林自知杀了龙一游,激了武林公愤,难逃侠义道的惩罚,才投奔倭寇做事的。”
    “你明白,我倒不明白了。”
    这回说话的是阿华师叔的妻子。
    “前辈何事不明?”小杨问。
    “据传闻,‘快刀’小杨是一个机警又聪明的青年刀客,一手快刀名扬天下。但我看到的你,不但中了毒,内力全无,连刀也弄丢了。这实在不像是机警过人的小杨。”
    “传言难免不实,其实我是一个大笨伯而已。单凭这一位伊大小姐便让在下生不得、死不得了!”
    “这位伊家小妹妹如何让你中毒失了武功,我虽没看到,但她在被强敌所掳的情况下以‘空空门’的小巧手法‘十七字诀’将毒施在‘瞽目神剑’孟三更身上,正好被我落了眼:固然是高明、巧妙得很。其他不说,光这份临危不乱、急中生智的沉着,放眼天下又有几人?何况这小妹妹长得人美如花,不由人不迷倒。”
    “男人的心一迷乱,女人得手的机会就来了。”
    这是那个阿华师叔妻子说的最后总结。
    这妇人长得容貌平平,说起话来声音却很悦耳动听,识见更是不俗。
    但她这一说,有三个人都叫了起来。
    先是伊豆豆红着脸分辩道:“前辈切莫……这样说。晚辈不过是乘人不备才得手的。这人,”她一指小杨,“为了把我赶出金车,竟把西域的金冠王也搬来,演一出全武行的戏唬晚辈,末了还装糊涂。晚辈气不过,便乘他不备之中给他弄点苦头吃吃……并非是他迷……”
    小杨也正色道:“正是,正是。晚辈虽不敢自命正人君子,坐怀不乱,但若不是欢场之中,也不敢逢场作戏。更不敢见色迷乱,既误正事,又坏了自己与别人的名头。”
    他这一辩白,伊豆豆在旁,似笑非笑道:“原来我们杨大侠是要到了欢场上,才目迷心乱了……”
    这时却听“瞽目神剑”孟三更狠声叫道:
    “死丫头,果然是你弄鬼!你虽有运气解穴的本事,又会下毒,但得罪了麻将军和徽王,你一样还是死路一条!识相的,快把解药给我!”
    伊豆豆听了后,莞尔道:
    “你抬举我了!我只会几下小巧身法与轻功,这运气解穴我可不会。是那位前辈(她指了一下阿华的师婶)暗地以一把豆子打出,才解了我被封的穴道。不过你的话提醒了我,是该给解药了。”
    她手一翻,亮出一个羊脂玉的白玉小瓶,倒出三颗明艳的绿、红、金三色药丹:“这就是解‘截脉封气’‘散仙丸’的解药:以连珠弩、回龙鞭与返魂草研制的‘聚神丹’。”
    孟三更一见药丹,叫道:“快拿来!”看他的神态,恨不得马上作势抢出。
    “给你吗?下辈子吧!”
    伊豆豆把这三颗在孟三更眼中显得珍贵无比的药夸张地向前一送,冷笑道。
    随后她把药递给了小杨。
    小杨疑惑地看着她。
    她看窗外。
    [三]
    “你赶车赶得不错,走得又快又好。”
    “我这是让马走的小颠。”
    “什么叫小颠?”
    “马的跑法有两种。一种是两前蹄同时落地或跃起,两后腿同时蹬出或屈起的跑法。一种是左前蹄与左后腿做同一动作,右前蹄与右后腿又做同一动作的跑法。”
    “第一种叫‘大奔’,第二种就叫‘小颠’。”
    “还有一种叫‘逍遥马步’,是皇帝骑御马逍遥赏景的。这种马步最是难驯:因为要马跑出左前蹄与右后腿做同一动作、右前蹄与左后腿又做同一动作的步法,是违背马天性的。但这种马步一旦驯成了,虽比‘大奔’走得慢,可是却比‘小颠’的步法美妙动人,人骑上去也最舒适愉快。”
    “你懂得真不少。”
    “我曾在关东的大马场赶过三年马车。”
    小杨正跟伊豆豆说着,忽脸色一凛,左手抓过了一旁的刀鞘:
    “又有麻烦了!”
    伊豆豆问:“你怎么知道?”
    小杨表情凝重地道,“一个一流刀客的杀气!”
    小杨与伊豆豆跳下了车。
    对面,路上拦着两个白衣、头扎白带的东瀛武士。
    两个武士目光阴沉地看着小杨与伊豆豆。
    伊豆豆叫道:
    “竹下笠。”
    “柳田一刀。”
    “孟三更与萨神魔呢?”
    竹下笠的胡子刮得铁青,一张剃刀般削刻的脸上,最让人感到阴森的是他那对鹰一样锐利的眼睛。
    “萨神魔遇上沙天魔,两人都战死了。孟三更被一个叫阿华的打铁匠和他的师叔夫妇带走了。”
    伊豆豆望着竹下笠,又加了一句:
    “噢,还有‘英雄搂’的一干人也全消失了!”
    “他是谁?”
    另一个武士指着小杨问。
    那武士浓密的胡子黑黑地长满了大半个脸,披着长发如狮,如狼。他的白衣与扎头的白带俱成灰不灰、黄不黄的颜色,还间着一块块、一条条的暗褐色,好像是喷溅上去的血。
    ——血干了就是暗褐色的。
    ——难道这人身上溅的都是血?
    那武士渊停岳峙般站在那里,如一座铁塔。
    又像一头凶猛的黑熊。
    那武士脸黑,腿黑。
    骨节粗大的手黑乎乎的长着黑毛。
    “他是保护我的大明高手。他姓杨。”
    “我是小杨。”
    小杨双目一眼不瞬地盯着这两个对他怀着敌意的东流武士,踏出一步道。
    他夸张性地挺了一下胸。
    他想这个举动也许会激起这两个东瀛武士的怒火。
    加果有一个武士说“拔出你的刀”,那就又有一场仗打了。
    自从与孟三更一战后,这两天来他一直在恢复自己的武功。
    自从与孟三更那一战后,他一直憋了一股气——
    他觉得一直没能淋漓尽致地把刀术给发挥出来!
    他盼望着能痛痛快快地战一场,一舒心中的压抑,一舒心中盘桓不去的刀意。
    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伊豆豆有些瞧不起他。
    ——是因为与金冠王一战的做假?
    ——是固为被她轻而易举地暗算过?
    ——还是因为与孟三更一战,打得那样艰难、艰辛、艰苦,显得那样狼狈?
    他说不清楚。
    他只想在这几天里一展刀技。
    只有刀,才能证明一个刀客的价值。
    只有刀,才能使刀客的生命变得瑰丽!
    但那个叫柳田一刀的武士望着小杨,并没着恼。
    他脸上竟露出一种满意之色来。
    “很好!”
    这就是他的应答。
    他的应答像一句考官的评语。
    “很好。”
    这无疑是一句很好的话。
    但这句话在柳田一刀嘴里说出,就不一定好了!
    无论谁,面对二十八个黑衣黑裤、黑巾蒙面的杀手,杀手的手里有倭刀、链子锤、钩镰枪、流星、五行轮、飞椎、铁蒺藜、竹枪等兵器、暗器,或倒悬在树上、竹枝上,或匿身在山石、大树后,或描腰欲扑在穴洞口,或从土中拱出头来并可随时以士遁遁行,还有最难对付的火器、毒药机弩……面对这一切时,谁都不会觉得“很好”是一句好话了!
    ——这些人,都是因柳田一刀一句“很好”而出现的。
    “很好”在这里是一句暗号。
    一句招呼二十八个久经杀人训练的杀手扑杀小杨的暗号。
    但小杨却笑了——
    “很好!”
    他也这样说。
    他被围在二十八个杀手中间,随时有被杀的危险。
    但他却笑了。
    [四]
    在一棵最高最大最茂密的树上,隐藏着两个人。
    这两个人隐藏在枝柯浓密的树冠里,即使人爬上去搜寻,一时也还是看不到他们。
    他们已与树融为一体——
    他们已化成了树,成了树精、树怪。
    说这树上有两个人,是因为有两个人的声音。
    这两人的声音并不高。
    但也不低——至少比蚂蚁搬家、蚯蚓耕地、蛇蜕皮的声音大上那么一点点。
    但这样的声音,如你不爬到树顶上去,竖起耳朵,透过风吹过树林发出的哗哗的叶子声仔细倾听,你还是听不出来的。
    从树上望下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小杨被围在黑衣杀手之中,一动不动。
    黑衣杀手围着小杨,也一动不动。
    这一切看来就像是树桩。
    经过千年风吹雨打而沉默不语的树桩。
    没有生命力的树桩。
    即使在这一棵距离较远的、长得最高的树上,伊豆豆那因愤怒而变尖锐的责问声,依旧听得一清二楚——
    伊豆豆责问道:“你们都是叔父手下的爱将,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杨君保护我到了这里。如不是他,我也许早已被抢被劫了,被人杀掉了!这黄金宝车也早变成别人的了!——你们,到底想对杨君怎样?”
    竹下笠冷冷道:“不为什么,我们只想看看你这个大明高手的刀术。”
    柳田一刀则笑道:“他如真是高手,也许将来能到京城走一遭。如不是高手,便当作给‘二十八宿’练刀喂招吧!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反正我们和‘二十八宿’每个人刀下所杀的大明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多一个又何妨?”
    柳田一刀正这样在笑说着,却听一声怒啸,小杨竟冲出二十八个黑衣杀手之围,一刀向柳田一刀杀出:
    “那你去死吧!倭狗!”
    [五]
    小杨人刀合一,如一道闪电掣空。
    二十八个黑衣杀手已十折五六,非死即伤。
    竹下笠面呈怒容,欲扑出相击,但被一直看着的柳田一刀制止了。
    “为什么不让我出击?”
    竹下笠抑住怒气,发问。
    柳田一刀没用正眼瞟一下竹下笠,只是注视着场中小杨夭矫如龙的出刀身手,淡淡道:
    “莫误我看刀!”
    ——他竟拿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的被杀只当风吹过一片叶子。
    他竟以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生命的代价,来看刀!
    看小杨出刀!
    “柳田一刀竟拿二十八个黑衣杀手的生命作代价来看刀!”
    “他这样做,值得。”
    “连先生也这么说!”
    “是的。换了我要对付‘快刀’小杨,我手上如有二十八个黑衣高手,我也许也会这样做的。”
    这人讲话的声音显然比发问者苍老许多。
    他说:
    “如果一个高手想赢另一个高手,如能摸清对手的情况,即使做多大的牺牲,也都值得的。——因为只有知已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但凭这样看刀,真能看得出使刀者的一切吗?”
    “如果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经验、知识与判断力,他也许能。”
    “为什么我就看不出什么道道来?”年轻的声音过了一会道。
    “因为你的兵器是刀,你太熟悉刀。”
    苍老的声音说至此,忽‘咦’了一声——
    对面一棵树上,忽从别处悄然飞掠过来两个高手。
    两个带着长长的倭刀的高手。
    “这两人是——”
    “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芥川花袋和田山龙五郎。”
    “他们来干什么?”
    “也许是为了保护伊小姐。”
    年老的怕年轻的不了解,补充道:
    “伊小姐是苏我春山的女儿伊豆豆,又叫伊秋波。她还有一个孪生姐姐,叫苏我赤樱。”
    “苏我春山竟有家将?”
    “你不知道,苏我先生这一家族本是我国大和朝的豪族,权倾朝野,连国君也都是他们苏我氏扶持出来的。只是后来因发生了变故,苏我这一家族的苗裔和忠诚苏我家族的武士浪人都迁移到了萨摩岛。苏我先生淡泊名利,颇有君子之风,武士很拥戴他。但他弟弟苏我青原一直想使拥戴苏我氏的武土得以一统指挥之,好有一天杀回本土去。因此,苏我昆仲,不合已久。现在柳田一刀与竹下笠在此现身,可能要对伊小姐他们有所不利。不过有芥川花袋与龙五郎,至少伊小姐应该无事了。”
    “先生,既然这里这么关系错综复杂,我们还不如到富士山下去,何必被苏我青原或者王直他们所用呢?你指点武士、浪人们武功,那些武士、浪人再屠杀中国军民,这不是有违先生的本意么?”
    “这是不得已而为之。”声音苍老的人道,“吾一生致力于忍术武学的精研,自立‘黑森’一门,和‘伊贺’、‘甲贺’、‘鬼马’、‘乱步’四派忍术主张不一,致使在江户、九州、琉球、关原、濑户五地俱遭四派联手攻击。念同是日本国国民,吾不忍大施杀手,只有隐居萨摩岛。近因苏我先生之友近松门左卫门先生相邀,才来此地的。吾在这儿的武士、浪人中业已收七名弟子,其中二人是武士中的秘密领袖,颇有威信。吾之所以择此立足,便因这里是吾研究忍术的佳地,有人手,有资财,有岛、海、森林这些地形地物、天文水文条件。至于另一些武士、浪人,直至王直麻叶辈,吾不过虚与委蛇而已。”
    “弟子明白了。”年轻者道,他一顿之下,又问:“但弟子不明的是:为什么弟子的兵器是刀,柳田一刀的兵器也是刀,弟子熟悉刀,反而看不出道道呢?”
    “柳田一刀的刀与你的刀不同。”
    “他的倭刀长,这样长的刀与刀柄是以双手用刀的,倒像我以前用过的双手带,斩兵刀。”
    “但这还不是他的刀与你的刀不同的地方。”
    “谨请先生为弟子指教。”
    “你的刀既可用来杀敌,也用以伤敌、惊敌、退敌,甚至还将刀掷出用来阻敌逃命。你如遇杂树乱枝拦路,也许会用刀来清道、砍树、刈草。你说,你是否如此?”
    “弟子正是如此。”
    “但柳田一刀的刀不同。他拔刀而出,只求一战,一战决输赢,一战也定死生。他这一刀杀出,胜也是这一刀,败也是这一刀,生死俱寄托这一刀之中。鉴此,他那一刀杀出之前,必须尽他最大的能力,发挥其刀术的绝致。鉴此,地必须充分了解对手的一切!——包括对手兵器的轻、重,兵器质材的优、劣,以及对手运气、发力、出手的一切规则。”
    “我知道了,他出刀跟‘大劈山’轩辕昆仑一样,是一刀把他所有的智慧、心志、真气、内力都囊括进去、融为一体,以一刀来完成别人的九百九十九刀的!”
    “好,别说了,请注意看小杨的出刀。”
    “二十八个黑衣杀手全死了现在竹下笠出来了。”
    “正是。小杨与竹下笠斗刀,你得仔细看。这对你领悟忍术的境界,有莫大裨益。”
    “弟子明白。”
    竹下笠怪叫一声,出刀。
    小杨刀挡。
    两刀相格。
    一刀折。
    刀折的是小杨。
    竹下笠发一声狼嗥狮吼之声,刀复一振,举刀劈下。
    刀劈小杨之首。
    小杨不躲不闪,把断刀随便而轻巧地往前一送。
    竹下笠咽喉中刀。
    小杨身子忽滑后五尺。
    竹下笠仆地,刀出手,滑出三尺之远,被挡在一块凸起的石笋上,火星四溅,石笋顿裂开。
    小杨做这一切自然得像鱼游水中,燕飞天上,小草在月光风里含着露珠点头。
    他那一刀,已如水月镜花,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六]
    “还说‘很好’吗?”小杨嘴角挂着微笑,望着柳田一刀。
    “很好。”柳田一刀脸上依然平静如故,“你的刀术比我想象中还要高。”
    “你以二十九条生命作代价,我想不会就为了说这句话吧?”
    “当然不是。我想跟你论刀。”
    “论刀?”
    “对,用舌,用心,也用真正的刀来论刀。印证一下我们各自练刀的心得。”
    “噢,原来不过是斗刀的另一说法而已。胜败又如何?”
    “败者死。胜者将会护送伊小姐姐妹北上京城。如赢了我日本国武士第一高手,便可娶伊小姐姐妹中一个为妻,还可得到这辆金车作为陪嫁。”
    “那你另请高人吧,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更无法坐而论道了。”
    “你是说——”
    “我不为金钱与女人拔刀。”
    “你不为?”
    “我不为。有些事表面我也在为银子干事,为女人而拔刀,但内中一定有更大的原则让我这样去做。”
    “你把自己说得像个圣人!”柳田一刀嘲笑道。
    “我并不是什么圣人。我也一样挣钱花钱,吃饭睡觉,烦恼时喝杯把闷酒,发怒时杀个把看不顺眼的贼子。也想过当大官的威风,也想过腰缠万贯的好处。如果有妙龄女于投怀送抱,我也不会硬充鲁男子,说什么坐怀不乱。因为那时即使我没做什么事,但心一定是乱了,乱成一锅稀粥!可不是像‘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样只不过微起漪涟一样平静。”
    “好,就算你不为黄金、美女拔刀,你也得为二十九条人命拔刀。因为就算这二十九人罪大恶极,也自有衙门刑部判刑执法,你凭什么杀了他们呢?”
    “势所逼耳。我不杀他们,他们必杀我。自卫之下,不得不杀。”
    “这就是了。现在我也杀你,请你杀我。”
    “这变成相互对杀了,而非论刀了。”
    “论刀论剑,本就是对杀。当年中原五大高人华山论剑,又何尝不是对杀之局?只不过杀的不是命,而是名——天下第一之名。胜得而败失,乃名之一生一死。”
    “有名无名,我倒还没那么放在心上。名利杀伐,一旦卷入,得到的不过蝇头微利、蜗角虚名,而生命的快乐权利之失去、生活的实相乐趣之失,比得到的要大得多多。此种丢西瓜拣芝麻的事,智者不为。”
    “但若你败了,我胜了,你的生命也已失去,又何从说生命的快乐权利、生活的实相乐趣?”
    “你这是逼我拔刀!”
    “你就算不为任何事,也只有拔刀了!”
    “好,你拔刀吧!”
    小杨退无所退,只有迎合话锋,扬眉道。
    “我的刀已拔出。”柳田一刀平静道。
    “刀何在?”
    “刀在口舌。”
    小杨闻言心下不由一凛,容色一整道:“好厉害的刀!”
    [七]
    树上年轻者道:
    “这柳田一刀刀术未知高下如何,这话锋、机锋倒颇咄咄逼人。”
    老者沉声道:
    “这第一回合,柳田已赢了一招。”
    “为什么?”
    “柳田有斗志,小杨则无。柳田志在战,小杨志在不战。但现在柳田已逼得小杨战了。乃是柳田的意志胜了小杨的意志。”
    “这在围棋里叫得了先手,比武中称占了上风,兵法则称之为‘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年轻者淡笑:“这虽算赢了一招,也仅仅是逼得小杨应战。柳田主攻、小杨主守。攻守、主客之势虽如此,并有‘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之说,但我们中国还有两句话:一动不如一静。先发固可制人,后发也能制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柳田一刀要想赢小杨,最后恐还得手下见真章!”
    “但两位高手相争,并非只在举刀相问之时。兵法家有‘兵莫屈于志,镆铘为下’、‘兵法贵在不战而屈人’。宋人苏老泉作《心术》论兵将,则说‘为将之道,当先治心。’《吴子兵法》则指出,‘心怖可击’——一旦敌人心怖,即可以战胜了。如在这一场文斗中,谁先折了锐气,心先虚怯了,那么‘临战而思生’,纵不自乱阵脚,也必心有所疑、所执,气有烦乱急躁——此所谓‘伤气败军’,‘心疑者背’,距真败业已不远了。”
    老者说至此,略一顿,沉声道:
    “因此我们忍者修炼的‘忍’的境界,也就是为了让心具有坚忍不拔之志,安忍不动如大地,忍得住气。做到气静,气全,气沉,气凝,气时时控制在生死之间。示敌以死气,控己以活气。示敌气死,静若处子,则敌人开户,放松警戒;控己气活,气鼓盈生息不已、时刻处于将满盈之境,则一鼓作气,动如脱兔,敌不及拒。”
    “弟子明白了,此即兵法中的‘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
    “兵者,以武为植,以文为种。《兵略训》则言,‘力敌则智者胜愚,智侔则有数者禽无数。’这也便是我开创的‘黑森’一门最大的区别他派之处!——我之一门忍者必须文武双修,不但知刀兵、战术、技能,还修斗志、心智、百艺、谋略、事理。还以坚忍不拔之志印证兵法中的道。此次柳、杨之战,但愿令你于忍术精神的领悟,对武道的理解,能提升一重境界。”
    “嗨伊。弟子一定努力!”
    [八]
    柳田一刀与小杨席地论刀,已入中局。
    柳田一刀道:
    “刚才我们论了一名刀手应具备的素质及刀与拳、刀与力之关系,品评了天下各种刀式、各家刀法,论了刀心、刀音。杨君,现在我们论刀质、刀气、刀形、刀技。”
    “你们东洋武士素有‘刀是武士之魂’之说,你先说。”
    “好。我们武士对刀是爱逾生命的,因而对刀颇有讲究。凡刀谱、宝刀都有专门的名称。如‘虎彻’、‘繁庆’均为名刀,刀柄上多刻有刀铭。一柄好刀值金五十两。何谓好刀?好刀的基本条件是:不断、不弯、不缺口。当刀砍入对方的刀斧上,即使嵌入,拉开时固然产生一个铁口,但不能缺一大块,只能比嵌入部稍大一些。而更高明的刀师,看一柄刀是否好坏,则在看刀的气色。”
    “刀的气色该如何?”
    “宝刀刀身天然带有赤、紫气或青的气色,劣质刀则呈铅色。《日本刀剑全书》和《日本刀匠谈》均记载如何看刀及品题各款宝刀、名刀的。我想杨君既到过日本诸地,对此一定有所耳闻。”
    “是的。该两书我均阅过。但我觉得如论刀质、刀形、刀技,还是我们中国刀法名家所论更有心得。我们把一柄单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其他各个部位也都有名称,不知你可听说过?”
    “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
    柳田一刀的表情有些惊讶,显然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此论。
    “对。刀分‘天、地、君、亲、师’五位!”小杨道,“刀背为天,刃口为地,柄中为君,护手(刀盘)为臣,柄后为师。还有刀前三寸名‘撩刃’,大刀刀上之红缨名吹风,鬼头刀等刀柄刀环上所系之彩绸名刀袍。这些我国都有定名。”
    “再说刀质,我们中国论刀质好坏,则看刀身上刀质钢性及纹路,共分五等。”
    “哪五等?”
    “最好的是龙彀,其次蛇蜕、再次是红毛。”
    “红毛?”
    “红毛,乃是婴儿铁所造。再后是‘云片花’,像‘螺纹’即云片花一种。最差的是狗牙镔。我国铸刀剑大师如干将、莫邪、风胡子、欧冶子等一代代名匠所铸宝刀,切全断玉、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这些,更是为你们日本刀匠闻所未闻。不说远的,即以近代铸刀大师朱墨生来说,他穷一生之力,铸名刀有三,其中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各藏其一,一名‘吹影’,一名‘镂尘’。他还有一柄最好的宝刀,刀名叫‘颠倒东西南北’,又叫‘醉牵引’,其中玄奥,更是妙不可言!”
    小杨说至此,贝柳田一刀听得出了神,目中露出对宝刀的强烈向往,顿一笑道:
    “刀虽欲求利,但更大的在于技。你知道我们中国谈刀有多少本《刀经》、多少句‘刀诀’?”
    柳田一刀认真地回忆着回答:“你们说及刀技的《刀经》、‘刀诀’,有‘刀为百兵之帅’‘刀为百兵之胆’,‘剑走青,刀走黑’‘刀如猛虎,剑如飞凤,枪似游龙’。还有‘单刀看手,双力看走’、‘大刀看定手’、‘大刀看刃’和‘手不离盘’!”
    “对,这些都对。但还有几条特别重要的:一叫‘有形剁形,无形剁影’一叫‘舍命单刀,救命花枪’。用刀有‘六字’、‘九能’、‘十法’。你听说过吗?”
    “‘六字’、‘九能’、‘十法’?这倒要请杨君指教!”柳田一刀动容道。
    “所谓‘六字’,是指单刀分‘展、抹、钩、剁、砍、劈’六字。即刃口向外为展,向内为抹,曲为钩,过顶为砍,平下为剁,双手举刀下砍为劈。”
    “‘九能’呢?”
    “‘九能’是指大刀应用时可发挥刀九部分的性能:尖、刃、背、拔、追、吞、盘、杆、钻。”
    “刀尖、刀刃、刀背、刀盘、刀杆,这些我知道。但什么叫‘拔、追、吞、钻’呢?”
    “拔,又叫刀脸,即刀尖以下,追锋以上处。追,又叫追锋,即刀背上边挂缨子处。噢,就是挂‘吹风’的地方。”
    “对,这缨子叫‘吹风’,它还有两个名字:一叫‘听风’,一叫‘漂舵’。这就像刀袍的彩绸又叫刀彩一样。至于‘吞’是指追锋以上、刀脸以下的张口处。‘钻’,即指刀座。”
    “还有十法。”柳田一刀紧接着问。
    “十法是使大刀的十种技法,它们是指崩、劈、斩、抹、推、托、撩、拿、支、撇。”
    小杨说至此,忽瞥见柳田一刀听讲说刀技如饥似渴的神情,心中猛一凛:原来他是借论刀为名偷技,这些刀技乃各门各派刀法之秘,中国历代刀客经验之积,岂可宣诸倭寇?
    小杨顿住了口,淡淡一笑道:“柳田一刀,我们中国武林有两句话,一叫‘只把钱来帮,不反法来传。’你若要学中国刀法,得拜我们中国的刀法名家为师。但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你的行径,将来定是欺师灭祖之辈,恐没人敢教你。你不是一个刀术高手吗?这刀技之切磋,恐只有实战才能更好领会了。这叫‘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说不练是假把式,又说又练才是真把式。’——柳田,亮刀吧!刀会说话的,它会告诉你更多的东西。”
    “好,让我们最后以刀论刀。”柳田一刀见状,脸一黑,长身而起,拔出了他长长的弯刀。
    ——他双手握刀。
    一场刀对刀的恶斗,至此才正式开始!
    [九]
    柳田一刀的刀,刀弯如新月,刀长六尺,较一般倭刀长出一尺。
    柳田一刀的刀虽比一般刀制只长出一尺,重,却重逾十钧。
    一钩为三十斤。
    十钧为三百斤。
    三百斤重的刀,有几人能使?若非天生神力,连刀也举不起来,遑论舞刀对敌了!
    柳田一刀的刀重量超过三百斤?
    准确地说,他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两。——知情的人这样纠正。
    看他那把刀只比其他刀长出一尺,怎会有这么重呢?恐怕吹牛吧?——徽王王直的带刀护卫烂眼猫私下问麻叶。
    我听苏我青原说过,柳田一刀那把刀的铁,是用天上飞下来的陨铁打成的。那铁不知是怎样炼成铸就的,小小一块铁材,用了七八个壮汉才移起了身。请了九州、四国、江户、关原最有名气的十八个刀匠刀师,花了十一年才以其铁英打成了这把‘重刀’。‘重刀’本是幕府将军祭供用的,后因故失落民间,在武士中流传。不知怎地传到柳田一刀手上。这把刀也只有到了柳田一刀手里,才真正成了刀,能用得起来。——这是麻叶的答案。
    烂眼猫不信,又问苏我青原。
    你何不试试?试试就知道了。——苏我青原似乎不这么看得起这个在徽王王直身边吆五喝六的带刀护卫,——尽管烂眼猫也算是一个高手。
    后来,烂眼猫真去试着提过柳田一刀的刀。那次,他是和徐海与陈东,一块灌醉了柳田,才各自试提柳田那把刀的。
    烂眼猫提了刀后,从此见了柳田就再不高声粗气,而是像爷老子一样客气。
    有一次烂眼猫醉酒,有人问他,为何对柳田一刀这样客气?烂眼猫喷着酒气道:他奶奶的,这倭拘那把刀真三百多斤重呢!这人心性又毒、狠、凶、阴,狗娘养的,老子还真不敢得罪他!
    ——这就是柳田一刀和他的刀!
    柳田一刀是被北海道的熊养大的。
    也有人说,柳田是在狮子窝里长大的,但喝的却是狼乳!到了十八岁柳田遇见“一刀流”名人宗留金刚,才被宗留金刚收为徒弟习刀的。
    柳田一刀对敌只一刀,从不用第二刀。
    有记录。柳田一刀加入倭寇前,刀下己杀死:一刀流名入一人,即宗留金刚,一刀流强手六名,即宗留金刚六弟子。(柳田一刀杀宗留金刚师徒七人,强娶宗留金刚之女宗留百合为妻、宗留百合一年后抑郁而死。)另杀狮子三头,北极熊三头,狼十七匹,伊贺川忍者高手两人,各地大名七名。
    ——据说柳田一刀与伊贺川第一高手、公推为日本忍术之父的熊本氏,便是以一刀之战而成朋友的。熊本氏称柳田一刀:刀力国内无双。
    ——上述,是杨、柳之战后,武林中以“小百晓生”自居的“大口神仙”马大口抛出的关于柳田一刀的记录。
    ——尽管马大口让人讨厌,但武林公认,马大口收集的武林各大门派资料之丰富、之确切,乃是天下第一的。
    看了这一记录,人们围绕小杨与柳田一刀这一战便多了许多话题。
    ——其中最关键的一个话题是:
    如没有后来的变故,让“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的“重刀”力拼到底,到底是杨败,还是柳田败?
    小杨的刀是小刀。
    ——我知道,他的刀是最普通的一种小刀,刀长七寸三分、比柳田一刀的六尺长刀短了五尺二寸多。
    小杨的刀轻。
    ——我知道,小杨的刀重只不过四两一分,而柳田一刀的刀重三百零五斤十四两,两者相比,差数百倍。
    小杨人小。
    ——这我不承认,小杨也许瘦一些,身材高挑些,不及柳田一刀魁梧,但绝不能称他人小。只不过与柳田一刀比来,人显得矮了半个头,又单薄了一点。
    既然你这一切都认可,那你说说为什么小杨的刀能敌得住柳田一月的那一刀,还将柳田一刀坚不可摧的宝刀给崩掉了一小丁点儿呢?
    ——我不知道,这如要搞清,得问马大口。
    ——你说为什么小杨能敌住柳田一刀的一刀?
    ——这问题其实很简单。
    你想想当年萧王孙与蓝大先生那一战吧!萧王孙用的是从丝袍上解下的一根衣带,蓝大先生用的是重七十九斤的大铁锤,两人战得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结果怎样呢?——平手。
    就是为什么小杨能敌柳田一刀的原因。
    ——马大口好像真有点当年“百晓生”的鬼门道。他讲的还真让人没办法反驳。
    武林中名传后世,让人津津乐道的名战并不多。
    尽管不多,但总有那么几个。
    想当年,“风流盗帅”楚留香大破“神水宫”,与“水母”阴姬一战,从水下打到天上,最终以“死亡之吻”吻死阴姬。这一战是应该算的。
    ——是的,这的确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一战,当然算。
    当年,“小李飞刀”“小李探花”李寻欢与“金钱帮”帮主上宫金虹决战,以《兵器谱》上名列第三的“小李飞刀”决斗排名第二的“风雷环”,那一战又如何?
    ——“小李飞刀,例不虚发。”百发百中的“小李飞刀”与百战百胜的上官金虹这一战,当然是名战。据说现在武林史研究者有一九百九十五人在论证和设法补全这一战的空白部分呢!
    还有,恐就是西门吹雪与叶孤城决战于紫禁城太和殿上那一战和“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这一战了。
    ——西门吹雪。孤傲冷僻,一剑在手,白衣胜雪。叶孤城剑法,则天下无双,罕有敌手。西门吹雪约斗白云城主叶孤城这一战,的确是名战。
    ——但“快刀”小杨不过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手,那柳田一刀是一个蛮夷之邦小小岛国上的刀客,他们两人这一战,也算是名战?真是“时无英雄,遂令竖子成名”了!
    听的人这样不服道。
    好,你不服,你去问“妙偷”伊豆豆和“天狐”胡天去,请他们说,这一战算不算名战?比前代英雄之战逊色多少?
    你不服我,总相信眼高天下、风华绝代,妙解书画、月旦人物第一、擅长品题天下事物的伊姑娘,总相信身历大小一百二十一战、精通刀术九十一家,身为刀帝谷四大弟子之一、公认其眼力判断力不是第一也是第二的胡天胡老前辈吧?
    ——他们怎么知道这一战如何?
    哦,你不知道,当年,他们两个曾都是此战的旁观者呢!
    你说“妙偷”伊豆豆与“天狐”胡天都在旁观?
    ——是的,我是听他们亲口说的。
    下面记的,是伊豆豆与胡天的自述。
    伊豆豆道——
    ——他们开始只是坐着用言语论刀,到后来,小杨说了一句话,柳田一刀脸色变了一变,两人长身而起,拔刀相向。
    小杨用的是一把小刀。
    柳田一刀的刀则长达六尺。
    两人相距三丈之远。
    两人一开始只是互相盯着对方望着,谁也不出招。
    两人就这样盯着站了半个时辰。
    两人就这样盯着站了半个时辰。
    那半个时辰,我在旁观看,渐渐地感到身上压力奇大,我好像被淹进万丈深渊,胸口压了一座大山一样压得透不过气来。
    我觉得呼吸困难得像涸池中的鱼。
    我觉得头有些晕,有些痛,身体忍不住有些颤晃,像在梦里、波涛里、夜的黑暗里。
    我觉得自己每一下心跳,都像在擂一面惊天动地的大鼓。
    我一手按着车子,身子靠在车上,都快坚持不住了。
    这时,场内有了变化。
    胡天道——
    小杨与柳田一刀对立,对峙,对决。
    对决的是他们的气。
    对决的是他们的兵法。
    对决的是他们的斗志、杀机、千百次的出刀与反击。
    两人的眼睛在交战。
    两人的呼吸在抗衡。
    两人看似凝立不动,其实已动了千招百式。
    这千招百式也许只不过是脚尖微移了一下,左肩微沉了一沉,右腿微蹬了一蹬,臂肘微展了一展、抬了一抬,或者提刀的手指忽紧了一紧,或者只是目光盯了对方每一部位盯了一盯……
    但这一切细微的动作如被对方疏忽,足以让对方死上百次千次!
    有时我看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模糊中、恍惚里,仿佛两人已倏忽飘荡而起,若电掣雷轰般纠结厮杀了成千上万个回合,两人已久地上斗到天上,天上又斗到了地下,两人似已从过去打到未来,从魔界打到了神界,已超越了死,超越了生,超越了一切!
    ——而其实,两人还是站在那里没动。
    两人仿佛是给冰冻住了、铁铸死了一样。
    渐渐地,这一种僵死的、凝固的感觉渐渐扩大开来,仿佛连空气也都凝固了!
    有一股杀气,一股压力,向周围逼来。
    这股压力之大,仿佛有一座无形的铁壁在挤压过来,一点点地挤压过来。
    我看到场中的“妙偷”伊豆豆被这气压得脸也发白了,人似乎也站不稳了,以手扶着金车。
    我正要跳下,却被师父低声叱住了:“莫动,他们要出手了!”
    话音刚落,便听到了一声猛喝如同雷震,却是柳田一刀先出了手!
    柳田一刀大喝一声跃起,直跃至两丈之高,长刀一举,当空向小杨劈下。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出,刀势已完全封住了小杨的退路与出手。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出使人感觉到他仿佛是“大劈山”轩辕昆仑在使他那夺天地之造化的“天地一刀”!
    伊豆三道——
    柳田一刀这一刀劈下,只见平地上、半空里陡起了一阵飞沙走石的狂风,连太阳也暗淡下去了,我三匹拉车的马俱发出带有恐惧的一声希聿聿的长嘶!
    我想这下子完了!小杨恐难免一死了!
    我不由闭上了眼睛。
    我在闭上眼之前,依稀看到小杨挥着他那把小刀,冲了上去。
    他一挥那七寸小刀迎向柳田一刀的凌空劈下的六尺长刀,给人的感觉是送死。
    胡天道——
    当我看到柳田一刀使出那凌空一劈时,我看得出这一招是必杀之着,任何人都破不了这一招。只要这一招得手,“快刀”小杨是难有生机了!
    但当我看到“快刀”小杨挥刀迎向柳田一刀时,小场出刀的速度、迎上去的角度和一刀在手、无畏无惧的不屈姿势又让我感到小杨发出这一刀,是不会败的!
    我不知我怎会有如此矛盾的判断。
    但我凭直觉相信我的判断是不会错的。
    而事实上,一切也正如我所料……
    正如你所料?听者对胡天的话置疑。
    ——正如我所料:柳田一刀这一招必杀之着,无人能破;而小杨挥刀迎向柳田一刀,他果然没败!
    慢。既然无人能破柳田一刀这一势在必杀之着,为什么小杨没被杀,而且也没败呢?这不是自相矛盾了吗?
    ——是没人能破柳田一刀这一招。但柳田一刀自己把这一招给破掉了!
    他为什么要自己破自己的招呢?
    ——因为他发现这一招如不破掉,他果然一刀能杀小杨,但小杨的一刀也杀掉了他。而他如这一刀自己砍掉了,则以他这被破坏掉的一招,正可克制小杨这一招志在搏命、气吞万里的“搏命一刀”!
    而对小杨来说,他这“搏命一刀”是水远不败的:如柳田一刀不破柳田自己的“天地一刀”,则两人俱死,死人之间是没胜败的。如柳田一刀破了柳田自己一刀,则两人俱无伤损,当然是不分胜败了。
    你说的名战竟就对了一刀?
    ——是的就对了一刀。
    这算什么名战?
    ——但这一刀有着二十七种正解,二十七招别解,七十二种变化,七十二种两人决出胜负生死的机会,这一刀如变化下去,还是总有一人会倒下去的。
    那为什么没把这一刀的后面变化演衍下去?
    ——因为没有机会了。
    为什么没有机会?
    因为有两把倭刀从天而降,分别克制了柳田一刀和“快刀”小杨。
    一见两把倭刀从天而降,柳田一刀与“快刀”小杨俱动了一动,两人这一动,本可以都出刀砍了各自克制自己的倭刀的,但两人都没再动。
    这又为什么?难道他们宁愿被别人的刀克制住?任人宰割?
    ——不。这只是因为随后出现的人使两人都不得不听其命。
    哦,这世上竟有能叫“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同时听令的人!这人是谁?
    ——苏我先生。
    苏我春山?
    ——对。苏我春山。还有,苏我青原。
    这就是对刀的故事。在对刀中体悟到了什么?
    ——我悟到了三条真理。
    哦?
    一、世上所有的刀招都是有人能破的,没有破不了的招。即使没有人能破,至少还有自己破。
    二、看淡生死,因敌变化而变化,简胜繁,轻胜重,直胜弯。这也许就是兵法家所说的“兵犹水也,能因敌变化致胜者,谓之神。”
    三、莫放下手中的刀。天下事,都能在一刀中破去。挥出你的刀吧!
    好。你总算开窍了!
    不,这都是刀告诉我的。“快刀”小杨说得不错,刀,是会说话的。——不过先生,我还有一点不明!
    ——什么地方不明?
    柳田一刀听从苏我青原之令,请有可原。“快刀”小杨为什么要听苏我春山呢?
    ——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
    你也不知?
    ——我也不知。
    第十章棋局
    [一]
    碧松亭亭松涛隐,翠竹森森龙吟细。
    松德。竹坞。月门。精舍。
    亭阁翼然,曲水流觞。
    青石为几。
    一高冠峨带、宽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风轻拂,蚕眉凤目,相貌清雅。
    一科头缁衣僧人,戒疤历历,深目浓眉,身材魁梧,神色肃静。
    一佩剑锦衣人,双眉斜指鬓角,如一对入海的怒龙,两支穿云的利剑,直鼻口方,阴鸷而有威严。
    但这三人都夺不去第四个人的光彩。
    第四个人是一个态度平谈得有些懒散,随和地坐在那里拈棋对弈的中年人。
    他穿的是浆洗得发白的青衫,一双睿智而祥和的目光,似平看穿了岁月的风云、红尘的风月。
    这人浑身上下给人的感觉是和谐、宁静、洁静。
    这人给人的感觉像是一座静远的大山,一朵静泊的白云,一湾风平浪静的海湾。
    但这人偶尔顾盼间,又极有威势,有一种王者之风。
    这人是谁?
    和这人对穷的是一个腰、背挺得像一杆铁抢一样直的身材修长的青年。
    青年落子如风。
    他出子时那只拈子的手,整洁、颀长,轮廓清劲、秀气,动作敏捷。
    两人又对弈十七手。
    中年年淡淡道:“承让了。”
    青年长身而起:“运既如此,夫复何言?杨某但凭先生吩咐,只要无违道义,便叫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这青年对弈者,正是小杨。
    中年人道:
    “你随我来。”
    一问黑屋。一盏明灯。一柄悬在壁上的宝刀。一张榻榻米。
    小杨与中年人对坐。
    中年人跌趺而坐,如入定高僧。
    小杨静待中年人出定。
    中年人睁开了眼:
    “杨君真乃诚信君子。”
    小杨说:“在下既棋负于先生,自是要守诺。”
    中年人盯着小杨,目光炯炯:
    “但你也许不知道,你如杀了我苏我青山,可得日本国王和各道领主无数黄金白银珍珠美女之赏,骤可富堪敌国!”
    小杨道:“黄金有价,道义无价。世人传说我不杀人。其实我也杀人,只不过杀该死之人。即使有杀父夺妻之仇,如杀之有违道义良知,我不为。”
    “何况,”小杨轻笑道,“即使在下不辨好歹,也还知进退。室外既有剑术高超、按剑在旁、虎视耽耽的令弟苏我青原,又有忍者大师武者龙之介——那戒疤历历、武学修为与密宗瑜咖术修为均臻化境的奇僧高手,我便加害了先生也无从遁逃。”
    “武者龙之介是近松门左卫门的密友。近松门左卫门——就是适才观棋的那文士,是我们苏我氏家族世交,与敝人更是有刎颈之交。有这层关系,武者大师如知有人杀我,自会奋起除凶的。但舍弟则未必了。他一直阴忌我,恨我碍他独揽忠于苏我氏家族的武士们的指挥大权,巴不得我早死。”
    “正因如此,我如真加害先生,令弟一定比任何人更凶狠地对付我。”
    小杨说至此,喟然一叹:
    “世上事有时就这样,骨子里反对你的人,在你死后有时出于需要,会比拥护你的人还表现得拥护你。”
    “另外,”小杨目光明亮地望着苏我春山,“除非我是瞎子,才看不出先生和近松门左卫门都是身怀绝世武功的高人。——先生,你如有所命,就请明示吧!”
    “好,我告诉你请你做什么。”
    苏我青山道——
    “我以伊忠义的身份,结交了你们的胡宗宪胡大人。”
    “胡宗宪不是我信大明官府对付你们的大官么?你交结他是想……”
    “不错,胡宗宪是你们大明官府委以剿匪重任的大官。但他不同于戚继光、喻大猷、谭纶三位威望德行令人敬仰的将军,而是一个喜玩权术、交结朝廷权臣与宦官内监的小人。他党附赵文华,巴结权臣严嵩、严世蕃父子,千方百计地拍严氏父子与你们皇帝的马屁。我交结他是另有所图。”
    “你是想……”
    “我想借他之手,把我的两个女儿樱子——苏我赤樱及豆豆——她也叫伊秋波,都带到京城去。”
    “他肯?”
    “他当然肯。固为我告诉他,我愿把樱子给他当养女,由他献给大明国的掌握大权的大臣或皇帝,以获得她富贵幸福的生活。胡宗宪屡献珠宝美女进京给权臣、宦官与皇帝,这已是人所皆知的事。而士子官绅之家借献美女给京城当国大臣、权监和皇帝,以求富贵临门,这也是常见之事……”
    “你真正的想法呢?”小杨问。
    小杨此时的眼睛明亮得如一泓秋水,一泓不沾纤尘的秋水。
    他神情中还透露出警觉、精明之色。
    凭他的直觉,他隐隐觉得正有一件大事在临近。
    “让樱子与秋波,这两个女孩子远走高飞,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哦?”小杨扬了一下眉。
    “在京城,樱子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事实上,这人是樱子的追求者,并是我已接受了聘娶书的樱子的未婚夫。他是我们日本国的第一刀客。”
    “你是说井原小泉?”
    “想不到杨君也知他的名字。”苏我春山说。
    “井原小泉号称日本国第一武士,曾以刀赢过我们大明国明尊教副教主刘副教主。刘副教主以一招之差落败,回来后郁郁而病故。”小杨说。
    “只是,杨君有所不知。这个小泉也已命赴黄泉了。”
    “他,竟也已死掉?”小杨有些感到意外。
    “他挑战你们大明国的明尊教高手、刘副教主。结果,他虽胜了一招,但其实也是身负重伤。不过一年半时间,也命殒江户了。”苏我春山说,“不过他的公子、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继承了他的武学,已继承了我们京都第一武士之号。西鹤现在,就在你们京师啊。”
    “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的刀术之名,在我们京城,已骎骎然与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齐名了。作为你们日本国京兆大夫的贡使,他擅长言辞,风度又好,谦逊有礼,也颇得京城士子的好评。想不到他竟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小泉之子!樱小姐得人如此,也算有福了!”小杨极力平淡地说,心中则把井原西鹤这名字,念了又念。
    “秋波、豆豆这孩子,则拜托杨君带到京城后,陪到九月。九月,秋波将随一个王子远赴西域。”
    “王子,远赴西域?”小杨闻言,不由想到了西域的金冠王。
    “是的,一个王子,波斯王子。”苏我春山道,“那是前年我游历京城,碰巧遇到了波斯珠宝巨商助本剌与忽鲁谟斯国王陪臣已即丁,他们遇到了一些麻烦,我帮了他们一点小忙。后来他们邀我到助本剌的府上去,在助本刺府上的宴席上,见到一位他们称伊鄯的人。”
    “伊鄯,是波斯语中指称教主的名称。”小杨道。
    “那位伊鄯,人们又称他为薛波勃。宴席乘着酒兴豪气勃发,拔刀起舞,用的是圆月弯刀,所施展的刀术,极为精奇。威武不可一世。”
    “薛波勃,又叫萨波勃,是波斯王国掌管四方兵马的长官。”小杨道。
    “这个薛波勃很豪爽,为人慷慨,长相威武而神勇。我们在酒后成了朋友,他告诉我,他是波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他以商人的身份来大明,实是为访寻他们国王留在大明的王子而来。”
    “波斯国王的王子怎会留在中国的呢?”
    “二十五年前,波斯王还是未继位的太子,仰慕中华文明,曾随大将军薛波勃以波斯贡使的身份远来大明,朝觐大明之君,欣习中国文化。他在中国期司,与一个京城官绅家的小姐相爱,按汉族礼仪娶了小妞,金屋藏娇,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儿子。”
    “恰在这时,王子奉父命急回波斯,原来是波斯国老王病危,召他回去商讨继位大事,王子因娶小姐未得父今许可,不敢贸然带回。加上小姐又在产期内,无法西行长途跋涉,便留下一宗金银财委给小姐,言明回去后征得父王之命,即接母子到波斯去。谁知这一去竟二十多年。”
    “这波斯王抛下妻儿不问不管,如此为夫为父,可不怎样!”小杨冷笑道。
    “那也怪不得王子,王子一回去,他弟弟以王子结婚无子为由要求老王废黜王子的王位,由他来继承。王子请薛波勃作证,他在中国娶了一位中国妻子,生下了一子。薛波勃也力证其事之真。最后达成协议由王子的亲信与薛波勃同赴中国,接小王子到波斯。按波斯国的验血认亲之术,来证实王子的话之真假。哪知薛波勃与另一人来到中国后,发现小王子和他母亲一家都被杀了。——这事后来才查明,是王子弟弟派亲信暗中主持,派遣杀手纵杀行凶所为。这样一来,王子被废黜,由王子弟弟继承了波斯王位。王子则被他弟弟软禁多年……”
    “这样说来,王子既失了王位,便不是波斯王子,与一介平民并无区别。小王子已死,更是一切从此结束了。”
    不知因为什么,小杨心中忽对这波斯王子有一种不愿其再生事端的心理。
    苏我着山似未曾察觉小杨语意中的不悦,一笑道:
    “本来是到此结束了。但波斯王子在二十年后又恢复了王位,他弟弟因暴虐专政而被刺杀。军队诸将和大臣们又将素有仁德之名的王子拥戴上了王位,在迟了二十年后,当上了波斯王。而在他继位后,从中国传来了消息:当年被杀的小王子并非小王子本人,而是另有其人。小王子还在中国民间活着。于是,波斯王便派了薛波勃再来中国寻找当年失散的小王子。并嘱薛波勃代为作主,为小王子物色一位精通中华文化的中国贤惠女子为王子妃,一并带回波斯去。”
    “这就是波斯王子的传奇。”小杨不无嘲讽之意地笑道。
    “这正是波斯王子的传奇。”
    “后来的故事是:薛波勃见到你和令嫒之后认为令嫒美丽、贤惠,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便代波斯王作主,聘下了伊姑娘为波斯王子妃?波斯王子说好了在三年后,即今年九月来迎娶伊姑娘?”
    “你说的基本上都对。”
    “不对的又是什么?”
    “波斯王子当时还没找到。因为能找到小王子的一个重要线索人,当时正为证实楚香帅是否已死以及楚香帅有没有泛舟大洋、浮槎海外而远赴波斯进行查证,不在中原。这样,得待三年后,这个重要的证人才能回来。”
    “这么说,这重要的线索人既参与三年前求证风流楚香帅生死查证之事,一定是一个武林名人?”
    “也许是。具体的,薛波勃没说。他告诉我:如实在找不到小王子,也将把小女带到波斯去当王子妃。”
    “王子没有,哪来的王子妃?”
    “波斯王在薛波勃来中国前说,如找不到小王子,就挑一个武功文学俱一流的有仁爱之德的中国青年作为王子带到波斯去继承王位。如没有这样的人,则在波斯国内把文武大臣和王室里最优秀的子嗣立为王子。而如按这个标准,薛波勃的儿子正承担波斯王王宫卫队长,英俊勇武,是波斯国最优秀的青年,颇有可能人选。这也是波斯王派薛波勃来中国挑选王子妃的原因之一。”
    “如果这是一个故事,的确是相当精彩。”小杨叹了一口气,“但薛波勃会不会编一个故事呢,他以什么来表示他聘伊姑娘的诚意的呢?”
    苏我春山道:“一辆宝车。小女与杨君你同坐过的那辆宝车,就是薛波勃的聘礼。若非一国之君或富可敌国的巨贾王公,也不会有这样的大手笔。”
    苏我春山望着小杨:“做父亲的都是希望子女能幸福的。我之所以答应这一婚姻,是当时徽王王直见小女姊妹都长得端正,有染指之心。我不希望小女当王直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伪王王后。不管怎么说,我们苏我家族总是日本国的豪族,苏我家族的女子,只有具有王子一样高贵身份的人,才配得上娶她!”
    苏我春山说至此,忽目光炯炯,注定小杨不语。
    小杨只觉苏我春山目中精光大盛,被他看的所有部位俱有一种灼烫之感。这份灼痛之感竟还由表及里,以至五脏六腑也全有一种灼烫之感。
    小杨正欲开言,方一启唇,却被苏我春山作了禁言的手势,随后出手如电,一把抓住了小杨的手。
    他用的是昆仑派嫡传的“银菊爪”。
    小杨顿觉全身穴道在这一抓之中,全被一麻,封闭了。
    小杨不由大惊,喝道:“你?”
    小杨这一喝出更是吃惊:他这一以丹田之气用力一喝喝出的声音,竟细若蚊蚋,哑然一若无声。
    他只觉全身俱为自己这吃惊之下叫劲一喝而一痛,痛得如万针齐攒。
    小杨想不到苏我春山竟会突然对他下手,不由惊怒交集,忿然看着苏我春山。
    但见苏我春山脸上阴暗不定,也似是一时拿不定主意。
    渐渐地,苏我春山脸上越来越阴郁下去。虽还那么不动声色,但不怒自威,自有一种慑人的威仪。
    小杨忽觉得苏我春山很遥远,远隐在一种黑雾里、焰光中,成了幽冥中的阎魔帝君,那掌人生死、知人一切的神祗,成了自己命运的主宰!
    ——这,是一种什么法术,竟比“移魂大法”还厉害?
    他正惊疑问,只见苏我春山面挟严霜,目中带着慑人的杀气、煞气,开了口。
    苏我春山的声音,阴沉得如地狱的最深处,魔鬼的咒语,带着一种奇诡的魔力。
    小杨忽觉得自己似是回到了童提时代,在做一个误入魔鬼国的梦。
    他又有那种被那全能、全知而善恶无常的魔鬼倒提在手里,站在万丈绝崖之上,随时被魔鬼扔下万丈深渊的感觉。
    这回,等待自己的是真正的死亡、抑或是又一场虚惊?
    [二]
    苏我春山冷冷道:
    “我现在以密宗的‘圆光大法’罩定了你,你的一切心思都在我感知之中,我若发觉你心术不正,心存歹念邪念恶意,敢起欺瞒之意和言不由衷,便马上格杀之。”
    “我现在要说的,是天下最大的秘密。”
    “我若叫你回答,你自有抉择答应与柜组的权利。你若公开拒绝,并答应保密,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你若虚言搪塞,口是心非,则必死无疑。你的明白?——明白的话,请点一下头。”
    小杨并没有点头,只是看着苏我春山。
    苏我春山说:“你虽没点头,但心里已点头了,你想看一看我是否真的能感知你的心思?我说得没错吧?”
    “这魔鬼!”——小杨在心中骂道。
    “这次你骂了我一声”,苏我春山不以为忤地看着小杨,并无恼怒之色,“不论你怎样对我,只是望你诚实、正直地答我所问。”
    “杨君,我懂风鉴之术,王直不会有好结局,他虽金冠龙袍,占岛为王,但将来必败无疑。我不会把我们苏我氏家族毁在王直之手的。这次小女远赴京城之行,便是为我苏我氏家族脱离王直控制而作的第一步棋。”
    “杨君,我看得出你有些喜欢小女。从你的骨相面相看,你的身份也极其高贵,不是皇亲国戚,也定是名门望族、三公六卿之后。如秋波到京城后,薛波勃没找到小王子,望你能照应小女。”
    “如果将来小女把终身寄托你,则希望你协助我们苏我家族做一件大事——这也是樱子与秋波在出嫁前,为苏我氏家族作的唯一的报答。无论谁只要活着,就别忘了这一目标:杀掉严世蕃!”
    “杀严世蕃?”小杨重复了一遍,心中不由猛一震。
    严世蕃为严嵩之子,严嵩为嘉靖帝的首辅大臣,权倾天下,相当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严世蕃深得其父信任,甚至为皇帝拟奏对,严嵩也让严世蕃代拟票答。而严世蕃每次所拟票答,也都符合皇帝心意。令龙心大悦。严世蕃在朝中也是六部侍郎之职,因有父势倚仗,在朝中气焰薰天。被称为小宰相。严世蕃更与锦衣卫、东厂主事者相勾结,侦知朝野动静,动用厂卫高手,诛杀异己。在京师要行刺严氏,无异闯龙潭虎穴!
    “我知杀之不易,故行此美人计。小女樱子献给严氏,以严氏着名天下的好淫心性,自然不会放过专门献给他的美女。这样,小女就有近严氏身的机会,加上井原一鹤的刀,内外呼应,当能杀之!”
    “你知道严世蕃手下有多少高手?”小杨问。
    他不由想起自己的严府之行。
    “我不知,我只知严世蕃严嵩父子,是杀我妻子一家的罪魁祸首。”
    “你妻子一家?”
    “我到中国,易名苏忠义,隐居杭州,以诗文结识了杭州一群文朋诗侣,略有薄名,实是因为我沾了我岳父伊家的光,我从伊先生游学,得以娶伊先生之女为妻,这是我一生最快慰的事。”
    “但因岳父与沈炼、杨继盛两位反对严氏的名臣是朋友,平日也有反对严氏弄权言论,遂招杀身灭家之祸。妻子也在那一事件中被牵连,身陷缧绁,忧愤而死。妻弟伊忠勇从家中到宁波来向我报信途中,也被东厂的人冒充我们浪人杀死的。妻妹伊白苹,被称为杭州城第一美女。落入淫魔严世蕃之手,不甘受辱,白练悬梁而死!为了怀念妻子岳父他们,我便易姓为伊,并让秋波随母姓伊,实是内心里是过继给妻弟伊忠勇以承香火的。”
    “为了伊门一族十三口人被杀,我一定要杀严世蕃!我想杀严世蕃不单是为报我苏我春山一家的仇恨,而且也是替无数中国人伸张正义。严氏父子倒行逆施,祸国殃民,早已到神人俱愤的程度了!”
    “杨君,你能杀严贼,不唯为我苏我家族与伊家,不唯为中国士林民气正义,也为强灭沿海匪寇之祸创造了一个转机。”
    “苏我先生,这与平倭寇又有什么关系?”
    “据我所知你们称之为倭寇祸乱的我们日本武士、浪人的盗掠行为,实是被贪官奸商逼出来的。你应知道宗设、瑞佑及宋亲卿争贡市舶司,激起恶变的故事的。当知我此言不虚。还有一事:严贼与伪王王直暗中也有所勾结,据讲,王直王五峰和徐海他们宗族妻子田庐皆在籍无恙,便是因了严贼与严贼义子赵文华胡宗宪辈的保护。”
    “竟有此事?”小杨不由霍然而起。
    “严贼与附和严贼赵贼的胡宗宪,与王直、徐海、陈东等密有往来,严府许多珍奇之物,皆来自王直他们。据讲,王直还运动,图谋通过严贼,做海防兵马的指挥使呢!”
    “这,这不是贼喊捉贼、官寇一家了?”小杨沉声道。
    “我这次是借胡宗宪献美之名行刺严贼,而胡宗宪、王直等则另有所谋。据近松门左卫门先生剖析其中利害,王直和舍弟音原等之所以答应我两女儿远赴京城,很可能是等小女到了京城献给严贼后,严贼再把小女转献给好淫的嘉靖皇帝,并会以严密的阴谋逼使小女不得不配合他们杀死皇帝的谋反计划。——杨君,你想一下,如中国皇帝一死,不就天下大乱了么?得益的会是谁?还不是严贼等一干心存篡位叛逆之心的奸雄与各地的乱王巨寇?王直、徐海及舍弟青原辈更欲借此机会逐鹿问鼎,作那王霸天下之梦了!”
    “为了让忠于我们苏我家族的武士不枉死,为了伊家被杀之仇,为了不让小女作那阴谋的牺牲品,我们都必杀严贼。你能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吗?”
    “我……”小杨只觉随苏我春山的话,如两人对弈,对方落子如风,布下一个严密、咄咄逼人的阵势来,把自己困于阵内。
    杀严世蕃。
    杀皇帝。
    王五峰、徐海等倭寇头领与严嵩、严世蕃、赵文华、胡宗宪有逆谋、勾结危害天下!
    这每一件事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自己一个应付不慎,帮错了人,被人利用,作出了令天下奸雄巨寇称快而令正派与侠义道中人心痛之事,那时再求亡羊补牢,就已太迟了!
    小杨面对苏我春山等待回答的固执而威慑的眼神,如面对一把无形的、杀来的快刀。
    他只觉一生荣辱生死胜败俱系在此一举一念之间。
    他的眼睛不由因兴奋而变得有神起来!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
    地抑住狂震的心弦,仰天,深深吸了一口气——
    刀已砍来,避无所避!
    必须接招!
    只有接招!
    “你为什么选中我”小杨问。
    他以攻为守。
    他要转被动为主动,找出这一切问题的症结。
    “因为你符合我此次计划所要求的条件。”
    “你这计划所要求的人选条件是——”
    “二十四个字。‘武功高深,人缘极佳,机警过人,屡次被骗,年轻英俊,诚诺多情’。”
    “我算武功高深?”
    “你不算武功高深,中国武林便没几个高手了。据我所知,你现在虽是无门无派、在杭州游荡的‘快刀浪子’小杨,但在这之前,你有过两种身份:一是游侠楚风,一是刑部大堂的隐名红旗杀手。你以游侠楚风的身份,向十三省武林高手挑战,先后斗御封武状元黄殿英与其子‘无敌神枪’黄金虎、‘大锤问天’黄金狮;斗两广豪杰‘拳棒无二’蔡二、‘铁头蛇’林五、‘天南一剑’耿精白,斗陕甘大豪‘六兄弟’于太乙,大破金拳、银掌、铁手、铜尸、锡和尚和玉道人。计你以楚风身份共十一战,无一不胜。而你以红旗杀手身份,杀七人,其中有‘大头鬼王’夏侯石、‘梦游神盗’云千幻和‘鸡鸣一声断肠客’陆不二。连武功最霸道的、雄悍无敌的叛将军淳于无禁也被诛于你的‘日月双飞刃’下。——至于你和武功身世都神秘莫测的乌衣道长有所过从的资料,恕我不说了。乌衣道长许你为天下十大刀客之一,这话应该不错吧?”
    “你……从哪里知道这么多的……”小杨心中虽吃惊,嘴上犹自周旋道:“就算我武功尚能凑合,人缘也还可以。但我屡次被骗也成了你们定的人选条件之一,这不太为荒谬了?”
    “不!你屡次被骗,这说明你对人有一种信任感。这份信任感使你总把人想得较好一些,对别人提防得少一些。这虽使你受骗机会多一些,但由此你因诚意而交到的朋友也多,得到别人信任的机会与可能也大。我如物色一个老谋深算、胸中城府很深的人去充‘护花使者’护送小女去严贼处,恐难获得严贼信任。老贼如对‘护花使者’有所疑忌,我这刺严计划便无法奏效了!”
    “至于‘年轻英俊,诚诺多情’是为小女一旦见不到波斯王子而备的。作为波斯王子的可能替身,总得人品英俊些。而诚诺者不违背诺言,既对小女尽忠又不会逾轨,方能保护小女一路安全。至于多情么,我想只要一个多情男子,见了小女,自然而然会起爱慕之心的……若无爱心,那就一切都免谈了。他不可能为此而冒风险的。”
    “你不嫌你的算盘打得太如意些了吗?”小杨一剔剑眉道,“你为你女儿考虑如此周全,可曾考虑到别人的自尊、幸福?你这样自私的设想,对被你挑中当‘护花使者’的人来说,不是太不公平、太残忍么?”
    “请你原谅我这自私的考虑。但你想想看,小女此次赴京,必须先刺严,然后才各自谈得上自身幸福。此行是凶多吉少,小女既为了家仇,同时也是为了两国民众之利益而毅然挺身刺严的,如此情况下,作为‘护花使者’的一个昂藏男子,奉献一份爱心,让她们此行路上多一分快乐与幸福,难道不应该吗?”
    “再说,即使小女将来远嫁西域,但美女如花,一路上得以相伴,纵不能男欢女爱,也是一份福扯。杨君你本是风流多情男儿,又何必计较将来之得失呢?佛陀云,修五百年始得同舟。这也算结一份情缘!”
    “再退一步说,你动用你的武功与人缘护送赴京,一路上固然有生死安危之虞,但也还有一线希望——如果波斯王子找不到,你还有与小女结成佳偶,同赴波斯的良机。即为存此一分希望,你也值得的。”
    “杨君,言尽于此,何去何从,由君自择。我知你是一个一言九鼎的男子,是一个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此事你若不愿,便动用武力迫你也不会臣眼的。你若自忖此事危机四伏、风险太大或心有疑忌,你自可退出——只要你发誓水不泄露此事机密便是。”
    小杨沉默。
    小杨沉默不语,盘腿而坐如入定僧人。
    如果给你一个机会,要你保护两位美女和一辆宝车由江浙入京,只要平安抵达后,可有一成机会得到一位美女为妻并成为波斯王子,你愿不愿意呢?
    我愿意。一个人十成中有一成机会可以成为波斯王子,得美女为妻,这就值得一搏了!
    但小杨不愿意。
    他宁愿自身锁闭在漆黑无光的黑洞石牢中,也不愿出山。
    小杨这怪人简直是笨伯、呆鸟、二百五、十三点、混蛋加八级!
    [三]
    五天后。
    虎婆镇。
    虎婆镇是虎婆山东麓的一个五百多人集镇,以出产竹篱、羊皮、柞蚕织的丝绸缎着名。
    既然是镇就有店。
    虎婆镇的店有二十八九家。
    其中镇前的两家店是饭店、旅店。
    饭店的店幌子上写道:
    “吃饭”、“喝酒”。
    旅店的店幌子上则写道:
    “睡觉”、“斗乐”。
    吃饭、睡觉。
    喝酒、斗乐。
    人生的大事几乎全了。对一个远旅的凡夫俗子来说,盼的不就是一口饭碗、一把汤勺、一张干松柔软的床、一壶解乏的酒和一个给人带来快乐的女人么?
    壬辰日。水收箕。天刚白虎、黑道五虚兵禁章。克死刑伐日。不宜阅武训兵攻城讨伐。人神在股内。宜临政赴任营葬嫁娶。
    ——奶奶的,这日子可不大对劲。
    此日。胡宗宪献给京师的美女珍宝香车,经虎婆镇。押车为胡大人亲信牛千户。两队兵士二十四人。
    ——有没硬点子?
    没有。牛千户不过一介军官,会一些弓马功夫,两军阵前开硬弓、抡大刀,马上杀敌或许行,遇上练家子,他是捆扎的肥猪——只有挨宰的份。
    ——刑师爷,没搞错?
    我作事你还信不过?是胡宗宪的九姨太对她相好亲口说的。那相好在赌庄上被我弟套住了,给吐的真情。据说胡宗宪的养女长得那个叫漂亮,这方圆百里之内,还挑不出来第二个!
    ——奶奶的,把外边的弟兄们都召回来,咱们独龙岗也干一票大的。成功了,咱们带着娘们和金银珠宝,到花花世界斗乐子去。
    牛千户牛得禄安排了十个兵士在外面巡哨守车后,开始放下心来。
    他这一干兵士都是胡大人百中挑一的精兵。
    他开始叫莱。
    他刚张开口,白光一闪,一把剑抵在了他喉咙上。
    他眼睛余光一瞥间,见场上十三四个兵士俱已倒了下去。
    用剑抵在牛千户咽喉上的是一个目光阴毒的黑衣人。
    他问:“你姓牛?”
    牛千户喉结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发出“是”的一声。
    黑衣人一笑:“那就没错了”。
    他剑一挑,刺穿了牛千户的咽喉。
    黑衣人随即怪笑一声,冲出门去。
    他一冲出门,一批箭迎面射来,把他射成了一只刺猬。
    只贝一个灰袍老者遥遥站在车旁笑道:
    “黑蛇,凭你与一群小老鼠,也敢动这脑筋?”
    黑蛇发现他的“鬼鼠十三”都已一个个身首异处了。
    “金……”他一个“蛇”字还没吐出口,眼前已飞来了“金蛇”老二的断头!
    不但金蛇,铁蛇、铜蛇和银蛇老六的头也掷了出来。
    一个手提锯齿刀的独目大汉,冷冷一笑,站在黑蛇身后、饭店门口。
    “你们独龙岗……”
    没等黑蛇话说完,独目大汉手一挥,锯齿刀飞斩而至,斩下了黑蛇的头。
    ——浙西天目山下横行一时的群盗“蛇鼠一窝”自此而绝。
    得到独龙岗的强盗“飞山虎”郑七刀带了他“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要劫持胡宗宪晋京献宝车子的消息,卓飞飞就来了。
    他是神愉。
    他知道心毒手钱的“飞山虎”郑七刀如果要动到官军官府的头上,那一定是一宗非同小可的“买卖”。
    而胡宗宪往京城献宝的事也不止听说一次了。
    胡宗宪党附严嵩、赵文华之流权奸,好弄权术为人反覆无常,为天下士林所不齿,偷偷他也是应该的。
    于是卓飞飞来了。
    卓飞飞以他绝妙的轻功身法,隐在别人想也想不到的地方。
    他看到了“蛇鼠一窝”被“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像抹蛛网一样地给抹去了。
    他知道,黑蛇韦老大和金、银、铜、铁、火六蛇,都是身手不弱的黑道人物,“鬼鼠十三”也是下三滥门派中成名人物,要想把“蛇鼠一窝”给端掉,可不是容易的事。
    当年,公门名捕“神手”霍平与六个公门好手为除“蛇鼠一窝”,七条汉子俱毁在韦老大一干人手里。
    ——“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之所以能轻易火并掉“蛇鼠一窝”,乃是因为“天诛地灭六十二兄弟”中,“天诛六友”中的“长耳公”吕风波是精于投毒下迷的高手。如不是吕风波的“无影销魂烟”在上风克制了“鬼鼠十三”,“鬼鼠十三”便不会这么轻而易举被杀。
    但也不能完全说“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是侥幸得以除去了“蛇鼠一窝”。
    事实上,“蛇鼠一窝”的一切行动都在“天说地灭七十二兄弟”军师邢师爷的老谋深算之中。
    正因“袖里吞金”邢师爷算得准,“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能在黑蛇韦老大冲出门去的刹那间,从七个角度、七处隐秘之处突现在金蛇铜蛇铁蛇火蛇与银蛇这五个“蛇鼠一窝”的五大好手之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击夺其命,杀掉了“五蛇”!不说独龙岗老大、“天诛地灭七十二兄弟”首领“飞天虎”郑七刀,就以这老二“独眼龙”崔一过的锯齿刀,老三“竹叶青”祝宾的链子飞剑、老四“穿山甲”苟正心的破甲锥法,就不是“蛇鼠一窝”中的“五蛇”所能对付的!
    何况还有“哑虎”石宝的铁流星、“聋狮”朱异的狮王爪、“杀人和尚”空道人的一对宾铁戒刀及“缠魂索子枪”焦芳神出鬼没的索子枪?
    卓飞飞看到“蛇鼠一窝”的人都倒了下去。
    崔一过扛着锯齿刀和祝宾、苟正兴、石宝、朱异、空上人、焦芳鱼贯而出,围住了车子。
    ——他们正是刚才击杀五蛇的“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
    独龙岗的高手,有“天诛六友”与“地灭十二客”,余下为七十二个剽悍好杀的绿林兄弟。
    卓飞飞只看到“天诛四友”与“地灭三子”及穿灰袍的邢师爷。
    “飞天虎”郑七刀与“长耳公”吕风波匿身何处,一时竟还难以测出。
    卓飞飞没有妄动。
    他有的是耐心。
    他等。
    等最好的出手机会。
    这时,一个沉闷的声音似是从地底下发出的:
    “崔老二,把车打开。”
    四驾轿车的车厢板给放了下来。
    这辆四驾轿车的车厢特别大一些。
    “天诛四友”、“地灭三子”及二三十个手里犹还握着硬弓劲弩的汉子俱都围了过来。
    大家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这么大的车厢里装的是什么?”
    美女是否真像传说中说的那么美?
    珠宝是否真的像传言中说的那么多?
    车厢一放下,车内飞出的,是一片晶芒、刀光、箭雨与人影!
    那二三十个手持硬弓劲弩的汉子顿倒了下去!
    “天诛四友”、“地灭三子”与邢师爷也倒了下去!
    “他们是胡宗宪的‘龙虎卫’——我们中计了……”
    邢师爷刚说完,头已被如虎似狼地扑出的“龙虎卫”军士砍了下来!
    “贼子,敢尔!”随想喝声,土崩地裂,一条大汉从地下裂地跃起,人在空中双手一展,双刀刀光一闪,即向“龙虎卫”军士们杀去。
    有数十人也随之从各处涌出,围拢来,杀向车中现身的“龙虎卫”军士。
    “龙虎卫”是一支训练严格的军马,处变不惊,随之转为防守,对攻。
    “龙虎卫”军士簇拥之中,一个锦衣军官喊喝道:
    “曹龙,李虎,发旗花火箭通知后队主营,独龙岗群匪果真在此,令主营包抄掩杀上来!”
    他随即将身一跃,跳在轿车顶上,举刀喝道:
    “胡都督有令,降官府者不杀!不肯降者,全以通倭寇罪论处,杀无赦!”
    “杀!”“龙虎卫”军士俱叫一声,向独龙岗群盗杀去。
    [四]
    一羽信鸽落到苏我青原手里。
    苏我青原取下鸽足上的铜圈纸条,看后一笑:
    “胡宗宪果然是一头老狐狸。”
    旁边亲信道:“苏我将军何出此言?”
    苏我青原说:
    “胡宗宪安排假的献宝率为饵,剿灭了独龙岗强盗。而他真正的献宝香车,则由临安、华德、太平、经龙门山而向北行,真可谓神不知鬼不觉!此时恐车已到泾县或铜陵了。”
    “铜陵到芜湖,建阳卫一路过去,应是应天府南京地盘,一路平安了。”
    “只要献宝香车能如期抵京,哼哼,我要看胡宗宪好看!”
    苏我青原说至此,用力一扼。
    那头千里飞来报信的信鸽给他扼死掌中。
    苏我春山取下脚圈里的信后,放了信鸽。
    左松门右卫门道:“此行怎样?”
    苏我春山道:“秋波她们已到达龙门山,明晨北行铜陵、芜湖。”
    左松门右卫门道:“据我所知,龙门山距九华山已不远,而九华山是幽冥教的地段,如能不惊动幽冥教,此行路上,只有‘快刀庄’、刀帝谷这一关了。”
    “是的,我也希望能顺利通过幽冥教与刀帝谷两大关口。过了刀帝谷,就有京师派来的刀帝令狐西笑属下的人来接应了。有了令狐西笑这金字招牌,到京城一路就该没凶险了。”
    “你有隐忧?”左松门右卫门望着苏我春山倚窗而望的侧影。
    “我担心秋波她们在明天不能如期启程。”
    “你是说幽冥教……”
    “是的。你不知,在中国江湖门派中,‘幽冥教’与‘魔教’一样,都是神秘莫测、无孔不入的门派。”
    “幽冥教不是已经大败了么?”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幽冥教既能令杭州城的金公公乖乖拱手献宝,总有他非常手段的……”
    苏我春山说至此,幽幽道:
    “我有一种预感。幽冥教已找上秋波、樱子她们了。”
    “柳田一刀与花袋、龙五郎……”
    “他们恐非‘幽冥教’之敌!”
    “那我们……”
    “世事如棋!这件事如同对弈,既已放出了‘胜负手’,便只有下到底了!”
    [五]
    龙门客栈。
    龙门集是龙门山下、建在舒溪、麻川交汇平原上北通赏溪的一个集镇。
    龙门客钱是建在集镇的十字路口,最有气派的骡马大客栈。
    晚饭后。大客栈楼下的供客人酒食之便的天井大棚厅。
    三十多个军汉错落有致地坐着撮牙花子、聊天、喝茶。
    一个军官则与一个锦衣汉子在楼上倚着栏杆监视着客栈楼上楼下的一切动静。
    “老总,我总觉得今晚上有些心惊肉跳的,会不会有事?”锦衣汉子问。
    那被称为“老总”的,是那群军汉们的领兵,一个把总。
    把总姓姚。
    姚把总道:“杨总管,你放心,我姚某带的兵,都是擒龙捉虎的主儿、刀头上舔血讨生活过来的。我们两标弟兄在此,只要这龙门集镇尾有什么动静,会马上传讯过来的。有不开眼的毛贼过来,嘿嘿,正好给爷们祭祭刀……”
    他正说着,忽听“咻”地一声,一支快箭从夜色中射出、擦着姚把总的头皮而过,——箭射在墙上。
    箭力之大,竟至一箭没羽,大半支箭射穿了墙,只有一小截箭羽还留在墙外!
    “有警!”
    那姚把总是久经沙场的领兵官,“呛”的一声抽刀在手,喝道。
    天井里的军汉们顿都跳起来,各亮出了兵器。
    这时,只见龙门客钱围墙上蓦地升起一排绿灯笼。
    一人阴恻恻笑道:
    “我们幽冥教来了,你们做这一切都没用的。”
    说话声中,十几件黑乎乎的东西俱向天井中打来!
    ——那赫然是在外围守卫的军士们被割下来的首级。
    “头!”
    “是弟兄们的头!”
    天井里的军汉们见状不由惊愤地叫道。
    有性急的军汉不待命令,便向围墙上扑去,但才跳起,便被墙上的人以暗器打倒在地。
    “咄!我姚仲虎来也!”
    那姚把总大喝一声,扬刀冲向围墙上的绿灯笼。
    ——难得这位胡宗宪麾下的把总,竟然有这样的威势、轻功、胆略!
    柳田一刀和芥川花袋、田山龙五郎正在楼上展看地图上明日一路上所经的地方。
    楼下异声大起。
    “有警!”柳田一刀道,“我去护车!”
    “好,那我们去保护小姐!”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道。
    姚仲虎在屋脊上虎吼连连,刀兵相击之音,急如繁弦,显然是在以一敌众。
    他斗了二三十招,被逼得跳下场来。
    随即二三十人影跟着跳下来,与姚仲虎和姚仲虎手下军士厮杀。
    姚仲虎与手下的军士面对强敌,犹自不退,与敌人苦斗不已。
    这时,九盏轻飘飘的绿灯笼同时从天上轻轻盈盈地飘下来。
    九盏绿灯笼恰把一辆马车围在当中。
    绿灯笼的绿光中,但见一个披着长发的高大汉子,箕踞马车顶上,膝上横着一把蓝光莹莹的长刀。
    那汉子浓密的胡子与眉毛间,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如月光下的狼虎。
    汉子任凭四周杀声四起,安坐不动,连胡子也不动一下。
    绿幽幽的光中,这人就像一个绿发魔神。
    “杀!”
    一人低喝。
    一人低喝,九只绿灯笼齐一晃,急进,宛若九颗流星,齐射向中间这披发男子。
    九只绿灯笼在飞射而出时,带出九缕鬼啼般的轻啸。
    这是风被磨擦发出的声音。
    这是竹竿穿风的声音。
    这是火苗被风拉扯发出的声音。
    这是煞气摧毁生气的声音。
    而九只绿灯笼一舞而耀的黑暗的光影里,九支剑无声急刺,宛若黑暗中射向青蛙的毒蛇。
    婉蜒在草丛里、急游过水面的毒蛇!
    毒蛇般灵活、毒辣的剑,闪电般刺出,刺披发男子的小腹、双足、后脑、两肋、命门。
    九剑合杀。
    全力一击。
    这九个提着绿灯笼的剑手自忖这九剑合击之下,天下再高身手的人也都必死了!
    因而他们无忌。
    无忌便无惧。
    无惧使他们根本不必考虑敌人的反扑,只管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杀敌。
    “以搏狮之力杀羊。如果九个人都以搏狮之力杀羊,这羊便真是狮,也必死无疑了!”
    这就是他们当年入道时,师尊的教诲。
    当他们在实战中发现这一条确是真谛时,他们已把这一信念转化为一种行动的本能了。
    一声猛喝如雷。
    一道刀光如电。
    这被发男子长身而起,挥刀如一道闪电,一股旋风,从九盏绿灯笼中一划而过、一卷而回。
    九剑齐折,“当”,九剑剑头断坠的声音只有一声。
    九灯齐灭,九盏绿灯顷刻间劈碎,绿色的油纸与绿色的火星四处飘碎、飘飞、飘灭。
    九人齐死,九人几乎在同一时间中刀、头断、倒地、咽气。
    被发男子巍然屹立四处死尸之中。
    他倚车而立,冷冷道:
    “我,九室町的武士柳田一刀!”
    “敢劫车者,死!”
    他说这一“死”时,就仿佛是死神发出的咒语,已具有了一种特殊的魔力。
    这时,围墙外忽飘起了一道笛声。
    一管凄惨、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楼上忽响起了田山龙五郎充满恐惧的一声叫声——
    一个尸体轻飘飘地从楼上抛下来。
    尸体抛到地上,正抛在几缕残余的灯光里。
    灯照着的,正是田山龙五郎满脸血污的惊怖表情。
    夜,一下子似被死神扼住了所有的咽喉,发不出一点声音来。最后的两盏灯,一盏灯盏的罩已被打破,火苗在摇曳不定。另一盏灯,灯前的墙上斜插着一柄砍入墙内的缺口大刀,灯光使一道缺口大刀的黑影横贯全场。
    随灯盏的火苗摇晃,所有的阴影都蠢蠢欲动如复活的精怪。
    每个人都似看到,有一个魔鬼在无形中跳舞。
    像毒蛇一样扭曲着跳舞。
    舞姿如毒焰。
    而墙外凄惨的笛声,正飘忽着传来,越来越近。
    这笛声仿佛又在心深处,正由隐变显。
    笛声若一阵惊悸的痛楚,一段错忽的深情,一份绝望的孤独,一句刻毒的咒语……
    笛音锯人心。
    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是苏我春山的两大家将。
    也是精于“一刀流”和“斩阴流”剑道的高手。
    芥川花袋的样子像一个诚实、和蔼的商人。
    他穿花衣,圆乎乎的胖脸总挂着笑。
    他壮实。
    田山龙五郎则天生是一个武将、武士。
    他矫健,他骠猛,他站的时候像银枪,卧的时候像铁弓,坐的时候则像铜钟,——沉默如铁、一鸣惊天的铜钟。
    而其实,田山龙五郎更像一把刀。
    出鞘的刀!
    芥川花袋兼习相扑、柔道。
    他对大内刈、小内刈与寝技的精研不在他苦习的“一刀流”刀术之下。
    田山龙五郎则习唐手。
    唐手,又叫空手,发展至当代,即成名驰天下的空手道。而对当时日本武士来说,唐手,是从中国唐朝流传来的厉害的拳术。
    田山龙五郎的唐手功夫与他的“斩阴流”剑道一样,出招猛烈,烈于雷火。
    当柳田一刀说那声“有警”时,芥川花袋与困山龙五郎也同时心生警兆,即刻有了反应——
    田山龙三郎一双干燥、稳定、有力的手马上落到了他腰间插的剑上。
    芥川花装则陡地肩头耸了一耸,背已如猫斗一样拱起。
    当他们说“我们保护小姐”时,两人已在双目交会中达成了默契:
    花五郎使剑,兼唐手,守门。
    花袋用刀,精相扑、柔道,守窗。
    ——这是他们多年战斗达成的默契。
    残不知,这一分守,铸成了大错——遇见幽冥教高手,只有抱成团并肩作战才有胜机、生机,一分开,使永远分开了!
    幽明路隔,阴阳相阻,生与死,还有什么比它更能分开人呢?
    四山龙五郎听到了楼下,柳田一刀已与来敌对上了手。
    田山龙五郎盘膝而坐,剑横膝上,闭目潜听敌踪。
    他觉得,对敌时,听,要比看更重要——
    敌手的步法虚实,进退路数,出招的功力深浅与拳意刀意剑意,都可从敌人的足音、带动的衣袂振风声及拳风、剑音与刀啸声中听得出来。
    而眼睛有时会欺骗你。
    田山龙五郎这回听到的,是一个急促的脚步声向这里奔来。
    这人还是一个女子或孩子。
    ——只有没有武功的女子与孩子,才会发出这种虚浮而重一脚轻一脚的脚步声。
    ——只有女子与孩子,才会脚步声那么轻而实。
    这种声音是整个脚掌脚跟都踩在地上发出的。
    这人还是一个扁平足。
    ——这人,已快到眼前了!
    田山龙三郎墓地睁开眼——
    一双绣着云头的粉红色弓鞋,出现在他眼中。
    纤纤弓鞋,堪盈一握。
    绣鞋,还飘着若有若无的一缕香气:
    那是白兰花的幽香。
    然后田山龙五郎看到了那个女人。
    那女子小巧玲珑,白俏的脸上有一双极风情、妩媚的眼睛。
    她裸身裹了一件蓝袍,像一粒蓝色的宝石雕成的小美人。
    惊恐的小美人。
    她的胸脯在急剧地起伏,上气不接下气地道:
    “魔鬼来了,快让我走。”
    “鬼?”
    “鬼,披头散发的长舌鬼!哇,鬼追来了……”那女人边说边惊恐地向后看着,忽尖叫一声,拔足狂奔。
    田山龙五郎飞目一瞥,却见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血红长舌的鬼怪,健步如飞,怪目如电,发一声怪啸,双手箕张,手如鸟爪,扑上前来,直欲攫人而食!
    “咄!田山龙五郎在此!”
    龙五郎大喝一声,身从地上弹起。一剑刺出。
    ——他剑刺这鬼怪咽喉。
    鬼怪被一剑中喉,竟全然不知趋避。
    但他竟似铜头铁颈似的,让田山龙三郎的剑刺不进去!
    随后这鬼怪两掌一合,夹住刺在喉咙上的剑,向田山龙五郎诡异一笑。
    一笔之中,他长舌倏地一伸,竟卷住了龙五郎的腕脉!
    龙五郎只觉腕脉陡地一麻,半个身子顿酥麻过去。
    ——这不是鬼怪,这完全是人的武功!
    田山龙五邮心中一振,大喝一声,抽剑再刺。
    但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摸上了田山龙五郎的脸——
    一个充满了妩媚、诱惑、香艳的女子的声音道:“看着我,龙五郎……”
    这声音似有一种令人入幻着迷的魔性——
    这声音在田山龙五郎听来、有些像他童年记忆中的姐姐。
    被武士秀吉休弃而自杀的姐姐。
    又有些像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让他心中暗生眷恋之念的苏我小姐与伊小姐。
    于是,田山龙三郎忍不住向后望去。
    他向后望去,不由发出一声恐惧的叫声。
    他看到了什么?
    是什么,令武士龙五郎如此恐惧、吃惊?
    没人知道。
    人们只知道日本武土、苏我春山的家将田山龙五郎是被两个幽冥教高手杀害的。
    田山龙五郎死得极为惊怖。
    他死去的脸上充满了恐俱、惊饰之色。
    他被人挖去腮肉、眼睛,头骨被插五个指洞而死。
    ——这样死法,据“小百晓生”说,只有右手练“阴风箭”,左手练“九天玉狐爪”的人下手时才会这样。
    芥川花袋看着两只手渐渐冒出来,攀住了窗的下框。
    随后冒出的是一个带哭的声音:
    “别杀我,我是被逼上来的伙计。”
    一个愁眉苦脸的伙计打扮的人爬进了屋门。
    “说,谁让你来的?他们逼你来干什么?”
    芥川花袋的刀始终警惕地对着来人。
    “他们请我转交给你一样东西……”
    来人道。
    “东西呢?”芥川花袋问。
    来人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来。
    那是一块花手帕。
    飘着淡淡香气,似包着社么东西的花手帕。
    “那会是什么?”芥川花袋奇问。
    “迷魂帕。”
    来人把手帕迎风一抖,笑道。
    一股异香随一篷白色的粉末、烟雾向齐川花袋飘来。
    芥州花袋急闭呼吸,但为时已迟。
    他像一只布袋一样沉重地倒下。
    这时,外面忽响起了一管凄惨的、嫠妇夜泣般的笛声。
    这时,房间的前门呼地一声撞开了,从打开的门外,传来田山龙五郎充满惊怖、恐惧的叫声,叫声向楼下坠去。
    与此同时,一个披头散发、伸着三尺多长长舌的鬼怪,像一道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那个披头散发的鬼怪双手抱着一个裹着蓝袍子的小巧玲珑的裸女,见了房间内伊豆豆与苏我赤樱,发一声怪叫,把蓝袍女掷向伊豆豆与苏我赤樱。
    那蓝袍女被掷出后像一张纸一样轻飘飘地飘在空中。
    蓝袍女吱吱吱地发出既像鼠叫又像鬼叫的叫声。
    蓝跑女落到地上,双手一抹脸,脸顿时变成惨碧色,两眼发出阴森森的绿光。
    她似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幽幽地看看吓呆的苏我赤樱与睁圆了眼睛瞪着的伊豆豆,用阴恻恻的声音幽幽地道:
    “还——我——命——来——”
    她身子略一动,即又飘了起来。
    她一飘数丈,双手化爪,向伊豆豆、苏我赤樱抓出。
    伊豆豆惊见,这蓝袍女鬼爪成惨碧色,指甲长逾半尺。
    伊豆豆怒叱一声:“妖孽……”才待长身而起迎敌,忽软软地倒了下去。
    ——她闻到了那股异香,让芥川花袋倒下的那股异香。
    笛声一个高腔拔上去,如空中挥过一口巨剑发出的剑啸,犹若地狱中放出成千上百个恶魔厉鬼同时发出的尖哨:追魂摄魄的尖哨。
    “哇!”
    “哇!——”
    龙门客钱的天井场内,姚把总手下的军士被笛声震得心胆俱裂,发足狂奔,抱头尖叫,纷纷东摇西摆,最后一个个倒了下去。
    “鬼笛!妖笛!你鬼叫个什么劲……”
    姚把总拔刀狂舞,东砍一刀、西砍一刀漫无章法,忽脚下一个趔趄,也跌倒地上。
    姚把总的口角流下一道血来。
    柳田一刀浓眉一竖,大喝道:
    “妖孽!出来受死!”
    他双足一点,再次跃上了车顶。
    他手已紧紧握住了刀!
    “出来受死?死的恐怕只有你罢?”
    一个声音应道。
    “倭寇休聒噪,看老子怎样来整治你!”
    另一个声音叫道。
    随说话声与笛声,六只红灯笼升上了墙头。
    红灯笼光照里,只见六个打红灯笼的,俱是幽冥地狱中的夜叉鬼打扮,丑而狰狞,然捷迅飞行,有着一身过人的轻功。
    六个红灯笼的中间,两男一女飘飘然立在墙上。
    两个男的,一丑一俊。
    一黑,一白。
    一像浊世翩翩佳公子。
    一像潦倒穷途饿殍鬼。
    中间一女,脸笼面纱,虽不辨媸妍,但体态婀娜刚健兼而有之,以纤纤素手,执一管玉笛,就着丹唇皓齿轻吹,自具一番风仪。
    那女的依旧吹笛。
    那俊美的男子一挑眉,冷然向柳田一刀道:“你既无礼,且吃我聂当一箭!”
    这男子竟是幽冥教四大使者中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难道另一个人就是本杜穷?
    那脸皮焦黄,吊梢眉,三角眼,愁眉苦脸的灰衫汉子、就是“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
    否则,这人凭什么资格与四大幽冥使者的聂当分庭抗礼、得以侍立那女子右侧呢?
    ——而这女人能令聂当杜穷侍立左右,难道她就是幽冥教中权力至大、专横拔扈到连“鬼帝”、幽冥教主墨班戈也要让她三分的“鬼后”?
    ——若非“鬼后”,谁有这么大的威风?
    柳田一刀接了两支“空明灵箭”后,狂笑道:
    “幽冥使者,不过尔尔!”
    他这话甫落,便听那焦黄脸皮的汉子道:
    “好,那就请接我杜穷一剑!”
    杜穷说毕,向柳田一刀冲来。
    杜穷手中没有剑,只有一条细细的、弯弯曲曲的青蛇。
    杜穷扑来时也没有捏剑决,也没出剑的祥子。
    他只是把他的轻功发挥至至快极致之境!
    地像一颗石子被掷出来,径直投向柳田一刀!
    柳田一刀双手握刀,叉开腿稳立在车顶上。
    他死死地盯着像一支快箭般直直射来的杜穷。
    他算计好,等杜穷到了一丈之内,出刀。
    一丈之内,他有把握把杜穷给砍成两截!
    ——即使杜穷是铁打的,也能砍成两截!
    杜穷已到了三丈之距!
    杜穷已到了两丈之距!
    杜穷已到了一丈八、一丈四、一丈……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出去!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出去!
    柳田一刀一刀砍了个空!
    柳田一刀这一刀发得恰到好处!
    这一刀加快了,会让轻功如此高明的杜穷闪避开。
    这一刀如慢了,会使杜穷的青蛇剑先飞上柳田一刀的脖子。
    这一刀刀势极猛,乃是柳田一刀一生刀法的精华!
    这一刀之厉,恐“快刀”小杨再来迎战,怕也不易破解!
    ——但这一刀偏砍空了!
    距杜穷半尺之距,刀从杜穷耳旁急啸而过!
    这是义无反顾的一刀,因而这一刀砍出,这一刀已不是柳田一刀自己的了!
    这一刀已有了自己的生命!
    这一刀已非柳田一刀所能驾驭、控制!
    这一刀已不是人在使刀,而是已成了刀在带人!
    这一刀就这样九头牛九头虎九匹狮子九条龙也拉不回地排山倒海山呼海啸风驰电掣地砍了出去!
    刀砍在了第四棵树上。
    砍空了的刀先砍向墙,刀还没砍到墙,刀气就推倒了墙。
    刀气与刀劲随刀狂奔。
    刀气与刀劲又推倒了第一棵大桧树!
    刀劲独自狂劲,带着刀砍飞了第二棵大栎树!
    随后刀虎吼一声,扑倒了,撞倒了第三棵树:楝树!
    最后刀急啸一声,飞砍第四棵树!
    第四棵树是一棵柏树!
    岁寒而后知松柏后凋的柏树!
    刀砍在树上后,刀与树如狂烈的恋人相拥相抱狂爱狂喜似地发抖!
    一阵阵地发抖!
    最后,树刀俱渐渐抖得小了,渐静了下来。
    树、刀俱静。
    树、刀用死……
    静——死——!
    柳田一刀人在随刀飞行的半途,已松了手。
    柳田一刀已抓不在刀握不往刀控制不了刀!
    柳田一刀落向龙门客栈东边的一道房脊上。
    柳田一刀落在房脊上,身子侧了一侧、晃了一晃,但最后还是稳稳地站住了。
    他站住后,做了个古怪的动作——
    搔痒!
    他觉得后颈特别痒!
    但他的手刚伸到一半,再也举不上去了。
    ——他的手在发麻、麻痹,不再受他控制!
    他随即觉得脖子在发胀、发僵、发硬!
    他头重脚轻地从屋脊上倒了下去……
    柳田一刀自此怕一样东西。
    ——他怕蛇。
    换了你也一样的。你如被一条青蛇勒在颈项上勒得紧紧的,并被青蛇的细细的细齿亲吻一下,“吻”得死过一回,你还会不怕蛇?
    柳田一刀自此开始追杀“奈何剑王、枉死城主”杜穷与幽冥教的夜叉鬼,一生都没停止过。
    幽冥教自此就被“东瀛刀魔”柳田一刀牵制,三十年没再脱身或腾出手来过问武林之事——
    因为幽冥教的“鬼后”等一干人从劫了“妙偷”开始,得罪了武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最后被弄得死的死,伤的伤,转性的转性,幽冥教在黑道上一蹶不振,最后变成了一个办正亦邪的中性门派。
    因为幽冥教武功最高的杜穷和幽冥教倚为手足耳目的“夜叉鬼”被迫与柳田一刀作生死较量、追杀、斗智斗力、相互抵死周旋!
    等到杜穷与最后一个夜叉鬼在黑木崖下同归于尽后,幽冥教残余的黑道势力已无回天之力,只有忍气吞声,在幽冥教中心志正派人士主持下以度余生了。
    柳田一刀这一刀应能砍中杜穷的。
    ——过了若干年后,还有人如此说。
    是的,应该砍中的。
    杜穷的“奈何剑”虽厉害也奈何不了柳田一刀这“天地一刀”!
    ——但怎么会让杜穷躲过了这一刀呢?
    因为柳田一刀出刀的角度、距离虽算得极准,但他出刀的刹那间,角度、距离忽起了变化!
    柳田一刀的立足之地移动了一尺!
    ——柳田一刀的立足之地,在出刀时竟忽然移了一尺?
    是的。
    ——这肯定不是柳田一刀自己移的。
    当然不是。
    ——那是谁移的?
    谁也没有移。只不过,柳田一刀立足之地的这块地本身移了!
    ——立足之地怎么会移呢?
    地的确是不会移的。奈问柳田一刀不是站在地上,而是站在车顶上。地虽不移,奈何车忽移了,平平移了一尺!他要这一刀不砍空也奈何不得了!
    ——车怎会忽平平移了一尺呢?
    因为有十六个无声无息、甚或他们的隐身术也到无色无形的幽冥教“夜叉鬼”,以一流的轻功与力能扛鼎的巨力,一起动手,把车悄悄而平稳如故地举起移了一尺!
    ——好一个“奈何剑王”!
    “奈何剑王”杜穷如不是一个经常给对手制造些“奈何”的人,他怎会成为“枉死城主”?
    ——看来,一个手下有三百三十三个力能打鼎、轻功一流、迅疾如风、摄地飞行的“夜叉鬼”的剑客,即使剑术平常些,也可做出些剑取一流高手的奇迹来的!
    ——当然当然。你总算开窍了!你想既然剑术平常者都可如此,何况杜穷的“奈何剑”千奇百变,剑术奇高,确实有神出鬼没、让人徒叹奈何之能呢?
    柳田一刀从屋脊上倒下去,聂当剑眉一挑,便要跳过去再补一箭。
    聂当刚要动,却听杜穷阴恻恻地发话了:
    “聂老弟信不过我穷鬼的‘竹叶青’还‘亲’不死他?要不要我也给你来一下?”
    聂当脸顿一阴,不再说话。
    这时,那中间的女人放下了笛子,淡淡道:
    “杜先生、聂公子别争了。娘娘有令,得手后不可久留、速速赶宝车回府!”
    此言一出,两人如奉纶音,齐道:“是!属下遵令!”
    片刻之后,一辆髹漆华丽的轿车由八匹天下无双的名驹宝马拉着,在夜幕中向西狂奔!
    轿车四周有一排绿灯笼相护,绿灯笼也快如流星赶月。
    车驰的方向正是民间盛传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道场的青阳龙华山。
    黑。
    黑色。
    黑黑的洞。黑黑的石头。黑黑的门。黑黑的案几。黑黑的帷幕。黑黑的香烟。
    黑暗中一个披黑色袍子、以黑布罩罩住头脸的女人忽仰天狂笑:
    “好!这一局棋我赢了!”
    “有了‘妙偷’伊豆豆与她姐姐苏我赤樱,我不怕刀帝谷主方生死不动心!”
    “只要方生死一动心,破了戒,我就能叫令狐西笑与方生死一决生死!”
    “哼,刀帝啊刀帝,刀帝谷主啊刀帝谷主!我要叫你们看看,什么是天下最厉害的刀?”
    “哈哈哈哈!方生死、令狐西笑,你们如都死了,我一定好好待你们都宠爱不已的白玉姬的!”
    “哈哈哈哈……”
    [六]
    雾气隐退,月明星稀。
    九华山下,一座山岗前,一间草庐。
    一道人影急射而至。
    人影停在草庐前,环顾四周,倾听动静。
    然后,人影把身上背的一条黑色的人影轻放在地上。
    这时,草庐的门开了,一人施施然而出,开言道:
    “卓兄,你来迟了!”
    说话人赫然是被囚禁在千里外,应在苏我春山山洞里的“快刀”小杨。
    来人正是“神偷”卓飞飞。
    卓飞飞道:“我从虎婆镇赶到龙门客栈,又背了这该杀的倭寇来。要不是这倭寇身材奇重,我本是可以如约来的。——下面怎么办?”
    “救他。我知道你一定盗来了‘天诛六友’中‘长耳公’吕风波专门解幽冥教‘奈何剑王’杜穷的‘青竹蛇剑’之毒的解药。”
    “救他?我辛辛苦苦盗来药,救一个倭寇?他不是你小杨的生死大敌么?”
    “世事如棋,一切都会变的。既然沧海变成桑田,王侯将相的子女会变成拾荒的婆子、要饭的花子及靠倚门卖笑为生的‘长三’,还有什么不可变的呢?”
    “敌人,某种意义上就是朋友。”
    “而朋友,可能是你一生中最危险的敌人。”
    “敌人与朋友,是会因时因地因事而改变立场,互为转化的。”
    “世事如棋。我,是苏我先生手中的一颗奇子,预先布在了九华山,是专门用在今天来对付幽冥教的。”
    “而柳田一刀,则是我的一枚奇子,我要让他一生对付幽冥教!”
    “我要让‘鬼后’萨红袖和幽冥教乃至天下黑道与邪派中人都明白,谁敢打‘妙偷’伊豆豆与苏我赤樱的主意,谁就得罪了我小杨!我小杨只要活着,就不会让他好过的。”
    卓飞飞听了,马上跳过来,摸了一下小杨额角。
    “你干什么?”
    “我摸摸你是否恋我师妹热过了头?”
    “什么,你竟以为我会爱上偷女?笑话,真是笑话!”
    “你不爱伊豆豆?——那一定喜欢上了她姐姐苏我赤樱了。的确,苏我赤樱,樱子小组比伊豆豆要温柔、美得多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既然不怕被日本第一刀客砍头,我卓飞飞自然要祝贺杨兄一番了!”
    小杨叹息:“卓兄啊卓兄,你太迂太笨太蠢!为什么一定要我爱上一个女人才可以为这女人做件把好事呢?我就不能不带任何意图为我喜欢的女人尽一份心意呢?”
    “你既然承认喜欢女人,为什么不敢爱一个女人呢?你既然爱一个女人,还不会为娶她而与情敌决斗吗?”卓飞飞摇头,“想不到‘快刀’小杨在这件事上,竟会如此没有大丈夫气慨!”
    “卓兄你在这事上简直错得不可救药!”
    “我错得不可救药?”
    “当然。”
    “那倒要敬请杨兄赐教了。”
    “难得你如此谦逊,我明知你是‘朽木不可雕也,竖子不可教也’看在多年朋友份上,也只好勉强为之了。”
    “杨兄好说好说。但愿你言之有理、自圆其说,否则我被你这一顿‘臭’,一定会加倍还报的。”
    “你不会有机会的。你给我竖着耳朵听好!”
    “我听着呢!”
    “你要知道,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孩与爱一个女孩是有区别的。喜欢一个女孩,也许仅仅喜欢一个女孩的某个方面,不一定这女孩的一切都喜欢;而爱一个女孩,你是喜欢她的一切,并为这女孩牺牲一切。你可以喜欢无数个女孩、但爱女孩只能爱一个!为什么只爱一个呢?因为爱是一场糊里糊涂心头一热押的注,也许会很幸福,也许会很痛苦。就像押的注,注越大,固然赢钱的数目也大,但一旦输了,也输得越惨!而一个男人在赌场上或许可以输上十次八次,还有翻本的机会,在情场上则经不起输一次。因为只要输一次,也许就能把一个男人一生的幸福、快乐、自信、理想、荣誉给输得精光的,这一辈子再也翻不了身!——世上有许多男人就是这样带着隐痛,低头徘徊月下,驼背走在街上,一辈子再也振作不起来,挺不起腰来的。世上有许多男人就是这样变成一辈子难见几次开颜一笑的棺材板脸孔,或者变成一个醉生梦死之徒、浪迹天涯的浪子、赌徒、强盗、小偷的……”
    “好啊!你拐着弯骂我!”卓飞飞高声叫道。
    “不!”小杨声音低沉下去,脸变得阴了下来:
    “我在说我自己。”
    他长长叹一口气,语声竟有些咽噎与颤抖:“我爱过,也失败过。这些年来我连自己也不知究竟是欢乐多于痛苦?还是悲伤多于快活?”
    “我现在不敢、不想再爱了!遇上喜欢的女孩只想做件把令喜欢的女孩能幸福的事儿,不图回报,过后就算。如果一定要说爱,这也算一种爱吧。但这爱是与婚姻无关的,也与常人的那种皮肤滥淫、卿卿我我无关的。”
    “真正爱花的人是不折花的。真正爱一个人,是充分尊重这个人的自身的选择的。只要这个人自己感到幸福,爱这个人的人也就感到幸福了。至于婚姻和挂在嘴上写在纸上的所谓爱,实在是滥了、俗了……”
    小杨说至后来,忽又喟然一声长叹,无语望着月光来。
    月光照着他白衣如雪。
    月光,竟照着他眼角似有泪星在闪耀。
    卓飞飞顿时呆了。
    他想不到这平时嘻嘻哈哈、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快刀浪子”,竟多情如此、深情如斯!
    他一激动,不由扑上去一把抱住周光下脸白如玉、剑眉英俊的小杨:
    “小杨,我如是女孩,一定非你莫嫁!”
    小杨忽脚一勾,把卓飞飞勾倒在地!
    小杨一把按住卓飞飞,一手拔出了他的小刀!
    “小杨……”卓飞飞想叫喊:便是我说错了话,也千万别动刀啊!
    但他的话已说不出来——
    他被小杨随手点封了哑穴、昏睡穴、麻穴!
    卓飞飞只听小杨手握利刀,目光炯炯地打量周围,轻声道:
    “有警!棋局,现在正式开始了!我们得小心些,要知道幽冥教除了‘鬼帝’、‘鬼后’和四大幽冥使者外,还有十殿阎罗,也就是当年幽冥教的十大长者!应付不好,我们可能就应了一句古话了——”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
    第十一章红袖鬼后
    [一]
    佛国世界,释迦既灭,弥勒未生,救度众生者谁?佛经曰——
    一为以救度世间众生为主的菩萨观世音。
    一为以救度阴间众生(地狱中所有罪鬼)为主的菩萨:地藏。
    安忍不动如大地。
    静虑深密如地藏。
    地藏,梵文念作:乞叉底蘖婆,又名大愿地藏,为佛教四大菩萨之一,因他以救拔鬼魂为职,发大誓: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故获得”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称号。
    这位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道场,设在儿华山。
    “九华一千寺,撒在云雾间。”
    九华山在安徽青阳西,方圆两百里,有山峰九十九座,在唐时即有庙宇上千座,佛像之多,居天下四大佛山之首。
    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的道场在九华山。
    幽冥教,这一江湖最神秘的教派,其总坛也在九华山。
    在神佛的光芒里,魔鬼最易藏身。
    在正义的名义下,邪恶最能横行。
    也许这,便是当初幽冥教择九华山为总坛的原由。
    藏水于海,藏树于林,藏石于山。
    既如此,还有什么比藏幽冥教于幽冥教主地藏菩萨的道场更好的所在?
    以九华山群峰众寺之广,藏一个幽冥教犹如一坛酒里藏一滴水。
    有谁,能从一坛酒中找出一滴水呢?
    地藏菩萨据说姓金。
    金地藏原是新罗国第七代国王金理洪之子,他看破红尘,抛弃富贵,涉海来中国,驻足九华山修苦行而肉身成菩萨,葬于神光岭的肉身宝殿。
    他留有诗道:
    “八十四级山头石,五百余年地藏坟。
    风撼塔铃半天语,众僧都向梦中闻。”
    金地藏入灭那天是夏历七月三十日。
    是日遂为地藏菩萨生日。
    “八十四级山头石,五百余年地藏坟。”
    一个黑衣老人,写下这地藏王的诗句,颓然一叹,搁下了笔。
    老人卧蚕眉,凤目,白面乌须,容貌透着一个重权在握者所特有的威肃。
    但老人的目光已黯淡。
    这老人如让哪一个武林名医看到,一定会大吃一惊:
    这老人一身有着极高极精深的内功修为。
    但这老人却又经历了七痨八伤,还中了毒。
    他不唯内功尽失,兼且人还半身瘫痪不良于行了。
    老人坐在一辆轮椅上。
    一个柬发戴冠的黑衣青年无声地站在老人背后。
    看着老人陷入茫茫思绪的神情,他也似陷入了一个茫茫迷乱的思绪里。
    黑衣青年的脸上有一种小虫子落在蜘林网中无法挣脱的悲哀。
    黑衣青年腰间有剑。
    剑是宝剑。
    “朱儿,近来你母亲又在忙什么?”
    老人并不回头看,依旧望着前面,问道。
    “孩儿母亲早已仙游了。”那被称为“朱儿”的青年不动声色道。
    “哦。”老人应了一声,复道:“我是说她……”
    “她当然是忙她称霸武林的教中大事了。”“朱儿”心存不满地说,“现在幽冥教里又多了一个‘幽香教’,她既当‘鬼后’、幽冥教主夫人,又当‘幽香教主’,当然忙了!”
    “唉。想不到红袖她如此……”老人黯然伤神,“她替代了你母亲作了‘鬼后’,也难怪你不服。但不管怎样,从辈分来说。她还是你继母。伦常之礼,不可偏废……”
    “爹,我只有一个母亲。”“朱儿”倔强地抗言道。
    “我只希望爹能早日治好身上的毒,重掌幽冥教大权,也好让孩儿一旦行走江湖,说起是幽冥教主、幽冥帝君墨班戈之子墨朱,能多一份自豪。想现在这牝鸡司晨的局面……”
    那“朱儿”——墨朱的话还未说完,被一个女人的喝声喝住了:
    “无知小儿,知道什么?”
    随喝声,一个女人走进了这一间宽敞雄丽的密殿。
    那是一个被黑袍、戴白银面具的女人。
    “拜见‘鬼后’娘娘!”殿中几个幽冥教教徒俱跪下行礼。
    ——原来这走路极具威仪的女人,就是“鬼后”、自称幽香教教主的萨红袖。
    把天下曾搅得沸沸扬扬、颠倒众生的萨红袖!
    十八年前,极力怂恿“幽冥帝君”——“鬼帝”墨班戈率十殿地狱群鬼北上中原,争夺天下武林霸主之位,到处征伐杀戮的“鬼后”萨红袖!
    而那黑衣老人就是“鬼帝”墨班戈!
    萨红施冷无表情的白银面具,望着“鬼帝”墨班戈,冷笑道:
    “好!好!我为你们父子呕心沥血主持教务,力图恢复幽冥教昔年号令天下的权威。你们倒好,在这里闲得慌,嚼老娘的婆婆嘴!”
    “墨班戈,你倒要自问一声,这十八年来,如不是我萨红袖惨淡经营,还会有幽冥教苟延残息至今日?要不是我萨红袖和幽冥四使殚精竭虑,与中原正道中人斗智斗勇、浴血突围、故布疑阵、金蝉脱壳、声东击西、狡兔三窟——你,能平安回到九华山来?幽冥教,能保住总坛根本,不被七大门派五十九家帮会所灭?”
    “牝鸡司晨。墨朱,你十八年来赖以活命,那衣食住行还不都是我帮你安排的?你爹这十八年来一直被病魔毒药所折磨,他可曾顾得上为你采办一样东西?哼,要不是我萨红袖牝鸡司晨,庇护着幽冥教,恐怕你们父子早被江湖中人砍个七八十刀零剐喂狗了!”
    “夫人……”墨班戈叫了一声。
    “好,我不说了,听你说。你是教主,你是‘鬼帝’!你倒说说,我这些年忙里忙外,都图的什么?”
    “这十几年来,也委实难为你了……”墨班戈说至此,仰头看天花板,长长叹了一口气,“可惜我这病,不能多过问一点,唉,这,恐也是上苍对我墨某的报应了!——至于孩子,毕竟少不更事,你又何必计较……”
    墨班戈说到“孩子”时,墨朱一昂头欲分说,却被墨班戈眼神一厉,给压了下去。
    “我当然不会和孩子计较的。”萨红袖语调缓和了下来,“虽然这些年来阿朱从没把我当母亲看,我还是没为他少考虑。——我这次来,便是想让阿朱去看我为他挑的媳妇儿的。”
    萨红袖见墨班戈、墨朱两人闻言俱怔了一怔,目露疑惑之色,不由笑道:
    “放心,这回不再是我幽香教女弟子了!连小仙、婆娑你们都看不上眼,我还敢拿那些庸脂俗粉来烦人?”
    “三天前,”萨红袖不无得意地谈到龙门客钱之战,“我让吴婆娑、蓝小仙和杜先生、聂当他们,去了一趟龙门山,把胡宗宪献给老严嵩的宝礼香车与一对美人给拦下了。我觉得这一对美人,可以选一个来配给阿朱。”
    “我来,是带你们去看人的。”
    [二]
    “我是伊豆豆还是伊秋波?”
    “妙偷”伊豆豆问她姐姐。
    “你是伊豆豆,也是伊秋波。豆豆是你当‘妙偷’行走江湖用的。伊秋波是爸和我及我们苏我家族里在家内部叫的。秋波,你怎么提这个问题……”
    “我宁愿我是伊豆豆。”
    伊豆豆说。
    她呆了一会,幽幽叹了一口气:
    “我真希望此时此刻,有人……叫我一声伊豆豆……”
    “你是希望有你行走江湖时的朋友来救你。”
    苏我赤樱望着第一次目中露出幽怨之色的妹妹,这样娴静地道。
    ——她虽处在被掳劫、被囚禁的石牢黑狱之中,犹自静如春花,静如秋月,波澜不惊。
    她素服,淡妆。
    她宁静。
    但她自给人一种如鱼游春水的温暖与桃花自红梨花自白的风和日丽之美。
    ——也许这种美,就是京都江户那随处可见的樱花之美。
    伊豆豆则与姐姐不同。
    她有一种逼人的秀气与英气。
    她唇红、齿白,睑若象牙发出一种白里微暗的光泽。就像所有贵族公主一样,那种接近银灰与象牙黄之间的,又有些发蓝的光泽。
    这些光泽使她看上去比她姐姐来得高傲,高贵,傲慢,清高,刚傲。
    但她的眼神与唇色给人一种艳烈的感觉。
    艳烈得有些凄抢。
    就像残阳如血中满天飞舞的缤纷落英。
    伊豆豆忽一咬牙道:“我恨!”
    她说“我恨”时,银牙一挫,眼中顿进出一串美丽的火花来。
    她在真“恨”!
    “我知道你恨什么。”
    苏我赤樱道:“你在很他。恨他为什么不肯护送我们而宁愿自我禁闭在爸爸的石牢里。”
    “你怎么知道我在恨他,而不是其他?”
    “你的眼睛。”苏我赤樱平静地、怜悯、怜惜、怜爱地看着妹妹。“你的眼睛告诉了我。”
    “恨他就恨他!”伊豆豆一扬眉道。
    “这死人、笨蛋、蠢猪、木头、言而无信的小人、怕死鬼、胆小鬼、懦夫、挨千刀的……”
    伊豆豆把她所知道的骂人的话一古脑儿倒出来,加在那个不在场的人头上。
    “可惜那个小杨不在这里。”苏我赤樱道,“你骂也白骂、恨也白恨了!”
    伊豆豆顿不说话了。
    伊豆豆脸阴了下来。
    “其实,你不该恨他的。”苏我赤樱道。
    “为什么?他这样做难道不可恨?”伊豆豆的杏眼因生气而变得生动。
    “他如这样对待情人,的确是可恨。但可惜你不是……”
    “我不是。为什么不能是?”
    “因为你注定要嫁给一个波斯王子的。”
    “王子?谁知道他是聋子还是瞎子?说不定还是一个跛子、驼子、大麻子……”
    “那你的意思是……”
    “我不知道。”伊豆豆苦恼地摇了一下头,“我只知道他不该这样对待我。从来也没谁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所有男孩一定要对女孩好呢?就不许别人对你不好吗?”
    “我……因为我是小姐!我……救过他命!”伊豆豆理直气壮地说。
    “我可不这么想。”苏我赤樱望了一眼妹妹,“我只知道我是普通人,我并不比谁高贵。别人并不是天生要服从我、伺候我。我不在乎别人对我如何,我只希望我能对别人和善一些、友好一些,给他们些帮助。我助过人,对别人好,别人回报我以好,也帮助我,我当然开心;我助过人,对别人好,别人忘记了,我也不会生气,因为我帮助人,对别人好,并非是要别人心里记我一辈子,一定也要对我好、报答我的。在我帮助别人时、对别人好时,我在这中间本身就已得到快乐了!就像我平时给花浇浇水、把受伤的鸟儿包扎好放回天上、为鱼儿放生……”
    “我……”伊豆豆听后,一时无言以对、呆了一呆后忽眼睛一亮:“你当然和我不同啦!你是因为心情好、心境好,当然做一切事都快乐了!井原西鹤是一个美男子,武功又好,你们两心相悦,恩恩爱爱,这次见面自然是天从人愿了……哪像我,还不定遇上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苏我赤樱淡淡一笑:“井原君……的确对我不错……他到中国京师已五年,与爸爸和叔父倒是常飞鸽传书的,给我……当然他也有过一次给过我一信的……”
    苏我赤樱的眼神也忽黯然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了明丽:
    “其实我们说这些都是空的。我们有我们所负的使命,生死成败,犹凶吉难卜!我怕井原君未必肯牺牲他的一切,助我杀贼……再说眼前这一关,幽冥教把我们劫来,不知意欲何为?”
    “不想怎么样。只是想要你们姐妹,一个嫁给我们幽冥教的少君;一个嫁给我们中国武林中的大英雄!”
    说话的是幽冥教主、“鬼后”萨红袖。
    萨红触与“鬼帝”墨班戈等一行人,来到了石牢黑狱门外。
    [三]
    “如何才能进入幽冥教的秘窟地狱?”
    “就从这里开始。”
    “这里是……”
    “破钱岗。”
    “破钱岗与幽冥教地狱有什么关系?”
    “噢,这你卓兄就欠学问了。幽冥地府除了孽海、血污池、鬼门关、奈何桥、黄泉路、望乡台之外,还有城隍司、阴阳界、孤栖岭、惶恐滩……”
    “是啊,这些我也听说过,但没破钱岗啊!”
    “这破钱岗就在从翠微山经惶恐滩到孤栖岭的路上。”
    “你没哄我吧?”
    “不会,不会。我告诉你,这被钱岗就是世间焚烧钱时,那些破破烂烂不管用的钱都抛在这里的。这破钱岗是幽冥地府破钱垃圾岗。”
    “你怎么知道,又没到阴曹地府去过!”
    “这倒未必亲去的。你看这山岗,可像一只破缺的纸元宝?有人也叫这里是元宝山。还有叫其他的。——但不管叫什么,这里是幽冥教的一处要地,绝无疑问。”
    “噢?”
    “因为我看到幽冥教门人在这里出没。”
    “他们的进出口是——”
    “就前面这座光明寺里。”
    “光明寺?幽冥教?”
    “对。光明寺。幽冥教。越是宣布为一片光明的地方,正是最黑暗的世界。”
    “杨兄的意思是……”
    “我们就从这光明的地方,向黑暗开刀!从这里深入黑暗地狱中心,来个孙行者钻在铁扇公主肚子里大闹地府!”
    卓飞飞随在“快刀”小杨身后,穿行在阴潮的石铺秘道之中,左拐右弯地前行。
    正前进着,忽见小杨手向后一摆,人朝壁上一贴。
    卓飞飞身子一提,以壁虎游墙术贴在秘道顶上。
    这时只见两个幽冥教门人正咕哝着什么,结伴走了过来。
    走过小杨所隐贴的那弯墙角,小杨一闪而出,即制住了两人。
    “我想我们可以知道伊小姐她们被关的下落了。”小杨道。
    [四]
    萨红袖回到了她的“鬼后宫”,坐在“鬼后宫”宝座上生气。
    她已除下了那冷冰冰的白银面具,也换下了那身黑衣。
    只见她貌如天女,极其妹丽,身着红白相间长袖油圆领天僧宝衣,头戴凤天冠,耳垂玉珰,玉臂戴着白螺做成的手钏,身上挂满了璎珞,脚着云头珠鞋,坐在宝宣台龙头靠背宝上,华丽而庄严,左右并列着手执白拂的侍女。
    “报娘娘,聂公子,杜先生回来了。”
    “宣他们进来。”
    “是。”
    “属下杜穷、聂当见过娘娘!”
    “宝车有没追到?”
    “禀娘娘,属下和十殿阎王各率人搜寻方圆五百里,没发现宝车。”
    “好一个姚仲虎、柳田一刀,竟敢以这辆假宝车来诓我,此两人不杀,难消我心头之恨。”
    “娘娘,属下想这姚仲虎不过一介武夫,柳田一刀乃是蛮勇无谋的倭寇,怕他们俩未必能想出这李代桃僵之计。”这是杜穷在陈言。
    “那么,依杜先生之见,这真宝车是谁驾走的?”
    “依属下私加猜测,恐是另有高人驾走例如‘快刀’小杨!”
    “小杨不是关在苏我春山的石牢中吗?他又怎会驾走宝车呢?另外,听说这小杨与‘妙偷’伊豆豆有过千里护送的过命交情,他怎会不护送伊豆豆姐妹而单单驾着献宝车独自北行呢。这似是与情理不合。”
    “也许这正是小杨成功之策。我们觉得他不可能这样作,他就这样作了。他正因这样做了,出人意外,所以才能成功。我想他驾着宝车可能已到千里之外了。”这是杜穷的解释。
    “如果真是‘快刀’小杨所为,我倒放心了。”萨红袖垂着眼帘道,“我原想以伊豆豆姐妹一个嫁给墨朱,让墨朱能顺从一些;一个送到刀帝谷去,要叫方生死破戒。想不到歪打正着,还可把‘快刀’小杨给牵制住。”
    她笑道:“只要我手上有伊豆豆和苏我赤樱,就不怕小杨不乖乖俯首称臣!”
    “娘娘所言极是!”杜穷附和道。
    “所言极是?”萨红袖笑看了一眼杜穷,淡淡道,“所言极是个屁!他小杨如真的人在千里之外,一人驾了一辆价值百万黄金的献礼宝车,他还会为了一个女人而把宝车再赶过来?就算他真是一个多情种子,他人在干里之外,又怎知是我们劫持了伊豆豆和苏我赤樱?我们即使出动人马找到他,恐他也早已把车驾进了京师严老贼的府第甚或皇帝的御宫了,这宝车又如何再弄得出来?便是出得来了,一辆宝车往这地赶,那不是引官军与江湖武林人物来围攻本教?皇帝、严老贼、胡宗宪三人一怒之下,调兵谴将围困儿华山,我们岂不成了瓮中之鳖?而苏我家族如知我坏了他的大计,岂不也来找我们算账?我们如成了众矢之的,即使真有了宝车,还不是迟早要给他们夺走?”
    “何况,我已给伊豆豆和苏我赤樱下了禁制毒药。墨朱看上的是伊豆豆,可伊豆豆根本看不上墨朱,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硬把伊豆豆配给墨朱。只会给幽冥教埋下祸根。为今之计,我只有把她们一块整治了。”
    “我这禁制毒药一下,便连我自己也解不了,普天下只有方生死的‘刀劫神功’能解。因而即使小杨来了,如见了两个被禁制、病歪歪的人,又如何肯善罢甘休?把宝车换人?”
    萨红袖说到这里,一咬玉牙,恨恨不已道:“总而言之这辆宝车与两女分而送京之计忒毒忒奸,我们这夺宝之计是不成了。现在只有以这两女来算计方生死了!”
    “方生死虽不问世事,专心致志在刀帝谷练刀,但这人志比天高,学究天人,刀术通神。如何才能以伊豆豆苏我赤樱来算计他呢?”
    “方生死虽然自称不正不邪,不问世事,任弟子任性而为,其实他内心还是站在名门正派这一边的。方生死虽从未亲近女色,但并非他就无情无欲。”
    “这与算计他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有关系。”萨红袖目现异彩,“只要他内心自认是名门正派,便抬不过一个‘理’字,超不脱一个‘侠’字,他便不能眼睁睁看着两个妙龄女子因他不施救而萎靡致死。而如他施救,只要他以‘刀劫神功’化解我以‘九天玄女大法’使出的‘素女指’和‘锁心夺命销魂散’,他把两女的毒药禁制化解之时,便正是他内力最虚、心性最狂乱难御之时,而两女被制的‘素女指’和‘锁心夺命销魂散’一旦被‘刀劫神功’解开,将会引发两女难以捺制的春心——如此之下,方生死能不能守身如玉,就难说了!”
    “如果方生死做出了……”
    “他做出了那种事,他便死到临头了!”
    萨红袖:“方生死当年曾发毒警:除了白玉姬,他不会再爱任何女人。除了爱上一个人,他绝不会与女人有肌肤之亲的。如违此誓,必自杀以谢他所爱的人与爱他而不得的人!”
    “他如背誓呢?”杜穷问。
    “那也不怕。只要他坏了两女名节,麻烦就大了。苏我家族、胡宗宪、严贼、皇帝、倭寇……哪一方能放过他呢?”
    “他们都不是方生死的对手!”
    “放心,还有刀帝令狐西笑、‘快刀’小杨!”
    “刀帝令狐西笑?”
    “据我所知,胡宗宪献美女宝车给严家与皇帝,是由刀帝令狐西笑负责接应的。如果我们让两女在令狐西笑的接应地界出了事,你想刀帝令狐西笑又会如何?”
    所以,萨红袖表情严肃起来,扫视着社穷、聂当:
    “我们要保护好两女,权充一次护送使者,明日启程,把两女送到令狐西笑的接应地界。我要刀帝令狐西笑向刀帝谷主方生死求救。哈哈,这场面可千载难逢啊!”
    “娘娘英明!”杜穷、聂当齐赞道。
    “报娘娘,不好了!”一个穿蓝袍的女子急闯入报道。
    “蓝小仙,什么事?”
    “‘妙偷’伊豆豆与苏我赤樱,被人救走了!”
    “什么?救走了?”
    萨红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还不给我追!”
    “别追了,我们来了!”一人道。
    随说话声,两个人堵在了门口。
    萨红抽一见两人,原先暴怒的神情一下子镇定了下来。
    她冷冷地看着并肩站在门口的两人。
    “两位好大的胆子,竟敢闯我幽冥教总坛!”
    “我们胆子向来就大。”应话的是“快刀”小杨,“幽冥教不是龙潭虎穴,为什么不敢闯?”
    “杜穷,这次你再没有得手机会了!”与杨育儿一起的,乃是柳田一刀,他紧紧盯着杜穷的手,冷冷道,“这次,让我们公平一战!”
    萨红袖看着“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
    她又看了一眼杜穷、聂当。
    她心下已有了定夺。
    她向蓝小仙淡淡道:“打钟,打召十长老钟。”
    钟声犹在回荡。
    “快刀”小杨与柳田一刀的外面围上了十三个高手——
    十个老人。
    两大冥使。
    一个女子。
    一个女子是蓝小仙。
    那是一个穿蓝格的、身材小巧玲玲的女子。
    她不用什么兵器,双手空空而垂。
    她又什么兵器都用,刀剑鞭棍,接手就使。
    两大冥使就是幽冥使者聂当、杜穷。
    而十个老人俱穿王者龙袍,大多手持玉圭、玉笏。
    其中一个豹眼狮鼻,络腮长须,头戴方冠的王者,高声呼道:“老夫秦广王蒋南斗带九个老兄弟来领教高招!”
    “幽冥教十长老——十殿阎王?”小杨注目蒋南斗道。
    “阎王?在武士眼中,佛祖都可杀,还怕阎王?”
    柳田一刀一振长刀狂笑。
    ——他被神偷卓飞飞以盗来的解药医好“奈何剑王”杜穷的“青竹蛇剑”之毒后,功力似更胜从前。
    “南斗注生,北斗注死!结阎罗大阵。”
    萨红袖发令道。
    萨红袖身边已多了一根其色如铁的龙头拐杖。
    她虽置身阵外,但随时可入阵击敌。
    她,是这一大阵的主帅。
    八匹马拉着一辆油壁香车狂奔。
    赶车的竟是一个女子。
    车至一座集镇,直驶进一个骡马大车店。
    不一会,大车店内驶出四辆同样的八匹快马拉着的油壁香车,出了集镇分上四条车道急驰而去。
    一辆拉着黑漆漆棺材的大车停了下来。
    车上是一个戴着宽沿马连坡大草帽的汉子和一个白发鸠皮的老婆婆。
    车停在搭在路旁的面店凉棚旁。
    “来两碗面”。
    汉子跳下车叫道。
    “是奔丧吗?”店主问。
    “不,报喜。”汉子道。
    “报喜……”店主诧异地看了一眼汉子。
    “看,我拉的,有‘官’有‘财’,还不是喜?”汉子在店主面前伸三指曲两指,作了个手式。
    “千里接龙头。”店主面色一改,急跪下大声叫着行礼。
    “千里接龙头。”店中所有伙计,连同吃面条馄饨的客人俱跪下行礼。
    汉子坦然受了众人行礼,环视全场,下令道:
    “给我提一千两银子。这店撒了,改变在三百里外的乌龙镇,派四个人分四条路西行五十里,如见了总坛快马,请告诉马上骑士,我把棺材已送‘快刀庄’了。”
    “遵令。”店主与场中众人齐声道。
    汉子跳上拉棺材的车,“驾”地一声,赶着棺材车急驰而去。
    “罗坛主,这汉子是什么人?”待车走远,店中所有的人部围上来问店主。
    店主得意地一扫众人:“要不是我在总坛见她这样女扮男装过一次,又见到她打的指诀,我还真想不出是她!”
    “她到底是谁?”众人问,“为什么她一句话,就撤了咱这店?”
    “因为她是吴姑娘。”
    “吴姑娘?”
    “对。吴姑娘。‘鬼后’娘娘最亲信的吴婆娑姑娘,教中位置,还在四大幽冥使者之上,她说的话,多一半是‘鬼后’娘娘的意思。弟兄们,我们分头行动吧!”
    片刻之后,搭在路旁的店给拆得干干净净。
    看这些人拆店的身手,竟个个都是一把武功硬手。
    这些人刚拆完店要上路,只听十几匹快马的急驰声,如暴风骤雨急驰而至。
    马虽十几匹,骑者只两个。
    一个骑者相貌英俊,目光灵活机警。
    一个骑者身材魁梧,剽悍雄猛。
    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快马。
    ——烙有幽冥教总坛所设的“九华山追风马场”特殊烙印的追风快马!
    “吴姑娘人呢?”
    马停下,那相貌英俊的骑着手搭凉棚四望,似在自言自语。
    “吴姑娘请我们转告,她已送棺材到快刀庄了。”
    路旁,原来面店的人接腔答道。
    “好。”问话的骑者待路上的行人已走远,回头看着另一骑者:
    “柳田君,‘刀帝谷’素不喜外人打扰,我们就此分手!‘幽冥教’‘奈何剑王’杜穷诡计多端,望多保重!”
    “杨君放心,我会誓死与之周旋的!”
    “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两人一抱拳,一磕马肚,策马分头狂奔。
    [五]
    萨红油已摔碎了第四只杯子,击毙了两个侍女,还踢了上来相劝的蓝小仙一脚。
    萨红袖脸在发白,嘴唇在发抖,两眼在冒光。
    ——这该死的小杨!他竟搬来了西城金冠王的高手克制了“阎罗大阵”!
    他竟与柳田一刀击败了聂当、杜穷与自己三人联手的“鬼翼搏杀术”!
    两个侍女的尸体被无声无息地清理掉了。
    执白拂的侍女连大气也不敢喘,用最轻柔的动作打着白拂。
    在这时,人人都伯自己一个应对、做事失体,遭来杀身之祸。
    这时,聂当走了进来。
    聂当走来,看了一下人人自危的侍女们,叹了一口气,道:“我在这里侍候教主娘娘,你们且下去吧。”
    侍女们依旧一动不动,只是悄悄把眼睛看着萨红袖。
    萨红袖把手一挥:
    “看你们这副死样!都给我滚!”
    “是。”侍女们应道,然后一个个向萨红袖福了一福,踩着碎步退了下去。
    殿内,便只剩下了聂当。
    一只衣袖空荡荡的聂当。
    快刀庄庄外。
    “快刀”小杨与那个女扮男装的汉子——被称为“吴姑娘吴婆娑”的赶棺材大车的车夫汉子及那个白发鸠皮的老婆婆见了面。
    那白发鸠皮的老婆婆一见小杨,顿连翻四十九个空心跟头,然后一把扯下了头上的白发、面具疲乏:
    “闷死我了!闷死我了!一路上可连话也没能说一句!”
    ——这个扮成白发鸠皮老婆婆的人,竟是“神偷”卓飞飞。
    小杨微笑:“这次,委屈卓兄了。”
    小杨目注吴婆娑:“更委屈吴姑娘了。”
    那汉子——声音顿变成了一个好听的女声,一把扯下脸上面具,飘洒出一头青丝,露出一张映在青丝中的白皙秀丽的脸,目光幽幽地看了一眼小杨:“现在我已把你的朋友带出了幽冥教的地界,该给小女子解药了吧?”
    “解药?”小杨一楞,望向卓飞飞。
    “咳,咳。”卓飞飞见小杨望来,忙咳嗽起来。
    “卓兄,可是你弄什么玄虚了?”小杨盯着卓飞飞。
    “其实,也没有什么玄——虚,”卓飞飞挠着头皮,尴尬地笑着,“我见吴姑娘答应帮我们出去,答应得太快,有些不放心,便乘你那时还没解开她穴道,给她喂了一颗丸药……”
    “什么丸药?有毒性么?”小杨脸色一整,问。
    卓飞飞见小杨第一次用火辣辣的目光威严地射来,心中顿时不乐了:好,我存心助你,你还以为我卓某是卑劣凉血的小人?我卓某是何人,难道是专门靠迷药毒药坑蒙拐骗的下三滥?
    卓飞飞心下一有气,脸顿时就沉了,瞅了一眼小杨与吴婆娑,大声道:“有毒!有毒!毒性还大着呢!”
    小杨一听,眉皱了一下,便待责备。
    这时吴婆娑说了话:“那丸药略带些酸甜和有股子清香的药味,吃了倒也没什么不适……”
    “那是师兄为我备的陈皮梅。”“妙偷”伊豆豆从“棺材”里伸出头来,手一举:“这里还有一小包呢!”
    “一路上这位卓义士与吴姊妹待我们挺细心、挺好的,我们姐妹还没谢两位救命大恩。”
    这回说话的是苏我赤樱。
    一具黑漆棺材里冒出两个明眸皓齿的美女头来,那情景颇显诡异。
    然而小杨眉一舒,爽朗地笑了。
    他拍了一下卓飞飞:“差点委屈你了!我等会罚一杯酒!”
    卓飞飞赶忙摇手,退开:“免,免,免,你的‘酒’不好喝!我不想喝酒,更不想吃什么‘快刀面’!——不好不好,又要打架了,我老卓还是溜之大吉吧!”
    话未说完,他已扬长而去:“到该碰头时,我自会来的。”
    “真有人围上来了。”
    “神愉就是神愉,听觉就比别人灵一些。”
    “吴姑娘,你……”小杨望向吴婆娑。
    “我既已得罪了幽冥教,回是回不去了。如不嫌弃,就让我侍候两位小姐吧!”
    “不,吴姊妹这么说,我们可担当不起!”苏我赤樱忙道。
    小杨端详了一下苏我赤樱与伊豆豆中了禁制毒药后那显得虚弱苍白的脸,又看了一眼一脸诚恳的吴婆娑,点头道:
    “好,她们姐妹就拜托吴姑娘费神了!如有异变,应敌自有我!”
    这时只听一个人高喝道:“哪个是‘快刀’小杨?在俺快刀庄前称什么‘快刀’,目中还有我刀帝谷‘快刀庄’的兄弟么?”
    “对,他如是个人物,就来与我们快刀庄十兄弟对上几刀,他如赢了自然没什么屁放,如输了,他再行走江湖,这‘快刀’两字就增成三个字了。”
    “哪三个字?”
    “‘不快刀’!”
    随说话声,只见四周树木草丛乱动,足音与振衣声此起彼伏,似乎正在迅疾布阵,看来来人不少!
    小杨一整衣衫,向草木丛中那条朝快刀庄庄门方向的小径抱拳一揖,朗声叫道:
    “武林末学,江湖无名小子小杨等几位前来拜庄!”
    萨红袖闭着眼,躺在逍遥榻上。
    一只握成空心拳头的手,轻轻捶着萨红袖的肩。
    ——那是聂当。
    聂当边捶,边细声劝道:
    “教主何必再为走脱了那两个小妖女生气?反正她们如不去找方生死必死无疑。对死人生气,犯不着!——而她们如不死,一定是找到方生死,方生死把她们治好了。方生死如治她们时真有什么……那不正遂了教主你心意,可以不战而杀之了吗?”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萨红袖叹了一口气,应了一句。
    “莫非是为了那条让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互相拼斗的‘卞庄刺虎’之计?那也好办,我们只要放出风声说方生死劫了伊豆豆苏我赤樱,你说令狐西笑会不会去找方生死?即使令狐西笑不想去,严老贼严小贼、皇帝与胡宗宪也会千方百计把令狐西笑逼去的。”
    “你以为令狐西笑是傻子,会只为几句流言就找方生死拼命?”萨红袖没好气地横了聂当一眼。
    “我们也可以放出方生死会治伊豆豆所中禁制毒药的风声,让伊豆豆她们自动找上方生死。”
    “但如方生死把他救治的功法教传别人,譬如小杨呢?方生死不就可躲过这一劫了吗?至于伊豆豆她们如到刀帝谷,一定是小杨等陪着去的。到时小杨他们一说真话,方生死与令狐西笑不是还打不起来么?”
    “那……”聂当一时没词了。
    “所以这事可恨!”萨红袖咬牙道,“小杨与那大胡子倭寇的刀法竟破了我们的‘鬼翼搏杀术’,可恨!西域金冠王与他手下的十大明王前来克制我幽冥教十长老的武功,可恨!而最可恨的是连吴婆娑也被小杨与卓飞飞给胁迫而去了!吴婆娑为我掌管《幽冥宝典》,许多幽冥教秘术密法若被外人所知,还有幽冥教的活路么?”
    “吴婆娑……我看不会把幽冥教宝典的秘密泄露出去的。教主一向待她不薄……”
    “是吗?”萨红袖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聂当。
    聂当不知怎的,捶肩的拳头竟漏捶了一下,人呆了一呆。
    萨红袖看了一下聂当,脸上忽露微笑。
    “小聂,你跟我多少年了?”
    “十四年。十四年前我败于刀帝谷主方生死的三弟子‘大劈山’轩辕昆仑的‘大劈刀’刀下,被砍去一指,又遭仇家白氏双杰追杀,是教主与杜先生救了我。”
    “你错了,不是十四年,而是十三年零十一个月加七天。”萨红袖似笑非笑地看着聂当,“白氏双杰是你什么仇家呀……”
    “这个……”一下子,聂当大窘,俊脸不由红了。
    “你不说,我说。”萨红袖道,“你诱奸了白氏双杰的妹妹白小凤,始乱后弃,使得白小风自缢而死。白氏双杰誓欲杀你为妹妹报仇,怎奈你武功高强,几番报仇都未成!这事不知怎么的给‘大劈山’轩辕昆仑知道了,便替他们出头,找你比试武功……”
    “教主,聂当一切皆教主所赐!”聂当跪下谢道。
    “你又错了!我没给你什么,你的一切都是你自己争得的。”萨红抽道,“你之所以能成为四大幽冥使者之一,而不是‘玉猫儿’小战与‘粉郎君’小潘他们成为威风凛凛的幽冥使者,自有你的聪明乖巧、善解人意之处和吹拉弹唱等诸般才艺。要不是看着你讨人喜欢,我才不会把你收在身边呢!”
    “聂当愿粉身碎骨报答教主娘娘的大恩。”
    “你虽没粉身碎骨,但你也尽你的一切来报答我了!”萨红袖此时脸上浮起一朵娇红,亲呢地眄了聂当一眼:
    “那年那天那春暖花香的屋里,你我初次……真不亏你叫‘月中魔’,那风月手段果真了得……”
    “娘娘,莫非……”聂当跪在那里,见了萨红袖那转阴为晴的脸上,由阴霾密布化作了春光明媚,心中一动。
    “从你在金府夺宝一役中被断臂,丧失记忆以来,我们便再没有单独处过。多亏吴婆娑习医多年,使你得以恢复部分记忆。”萨红袖正感慨着,忽话题一转,问道:“现在不知你能否记得金府夺宝、栖霞岭一战中,那最后伤你们的,究竟是何方高手?”
    “我……实在想不起来了。”聂当在冥思苦想半天后苦恼地摇头。
    萨红袖望着原本白脸英俊的聂当那愁眉苦脸的脸色带苍白蒙灰的愁态与额上推出的三四道细密的皱纹,心中忽有了定夺,淡淡笑道:
    “这如想不起来,其他的一定也想不起来了!”
    萨红袖随后从怀中掏出一块粉红的手巾,手巾打开露出一只金镂玉嵌的小巧玲珑的小匣子,匣子之小,不过指甲盖大。
    萨红袖以纤纤玉指一按一勾,匣子的盖给抽开了,从中倒出一粒朱红如血的药丸。
    药丸顿散发出一股氤氲的香气,似麝香非麝香,似龙延香而又非龙诞香。
    萨红袖托着药,欠起了身,拍着聂当的背柔声道:
    “你吃下这枚药丸,便一切都想得起来了!”
    萨红袖把那丸红药丸递给了聂当。
    珠罗帐垂,龙延香浓。
    帐门开处,一只红袖衣管的玉臂伸出,玉手作勾,屈指一弹,一物飞出如电。
    “砰”地一声,发出一声金银相振的轻响来。
    又一道紫色的帷幕落了下来。
    帷幕不知怎的忽抖动了起来,抖得荡起了波浪。
    帷幕内传来男欢女爱之声。
    欢爱之声渐低下去变得模糊,呢哝不清。
    蓦地,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叱声。
    随后帷幕忽一张,一人从帷幕内飞跌出来。
    一人连同一条雪白的轻衾落在地上,衾上溅满鲜血,却是这人脖子被扭断,头歪在一边,已然断了气!
    这人在绸衾里露出的身子是赤裸着的!
    这人正是“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
    只听帷幕中女人的声音犹恨恨不已:
    “早听说你在打吴婆娑的主意,与我作爱时还念她的名字,真是该死!”
    “吴婆娑如不是被你逼得萌了叛志,肯被小杨所用把伊豆豆苏我赤樱带出去吗?”
    “哼,得不到吴婆娑,把老娘当作了她。闭着眼作美梦,美得过了头了!”
    “你在黄泉路上再想她吧!”
    在女人的骂声中,只见聂当的尸体,自头断处开始,渐渐萎缩、缩小,最后渐化为一滩血水……
    片刻之后,布衾、血水俱发出一股幽绿的火来,火滋滋地直燃。
    当最后一缕绿烟散后,地上竟一丝痕迹也无!
    ——从此,世上再无“鬼手幻箭月中魔”其人了!
    [六]
    又是黄昏隐隐九华。
    又是红灯煌煌店家。
    这个人腰里插着一柄长长的倭刀,提着一个花布包袱,走在通往前面店家的山径道上,走出了一番豪气勃勃、一番意气风发。
    这个人走进了店家,落座,点菜,叫酒,喝茶。
    这个人把连鞘倭刀取下,撂在桌子上,包袱旁。
    这个人坐在那个位置上,坐得既舒适,又大气,且威风。
    ——好象他是坐在家中一家之主的位置上,面前有一桌服眼贴贴的儿、女、媳、婿、孙子、孙女、外孙女等着他先举箸……
    ——好象他是坐在一家大店铺的老板位置上,对着一群弯腰胁肩笑脸相迎的伙计管事将要吩咐事务……
    这个人就这样坐在那里,点莱,叫酒,喝茶。
    这个人拿起盖碗喝茶的动作显得老练而潇洒。
    ——像这样的人,不是出于簪缨世家的风流公子,便是历练官宦的干臣能吏。
    但这个人只是一个长得像瘦猴的脸皮蜡黄的青年人。
    这人让入看得最舒服的是那一对眉间隔得很开的叶子眉,杨叶子眉。
    还有一双眼珠子很黑,黑得像黑宝石的眼梢上吊、吊出几分俊俏的眼睛。
    这人自报姓氏道:
    “我姓胡,千古风月的古月胡!”
    “我叫胡天。”
    “天狐”胡天。
    这人正是“天狐”胡天。
    但他报出自己名姓后,别人并没出现任何惊讶的表情。
    他也不指望出现那种别人张大了嘴巴看自已如看金丝猴的局面。
    一个聪明人,一个武功高强的刀客,最好默默无闻。
    这样,他得手、成功的机会会更多一些。
    胡天报好名字后,又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说出,满店的人脸色都变了,变得惶恐不安与害怕起来。
    ——胡天说的话是:
    “我去年今日也在此喝过一顿酒,还有一个叫红袖的姑娘陪我喝的。不知这红袖姑娘还在么?”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胡天忘不了去年今日,有一个眉儿弯弯、眼儿媚媚、嘴角翘翘、似笑非笑,脸儿白白红红宜喜宜嗔的红袖少女,偎在他怀里喝酒、哼小曲儿。
    那次喝的酒,就叫“桃花”。
    那夜两人在酒桌旁相拥到天明,在晨光熹微金鸡报晓之时,他还闻到伊人衣上的桃花香……
    今日今夜,我又重游,故人何在?
    ——胡天边喝着茶,边想着心事,竟全未在意店中满店人神色之变。
    ——众人看他的神色,如看一个鬼!
    这时,一个店中伙计过来,冷冷道:
    “客官,你找错店了!”
    胡天不知是怎样离开酒店的。
    他已醉。
    ——像“天狐”胡天这样精明能干、心机过人的男人,要么不醉,一旦醉了,醉得怕人!
    事实上他是被店中伙计推出来的。
    他在离店五尺远的地方吐了个“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现在,酒已醒来,不是杨柳岸,晓风残月而是乱坟岗,蓑草流萤。
    流萤闪闪,有一股腐木臭尸之味隐隐袭来。
    脚下踉跄,所踢之物凝目细辨,竟然是骷髅白骨!
    而在秋虫啁啁瞅瞅之中,忽会传来一声野狗的鸣呜咽咽的哀鸣。
    忽又会飘起一声若有若无的鬼哭之声。
    胡天拔刀在手,张目四顾。
    胡天忽哑然失笑。
    他自言自语拍着头道:
    “‘天狐’胡天,想不到也有今天!”
    “现在,真成了狐鬼一丘了!”
    他只觉好笑,笑自己竟也会胆小。
    他只觉好笑,笑自己竟也会多情如斯:千里奔波,以谋一面!一面不成,竟谋一醉!
    他正哑哑大笑时,倏然不笑了!
    ——他惊异地看到,有一排排绿灯笼从四面向这里飞奔而来!
    如此深夜,这么多绿灯笼从何处而来?
    如此荒丘,来者是谁?
    绿灯笼远远地、一盏盏围住了胡天。
    绿灯笼一圈圈围来,竟让人看不到边。
    绿灯笼发着绿莹莹的光,黯如鬼火。
    绿灯笼使得天变得更昏、树林变得更黑,夜雾变得更浓、奇石乱岩变得更阴森峥嵘。这阴森峥嵘的奇石乱岩间仿佛有无数吃人妖魔鬼怪随时准备扑出咬你的颈项吸你的鲜血!
    胡天已完全镇定下来。
    他弹了一下刀,冷笑道:
    “好,原来是冲我来的!”
    “胡天在此,请过来相见吧!”
    这时,一声少女格格的娇笑,从乱坟中响起。
    绿幽幽的灯光中,一个蓝衫少女像幽灵一样飘来。
    胡天望着蓝衫少女,摇了一下头:
    “你虽是女的,但不是我要找的女人。”
    “你走吧!”
    蓝衫少女问:
    “你要找的女人是……”
    “她叫红袖。”
    “你等着,她会来的。”
    蓝衫少女道。
    这时,仿佛响应她的话似的,有那遥远的低低的丝竹音乐之声,从远处,从半空中,悠悠扬扬飘来……
    乐声渐近。
    随乐声接近,天空中飘来了一对一对红灯笼。
    随红灯笼降下,降下一对一对打红灯笼的红衣少女。
    红衣少女俱默然对立,擎着红灯从胡天身边五尺远处,一直排到山岗之上,直排列到半山隐隐可见的黄色寺墙。
    然后降下两个红衣少女,双手一振,把一匹十丈长的红地毯,平平地铺展在地上,铺到胡天面前。
    红地毯一条接一条。
    红地毯一直铺到半山上去。
    这时,有两个提着朱红宫灯的宫女打扮的人在前引导,有两个持春花篮的宫女随后洒花。
    复有十六个富女吹弹着悦耳细细的江南丝竹,曼歌曼舞而至。
    那十六个宫女一式是白衣、黑色金边的撤脚裤、裸足、足上系着金色的踝铃。
    然后有十六个精赤着上身、在灯笼光里裸露着闪耀着青铜光泽胸膛与肌腱凸起如山的光头巨汉,耳戴巨环,红布勒额,扛一张金碧辉煌的巨大胡床而至。
    胡床上坐着一个面垂黑纱、头戴凤冠、皇后装束的美人。
    胡床距胡天九丈之远,稳住了。
    美人遥向胡天望来。
    美人默默望着胡天,不作一声。
    “你是谁?”
    胡天遥遥问道。
    “我是红袖!”
    美人见胡天一副不屑与闻、不愿相信的神情,淡淡道——
    “我是幽冥教教主夫人、幽香教创教教主、人称‘鬼后’的——”
    “萨、红、袖。”
    第十二章刀帝谷
    [一]
    刀帝谷在哪里?
    刀帝谷东距海五百又五十里,西接太行八百又八十里,遥对泰山,相通两京。偶现真容于樵天渔郎山重水复柳暗花明之处,常隐芳踪于白云深处流岚明灭烟封雾绕之中。
    要入刀帝谷。
    先进快刀庄。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灰布衣衫,灰布鞋子,人也似灰扑扑的,毫不注目。
    老人的手里有一把灰扑扑的刀。
    瓦刀。
    老人住在一个可容三五千兵马的大院子里,用瓦刀砌墙。
    此墙一砌三十年。
    老人从满头青丝进了大院子开始砌墙,一直砌到头发白还没砌好。
    墙作八卦,八阵,八门,八角,八楼。
    ——是为快刀庄。
    在灰布老人的背后,神色恭谨地跟在后面问话的,是“快刀”小杨。
    小杨问:“前辈缘何留晚生等不让放行?”
    灰市老人头也不回:“为了儿子。”
    “为了儿子。”灰布老人边砌墙边说,动作飞快,“我儿子是原舞阳。”
    “不意‘一枪惊干里’原小将军便是令郎。想原小将军英年早逝,不由令人扼腕——”
    “我儿子死于叛将淳于无禁这老贼之手,是为国尽忠。后来听说朝廷派了一个叫红旗杀手的好汉,杀了叛将淳于老贼,为吾儿报了仇。他既为吾儿报仇,我便为吾儿报恩。”
    “你是说,你留下我们是为了报恩?难道我们四人中有一人就是红旗……”这是伊豆豆在接言。
    “我留你们,也是为了我。”灰布老人紧接着道。
    “为了你?”吴婆娑问。
    “有了练刀的高手,我怎么会白白错过?”发布老人依旧在飞快地砌墙,“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
    “叫什么?”
    “‘见刀比刀’,”发布老人道,“我叫‘见刀比刀’原不怕。虽天资所限,不能为方谷主列为门墙,但我相信我这院中之墙砌圆之时,我的刀术应有所小成了。”
    “你的意思是要比刀?”这是伊豆豆在问。
    “既然你们暂时出不去,倒不如请这位杨兄弟赐教几招。”
    “我们为什么出不去呢?”
    “从这里到刀帝谷的路上,至少有黑道上的五道伏兵要拦你们。不等到八爷来护送,你们到不了刀帝谷的。”
    灰布老人说到这里看着小杨:“红花毒尊的‘烈火离魂蛊’、‘百毒门’主和四大长老的五毒奇阵,还有‘土中仙’苗家、‘疯狂二魔’及‘风花雪月’——杨兄弟你自忖带了三个女娃娃,能闯得过吗?”
    小杨苦笑:“不知‘八面威风’巴八爷巴盖天何时能到?”
    原不怕说:“我们比完,他就到了。”
    小杨问:“怎么比?”
    原不怕说:“砌墙。你我各砌一百步墙。”
    小杨问:“规矩?”
    原不怕说:“不用瓦刀,高五十块砖,比砌得快、直、牢。”
    “好,开始吧!”
    “我输了。”
    小杨一摸到砖,就叫道。
    原不怕已砌到了第八块砖,回头问:
    “你还没砌,怎么就认输呢?”
    小杨苦笑:“这砖头是铁铸的,我可不会前辈的砍铁掌刀。”
    原不怕大笑,弃砖,向天空中叫道:
    “老八,不成,这小子太懒太精,根本不肯花一分冤枉力气,你也甭比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大笑,从天而降:
    “连一惯扮猪吃老虎的原六爷都没法叫他上当的人,我巴老八还有什么戏唱?”
    “杨兄弟既是乌衣道人所荐的,那就一定错不了,我们上路吧!”
    [二]
    “‘见刀比刀’原不怕。”
    “‘八面威风’巴盖天。”
    “‘快刀’小杨。”
    ——“百毒门”门主彭长生念着这三个名字。
    “还有就是那两个美女和一个幽冥教叛徒吴婆娑了。”手下人报道。
    这三个女人会不会有麻烦?彭长生问。
    “妙偷伊豆豆会一些轻功、缩骨功及懂一些小巧手法,略知一些下毒的诀窍。苏我赤樱则不是武林中人,纯为一深闺小姐。吴婆娑武功医术得过传授,还会一些幽冥教的秘术。”这是四大长老中的麻沙在说。
    “伊豆豆的下毒法诀与我们百毒门比,简直是小孩的把戏。吴婆娑虽在幽冥教地位尊崇,那只不过是‘鬼后’萨红袖对她器重而致,亦不足奇。”四大长老中的另一长老丁陀荣说。
    “是呀,幽冥教要论武功并不出色,十殿阎王十长老与幽冥帝君、‘鬼帝’墨班戈充其量不过一流身手而已,可虑的只是幽冥教历代都有一个护教法王,他的武功与邪术,向来为幽冥教之最高。只是这人身价甚是神秘,是幽冥教最神秘莫测的人物。”这是四大长老中江湖经验最丰的红鼻龙公在评说。
    “老三,你看呢?”彭长生问一个一身黑衣的汉子。
    那人是四大长者中的老三林金手。
    林金手只苍苍的脸,只有一只眼,左眼。他独眼发着野兽般贼亮的光,目光灼灼道:“好有平,平冇靓。上阵不离父子兵,拍硬档,搞定它!”
    林金手来自广州府,他讲的是粤语。
    彭长生听后,一拍桌子而起:
    “好。老三说得好,好货有价值,贱卖无好货。同心协力,我们搞定这一票了!”
    [三]
    小杨、原不怕与巴盖天一行上了路。
    小杨一行共十五六人。
    原不怕与巴盖天带领“快刀庄”几个好手前后护卫。
    小杨居中策应。
    由“快刀庄”到刀帝谷,是两天的路程。
    但这两天是极为凶险的两天。
    早晨上路时还是十五六个人,但明天上路时是否是十五六人,那就难说了。
    ——因为“百毒门”主和他的四大长老的五毒奇阵。
    ——因为红花毒尊的“烈火离魂蛊。”
    ——还有“土中他”苗家、“疯狂二魔”和“风花雪月”等黑道与邪派高手在前面的路上等候。
    这些黑道与邪派高手不知从何得来消息,纷纷赶来,志在夺得伊豆豆、苏我赤樱。
    谁夺得伊豆豆、苏我赤樱,谁就夺到了那辆价值一百万两黄金的宝车。
    ——美女。黄金。
    只要有其中一样,就够让那些目高天下、自以为武功天下第一的武林狂人们抡刀挥剑拼个你死我活了。
    “你为什么要来救我们?”
    妙偷伊豆豆这样问小杨。
    小杨笑笑,不说话。
    “你不说话说明你没安好心。”伊豆豆见小杨不吱声,瞪了小杨一眼,这样道。
    小杨一策座骑,催马奔向前方。
    天际,矾绿而银白的天宇下,熔金落日,正坠进云霞绚烂的远山峰影间。广袤而银白钢蓝的天空下,几株白荻摇曳水滨。
    一湾浅洲。一座古集。一爿老栈。
    晚饭后。天尚早,几个快刀庄的弟兄正在给马洗涮一日的征尘。
    “见刀比刀”原不怕站在老栈东南方向的一家叫“泰隆肉铺”的门口饶有兴致地看内铺主人剁肉、切肉、割肉、剔骨、挑肉。
    而“八面威风”巴盖天巴八爷则在老栈的西北角十丈之外,一块卧牛大石上闭目独坐。
    ——据说他只要闭眼,就能练功。
    澄江静如练,余霞散满天。
    几家炊烟袅袅。
    有白帆归港,渔歌遥闻。
    苏我赤樱与伊豆豆、吴婆娑正要上客栈楼上,小杨喊住了她——
    “苏我小姐,我有话要与你说。”
    苏我赤樱应了一声,随小杨走了出去。
    伊豆豆望着姐姐与小杨向外走的背影,不由出了一会神。
    ——伊豆豆快步上楼而去。
    水光激瀚晴方好。
    山色空蒙雨亦奇。
    水清。鸥起。获静。
    一对璧人,缓缓沿水滨而行。
    “苏我小姐,我约你出来是为了令妹的事。”
    “秋波她——”
    “我听令尊大人说过你们姐妹的事。小姐与令妹不辞生死安危,为报家国之仇,行刺严贼。此行风节凛然,侠烈不亚易水荆卿之高歌远行。在下小杨,十分敬佩。”
    “杨君过奖了。”苏我赤樱浅笑道。
    “我答应令尊助你们行刺严贼,便是感于小姐与令妹的侠烈之气。至于令尊说的如令妹找不到波斯王子以托终身之事,我自忖身为江湖浪子,岂敢高攀?另外,不瞒小姐说,小杨也自有其伤心情事。所谓伤心人别有怀抱。因而,令妹如对杨某有所寄托,实是所遇匪人。令妹既有波斯王子可嫁,自不必另有所待,徒负了锦绣前程!”
    小杨尽量字斟句酌地说得委婉些。
    苏我赤樱听后,眉微扬,目中清光湛然:“杨君……恐多心了,舍妹恐未必有托身于杨君之意!”
    小杨听后,脸上略现尴尬之色,讪讪笑道,“也许我真是自作多情了!”
    苏我赤樱淡淡:
    “杨君如没有其他事,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你们回不去了!”
    一个声音怪笑道。
    “你们回不去了!”
    这声音竟响彻至四面八方,回响在天地之间,声音里含了巨大的疯意、魔意!煞气、邪气!
    “疯、狂、二、魔?”
    小杨脸色一变,一字一字沉重如铁地向这声音叫道。
    “哈哈哈哈……”
    那含了巨大疯意、魔意的笑声,响得更大了!
    [四]
    两道浓眉,其白如霜。
    一双鹰眼,其锐加剑。
    削瘦的脸颊凹陷下去,形成的阴影宛若两个洞。
    削瘦的身子,如同竹竿,铁铸的竹竿。
    这便是“八面威风”巴八爷巴盖天。
    巴盖天不怒自威。
    巴盖天像一口无鞘的刀,利刀。
    谁也不会轻锡利刀的刀锋!
    因为谁也不想流血。
    因此,巴盖天的朋友如果还有的话,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原不怕。
    灰灰扑扑、平平常常的原不怕。
    巴盖天冷凛、冷酷、冷寒。
    巴盖天有凌厉的杀气。
    巴盖天给人一种烈火的感觉。
    原不怕则温和、随和、谦和。
    原不伯圆和得常在人群中会消失、失踪、“找不出来”!
    ——因为这样平凡、普通、随和的,没有情色、个性的人,太多了!多得数不胜数!
    一滴水在一盆水中,是眨眼就会消失、失踪、“找不出来”的!
    原不怕的原则是让人不怕。
    让人不伯的人如可怕起来,那才真可怕!
    就像草绳系在腰里忽变成噬人的毒蛇。
    就像同床的亲人忽变成杀你的仇人。
    如要害人,先要让人不怕。
    别人见到你就伯,要害人也害不成。
    因此,原不怕立志在为人上把自己变成巴盖天的对立面——
    巴盖天是烈火。
    他则是水。
    烈火使人畏避。水则使人亲近。正因如此,死于水的人,比死在火中的人要远为多多!
    所以,原不怕是老六,巴盖天是老八。
    在刀术上的造诣,原不怕,比巴盖天深。
    ——在刀帝谷,除了老大,弟子的排行都是以刀术成就高低分的。
    刀帝谷,认的是刀。
    “八面威风”巴盖天蓦地睁开了眼。
    他目中精光大炽。
    他耳中已听到了远方似隐隐有疯狂的笑声与打斗之声。
    但他目光搜索的是左近。
    他在闭目练功时以天目似见一条人影如惊鸿掠过。
    但他睁眼时人已不见。
    难道这人轻功之高,还在飞鸟之上?
    便鸟飞之疾也逃不脱他目光的追踪。
    ——这会是谁呢?
    这儿轻功高的,是‘快刀’小杨。
    其次是“妙偷”与幽冥教的叛徒、“玉笛魔女”吴婆娑。
    但“妙偷”伊豆豆轻功虽高,按理在中了毒后是发挥不出多少的。
    难道是“玉笛魔女”吴婆娑?
    吴婆娑此时出去,又是为了何事?
    巴盖天长身而起,身子一掠,飞扑向客栈。
    他要着看“妙偷”伊豆豆与“玉笛魔女”在不在?
    而就在这时,他看到老栈的楼上,有一个女子白衣如雪,倚栏吹笛。
    他听到了笛声。
    巴盖天听笛声凄凉地响着。
    巴盖天心忽一惊。
    巴盖天想到了原不怕。
    ——原不怕这家伙,人虽有些痴肥,轻功却是极高的。
    莫非是他先动了?
    巴盖天这样想着,人却向东南方向掠去。
    “见刀比刀”原不怕忽然消失了。
    巴盖天问了“泰隆肉铺”门口七八个卖肉、买肉、看人买肉、卖肉、边过来闲聊边看人卖肉买肉的人,七八个人都说看到了有一个灰布衣衫的、灰扑扑的老头儿是在这儿看切肉割肉剔肉的。这老头还说肉铺的第一把刀“一刀准”冯胖子的刀技比起柳老五差得太多,还与冯胖子研讨用刀的手法角度劲道大小呢。
    “但他什么时候走的,我们都不曾在意。”
    “喂,柳老五是谁?他杀猪可是天下第一么?”
    这些人都问巴盖天。
    但他们问话时。巴盖天就像他脸上难得的笑容一样一闪就没了!
    巴盖天又问了几个快刀庄弟子,都说没看到原师伯。
    ——这些快刀庄弟子,说来都是敖断雁的徒弟,只是敖断雁‘生死不明’后,才由巴、原两位代为管教的。
    ——原不怕,就有这样一个本事:
    他会随时随地“失踪”!
    巴盖天迅即掠回,飞掠向老栈!
    ——吴婆娑虽在,“妙偷”伊豆豆还在不在?
    会不会原老六把伊豆豆带走?
    原老六曾和自己品评过三个女人:伊豆豆、苏我赤樱与吴婆娑。两人都认为苏我赤樱最让人喜欢最具大家风度最温顺、温柔,吴婆娑有一种北国佳丽的健美、有一种江湖女儿风采,但如三人中只许挑一个可以销魂一夜,两人都会选伊豆豆。
    ——因为她的艳烈的眼神。
    ——因为她的喜怒无常!
    两人甚至打趣说,如果年轻二十岁,即使做伊豆豆的跟班被她责骂乃至鞭打也愿意!
    原老六可不是他那侠烈、正直的儿子原小将军!
    “一枪惊千里”原小将军原舞阳是风骨铮铮的好男儿,不好色,不贪财,不图名,不为叛将淳于无禁所收买,力阻淳于无禁谋反,被淳于无禁所杀!那一战虽战败阵亡,但侠烈之风,凛然气节,令人肃然起敬!
    然而原老六原六爷则既爱财又恋色。
    他甘为快刀庄做砌墙,三十年不出江湖,连儿子被杀也不管,就为了敖十二师弟能给他提供金了与女人。
    原老六会不会色胆包天、利令智昏,为了独得宝车与美女,而作出非份之事?
    如果原老六对“妙偷”强暴,来个霸王硬开弓?
    ——那就先杀掉他!
    ——杀了他,取而代之……
    巴盖天在飞掠向老栈时脑子中尽掠过上述念头。
    他在飞扑向老栈时,已亮出了刀。
    ——袖中刀。
    “八面威风”巴八爷巴盖天的“八面威风”鱼鳞紫金刀,那是专门对付一般武林名家的。
    对付原老六,他觉得最合适的兵器是短兵器。
    “一寸短,一寸险。”
    短兵相接,无法弄巧、耍滑、抵挡,才有可能杀得死原老六这个圆滑、狡猾的狐狸!
    白了尾巴的老狐狸!
    老栈。
    老客栈。
    老货栈。
    这间筑在滨湖小集湖畔路口小集中心的栈房,既供客住,又备堆货,兼饲骡马。
    这小集虽小,却是这湖边重要的水陆码头之一。
    正因如此,这集上唯一的栈房,楼上楼下合有三十多间房屋仓储。
    三楼上,还专备了三四间清雅一点的小阁楼,供贵客、女客入住。
    栈名叫“聚福”。
    阁楼名“凤楼”。
    凤楼上,就住着妙偷伊豆豆、苏我赤樱与“玉笛魔女”吴婆娑。
    但巴盖天掠上楼看时,“妙偷”伊豆豆不见了。
    不但“妙偷”伊豆豆不见,便连“玉笛魔女”吴婆娑也失去了踪影!
    巴盖天见状,一惊,便欲下去找人。
    但他忽不动了——
    一只手搭在了他肩上。
    一只手搭在他肩上,正好把大拇指对准了他耳后“翳风”“完骨”二穴,中、食、无名三指分扣“肩井”、“缺盆”、“巨骨”三穴。
    这只手此时如要废巴盖天武功、取巴盖天性命,易如探囊!
    性命关天,巴盖天只好/只有/只能不动!
    是谁,制住了我?
    他(她)是志在杀?还是其他……?
    巴盖天的身子,开始发抖起来。
    [五]
    “疯狂二魔”是当年邪派高人“天绝武痴”裴神通的两大弟子——
    “酒疯”诸舞天。
    “剑狂”盖九地。
    “酒疯”诸舞天喝酒必醉,醉必发疯,疯必歌,歌必舞!
    而他这一舞则舞出一套空前绝后的“魔步疯杀舞”。
    据说在“魔步疯杀舞”的“十三疯”中,“悲疯七抓”杀人神功之精妙,已到爪功的化境。
    “剑狂”盖九地则逢剑则哭,遇刀即笑。哭则哭剑器所持非人,如哀良臣之随暴君、名琴之落俗手、一朵鲜灵灵美艳艳的鲜花——插在牛粪上!
    剑狂哭过之后即杀人、夺剑。
    “剑狂”自称其痴于剑术之诚心一意,天下第一;其酷爱武学之热忱,世上无双。
    “剑狂”已杀名剑客四十七人,夺名剑十一口。
    “剑狂”遇刀即笑。
    因为他认为剑是百兵之君,刀则为百兵之帅,而人们将“剑与刀”连称,偏把“刀”放在“剑”面前称“刀剑”,显然不对,可笑——
    笑话!笑话!刀算什么,竟排在剑前面?
    者子要折辱、笑话天下所有使刀的刀客!
    老子要让刀客们出尽丑相,让他们下一辈子一定改学剑、而不习刀!
    据说“剑狂”盖九地已折辱天下用刀名手一百四十九人,毁名刀十七把,断宝刀二十二柄,杀着名刀客十三名。
    其中被杀的刀客第一名就是“五虎断门刀”彭家的长老“出林虎”彭罡。
    据说“剑狂”盖九地所遇的剑士剑术越高他越伤心,因为每一次恶战都要杀得“剑狂”吐血、流血。
    而遇到刀客刀术越高,他越高兴,每一次对敌破刀,总要对败阵的刀客想一些新鲜而刺激的取笑逗乐、羞辱对手的主意,有些主意简直匪夷所思、空前绝后。
    这次不知怎地,“疯狂二魔”竟找上了“快刀”小杨!
    一个披着乱发的、鹑衣百结的老丐,腰系一只铁铸的、扁扁的酒葫芦,嗬嗬疯笑,拦路而坐,挡住了小杨与苏我赤樱的退路。
    一个身材高大、身披一件写满龙飞凤舞狂草的白绸大氅的银须老人,颜面如铁,双目赤如闪电,仰天狂笑,笑声如雷,直笑得群鸥尖叫、乱飞,身旁荻苇起伏如潮,荻花扑天、狂舞!
    老人的白绸大氅,前襟左右幅上书道:
    前不见古人,
    后不见来者!
    老人背后整幅白绸则书一副对联道:
    天下剑悉备于吾,问东西南北中谁是剑狂?答曰:昆仑盖九地是矣!
    世上刀俱不足道,看剃刀瓦刀屠刀铲刀鬼头大刀,有甚气象?批云,聊供役使而已!
    下面横批道:“非吾不知对也,刀如问对得起剑?能狂则狂,要杀就杀,作人当如此才痛快!”
    老人披发仗剑,剑长六尺!
    “为何要挡道?”
    小杨淡淡问道。
    他虽淡淡道来,但声音自盖过了“疯狂二魔”的疯笑狂笑。
    “酒疯”诸舞天不由一愣,他原笑得眯成缝的眼一睁,精光四射,开口道:
    “有意思,老夫要喝酒了!”
    “剑狂”盖九地则一怔,阴阴地、森森地盯了小杨一眼,沉声道:
    “好!这才有点味道!”
    “为什么要挡你的道?”
    “因为我们的嗜好。”
    诸舞天说:“我喝酒!”
    盖九地道:“偶练剑!”
    诸舞天鼻息若霓虹地道说:“我喝酒要喝个三山五岳倒为轻、四海九州任我游!我要直喝遍天下名酒喝他个一醉方休五花马千金袭佳肴美女玉堂高坐七情六欲且发泄个够!”
    盖九地唾沫星子乱飞地道:“偶练剑要练个一舞剑器动四方一剑光寒十四洲我要直使遍世上名剑打遍天下名家练他个天下独尊让武当派铁剑门昆仑峨嵋天山点苍峨嵋青城各大剑派俱由偶支使着走!”
    “喝酒要花钱,喝酒要有情趣。啧啧……黄澄澄的金子,白生生的美人,晕乎乎的好酒……”“酒疯”诸舞天举起葫芦开始灌酒,“……你说,我为什么要拦住你?”
    “穷文富武。偶一生习剑嗜剑成狂,不治生产。购名剑要用钱,铸宝剑要花钱,东游西荡南行北往夺剑杀人见刀羞刀,许多麻烦事要摆平得用白花花的银子铺路否则老子的脑袋便有十七八个也早被搬了家!而要成就生前名尽此生前欢更要银子这东东!这次偶找上你,一是因你的刀,二便是因你的黄金宝车一辆车奶奶的就是一座移动的钱山呐小子那可都是钱!”
    这是“剑汪”盖九地在说。
    盖九地说至此,顿了一顿,幽幽道:
    “一个人如没有钱,再狂也狂不起来!如狂也只是呵祖骂佛、文呀诗的发些狂论说些征话发些狂想罢了!有钱人的狂才叫狂——偶操他十八代的先人那尽管是丧心病狂、狂妄无知、狂横无理!偶剑狂老人家若不是有一帮人仗着我的名头巧取豪夺、劫富更劫贫,哪能狂得起来?便真有天大的本领,也不能横行天下!”
    “你找错人了!”
    小杨道。
    小杨打量着“疯狂二魔”道:“我的刀只不过是一把无名铁刀,我也无钱。如那辆宝车真是我的,我早拱手相让了!”
    “嗬嗬嗬嗬……”“酒疯”诸舞天喝了酒后开始疯笑。
    他一把扯下铁葫芦摇了摇随手抛向后面。
    铁葫芦无巧不巧地挂在了他身后一块巨石石缝里扭曲长出的一棵怪柏的一根枯干上。
    他张口吐着长长的酒气,人也摇摇晃晃起来。
    他醉眼朦胧地乜着小杨,大着舌头粗声嘎气地道:
    “跟我们疯子狂人是没理讲的。”
    “我们找上你,就算你倒霉!”
    “大哥,还云里雾里个什么劲?动手吧!”
    “剑狂”盖儿地眉一动,剑已出鞘:
    “偶来对付男的,你且看住这女的!”
    “你只是看着这女的,不让她走;别拿你的鬼爪子碰她!”
    盖九地对诸舞天冷冷道:“你敢碰她,我就剁下你的爪子!”
    “是是,我不碰就是了!”诸舞天道,“她要逃,我便杀!”
    “也不许杀!”盖九地眼一厉,“只许拦,拦住她!她若一死,宝车就完了!”
    “好,我跳舞!”
    诸舞天道。
    “剑狂”盖九地这才向“快刀”小杨抱剑道:“请!请!请君拔刀!”
    [六]
    巴盖天还在抖。
    “巴八,别抖了!”
    “你的‘抖抖神功’已使我要封穴也封不住你的穴道了!”
    这人一说,巴盖天便真的不抖了。
    巴盖天不抖,这人也收回了他的手笑道:
    “你拿着刀凶巴巴的做什么?——是想杀‘妙偷’还是‘魔女’,抑或想持刀强暴?”
    “人都不见了。”巴盖天收刀,眼神却分外犀利地注视着来人:
    “我找你!你刚才都飘魂到哪里去了?”
    他问的人赫然是刚才失踪的原老六原不怕!
    原不怕诡秘地笑了一笑,目中却发出绿光来:
    “‘妙偷’伊豆豆比我们想像的要厉害得多!‘玉笛魔女’吴婆娑也不简单!”
    “我刚才追踪‘妙偷’去的。她带了我在集子口转了几个圈后急向集外林子飞去,我随着扑进林子,连扑东、南、北三个方向都没逮到她影踪,估计是奔你西北角方向来的。你难道没有发现?——而我潜回老栈,发现吴婆娑也行踪诡秘起来,她似是在练一种魔功或摆一个魔阵……”
    “当今之计,”原不怕道,“既然敖断雁巳被制住,快刀庄便是你我两人的了。合上‘百毒门’的势力,应能罩得下‘快刀’小杨与这一干人了!老八,在集外可听到什么动静?”
    巴盖天道:“伊豆豆可能出了集向西北方向去的,我在练功时似觉有人向集外闪出去。——小杨与苏我赤樱出集外后,似有疯笑之声与打斗声隐约传来——莫非是……”
    “一定是前两天看到过的两个老怪物也盯上‘快刀’小杨了!”原不怕判断。
    “你是说‘疯狂二魔’?”
    “除了这对疯子狂人,还会是谁?”
    “我们……”巴盖天问。
    “蜘蛛吃飞虫,会飞到外面去吗?”原不怕反问。
    “‘小小诸葛亮,稳坐中军帐。摆下八卦阵,专捉飞来将。’”巴盖天破例地压低了嗓子模仿小时声调哼起儿歌来。
    “这就对了。它坐在家中结网布阵,等那些满天飞的飞虫儿在天黑了自动飞上门,撞进网来。”原不怕点点头。
    “那我们……”
    “就是‘小小诸葛亮’!”
    原不怕答道。
    [七]
    “剑狂”盖九地一剑比一剑狂。
    在“剑狂”面前,“快刀”小杨只是退、退、退。
    “剑狂”使到第六十四招。
    小杨忽进。
    小杨抢进“剑狂”的剑网中,刀一亮,抵在“剑狂”盖九地的咽喉上。
    小杨笑道:“志远者生计拙,意狂者心易浮。所谓志大才疏,骄兵必败,狂则易空。‘剑狂’的剑,狂则狂矣,但尚欠了一分精到!”
    盖九地红着眼不服地嚷道:“不对不对,你这不是刀法!”
    小杨奇道:“我用刀,使的怎会不是刀法?”
    盖九地说:“你不沾,不格,不劈,哪有刀法的‘刀如猛虎’之神?用的明明是‘不沾青、入红门’的剑术。”
    小杨道:“剑即是刀,刀即是剑。想不到‘剑狂’心中还存刀剑之念,俗了,俗了!”
    盖九地眼陡一亮,道:“好!”
    “好”,盖九地一笑,叫道:“我的剑又来了!”
    他一摇头,额下一部银须急卷,卷起挡格小杨腕中之力。
    他一部银须,竟如一支运足真气使出的拂尘,劲气十足。挡格在刀上,顿把刀封格出门外。
    与此同时,盖九地左袖一抖,抖得笔直如剑,直射小杨面门!
    随后,盖九地腰微向左拧,右手长剑横扫,一招“席卷天下”扫向小杨之腰。
    这三招几乎同时发作,一气呵成,小杨不虞有此,原先的招式已老,无法再变,便只好拔地而起,远远跃后。
    小杨跃后刚刚落下,“酒疯”诸舞天一跃而起,双手箕张,从背后扣住小杨腰眼大穴。
    “酒疯”诸舞天嗬嗬笑道:“我也是剑,我这叫‘暗剑伤人’!”
    小杨双臂一振,一鼓气震开诸舞天从背后抱住的身子,刚要反攻,眼前白光一耀,一口长剑已定在颈旁:
    那是“剑狂”盖九地攻出的剑。
    盖九地冷笑道:“偶也给你一个教训:对敌人仁慈,即是跟自己残忍。把武功教会对手,就是和自已作对!”
    “小杨,现在该告诉偶,你把宝车藏在哪里了?”
    “在我心中。”小杨答道。
    “什么?”诸舞天闻言脸色一阴,举拳便向小杨拍下。
    他使的是“疯狼掌”!
    一掌碎石、力沉千斤的“疯狼掌”!
    诸舞天一掌拍下,忽缩手跃开:
    一口明晃晃的剑正指着他拍下的掌心。
    诸舞天大怒,叫道:“大哥,你……”
    盖九地一收剑,淡淡道:“这人刚才教过偶剑法,杀之不义。”
    诸舞天仰天大笑:“笑话笑话,我与你相识相伴几十年,你杀人又何尝讲过仁不仁、义不义?”
    盖九地道:“这人既败在偶的剑下,这人又是使刀的,偶为什么不能对他讲一回仁义,不杀他?”
    “偶不杀他,因为偶想逗逗他——偶忽觉得逗乐总比杀人让人开心些。”
    “况且,也许偶一逗乐,他说不定就说出宝车的秘密了。”
    “大哥,怎么个逗乐法?”诸舞天顿眉开眼笑起来。
    “剑狂”盖九地不说话。
    他冷冷一笑,把目光转向一个人——
    苏、我、赤、樱!
    [八]
    “妙偷”伊豆豆以一流的轻功身法飞出了集口。
    她专习轻功、瑜珈术和迷药毒药之学,这些日子来功夫大为精进。
    姐姐苏我赤樱中了毒药禁制后,一日要受三次毒药发作之痛,她则只有子、午两时才感到毒药侵蚀之害。
    但她只能遏住、抑住毒药药性发作,还没有化解之法。
    瑜珈术中有一门“陀罗多尼转毒大轮术”,但以她的功力还只可以减弱毒性,要想化解,尚嫌不足。
    黄昏。小杨把姐姐苏我赤樱叫了出去。
    两人出去了许久,也没见回来。
    姐姐,小杨他叫你出去说什么呢?
    伊豆豆怅看西天夕照如胭脂凄艳,忽心一动,向小杨、苏我赤樱所走的方向掠去。
    [九]
    “大哥,快说出你的主意!”
    “酒疯”诸舞天这样催道。
    “剑狂”盖九地悠悠道:
    “我的主意是我数一、二、三,如这位杨大刀客还不说出宝车的下落,我们就剥掉这大美人的一层衣服。——好在现在这季节,这位苏我小姐衣服并不多,不过两三层吧!古来传有英雄救美人的故事,看这回杨英雄是否肯救美人?”
    这回,“剑狂”盖九地说话,不用“偶”了,看来他是偶尔才“偶”一回的。
    这也许就叫“审美疲老”,好菜天天吃,也没意思。娶了巩俐、章子怡这样美眉的,也不一定要天天“敦伦”的。
    “这主意好,大哥你快教、快数……”
    “一。”盖九地数。
    小杨冷冷道:“‘剑狂’,我原以为你是一个人物,想不到原来只会欺负女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刚才一刀杀了干净!”
    “二。”盖九地目中冷笑着看了一眼小杨,继续报数。
    苏我赤樱平静如故,淡淡地道:
    “‘剑狂’‘酒疯’你们如坚持这样做,不过是辱你们的母亲、姐妹。”
    “三!”盖九地数数。
    随他这“三”字一出,诸舞天狂叫一声,上前要去剥苏我赤樱衣服!
    但盖九地的剑比他的爪子还快,只见剑光一耀,如匹练闪过——
    苏我赤樱外面一件豆青色的衣衫已随剑收而缓缓飘落地上。
    小杨睁圆了眼睛,待要扑出,无奈盖九地的剑已回到了他颈上。
    “你不会有机会的!”
    “剑狂”盖九地冷笑:
    “你如想阻我救她,我便一剑杀了她!”
    “你想怎样?”小杨目光变得异常镇定、冷静。
    “还是那句老话:告诉我宝车藏的地方。”
    “告诉你又如何?”
    “我们走。”盖九地道。
    “我们难道不要……”诸舞天望向苏我赤樱,咽了一口口水。
    “不要!”盖九地斩钉截铁地道,“女人祸水,我们如带了两个女人,那就真是疯了,活到了头!”
    “好,我答……”
    小杨正要说“应”,苏我赤樱大声道:
    “不行,宝车本是小妹的聘礼,我们无权处……”
    苏我赤樱话未毕,盖九地剑光一闪——
    苏我赤樱头上原先梳得一丝不乱的菩萨髻顿被挑断束发,一头黑亮的秀发瀑布般披掩下来。
    苏我赤樱脸上因紧张、恐惧抑或激动,顿变成一片雪白,然后——
    像桃花一样渐渐涌出一朵红晕。
    娇美的红晕。
    “大哥——”“酒疯”诸舞天呻吟般地叫了一声。
    他的目光中在燃烧着疯意的欲望。
    盖九地脸变得铁青起来。
    他望向小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一!”盖九地报道。
    “二!”盖九地报第二声时,脸上也兴起一股兴奋之色。
    “三……”
    这“三”字一出,盖九地顿一剑划了出去!
    这次盖九地的剑没有再像第一次那样“剥”下一层衣裳来。
    他收回时剑上多了一片殷红——
    他的剑意外地刺进了一个人的躯体!
    就在这时,“酒疯”诸舞天发出一声惨叫。
    盖九地不由回头。
    盖九地回头时,他咽喉顿觉一凉、一麻、一痛!
    盖九地的咽喉上陡多了一把短刀!
    刀,刺穿了盖九地的咽喉!
    而这时——
    小杨抱着苏我赤樱,冲出了十几步之远!
    小杨的背上衣衫裂了一个大口子,血,映红了一片……
    小杨背上的这一口子,分明还带着盖九地“以剑剥衣”的剑迹:挑领结,割两臂!
    这一剑如一笔一波三折的草书,提按顿挫分明,笔意飞白而灵动!
    “剑狂”使的,端的是好剑法:
    在疾若闪电的一剑中,如此剑意分明,落点准确,轻重拿捏恰到好处,其功夫之精、剑意之纯,放眼天下,举世无双!
    “疯狂二魔”死于“快刀”小杨之手。
    “酒疯”诸舞天胸中“快刀”小杨一招“铁马奔山脚”,被震碎五脏,吐血而亡。
    “剑狂”盖九地中“快刀”小杨一招“飞刀贯喉”的飞刀之击:击碎喉核,气绝!
    目击者:“百毒门”两大长老——红耳龙公与丁陀荣。
    (后丁陀荣亦死于“夺宝车”之役。)
    ——这是五十年后,武林巨着《红羊劫实录·武林逆横始末》中关于“邪派”“疯狂二魔”条目下的记录。
    [十]
    “妙偷”伊豆豆被迫站住。
    拦住她的,是两个身上穿着花花绿绿衣服、肩上搭着两只麻袋的异人。
    他们的打扮像丐帮弟子。
    但他们神情中透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邪恶之气。
    他们一人独目,一人则驼背。
    在他们身后,在夕照的暮霭中,竟翻腾着一阵闪着瑰丽七彩之色的烟云水雾来。
    这两入随手一扬,便打出十七八件“活的”暗器来——
    三四条在空中夭矫变化怒飞的小青蛇。
    四五只血蝙蝠。
    七八尾急飞的蜈蚣。
    “妙偷”伊豆豆识得,如硬向前闯,纵闯过那些“活暗器”,也闯不过眼前那片水雾。那片瑰丽奇艳的雾气里,分明含着剧毒无比的“桃花瘴”!
    ——这两人,分明属江湖五大邪派帮会中的“百毒门”弟子。
    ——着他们出手,还多半是“百毒门”中国身份不低的使毒与武功高手。
    “你们是‘百毒门’的人?”伊豆豆喝道。
    “姑娘不亏是‘妙偷’,猜得一点不错。”那独目的人道,“百毒门林金手、麻沙想请姑娘跟着走一趟。”
    “让我考虑考虑。”伊豆豆见自己判断无误,顿冷静下来,予以周旋。
    ——这“百毒门”号称能下百毒,每人身上都带着两三种毒虫毒物,自已武功聊胜于无,所知的下毒手法在“百毒门”高手前不值一谈,战既不能,唯有想办法脱身才是!
    伊豆豆正在考虑对策,那驼子麻沙不耐烦地叫道:“还考虑什么,你不走,我们要用强了!”
    独目的林金手邪邪一笑:
    “先叫她见识一下爷们的手段也好!”
    他含指口中,发出了一声厉啸。
    三四条小青蛇本来落地后盘在地上的,闻到啸声后顿身子一弓弹起,箭般射向伊豆豆。
    伊豆豆见状,不由脸色一白,叫道:“快收快收,我走就是!”
    林金手闻言得意地吹了一声唿哨。
    小青蛇顿身子一软,落在地上。
    驼子麻沙恶声恶气地吼道:“快走快走、否则我也叫血蝙蝠与毒蜈蚣来咬了!”
    伊豆豆无奈地叹口气道:“好,我走,我……走!”
    她正要举步跟两人走,忽眼睛一亮,目露喜色,急喊道:“小杨,快来救我!”
    ——小杨?“快刀”小杨?“快刀”小杨来了?
    独目林金手、驼子麻沙不由俱一惊,向背后望去。
    两人一回头,伊豆豆双足一点,顿如燕子穿云,掠了出去。
    她必须逃。
    伊豆豆这一逃,差点撞向一个人。
    一个坐在半空中一棵大树横枝上的人。
    那人正无巧不巧地跳下。
    而伊豆豆正往上掠去。
    伊豆豆眼看撞在那人怀里。
    那人顿肩头一塌、人往右闪了三尺。
    伊豆豆也身子一折,斜向旁飞落。
    “好漂亮的一招‘燕忻飞’身法!”
    那人大笑道。
    伊豆豆听着那人大笑声,觉得那人笑得好豪迈、明朗、响亮。
    闻声知人。这人该是个名门正派中人!
    她不由向那人望去,只见那人——
    身材高大,淡金的脸皮。粗眉大眼。一身灰衫,打着倒赶浪的绑腿,脚上着一双麻耳八搭草鞋。
    那人手大,脚大,提了个长形包裹。
    那人见伊豆豆看他,笑道:“伊姑娘别来无恙?”
    伊豆豆喜道:“是你?”
    她顿想起了浙东道上,与“快刀”小杨并肩在“英雄楼”浴血斗“瞽目神剑”孟三更的日子。
    想起了那些浙江道上与小杨相处的日子。
    她忽觉得有些心酸。
    “伊豆豆拜见前辈!”
    地借这一拜之机,使自己盈眶的热泪不致流下。
    ——不知为什么,见了这人,她有一种受委屈的孩子见了长辈的感觉。
    ——这人正是以前在“英雄酒楼”上手到擒来制住“蛇心笑弥陀”邹林(也就是“英雄酒楼”楼主莫英雄)的阿华的师叔。
    那个打铁的阿华喜欢喝酒的师叔。
    身为“百毒门”长老,竟被一个难得行走江湖的女子骗了!
    林金手、麻沙俱大怒。
    两人奔来,左右一抄,欲抓伊豆豆。
    “站住!”阿华的师权喝道,“以‘百毒门’长老的身份,竟以二欺一,不怕江湖上笑话?”
    驰于麻沙眼一瞪,叫道:“你是谁?竟敢管百毒门的闲事?”
    阿华的师权淡淡道:
    “我是谁,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们回去问彭长生吧!”
    阿华的师叔随即取出一物屈指弹出。
    那物件顿化一道乌光射向驼子麻沙。
    驼子麻沙身子一跃而出,双手探中、食两指以“金蝎手”捉向来物。
    他的“金蝎手”苦练三十多年,乃是“百每门”武功一绝,能剪石笋成寸,还曾把在云南称雄的“五毒教”堂主莫哈的“曲蠖铁尺”给一剪两断!
    但他以“金蝎手”剪向来物,只觉此物奇坚,坚逾精铁,竟纹丝不动!
    而此物上的一股大力传出,顿把他双手中、食两指齐齐震断。
    驼子麻沙不但中、食两指俱碎,且还觉一股火辣辣而痒的刺痛的感觉正由指、掌往肘、臂、肩上急传!
    “有毒!”驼子麻沙大惊,急以“封血大法”闭住两臂血脉。
    “弹指神通!”独目人林金手见阿华的师叔所施武功,惊叫道。
    他目光落到驼子麻沙的手上,不由更惊:
    “‘一心百毒令’令牌!这是我们‘百毒门’门主令牌,一向有彭门主执掌的,怎会到了你的手上?”
    阿华的师叔脸上一寒,沉声道:
    “百毒门门主令牌在此,你们还不下跪?”
    林金手、麻沙闻言,不由跪了下去:“百毒门弟子林金手、麻沙跪拜门主令牌。”
    “‘百毒门’门规第三条是什么?”阿华的师叔问。
    “有门主令牌者,即为门主。不听门主令者,甘受门主五毒大刑。”
    林金手、麻沙念到这里,一想到门中“五毒大刑”之惨,不由脸色变得一片苍白,冷汗也冒了出来。
    “好,我现在令你们收了毒物、毒瘴,滚到二十里外土地庙,彭长生身边去。”
    “如再见到你们,休怪我辣手无情!”
    [十一]
    吴婆娑布了一个奇阵,练一种奇功。
    她按孔明六曜星法布内阵。
    又以“十二次”布外阵。
    练甲乙经神术。
    孔明六曜星,又称小六壬。
    《书林广记》所载六曜名称是:
    大安、留流、速喜、赤口、小吉、空亡。
    《大离书》所记,略有变化。
    至后来,六曜演变如下次序:
    先胜、友引、先负、佛灭、大安、赤口。
    “十二次”是把黄道附近一周天按照由西向东的方向,分为十二等分,天文历法上叫做“十二次”。“每次”都有二十八宿中的某些星宿作标志。
    其十二次分别如下:星记、玄枵、诹訾、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
    其中星记对的星宿是斗牛女,玄枵是女虚危,诹訾是危室壁奎。而鹑首是井鬼柳。
    这些星相历学,在幽冥教的《幽冥宝典》中以“幽冥步斗布雷术”及本命杀、暗剑、五黄杀等“九星凶吉”排布,组成一个令人莫测的奇阵。
    甲乙经神术是由《甲乙经》化出的神术奇功。
    《甲乙经》为魏晋时儒医皇甫谧所创着,详载人身六百四十九个经穴的部位和主治疾病,针刺分寸、艾炙次数,阐述脏腑之学、经络之学。
    幽冥教按道家逐日人神所在、天干地支十二时神所在,以金针刺穴激发内力,练就甲乙经神术。
    灰衣老人、一个瘦削如竹竿的老人和五、六个“快刀庄”弟子向吴婆娑消失的那间阁楼中摸去。
    楼道曲廊里变得很灰暗。
    曲道里点了三四十支手臂粗的白烛红烛。
    烛在凳上。
    凳或横或竖,或搭成八字,或连成曲尺,或造作长桥,或三横如乾。
    这些凳显然在这长道里构成了一个阵法。
    “是一个阵法。”原不怕道。
    “我在前,你在后,中间是张甲李乙王丙赵乙董戊薛已。”巴盖天亮刀道。
    一行人入阵。
    众人一入阵,走七八步,忽听一阵怪风从长廊尽头吹来,风中有八九十二三只尖厉的铁哨子在轻哨。
    哨子尖薄如鬼怨。
    众人继续前行。
    忽一人身子一晃,无声倒了下去。
    “怎么啦?”后面一人马上上前扶住。
    “不知为什么,我忽感到头晕。”
    再行数步,前面六支烛火忽变暗、火苗变蓝、发绿、并发出“唿唿唿”的吐火声。
    忽然有一群物事黑乎乎地从空中向领头的巴盖天射来!
    “杀!”巴盖天一刀劈出。
    一股血飞溅空中,并伴有“吱吱”鬼叫。
    ——劈死的乃七八只蝙蝠。
    巴盖天的脸顿难看之极——
    以刀帝谷列名弟子的身份竞挥刀杀的仅是几只蝙蝠!
    “把凳移到两边。”原不怕皱眉道。
    吴婆娑和身体四周点六六四十九支红烛。
    吴婆娑瞑目正坐。
    吴婆娑双手如天女起舞。
    双手舞动翩跹之中,把一支支金针扎入自己的死穴。
    这舞动的手是天鹅的颈项,是孔雀的臻首,是游动的灵蛇,是金鱼的摆尾,是光明与黑暗交媾而生的美的动态,是鹰隼于长空中的倏然一补、扑食奔兔时——
    生命与死亡的力的合奏。
    吴婆娑静止不动。
    她双手结法印。
    她端庄秀丽如菩萨。
    吴婆娑前面案上,尚余金针为七星北斗之数。
    [十二]
    数里之外,土地庙里。
    彭长生笑成笑弥勒形象。
    彭长生大头如斗。头圆。额广。秃顶。光头箍一道双龙抢珠月牙银箍,上有戒疤六道。
    ——头上戒尼是由上代门主临终授门主衣钵,拜“五真人”授戒烫的。
    ——“百毒门”所顶礼膜拜的“五真人”即蟾蜍、蛇、蜈蚣、蝎子、壁虎五毒。“百毒门”门主须受五戒:戒杀五毒、戒拜佛、戒食五辛、戒结婚育子(但不戒女色),戒睡床。
    因此,即使“百毒门主”入睡,也是坐着睡或睡在地上石上树上的。
    林金手与麻沙站在彭长生面前,怎么看也看不出彭长生是在睡觉。
    但也不是在练功。
    可是彭长生竟一成不变地坐着发笑,笑得目不斜视、目中无人。
    平时一直满脸怒容的彭门主,怎会笑得如此开心、如此怪诞、又如此诡异呢?
    “莫非是练‘毒笑奇功’,吃了蛤蟆尿、过山龙蛋、蜘蛛泪、壁虎屎?”这是驼子麻沙在猜测。
    “不,”独目林金手摇头,“我看是中了点穴!”
    “奶奶的,当然是中了点穴才成这样的!什么练‘毒笑神功’吃蛤蟆尿,通通放屁!老子毒功世上无双,还要练什么‘毒笑神功’?”
    彭长生笑容一收,人顿跳了起来。
    他一不笑便现出一副恶相来:一对倒竖的大刀眉,一双凶猛的豹子眼,那眼神凛凛的,像毒蛇张开的黑口!他的眉间有一道川字纹,中间一道纹特深特长,黑黑的阴影像一只竖着的眼睛。
    “三眼毒王”这外号,“毒王”未必,“三眼”可是名符其实!
    彭长生一解穴道,就气得踢了两大长老一人一个跟头。
    自从见到“妙偷”姐妹与那“玉笛麾女”吴婆娑后,他脾气变得特别暴烈。
    ——“百毒门”虽不戒女色,但练毒功,一近女色之后,毒功会妨害进境。“百毒门”主彭长生正借助天竺国的曼陀罗花练最上乘的毒功“毒乐天尊百毒百乐大法”,已两年多未近女色了。
    “门主,你怎么会……”驼子麻沙见独目林金手不开口,忍了几次后终于熬不过好奇心,开口问道。
    “都是神偷卓飞飞这恶贼!他偷走了我一心——一件东西,我追他,追进这土地庙。遭人暗算,被人点了‘笑腰’穴!”
    彭长生说至此,把眼一瞪:“要不是遭人偷袭暗算,我毒王会被人近身点穴?”
    驼子麻纱见门主发火慌忙笑道:“当然当然,门主神功盖世,毒功无双,如不是遭到暗算,怎么会被人点了穴?”
    “我看未必。”一直沉默的林金手冷冷道。
    他黑苍苍的脸,那只独目闪着阴森森的光。
    “我看过一个人出手,这人施了一招‘弹指神通’,便废了驼子‘金蝎手’。”
    “以我林某人闯荡武林二十多年的阅历着来,这人武功之高,哼,恐连刀帝谷的巴老八与原老六加起来也不是他对手。门主,你自忖光以武功论,比巴盖天、原不怕如何?”
    “巴盖天的‘抖抖神功’与‘一刀九影、九刀断魂’虽高,我以‘踢斗步’、‘蛇焰手’及‘点灯十三指’当能胜过。原不怕这老王八,‘砍铁掌刀’与‘造墓砌坟铁瓦刀’,的确有些棘手,但我不一定会败给他。”
    “三眼毒王”彭长生说到这里,林金手脸上笑了一笑,那笑容快得如闪电一闪即逝:
    “难得,难得门主竟会说真话!”
    “你这是什么意思?”彭长生脸顿虎起来,黑下来,沉下去。
    彭长生的目光顿变得阴冷起来,像刺猬盯着狗一样地盯着林金手。他目中顿多了警觉、警戒、戒备之意。他眼神一凛,并含了怒意、恨色。
    ——恼怒、愤怒的怒意。
    ——急恨、痛恨、仇恨、忿恨的恨色。
    林金手见状,淡淡一笑:
    “门主别紧张!林某也没什么意思,只是想问门主一句真话:你的门主令牌还在么?”
    他随后补了一句:
    “令牌不在也不要紧,明天我们还会听你的。但等明天设‘五毒奇阵’抢回‘妙偷’姐妹,逼小杨交出宝车后,我们是不是再议议:这门主是否也该换换人了?”
    “你——!”“三眼毒王”彭长生大怒之下,把袖一摔,袖中顿有一物鲜红如血,其快如电,飞扑林金手——
    那是一条六七寸长的火蜈蚣!
    “寸蜈克尺蛇”。一寸长蜈蚣,能克数尺长长蛇。一般蜈蚣,长不超过三寸,然能敌丈余大蛇!这四寸以上蜈蚣,称为“金蜈”,殊为难得。“五毒教”中堂主米珍珠有一条蜈蚣长为半尺,尊封为“蜈王”!六寸以上蜈蚣闻所未闻。想不到“三眼毒王”彭长生竟有此奇蜈,长达七寸!
    七寸蜈蚣,其毒之厉,咬一口足以让人死上千次百次了!
    七寸蜈蚣下,独目人林金手还有命存?
    [十三]
    苏我赤樱被抱在小杨手里。
    小杨一手抱着苏我赤樱,一手提刀,目中满是戒意。
    距小杨与苏我赤樱十丈之外,两个人也正紧张地看着小杨。
    那两人,一个是红鼻头胖佬。
    一个是神情有些倨傲的郎中。
    郎中叫道:
    “‘快刀浪子’,别再固执了,在我们‘百毒门’两大长老手下,你还想保住苏我小姐全身而退么?”
    小杨一笑道:
    “‘毒郎中’丁陀荣,你以为和红鼻龙公两人,便能占得便宜么?你们有毒物,我有小刀,谁死谁手,大家走着瞧。”
    红鼻龙公打个哈哈道:
    “久闻‘快刀’小杨心智过人,前面一战中,‘一脚毙酒疯,一刀杀剑狂’更让我们见识了‘快刀’小杨的刀究竟有多快!说实话,要不是看在那辆宝车价值百万两黄金,而敝门正缺钱花,也不敢贸然得罪‘快刀公子’你杨大侠了!”
    “错了错了!这里只有一个‘快刀浪子’,可没有什么‘快刀公子’。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武圣门’门下倒有一位‘公子’的,可是人家叫‘追命公子’,比我身份贵多了,也厉害多了!我也不是什么‘杨大侠’,现在‘大侠’叫滥了,还有人脸皮比天还厚,竟自称什么‘巨侠’,手下一帮无知之徒,还跟着捧臭脚,听着瞧着,能让人把隔年的年夜饭都要吐出来!那可真是一代人的‘偶像’了——大家见了纷纷呕吐的的对象!因此,你若要捧我,最好换一个词儿。而如要念苦经,去处最好是庙里……”
    “你既不识抬举,我们只好无礼了!”红鼻龙公讪讪道。
    “哈哈,想不到你们刚才的‘彬彬有礼’就是放出一筒杀人蜂、一群毒蝴蝶,十几支毒弩药箭和七支丧门钉!”
    “如此‘有礼’,实不敢当!”
    ——事后,苏我赤樱对小杨说:“你知不知道你有一个缺点?”
    “什么缺点?”小杨诚恳地问。
    “话多。”
    苏我赤樱道:“一个人话多,就不像一个英雄、一个侠客、一条好汉了,倒有些像无行油子、浮浪子弟、卖药骗人的混混儿了!不能不说话,变得深沉一些?”
    小杨道:“我不能。”
    他见苏我赤樱正望着自己,似有所询,便解释道:
    “我如不说话,便会想起许多事情,许多我不愿想的事,那些事里有太多太多痛苦。”
    “我只有不让自己静下来,才暂时忘记那些……痛苦。”
    有一天,卓飞飞问小杨:“你喜欢说话。你可记得你说话最多的一次是哪次?那次你共说了多少话?”
    小杨沉默了一下,答道:
    “‘护宝车’一役,遇上‘百毒门’两大长老:‘毒郎中’丁陀荣与‘北邙狗’红鼻龙公。”
    “那次我在一个时辰里说了九千九百六十三句话,杀死了六百六十一只‘杀人蜂’、四十八只毒蝶,打飞了十九支毒弩药箭和七支丧门钉。又以快刀斗了三百四十一招。”
    卓飞飞诧异:“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小杨:“因为我挨了‘剑狂’一剑。”
    他说:
    “我如不拼命说话、数数字,我便会被剑伤痛得坚持不到你与韦前辈赶来!”
    他淡淡地道:
    “如不那样,我也许早倒在‘毒郎中’的‘摄魂虎撑’或‘北邙狗’红鼻龙公的‘挎虎篮’下了!”
    [十四]
    巴盖天、原不怕终于踏入了吴婆娑练功的密室。
    随两人同来的六个快刀庄弟子竟没一个走出吴婆娑布的阵。
    两人踏进吴婆娑练功的密窒,也自是神色凝重。
    ——他们发现以他们的内功修为,竟也隐隐有遭了暗算、中了毒的感觉。
    密室内,围在吴婆娑周身地上的七七四十九支红烛俱烧得只余寸把长了。
    烛光摇曳之中,只见吴婆娑脸上插着七支金针,针的黑影幢幢,映在吴婆娑脸上,显得诡异之极!
    吴婆娑脸上似笑非笑,状若泥塑木雕,一动不动地盘坐于烛光之中。
    插在吴婆娑脸上的七支针,竟都在跳动!
    而最诡异的是吴婆娑并不开口,室内却响起一个女人阴恻恻的声音——
    “好!好!想不到你们都来了!巴竹儿,原敬孟,老身把我儿断雁托付你们两位照料,你们照料得真好:不但怂恿他去杭州夺金公公的财宝,还勾结了‘百毒门’的林金手以追杀叛徒为名,‘误伤’了断雁。以‘寒金丸’‘失神丹’之毒混合、让人生不得死不得,你们两人的心肠也忒毒了!……”
    “你,是人是鬼?”
    巴盖天叫道。
    他虽握刀的手依旧稳如磐石,但脸变白了!
    “哼,装神弄鬼,可唬不了我!”原不怕冷冷道,“老夫练了半辈子‘造墓砌坟刀’,难道还会怕鬼?”
    原不怕嘴说不怕,但他的手已握紧了刀。
    ——瓦刀。
    原不怕握刀的手背上,青筋浮起,如纵横游动着多条春蚓。
    这时,环绕吴婆娑身边的红烛的火忽暗了下去——
    烛火将尽!
    烛火将尽。
    恶斗将临!
    既然有人已叫破了他们的秘密,不管是人是鬼,这场恶斗免不了!
    烛火一耀而暗。
    四十八支烛火俱被刀风扑灭,还余一支烛火在吴婆娑身后晃了一晃,还未扑灭。
    烛光之中,只见巴盖天身子跃起,向吴婆娑一气发出了九刀。
    “一刀九影、九刀断魂”的九刀。
    原不怕的身子则急旋。
    原不怕的身子像一道旋风旋向吴婆娑。
    原不怕的旋风也闪着乌光。
    那是他的瓦刀。
    铁瓦刀。
    “造墓砌坟铁瓦刀!”
    双刀合壁。
    上下交证。
    不管是人是鬼,且把这魔女做了再说!
    没有了这满身扎针的魔女,看还怎么弄鬼?
    ——这是“八面威风”巴盖天巴八和“见刀比刀”原不怕原六的同一心思。
    因此他们出刀。
    全力出刀。
    一刀毕命。
    ——对麻烦事,人们都巴望能及早了结。
    一天能了结的不拖第二天。
    一次能了结的,不放第二次。
    一刀能了结的,当然也不想留在第二刀了!
    可惜,人算,总不如天算。既称得上麻烦,又怎会一下子能了结?
    只见吴婆娑身形一长,长身而起,一起身侧急旋而舞,舞中全身所扎的金针俱激飞出去,晶亮一片如网!
    网,拦住所有砍过来的刀!
    “八面威风”巴八与“见刀比刀”原六心里都叹了一口气:
    这魔女使的似是“大罗天仙刺天绣地针”中的“残山剩水开谢花”针法。
    如这魔女是昔年名扬武林的“针神”薛大娘的传人,那麻烦不但小不了,将会更大!
    ——武林中谁人不知四条眉毛的大侠陆小凤,最麻烦的一案是破“绣花大盗”?
    ——一个连“针神”薛大娘的针法学都没学过,在薛大娘眼中针法还根本没入流的男子,也能一针“绣”出两个瞎子来,如果是薛大娘的传人,又是心灵手巧、轻功出众的女弟子呢?
    事后,“八面威风”巴八爷与“见刀比刀”原六爷才知自己错得有多厉害!麻烦并不是这“玉笛魔女”带来的,而是另有其人。倒是这“玉笛魔女”吴婆娑救了自己一命!
    世上的事,有些出人意外的变化,瞠目结舌的结局,绝非人所能事先预知的。
    ——便连聪明如诸葛也不能。
    “八面威风”巴盖天劈出那几刀,看似全力施为,实是留了一点后手。
    ——所谓一点后手,就是十分功力中使了两三分。
    “见刀比刀”原不怕更绝:他只是游身急旋,事实上庄根儿就没出刀。
    两人心中都明白,最可怕的不是“魔女”吴婆娑,而是那个躲在暗处的女人。
    这女人才是真正的敌人!
    才是劲敌!
    所谓江湖总是老的辣。老江湖看事行事,那眼力,那心计,那手腕,江湖上新出道的晚辈,那些只知冲冲杀杀的后生,是根本没法比的。
    巴盖天与原不怕一踏进吴婆娑的练功密室,就知另有高手在侧。
    甚至还在两人没踏进吴婆娑的练功密室,两人就已预感到有一个高人在暗中暗算自己了!
    ——否则,怎么会张甲李乙王丙赵丁和董戊薛己六人先后莫明其妙倒下去呢?
    ——否则,怎会两人有一种大祸临头、大难到来、大敌当前的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的不安呢?
    因此他们都留了意,留了心,留了神,留了力!
    他们要对付劲敌!
    大敌!
    他们一辈子也没想到,他们要对付的这劲敌竟会有如此之“劲”!他们要对付的“大敌”会有如此之“大”!
    如他们早知是遇上这样的劲敌、大敌,他们早就溜之大吉、逃之夭夭了!
    ——事实上他们不知。
    不知,无知,才会不惧、无畏!
    于是他们出刀。
    他们出刀,先杀了那练功初罢、碍手得脚、形踪诡秘、神秘鬼鬼的小魔女,并把这房子毁了再说!
    于是“八面威风”巴盖天使出了他秘而不露的“倒行逆施刀”!
    “见刀比刀”原不伯也使出了他的绝技:
    雷魔刀。
    ——他以“七十二地煞魔道意刀”化出大雷霆劈出:
    先劈人。
    后劈屋。
    但这时,一个人先出了手。
    这个人出了一刀。
    一刀,把“八面威风”巴盖天与“见对比刀”原不怕的刀法全破掉了!
    破两人刀的,是一个女人。
    一个英姿飒爽、明慧绝伦的女人!
    这女入从天而降,从空而幻,自风而化,自地而显。
    这女人仿佛是无中生有,从风、光、空、气中幻化而出的。
    这女人且极美。
    这女人一出现,如一轮明月现于暗夜庭中。
    即使黑屋也充满了光明。
    这女人现身,以曼妙的身姿,施展了一刀刀法。
    ——一刀不但巴八与原六,便这世界上一万个刀客也无一个看到过的刀法。
    这一刀似乎是很随意的一飘、一扫。
    又似乎是很艰深、很繁复、藏着千千万万个变化、藏着千千万万个心意、意力、思维的一刀。
    这一刀至轻,至柔。
    但又至猛,至刚。
    这一刀一飘一划而过,刀所到之处,不过数尺!
    但这一刀如水银泻地,无处不至!
    这一刀一出,“八面威风”巴盖天的“倒行逆施刀”便再也“行”不起去、“逆”不出去。
    “八面威风”巴盖天忽像给人抽了筋、放了气一样蔫了,萎了,没精打采、丧魂失魄地站在那里。
    ——如果他是刀,刀已钝锈!
    ——如果他还算是人,人虽在,魂已空,心已死!
    巴盖天的心里有一个声音道:
    完了完了!算了算了!这世上竟有如此刀法!如此天人合一天从人愿天意如环的人与刀!一切争王争霸钩心斗角明算暗计乃至逆水行舟力挽狂澜倒行逆施,都不过是火上之雪、水上划迹而已!我还有什么争头什么斗头?这一刀无始无无终无起无落,如羚羊挂角,水花镜月,叫人无迹可寻,无处着落,又如何拦得、架得、格得、击得?
    我这“一刀化十、十化千、千化万”的“倒行逆施刀”便化为万万刀,也无法破她那石光电火、一间即逝、涵天复地、如天地宇宙漫漫无际无始无终无极无向的一刀!
    罢!罢!罢!
    至今才知原来一切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唉!唉!唉!
    早知如此又何必那样熬打精神七辛八苦马上安角蛇下添足地空忙大半辈子呢?还不如早点越年纪轻时早些成家立业、娶妻生子、无争无求、有空有闲地过过平凡日子……
    唉——!原来东邻的凤儿对自己倒挺知心着意的,凤儿人也俏手也巧——如果那时娶了凤儿,现在该有孙子了吧……
    唉……唉……唉……
    巴盖天这样想着,心中只有叹息,他的目光顿黯淡了下去,身子顿萎靡下去,变得背也驼了,肩也塌了,脸上的肉全耸拉、松弛下来,眼窝也变得明显起来——他一下老了、衰了、失去了神色……
    ——这人已败!
    ——彻底已败!
    这人剩下的,就是加何找一个旯旮角落、荒村僻野、孤寺小庙,打发自己唉声叹气的残生。
    ——这是“玉笛魔女”吴婆娑看着巴盖天的想法。
    她当然知道这个人有着怎样的外号。
    “八面威风”!
    ——不过现在,他连气都没有了!还哪来的风?
    (这使她惊然一惊,相到:一个人如没有了气——不管是志气、豪气、小气、恶气……这个人便活着,也是死的了!我可不能无气!我可一定要有气,要有气节,气势气概!我要做个气壮山河、气吞四海、气吞万里如虎的豪杰!女豪杰!)
    (正是这一点志气,使“玉笛魔女”吴婆娑后来成了‘叱咤风云、扬眉吐气、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名扬西域的女霸王。——详见拙着《碧剑风雷笛》。)
    原不怕见这女人施展了那一刀,他道:“我败了!”
    ——他是咳着嗽、吐着血说的。
    这女人一刀一出,便把他的“雷魔刀”破了!
    他那以“七十二地煞魔道意刀”化大雷霆劈出的雷魔刀,第一刀才劈出,便给这女人的一刀给划了回来、挡了回来、逼了回来!
    这女人只一刀,便把他还未发出的七十一刀俱封死在他体内、毁灭在他体内、压炸在他体内,炸得他罡气已破、五脏移位、八脉俱伤!
    罡气已破,五脏移位,八脉俱伤。——如此,叫他还能怎么打?怎样比?
    如果他的刀是雷,这女人的刀则是闪电!
    雷,又怎快得过电?
    雷声虽猛虽大,又怎及无声的闪电来得犀利、锋利?
    闪电,连天都劈得开、黑暗都劈得开,还有什么能挡得住它?
    他不认败、不服输,又能如何?
    原不怕得过方生死真传。
    原不怕习过“刀劫神功”。
    原不怕对刀术刀法的造诣,以三十年的潜修静参,实已到了相当的境界。
    正因如此,他更看得出这个女人这一刀的厉害。
    在他看来,这一刀已到了“圆”的境界。
    这一份境界,恐不但被方谷主列为门墙的“大劈山”轩辕昆仑与“无影刀”薛泪犹有不及,便方谷主本人,怕也未必达到!
    原不怕外号“见刀比刀”。
    他的外号一则说他对刀技的痴迷,已到了把世上一切刀法:包括屠刀、剃刀、菜刀……都看作刀技来参用刀法的境地,另外则说明他的善于比较、选择。
    他知道什么是优?什么是劣?何为弱?何为强?怎样才能克,怎样才能反克……
    他的判断力是一流的。
    ——既然如此,一个人明知自己不敌、不能克敌制胜,他还怎会再打?
    ——他便是想打,又哪来的勇气、信心?
    ——而没有勇气、信心,又哪来的力量?
    “玉笛魔女”吴婆娑一看到原不怕“软”下去、泄了气的样子,便知这人也无斗志了。
    ——这是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
    他即使心有不甘,也会忍气吞声,忍得一时之气,以谋日后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这是一个枭雄人物!
    ——这人没有十分的把握,是再也不会出头的了!
    而在这位天人一般的人物那天下至强至妙的刀法前,这一辈子是不会再有这“见刀比刀”原不怕的出头之日了!
    ——有些事是无法勉强的。
    时也,命也,势也,运也。
    “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
    但勇武如飞将军,一生也只有以悲愤自杀,郁郁而终。何况许多人虽“心比天高”,奈“志大才疏”,怎不“命比纸薄”呢?
    这又让吴婆娑明白了一个道理:激流勇进,击楫中流固是豪迈入生,但明知是“挟泰山以超北海”这类不能做的事,也还是要有激流勇退的豁达。
    ——而世上,激流勇进易,激流勇退则难矣!
    “玉笛魔女”吴婆娑见这女人一刀便破了“快刀庄”两大主脑人物巴八与原六的刀法,刀帝谷十三大弟子中列名第六、第八的两大弟子原六与巴八,那曾“八面威风”、“见刀比刀”的刀法,在这一刀面前如萤火之见明月、抔土之比高山,顿知这女人的刀法是何等高绝高妙了!
    ——这乃是天下第一的刀法!
    ——这样的刀法,便是幽冥教“鬼帝”“鬼后”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护教法王”也破解不了!
    ——在这样的刀法面前,《幽冥宝典》所列的种种邪法秘技魔术,都形同虚设了!
    ——不拜此人为师,更等问时?
    想到这,“玉笛魔女”吴婆娑顿向那女人盈盈拜了下去:
    “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还请前辈……”
    吴婆娑话还没及说下去,被那女人一把扶起,截住笑道:
    “这位妹妹切莫如此称呼,把我给叫老了!”
    那女人扶起吴婆娑,打量了一下,赞道:
    “妹妹真美。”
    “我姓水,叫水明月。”
    一个人的面貌变化有多大?
    当小杨、伊豆豆见到水明月后,才知眼前这个明丽如天仙的女人,便是昔日脸皮糙黑、荆钗布裙、其貌不扬的“阿华的师婶”。
    而“阿华的师叔”在老栈内换回服饰,去了化装相见时,竟是一个儒雅潇洒的文士。
    从伊豆豆嘴中,小杨才知道,原来这“阿华的师叔”叫柳虎候!
    柳虎侯,是刑部的一个名捕。
    小杨顿想起若干年前,在北京西山秘魔崖上与蓝衫人相会的一幕。
    “……如果数年后六扇门中有个挂名捕快,时隐时现,四海追踪巨寇大盗,名叫做柳虎侯的。那便是我了。但你只须记在心上,切莫对世人说起。”
    原来眼前这人,便是当年的蓝衫人。
    也就是当年的“捕王”韦不凡。
    柳虎侯,这是一个武林中完全陌生的名字。
    但这名字,从现在开始将驰名武林了:
    因为韦不凡水明月夫妇将护送宝车与伊豆豆姐妹去刀帝谷。
    “我们将会会刀帝谷方谷主。”
    这句话虽轻描淡写,但听在小杨耳中也还是如雷贯耳——
    时至今日,放眼天下,又有谁曾说过这一句话?
    会会刀帝谷方谷主。如不是身负绝世武学,别说会会方谷主,便进刀帝谷也难!
    对此,水明月是这样解释的:“我们夫妇既在刀帝谷与外界沟通消息的快刀庄旁,经营这聚福客栈多年,如不去向方谷主说明一下,怕他会有所误会。再说我们与方谷主乃是故人,多年不见,这次会会面,也是应该的。”
    ——原来当年韦不凡水明月“诈死”遁世之后,一直隐在这刀帝谷外,开着这一家“聚福客栈”!
    韦不凡则道:“已与方谷主通过气了,自有刀帝谷弟子带着进谷。巴八、原六的事虽由拙荆代为出头料理了。但当否,还由敖庄主把他们带到方谷主处,由方谷主自定。”
    小杨听着韦不凡这样谦和平易地说话,心下不由抑住一阵激动翻腾:
    这个绝世刀神,身负天下无敌的刀法,为人竟自抑若此,如此谦和,仿佛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武林人物!
    如此器藏,方可负这绝世刀法,允称真正刀帝!
    “另外,”仿佛看出小杨心事,韦不凡向小杨深深看了一眼,微摇了一下头,示意小杨不必多言多礼,微笑着说:“方谷主听说世上出了一位‘快刀浪子’,刀法不俗,也正想一见!”
    小杨向韦不凡深深行了一个注目礼,把千言万语、无限敬崇注入这一目之中。两人莫逆于心地微微一笑,交流了以前的一切。
    小杨随后挠着头苦笑道:“方谷主一定想不到我会挂着彩去见他!嘿,嘿,这些日子来,我好像挂彩的次数比以前几年加起来的总和还多!”
    “车辚辚,马萧萧。
    行人弓刀各在腰。”
    小杨坐在车上,如此漫吟。
    “喂,好像是‘行人弓箭各在腰’。”伊豆豆在旁道。
    “我说的是眼前景。”小杨回话道。
    “那也没有弓啊!这里好像都用刀的……”伊豆豆张目四顾道。
    “我这不是?”小杨从腰中囊里掏出一把弓来。
    ——那是一把小小的桑弓。
    伊豆亘见状,白了小杨一眼,不再说话。
    这时吴婆娑问水明月道:“大姊,你说今天红花毒尊、百毒门、‘士中仙’还会来吗?”
    水明月道:“不但他们会来,便‘风花雪月’也一定会现身的。不过刀帝谷主既已允应了可进谷,这一切,自会有刀帝谷弟子沿途照应的。”
    两人正说着,忽听前面有人叫道:
    “不好,有毒蛇拦道!”
    吴婆娑循声望去,在前面路上果然有群蛇蠕蠕而动,游满了山间小道。
    ——来的,还是来了!
    [十五]
    “这是五毒奇阵。”
    吴婆娑道。
    她看到了五个身穿彩衣的异人,各领了一队人依序占了五个小山包。
    只见一个秃顶大头、脸上似生三只眼的彩衣老人居中叫道:
    “百毒门彭长生在此,你们识相的,留下宝车美女……”
    他话未说毕,却听一人尖声笑道:“不知羞!不知羞!谁封你做的门主?令牌还在我还里呢!”
    ——这人手里晃着的,正是“百毒门主”的令牌。
    这人正是神偷卓飞飞。
    卓飞飞捷若猿猱,在山间树林间把身一现,又已飞到了另一棵树上,随后身子一闪,不见了。
    彭长生脸顿发黑了,叫道:
    “再不识相,我要下令毒蛇伤人!”
    彭长生这一说,只见独目人林金手举起了一管短笛。
    笛声一起,群蛇便出来伤人。
    这时吴婆娑向水明月道:
    “大姊,我用笛音乱他‘控蛇令’。”
    水明月说:“不必。刀帝谷已做好了破‘百毒门’‘五毒奇阵’的准备,让主人出手吧。”
    吴婆娑问:“他们人在哪里?”
    水明月说:“你看,山上那锯树的两人……”
    吴婆娑顿向山上望去。
    那是两条虬筋栗肉、身高丈二的大汉。
    两条大汉合使一把大锯,锯一棵大树。
    两大汉锯得富有节律、平稳。
    两大汉的身体、锯刀,随着拉锯而产生了一种极美的韵致。
    ——就像舞蹈。
    “他们是专门锯树等百毒门的?”
    “不。他们在练刀。”
    “锯树也在练刀?”
    “刀是无处不在的。”
    这时、山包上笛声急起。
    群蛇开始向前窜出。
    两大汉站起身相视一笑,拔刀。
    刀拔起。
    树倒。
    树向山道群蛇砸去!
    一棵参天大树轰然而落。
    群蛇血肉横飞、惊起,乱窜。
    但两大汉已从天而降——
    两大汉出刀。
    刀如闪电。
    原来两大汉刚才锯树的刀竟是各自一把锯齿刀!
    刀飞舞。
    蛇虫纷纷身首两截。
    刀过。
    蛇虫为之一清。
    两大汉收刀,豪笑道:
    “百毒门主,如有佳兴,可来谷中分一杯蛇羹。”
    “这两人好生神勇。”伊豆豆赞叹。
    “那是敝门两个师兄。十师兄唐亮,十一师兄冯刚。”
    这是骑马在旁的敖断瘫在介绍。
    话音才落,只见一片嗡嗡营营之声和振翅声,轰轰如雷而至。
    ——各种能飞的毒蜂毒虫毒鸟毒蝴蝶,俱向车队扑来。
    这时只见唐亮与冯刚长身而起,飞扑空中。
    空中顿现出闪闪的刀光。
    这时,只见一人飘然而出,来到了山包上。
    ——那人赫然是韦不凡化身的“柳虎侯”。
    韦不凡朗声道:
    “百毒门虽行事立帮以邪派为宗,但在上代门主上官北手中,还是做了不少好事。彭长生,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不要再令无知蛇虫毒物枉丧其生了!还是收手吧!”
    彭长生怒道:“你这穷酸,要你来多管闲事?”
    韦不凡微笑道:“彭门主忘事真快,可忘了昨天,土地庙之事么?”
    彭长生不由一呆,道:“是你?”
    韦不凡叹息道:“唉,念你练这毒功也不易,还是回去吧!”
    彭长生还未及说话,却听一人阴阴道:
    “你休多言,便彭长生答应,我也不答应。”
    那人闪着贼亮的独目,黑苍的脸显出桀骜不驯之色。
    那人正是金林手。
    韦不凡又叹了口气,笑道:“看来世人健忘多矣。林长老难道也忘了昨天令牌叩头之事了?”
    林金手昂头道:“今日不同昨日,你无门主令牌,我还怕你怎地?话说回来,今日便令牌还在你手,我也不跪了!我自作大事、成大业,为何向这区区一个令牌屈膝?”
    韦不凡闻言,正待开言,却听一个人大笑道:
    “韦前辈何必费此苦心?让我来度他们超生吧!”
    随说话声,又一个飘然而至。
    那是一个被发行者,腰插双刀的披发行者。
    韦不凡见状,一叹,退下。
    “这位是谁?”伊豆豆问。
    敖断雁在旁道:“那是敝四师兄了一,是个苦行的行者。”
    行者了一面对“百毒门”五大高手道:
    “你们有什么厉害的毒物只管放出来伤我,如我被毒死,‘百毒门’要夺宝车也好、抢美人好,我刀帝谷再不过问,自有别人来收拾你们。如我侥幸毒不死,就请诸位收手!否则,休怪贫僧要开杀戒!”
    “毒郎中”丁陀荣冷冷一笑:“这可是你自找的。”
    “罗嗦,要放就放,不放就滚。”
    “好,难得有人肯将身试毒,我先放。”
    麻沙拔开了一管竹筒,从中爬出一只色彩斑斓、闪着娇艳之色的蝎子。
    蝎子爬在地上,一动不动。
    驼子麻沙一拍地,蝎子急游,窜上行者了一体肤。
    蝎子身子一抖,将尾针插入和者了一体肤。
    行者了一眉也不皱,大笑道:“好!你,你们还有甚奇毒、毒物,也一并只管放出!”
    他手指所指的,是其余四个百毒门高手。
    四个百毒门高手见状,也不客气,各自取出了毒物:
    火蜈蚣、蓝蜘蛛、四须壁虎与一支五色菊花。
    取出五色菊花的是红鼻龙公。
    红鼻龙公道:“我这‘五奇毒葵’形似菊花,一旦用火熏燃起来,将放出五种奇毒,令人目盲、耳聋、寒症、热毒夹攻,还有奇痒足以痒死一村之人,请和尚小心……”
    林金手喝道:“放就放,这狂僧,毒死活该!”
    ——于是,红鼻龙公打亮了火石火刀,五奇毒葵顿冒出一股白烟,把行者了一罩住……
    “唉,世人为何这样残酷……”
    伊豆豆不忍再看行者了一抗毒之状,低头叹息。
    “生活本就是残酷的。”小杨一目不瞬地注视着行者了一抗毒的情景,目露钦佩之色:“难得的是如了一师父这种‘我不人地狱,谁人地狱’的侠者!世上侠者多一些,邪恶便不会如此猖獗!生活,也就不会那样残酷了。”
    苏我赤樱则合掌低祷:“南无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早点让了一师父抗毒完毕功业圆满……”
    她也不知念了多少声,忽听吴婆娑松了一口气:“好了。”
    大家不由俱向行者了一望去——
    但见行者了一身上毒物纷纷跌下,一动不动,那株“五奇毒葵”也已熄灭。
    行者了一脸黑如铁,汗下如浆,双眉紧锁,身体虽如铁铸铜浇一般不动,但全身肌肉如铁鼠游动,急行不止。
    行看了一忽拔刀在自己腿上各扎了一刀,又割破了双手中指——
    每个刀口处顿有一股黑血流出,血色初时其黑如墨,至后来渐流渐淡,最后血色有了红色、由紫红渐化为殷红……
    “好了!”行者了一身子一抖站起,说来也奇:他身上竟再没有一滴血流出!
    行者了一目光凛然,望向百毒门五大高手:
    “请,请诸位让道!”
    “百毒门”的五个高手,脸色俱变了一变——
    红鼻龙公脸色发败:“了一神僧果真了得,我红鼻龙公自是无话可说。”
    他率领一队徒众率先退了出去。
    林金手脸色阴郁,站在那里不言不语。
    彭长生中间第三只眼睛深锁,脸沉如水。
    “毒郎中”丁陀荣脸色发青。
    驼子麻沙脸红如血,看了看另三个,一跺脚道:“平时凶,这会儿怎么不动?我……”
    地话还来说毕,只听“毒郎中”丁陀荣叫道:“只有战死的百毒门长老,没有后退的百毒门——”
    他话还未说毕,只听彭长生、林金手怪叫一声,向行者了一扑出。
    他们这一动,陀子麻沙与“毒郎中”丁陀荣也都向行者了一扑去。
    行者了一见状,目中神光暴长,双刀一展,刀如猛虎,向百毒门四大高手迎去。
    一见行者了一的出刀,小杨叹道:“百毒门新门主要姓龙了。”
    小杨脸上有恻然之色。
    [十六]
    百毒教一关已过去五十多里路了。
    小杨脸上犹有阴郁之色。
    小杨两眼望着车外,目光有些发直。
    伊豆豆见状,不由把她的小手伸出,在小杨眼前晃了一晃。
    小杨叹了一口气,幽幽道:“你放心,我两眼还看得清,人也没发呆!”
    伊豆豆闻言,不以为忤,笑道:“人家就是不放心,怕你成呆子。”
    小杨扭过头看风景,只当没听见。
    旁边吴婆娑见状,不由发出一声轻笑。
    又过了一段路,伊豆豆问:“喂,你那弹弓是干什么的?”
    小杨看了一眼伊豆豆,脸上忽有了笑意:“那是给花园里的佳人,弹情书用的。”
    伊豆豆听了,咬住嘴唇,发了一会呆,然后望向小杨道:“你看,我……”
    小杨闻言,想了一想,道:“我听过样一句话,叫: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伊豆豆听了,不以为然,向小杨靠近一点,道:
    “喂,这你就寡陋孤闻了。要知道中国历史上有几位名女就是因偷而出名的。偶尔一展妙手空空之技,大则可救世济民,扭转乾坤,定邦国之兴亡;小至造就美满婚姻、一生幸福,这又何尝不可?”
    “愿闻其详。”
    “第一是美女嫦娥。”
    “这人你就不要说了。”小杨打断伊豆巨话头,眼中现出不屑之色:“嫦娥虽美,但她自负美貌非凡,不苟言笑,孤高自傲。英雄后羿弯弓射九日拔剑除六害。娶她为妻,对她爱怜备至,她对他却冷若冰霜。西王母因后羿造福天下,赐不死药一颗,结果嫦娥以为自己才配青春永驻,便偷吃了。这人虽飘然上天,成了月中仙女,但自私之极,又有何美可赞?”
    小杨说到后来,言辞不由激烈起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顿了一顿,让失态的神情平复一点,淡淡道:“这人虽美,但自私得失去了一切朋友,结果成了孤独一人,寂寞千秋,这也算是她的报应。李义山诗‘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当是她后来心情写照了。”
    伊豆豆听完小杨之言,这时也不由叹了一口气:
    “好,这人就算不算。但如姬呢,如姬她窃虎符以助信陵君,既助信陵君抗暴秦、救赵国,又报信陵君帮她报父仇之恩,算不算深明大义?”
    小杨点头:“嗯,这人算是个侠女!只是她当安厘王宠妃,这一点不好。——以天下之大,好男儿有的是,又何必挤进女人堆里抢一个昏庸之王呢?可悲!可叹!可惜!”
    伊豆豆闻言,咬了一咬嘴唇,毅然道:“好,这回讲一个自己作主,以求真爱的。”
    “汉时两朝元老贾充有一个女儿,爱上了一个管杂物的小官韩寿。她为了让父亲同意这门婚事,便把皇帝赐给她父亲的由西域月氏国进贡来的上等香水偷给韩寿,叫他洒在身上。贾充从韩寿身上闻到了香水,追问女儿。女儿便坦然相承偷香给韩寿是因为相爱,使得父亲只好准许她嫁给韩寿。”
    小杨听了,笑道:“噢,原来是‘偷香’的典故。”
    见小杨不置可否,伊豆豆道:“还有呢,红线盗盒……”
    她正想说下去,却听敖断雁道:“已到红花集了,请各位下车,用餐。”
    吴婆娑闻言,秀眉一蹙,道:“‘红花集’,这地名不太好。”
    苏我赤樱抬眼问:“吴姊姊,这可有什么说法吗?”
    吴婆娑似乎心神恍惚了一下,怔了一怔,淡淡一笑道:“不,也许是我多心了。我觉得这集镇,似与红花每尊有点联系。”
    ——红花毒尊?
    ——“土中仙”苗家?
    ——“风花雪月”四奇?
    被吴婆娑这一说,小杨不由心中一凛:“红花毒尊”防不胜防的“蛊术”、“土中仙”苗家的神出鬼没与奇门武功,还有“风花雪月”四奇的行事之诡、邪正难分。此行虽只剩下半天路程,但危机犹重!
    这时只听水明月盈盈笑道:“各位不必多虑,既然这是今天唯一打尖之处,我想刀帝谷一定会有所安排的!”
    红花集打尖的地方是一家酒店。
    酒店紧挨着一家屠宰场。
    宰了牛、羊、猪,即可放在酒店做菜。
    冬天,进山的人在这里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血汤,备上两斤干牛肉,放上套子狩猎;夏天,路过的人在这里喝一碗凉酒,来上一碟拌白肚、炒小牛腰子,可谓美事。
    因此,红花酒店的生意一向不错。
    众人坐下喝酒、吃饭,尽管留了心眼,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发现异样的,是收拾桌子碗碟的酒店伙计。
    当他拿起一只菜碗时,发现碗底里竟有一只小小的死蜈蚣。
    死蜈蚣旁边有一张小小的花笺。
    上写六字:
    “中蛊了,留人车。”
    听了伙计念了纸上六字,吴婆娑、苏我赤橙、伊豆豆、敖断雁四人同时倒了下去。
    水明月身形一掠,已如燕子抄水掠到了外面。
    她守的是三岔路口,进可攻,退可守,三面观照,居中策应,正是眼前这一战场中的兵家必争之地。
    韦不凡霍地立起,双目生威,一掠全场,猛地一拍桌子,喝道:
    “红花毒尊,还不显形?”
    他这一拍,酒店内六张桌子的筷筒里的竹筷俱被震飞起来。
    六八四十八双震飞的筷子从六张桌子俱向一人射去——
    那是一个玉白布衫的青年秀才。
    在地桌上还放着负笈游学的书篮。
    眼看筷子快射到青年秀才,只见这青年秀才一声冷笑,身形如风,飞出店门,落向天井,在天井里一落地,脚尖一点,身形又起,向屋顶上掠去。
    这秀才施展的竟是“瞬间千里”的绝顶轻功。
    这时只听一人喝道:“无量天尊!下去吧,你。”
    店上屋顶忽有起了两道刀光。
    青年秀才见状,身子一伏,向东邻屠宰场奔去。
    只要穿过屠宰场,便可入林上山。
    “快刀”小杨身形一长,想追。
    “不必再追,已有人等着他了!”屋顶上人道。
    屋顶上人跳下,乃是行者了一。
    屠宰场内,正自宰牛。
    一副硬木案板,四个伙计发一声喊,将半匹犹自热气腾腾的牛扔在案板上。
    黑乌乌的案板,排满着红红白白的牛肉。
    一股肉味随热气蒸腾。
    这老人坐在一张油乌乌的高凳上,穿着皮围裙喝酒。
    他呷一小口酒,在舌尖上滚上一会,才咽下。
    老人在品酒。老人胖墩墩的脸上,写着殷实的满足。
    者人眯缝的眼有着笑意。
    老人手旁就是一把刀。
    解牛刀。
    “老头,来一段。”伙计们这样叫道。
    这老人一笑,拔起两把解牛刀,敲出些叮叮当当的声音来,竟也有些合着宫商角徵羽五音之变。
    老人便以袖一抹灰白的短髭上的酒滴,放喉唱道:
    “才上马齐声儿喝道,
    只这的便是送了人的根苗。
    直引到深坑里恰心焦。
    祸来也何处躲,
    天怒也怎生饶?
    把旧来时威风不见了!”
    老人的嗓子还挺管用,声音宛若一颗铜豌亘响当当硬梆梆亮堂堂,还透着股淳厚的悠劲,正如他喝的酽浓的老酒。
    “好!再来一段。”伙计们喝彩。
    老人也不谦让,张口又唱上一段:
    “客位里宾朋等候,
    记事儿撞满杴头,
    不了的平白地结为仇雠。
    里头教同伴絮,
    外面教歹人愁,
    到命衰时齐下手!”
    老人唱的是“中吕朱履曲”的散曲,前朝张养浩的词儿。
    老人唱毕,人站起,便提着解牛刀到肉板看摊着的牛肉。
    老人眼只一扫,便下刀解牛。
    他双刀齐下。
    只见他运刀如风,割、划、片、切、引、剔、挑——双刀刀光闪闪间,牛肉已一块块地割开,切开,引出骨头……半匹牛在眨眼间已成一堆堆一块块一爿爿一段段一坨坨大小相匀的牛肉。
    仿佛老人不是在片牛肉,而在划豆腐!
    老人最后“当”的一声把一对解牛刀一敲,敲出一声悠长的清音来,手一振,双刀钉在案板上。
    老人起身欲离。
    这时,一道人影如一道旋风旋至。
    这人影扑过山石垒的西墙短墙,蹴翻一只晒花椒标的铜盆,复落在东墙上,踩烂三条放在墙头上凉的小鱼,双足一点,便跃向屠场外、林子里。
    但这人刚从东墙上跃起,便有一道刀光飞射他背心。
    飞刀发出一声劲啸。
    这人忙将身子一晃,左移两尺,再向外扑。
    但第二道刀光一闪,贯入了他的身体。
    他顿落了下来。
    像折翅的纸鸢一样落了下来。
    发刀的,便是刚才双刀解牛、鼓刀而歌的老人。
    ——鼓刀老人!
    这个背着遮阳斗笠与伞、绾牛心髻,簪乌木簪,提着包袱与桃木剑的破袍老道,以桑皮纸包了一包酱牛肉,付了银两,准备离店。
    韦不凡看着道人的背影,忽笑道:
    “红花毒尊,你蛊倒了三四个人,就这样走么?”
    道人闻声,顿姑住了:
    “你怎么知是我?”
    “因为你太镇静、大不好奇了!”
    “无论谁见到三四个人倒下、六桌的筷子忽然飞起,一个人逃,众人拦,刀光一现,人即倒下……这一个个惊心动魄关目,都会为之惊、为之奇,随着这些事的发生、转移、变化而变化的。只有你在顾客中不动、不变。”
    “因为只有你才知发生这一切都是必然的。”
    “言之有理,看来我想不认也不行。”
    “不行。”
    “好,算你厉害。你想怎样?”
    “收回那四人中的蛊。跟我回杭州交差!”
    “回杭州交差?”
    “你大概忘掉孤山梅家坞那档事了!”
    “你是说‘铁梅堂’堂主梅素素死在本座的‘烈火离魂蛊’下?”
    “我没说,那是你自己说的。”
    “你带我回杭州交差,可你不是巴炼石。”
    “是的,我不是。浙省总捕巴炼石已战死栖霞岭一役。”
    “你既不是官差。那就无权提我。”
    “我有权。”韦不凡的话,除了在旁的小杨,众人听了不由都惊住,“我是刑部总捕房的,我应官点卯的时候,姓柳。”
    “刑部总辅房姓柳的只有一个。”
    “是的,只有一个。”
    “刑部总捕房姓柳的,只有总辅头、京都捕神柳虎侯!”道人说。
    韦不凡笑:“我就是柳虎侯。”
    ——原来韦不凡就是“捕神”柳虎侯!
    众人恍然。
    “我经多方查证才查明,原来‘红花毒尊’是受倭寇收买,专来杭州作奸、盗大案的。‘红花毒尊’与其徒众十一人,共作案四十一起,其中先奸后杀的人命案十八起,各类盗案十三起。已缉拿八人下狱在押。唯红花毒尊与其徒‘毒胆秀才’蒋玉典漏网。”
    “刚才蒋玉典拒捕逃命,已伤在鼓刀老人柳铁瓦刀下。‘红花毒尊’,你见势不好,让弟子作替死鬼,自己想悄然而退,这一手可不地道!”
    那道人闻言,涩声道:
    “如果我是‘红花毒尊’,那就该跟你去销案了?”
    “不去也行,除非你自忖可凭你的虫儿蚕儿能敌得住我的刀,作生死一搏。今天你能赢得了我们夫妻的刀,恐再没人留得住你了。”
    “除此没有其他路走了?”
    “没有了。”
    “现在既然蒋玉典已抓,除了红花毒尊,云南‘红花宗’一脉的蛊门弟子,应算无罪吧?”
    “只要他们不犯事,那当然无罪。”
    “和捕门的人搭腔说话,算不算犯事?”
    “不算。”
    韦不凡——柳虎侯说到这里,淡淡道:“不过如有意掩护红花毒尊这奸杀人命达十八条之多的元凶大恶逃脱,那也是大罪。——七心道人,你想掩护红花毒尊逃命,那也是‘以身试法、自投罗网’了!”
    韦不凡这话一说,那道人肩一耸,急向外窜出。
    但他刚窜出,只见韦不凡举双手遥加控抓,道人顿给韦不凡遥抓着倒退了回来!
    ——“控鹤手!”
    ——这就是武林失传两百年后,被“捕王”韦不凡由于破一个掘墓案而发现秘诀练成的武林绝技:“控鹤手”!
    这时,一个人被遥加一掷,掷在七心道人面前。
    这个人的手脉、脚筋俱被挑断。
    这个人衣服已被一物划过、直露出了体肤。
    这个人的脸皮竟也被撕开一半。
    从未撕开的脸部看,是一个脸皮微黄、皮肤粗糙、专干下活的小伙子。
    从己撕开的脸部看,这是却是一个脸色白如尸骨、相貌阴鸷的老者。
    ——这人穿的服饰,不就是刚才发现碗底有死蜈蚣与信的那个伙计的服饰?
    当众人正在惊讶之际,一个女人已到了面前。
    女人以明亮如银月的眼睛向众人一笑:
    “这就是真正的‘红花毒尊’司徒登雷。”
    “我已给了他一刀,他再不会下蛊害人了!”
    女人摊开手掌,手中有几只小巧玲珑的玉瓶玉盒:
    “解蛊毒的解药在此。我们有了解药,又有了红花毒尊师弟七心道人,不愁中的蛊收不掉、解不去。”
    ——那女人正是韦不心的妻子:水明月。
    韦不凡、水明月押了“红花毒尊”七心道人、蒋玉典等一干犯人与小杨等挥手而别。
    ——他们急着回杭州复命。
    红花毒尊这样作恶多端的恶人,待报案上去,只有一个结果,那就是:
    “斩立决。”
    “斩立决”的意思是不待“秋决”——不必如一般杀人放火的死刑犯,要到秋天才行刑让罪犯伏法。
    秋天,属金,主刀兵刑杀。刑部批决的死刑犯杀头之期,大多在秋。
    但重大死刑犯,可以“立决”。
    报上刑部后,马上批文斩决。
    韦不凡水明月临走前交给刀帝谷的第五大弟子鼓刀老人柳铁瓦与第四大弟子行者了一一个锦囊。
    韦不凡道:“你们把锦囊给方谷主,他自会安排的。也许借此可应一个劫。”
    韦不凡临走时握别小杨时,也塞了一张纸条。
    小杨找无人处打开,上写道:
    “欲学绝世刀法,须多观薛、轩、方三人刀技!”
    韦不凡、水明月定的再会之地是在京师。
    对能擒住“红花毒尊”,水明月是这样解释的——
    “我和韦大哥(她竟称丈夫为大哥,此亦奇也矣!)都看出了这伙计就是‘红花毒尊’。这是因为第一,我们发现这伙计在发现死焕蚣时,神情、声音表现得过分了一点:本来死只把蜈蚣是不必如此大惊小怪的。第二是伙计在大惊小怪时,现出惊异的只是他的眼神、声音,而脸竟漠然不动,我们便发现他的脸上戴有面具。第三是他打开那‘红花毒尊’留的花笺时,还未看到字,已先把内容说了出来。他怎么会预知内容的?难道他有先知先觉之能?——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这信笺本就是他写的。如不是他写的,他就不会这样熟悉。因为即使是我们一块看一人写字时,尽管只有寥寥数字,但在事后要看着字照本宣科念时,也一定会再看一眼的。而当事涉重大事务时,更会细看一遍,怕出错。那么谁不怕念错呢?只有写字者本人。而如果办一件大事,其重要道具、重要的言辞,总是主谋人亲写的,这已成了常识。有了这多疑点——那么我们怀疑他就是‘红花毒尊’。也只有他是‘红花毒尊’,才可能同时下蛊毒倒四个,我们这一方功力最弱的四个。——因为他是伙计,他可以利用送饭菜的机会来选向哪一个人下手合适。至于七心道人与蒋玉典,这是明摆着的红花毒尊的同伙。——我们之所以选择现在这样的方式动手,是为了诱敌外出,各个击败,以免他们狗急跳墙,伤害店中旅客,也为了我们动手时可无所顾忌,不必投鼠忌器!”
    水明目最后一笑,托出她告诉大家这件事玄机的目的所在:
    “我们是做公的,自然心比诸位细一些,也多亏各位配合,才拿下了‘红花毒尊’这魔头。由此是想告诉一个道理:行走江湖,心要细,眼睛要亮。而要练上乘刀术,作大事(她凝目小杨)就要不惮麻烦,从细微处去入手,干细微处体味。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一着不慎,全盘皆输’。细谨,是成就大事的前提。江湖险恶人心叵测,各位(她目注吴婆娑与苏我赤樱、伊豆豆)还望多加小心,珍重珍重!”
    ——这,算是她的特别留言。
    ——刀帝谷在哪里?
    就在这里。
    小杨、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和刀帝谷诸人站在一道山谷里。
    要不是谷口立着一块大石,刻有“刀帝谷”三个字,根本不相信这就是刀帝谷。
    世上有帝王谷。
    也有恶人谷。
    ——帝王谷有萧王孙这样聪明绝世、武功盖世的旷代名侠所居。萧家本是帝王之族,富可敌国,势雄人众。帝王谷宅第连云,兵甲财宝无数。文臣武将、美女高士。说起帝王谷,让人联想到金碧辉煌的宫阙,花簇锦绣的苑囿,奇诡无比的阵图,真可谓神仙洞府,桃源岁月,山中甲子。
    ——恶人谷则有“十大恶人”:“不吃人头”李大嘴,“不男不女”屠娇娇……而最有趣的就是小鱼儿,由“十大恶人”从小就教以各种恶技恶术、“十恶俱全”却心底善良的小鱼儿。
    恶人谷虽无法与帝王谷比,但也有家居,店铺,洞府,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热热闹闹。
    但这刀帝谷简直是一道荒无人烟的荒谷。要不是行者了一加以指点,告诉三师兄“大劈山”轩辕昆仑住的是什么地方,二师兄“无影刀”薛泪住的又是什么地方,以及众人最感兴趣的刀帝谷主方生死又住哪里,言之凿凿,人们真以为是走错地方了。
    刀帝谷在哪里?
    刀帝谷在一个不像是刀帝谷的地方。
    第十三章奇门高手
    [一]
    风花雪月。
    玉树临风,花间把盏。踏雪寻诗,月下探梅。
    这是何等风流潇洒的事?
    风花雪月。
    五陵少年走马章台,美人如花,香随风来。雪腮度绿鬓,玉颜映春月。听琴讴曲,停杯赏舞,花笺题诗,索琴传曲,亦骚人墨客之所雅。倚红偎绿之余,及至干金买笑,灭烛留髡,伴云眠玉,虽为风流余绪,然也是许多男人所企盼的。
    有几个人不爱风花雪月呢?
    有人不爱风花雪月。
    至少武林中、江湖上,有人不爱。
    而当“风花雪月”代表一个组合、一股力量时,武林中、江湖上,肯亲近的则更少了!
    因为“风花雪月”,代表着神秘的杀手、剑士、身世、武功、情仇、暴富、死亡。
    天下有风。
    风是来无影去无踪的力量。
    风在风洞——
    风洞,据说是天下之风放出来收进去的地方。风洞有大口袋叫风袋。袋口一张,则风出,袋口一收,则风收。
    但武林中,江湖上,人们怕的“风”,是一批武功奇高的杀手。
    这批杀手像风一样来无影,去无踪。
    平地起风。
    空穴来风。
    风说来就来,无地不可至,无所不可为!
    这就是这批叫“风”的杀手最可怕的地方。
    “砍头只当风吹帽”。这是绿林好汉、江湖弟兄放在嘴上的口头禅之一。
    对“风”杀手来说,砍头就是风吹帽。
    当他们像“风”一样在某处地方出现,吹过去时,便有一个人的头像“风吹帽”一般被砍去了!
    被“风”杀手选定为刺杀目标的人,很少能逃得过杀的命运。
    ——即使他们躲到天涯海角,世上最偏僻隐秘的旮旯;即使他们躲到深宫禁城,世上守卫最森严的地方,也不能!
    因为谁即使再躲,也躲不开风的。
    连死人躺的棺材、埋的坟墓,也有风进去。
    ——事实上,“铁面财神”朱七爷就是躲在棺材里被“风”杀手杀死的。而“天王伞,地王枪,人王七星梭”宝大公子,北地三大镖局局主的总后台、身为大将军之子的宝庆,则是在自砌的“坟墓”里,被“风”杀手杀头送终的。
    “风”,就是代表了“风杀手”这股神秘的势力。
    这股神秘的势力,叫做“风洞”。
    “风洞、花宫、雪天下、月亮船”。是武林中十大奇门中的四家。
    另外还有精于毒药的“海中村”、擅长易容的“变脸坊”、“土中仙”苗家、奇门遁甲之尊“时家”等。
    “风洞”的洞主不姓风,外号也无“风”字。
    武林中有名的美女风四娘、刀客“风郎君”、“风眼”等,都是武功一流的高手。
    但他们都与“风洞”无关。
    “风洞”的洞主历代都无名字披露江湖。
    只有这一任才有了例外。
    这一任洞主姓戴。
    当年山阴王子猷,某日喝酒读诗,偶动相思一念,雪夜乘舟访问的,便是这戴洞主的祖先。
    但这位戴洞主戴先生并不住在郯溪。
    “五百年前是一家”。即使当年同姓同族同支乃至同一房中分出的同胞,历数百年变化,往往也成了天各一方的陌人了。
    但这也并不妨碍戴洞主承继他祖先的风流。
    尽管武林中,江湖上,能与“风、花、雪、月”四奇交往的人很少,但江湖上还是传出了两句关于“风”“花”四奇的口号:
    “老来风流是戴五,
    花魁娘子擎红灯。”
    老来风流,说的就是这戴洞主。
    他排行五,以排行名世。
    武林的“花”指“花宫”。
    “花宫”,不同于当年的“移花宫”。
    “移花宫”宫主姐妹与大侠燕南天、绝代双骄花无缺、江小鱼及“十大恶人”的故事,已隔得太远了。“移花宫”的武功与大侠燕南天的“嫁衣神功”也早已失传。
    “花宫”是这六十年间冒出的一大武林奇门门派。
    就像没有人知道“风洞”在哪里一样,没人知道“花宫”、“雪天下”、“月亮海”在哪里。
    但“花宫”鲜花时不时在世上出现。
    “花宫”的鲜花和世上其它地方的鲜花并无多大不同。
    最多,它送到你的手里、别在你的衣襟上、插在你的门环上,或放在一只小巧玲珑的花篮里放在你的门口白玉阶上时,比别处的鲜花来得清嫩些、清新些、鲜活些、明艳些而已。
    也就是说,它比别处送的鲜花只不过少了一点灰尘,多了几滴露珠;少了一些枯竭的枝叶,多了几瓣花瓣、几个花骨朵而已。
    不同的不是花,而是人。
    送花的人。
    “花宫”送花的人都是女人。
    不管这女人是六七十岁的老媪还是十六六岁的少女,不管是十二三岁豆蔻年华的女孩,还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妇人,都有一点可与其他女人区别开:
    清。
    “花宫”送花的女人都有一种清丽、清雅、清新、清朗的气质,让人感到清迈脱俗、清高超逸的出尘之美。
    这样的花,这样的人,如果将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如何?你是不是一定觉得心里很愉快?这样的花,这样的人,如果这样的人送这样的花给你,你是不是一定很开心、很乐意接受?
    但武林中、江湖上,这世上,有人怕这样的送花怕得要命。
    他们怕得要命,是因为送这样的花通常都表明要他的命——如果他曾做过亏负过女人的事。
    ——譬如赵钱仗着一张小白脸,又年少多金,还会几手武功,在诱好了张裁缝的女儿后又把那可怜的女孩卖到窑子中去了。
    ——譬如孙李带着一帮手下砸了白云庵的门强暴了美貌尼姑后还逼她还俗嫁人。
    ——譬如中了举人的周举人一脚踢开了跟了自己多年、贤惠的结发妻子,入赘中堂大人府当了二任新郎;或者土家吴财主强占民女小红,使小红羞辱之下跳了井或悬了梁……
    或者武林江湖中的采花盗与烧杀好淫坏事做绝的匪徒……
    这样的人如收到“花宫”送的花,那就是他已活到头了!
    紧随着花朵到来的,将是死亡。
    “花宫”的人杀了人,都会在杀人现场留一支花,一张纸,纸上所写的,就是死者生前的罪行。
    因此,人们都把“花宫”送出的花叫:死神的请柬。因为花中将会附一张纸,写着杀你的最后时限。它如写了“今日杀你”,那你就肯定见不到明日早晨的太阳了。
    人们把“花宫”杀人后留下的花叫“死亡之花”。
    人们习惯上把“花宫”与专为女人们报仇复恨的“红灯教”联系起来,称“花宫”是“红灯教”的变异。
    可不,当年“红灯教”不也是这样的行事方式吗?只不过她们用的是红灯!
    “红灯教”把红灯笼插到谁家的门上,三天之内,一定会有一个提红灯的女人,以高超的武功来取这一家家中该死之人的命!
    难道“花宫”一脉是当年“红灯教主”万俟明妙、“红灯女”上官飞雪所传下的“红灯教”分支?
    如不是如此,为什么“花宫”宫主“花魁娘子”现身江湖时,总在夜里,总擎着红灯呢?
    而今,“风花雪月”将齐现刀帝谷。既然连绝少现身武林的“雪天下”人物“满座衣冠似雪”和“月亮海”的“月亮船”也来刀帝谷,这阵仗,还小得了么?
    何况还有苗家。
    “土中仙”苗家。
    以地遁术的神出鬼没和一旦缠上对手不死不休而令天下武林头疼的苗家!
    如果这五大奇门都打宝车美人的主意,小杨与伊豆豆、苏我赤樱是否能带着宝车离开刀帝谷,就很难说了。
    [二]
    小杨、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敖断雁五人坐车而行。
    鼓刀老人柳铁瓦与行者了一在左右相陪,唐亮与冯刚,一在前面引路,一在后面护卫。
    听说“风花雪月”与“土中讪”苗家已到了左近,如给五大奇门掳走一人或者拆去一根车辐、杀死一匹拉车的马,那“刀帝谷”丢的人就大了。
    一行人正向风雷洞出发。
    风雷洞是刀帝谷主方生死两大得意弟子之一的“大劈山”轩辕昆仑所居住的地方。
    风雷洞在刀帝谷“风雷瀑”侧,是“风雷瀑”的中腰。
    不要说在风雷洞听瀑布奔泻飞溅声,即便在老远,也自听到瀑布溅落的风雷隐隐之声。
    据说,“大劈山”轩辕昆仑练刀时,能一刀把中腰两丈的瀑布给拦住、格开!
    到风雷洞,必经枕流台、漱石亭。
    枕流台横伸向瀑布,似欲伸臂揽瀑布入怀。
    台广十余大。
    白上四周长满了挺拔的苍松翠柏。
    当人在台侧经过,看着断崖巨岩的石缝里那刚劲有力的松柏之根,虬结、扎根在石缝里,紧紧抓住山石不放,就会想到两个字:坚忍!
    面对这样的松柏,你能不为自己浑浑噩噩、稀松糊涂地混日子感到惭愧?
    小杨他们一行到达枕流台下,想不到会听到久违的江南丝竹之声。
    台上,正有人奏乐宴客、起舞侑酒。
    如此空山。
    如此空谷。
    前不巴村。
    后不巴店。
    是谁,竟有此雅兴,特来藉这青山十里、寒松百桃以飨高朋呢?
    一个着葛丝轻袍的高冠老人,相貌清雅,一部五柳美髯,迎风飘拂。此时正分杯敬酒,嘴里念念有词: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为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太白你诚我千古知友,当坐首席!”
    “‘对案不能食,拔剑击柱长叹息。丈夫生世会有时,安能蹀躞垂羽翼?’鲍参军,你这诗写我三十年前雄心,当坐二席。”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哈哈,这恰好是老夫写照,‘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露,又何妨?’正是正是,喝酒还要问什么年长年少?谁不该喝?坡公坡公,你当坐这第三席……”
    他说至此,忽抬头道:
    “何方高人来此,请同喝一杯如何?”
    这话一说,便有人应道:
    “阿弥陀佛,贫僧了一,苦行修道,不敢有碍施主高致。”
    另一人则笑道:
    “我也不是什么高人,只不过屠沽之辈、引车卖浆者流,恐有负先生雅兴。”
    答话的两人,正是行者了一和鼓刀老人。
    “既是修行高僧,且留下让老夫奉些素食山果,一聆禅佛真言。至于这位老大哥,所谓‘仗义每多屠沽辈’,‘英雄不问出身低’,还有两位壮士和车上的各位,如看得起老夫,也请一共赏光!”
    这样一来,这一行人便被全留下来了。
    高冠老人肃客就座,便有唇红齿白的娉婷女子,婀婀娜娜地为众人斟酒。
    老人身后,有二女一红衣一绿衫,一捧古琴,一捧棋具。两白衣女子,执拂、执扇。另有四五个妙龄女人,一个个明眸皓齿,正凝神贯注地吹弹着细乐。而七八个美女,正翩翩起舞。
    高冠老人以箸指着桌上茶肴笑道:
    “你们山东出生的圣人孔老夫子说得好,‘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吃喝方面自是马虎不得。只是老夫仓促之间,不及治菜,草率之处,让各位见笑了!”
    小杨细看这石桌上所陈,不由吃了一惊。
    这桌上正中正是孔府喜宴的第一道菜:
    “八仙过海闹罗汉。”
    此菜以鱼翅、海参、鲍鱼、鱼肚、虾、鱼条、鸡八种主料为之,摆在八料中间的乃是罗汉钱状的罗汉鸡。
    在孔府喜宴中,因此菜一上席便可开锣唱戏,故称“八仙过海闹罗汉”。
    这高冠老人以此案开头,正寓有一场好戏才开场之意,倒是小觑不得。
    这时却听吴婆娑笑道:“老丈真是有心人,这桌菜把山东名菜名点几乎配全了。”
    伊豆豆兴致勃勃点道:“布袋鸡、松鼠鱼、荷叶肉、锅烧肘子、九转大肠、黄焖鸭肝……哦,还有香翠酥!”
    鼓刀老人柳铁瓦大笑道:“两位姑娘还有所不知,最好的还是这‘泰安三美’。”
    “泰安三美?”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俱问柳铁瓦。
    柳铁瓦点头道:“对。自古有‘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的说法。这‘红烧白菜’、‘豆腐丸子’、‘沙锅豆腐’,老夫一闻味道便知是连水也从泰山带来的,委实难得。”
    高冠老人闻言,击掌道:“想不到老夫遇上美食知交了!还没请教各位名讳!”
    当下由鼓刀老人一一作了引见。
    鼓刀老人引见毕,笑道:
    “还没请教尊驾上下如何称呼?”
    高冠老人捋髯笑道:
    “老夫姓戴。‘老来风流是戴五’,说的便是老夫!”
    高冠老人此言一出,众人一惊。
    唐亮、冯刚双双拔刀欲起。
    鼓刀老人柳铁瓦在两人腰间,以指点了一点,把两个师弟先自稳住,随即起身一揖,长笑道:
    “恕小老儿眼拙,原来是名闻天下的‘风洞’洞主戴五先生光临敝谷了!”
    “阿弥陀佛,不知施主此来,有何见谕?”
    行者了一则沉声宣了一声佛号。
    戴五见状,笑道:
    “不敢不敢,莫拜莫拜!风流如戴五,自然来此是看看美人,听听瀑声歌声,会会多才多艺、风流多情的薛公子薛泪了!”
    他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
    “如看了称心,自然带几个美女,收几个弟子回去更妙。”
    戴五说毕,一举白玉杯,满饮一杯,放声大笑。
    戴五这一说,鼓刀老人柳决瓦仰天打个哈哈道:
    “好!既然戴先生有兴,且让小老儿拉两声粗嗓,抛砖引玉!”
    柳铁瓦从肩上褡裢里取出一对解牛刀在手,鼓刀唱了起来。
    当年访学屠龙技,
    半生闲置长太息。
    后来学得屠牛术,
    方得温饱治生计……
    柳铁瓦这回鼓刀而歌,与上回不同。
    只见他声发丹田,气冲霄汉,响遏行云。
    他这一唱,顿把戴五手下的群女吹弹的音乐声、山上山下的瀑声都盖了下去。
    戴五见状,叫道:“有壮歌不能无劲舞,姑娘们,起舞!”
    他一言发出,那原先奏乐的姑娘与跳舞、捧琴的姑娘俱身形一晃、一变,变出一种新的舞姿来,一起一伏,一进一退,恰应合了鼓刀老人柳铁瓦鼓刀而歌的节律。
    众女起舞,正好把柳铁瓦围在场子中间。
    这一舞,在场的小杨、行者了一和唐亮、冯刚俱看出这众女之舞,乃是一种武功,一种阵法。
    这一舞,顿把鼓刀老人鼓刀之歌给克住了!
    鼓刀老人柳铁瓦这样相持下去,即使走得回来,也将元气大伤了!
    就在这时,柳铁瓦长笑道:“俚曲俗词不足有累清听,小老儿还是敲两声刀声聊代歌乐吧!”
    他双刀一敲,顿敲出一种清脆、悠长的刀声来。
    刀声一变,舞女们不由呆了一呆,再舞时也变得舒缓起来,衣决飘飘,曼舞如仙。
    ——饶是如此,以小杨估计,鼓刀老人柳铁瓦如走回桌边,也非一时半刻所能做到。
    这时,吴婆娑站了起来。
    吴婆娑笑道:“见众姐妹舞姿这样漂亮,婆娑要学舞了!”
    她手执玉笛也起舞起来。
    她边舞边吹。
    吹笛。
    吴婆娑介入众女之舞,情势又为之一变。
    吴婆娑吹的笛极激昂、雄壮、有裂石穿云之慨!
    吴婆娑的舞姿优美,顿把众舞女比下去了。
    吴婆娑舞步快捷,节奏也快,她这一吹一舞,顿把众女的舞步给打乱了。
    众女虽勉强跟着吴婆娑的舞步,但一个个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秦王破阵乐?”
    戴五见状,惊道。
    他随即叫道:“琴来,待本座援琴助兴!”
    戴五安罢琴,长眉一扬,开了指。
    他弹的是铁琴。
    他的琴曲一起,小杨惊道:
    “天魔舞!”
    小杨的脸顿变了。
    他向伊豆豆、苏我赤樱道:“快闭塞耳朵,此琴此曲易引发你们的毒药禁制的痛苦。”
    “这些女子如会‘天魔舞’,事恐不能善了了!”
    天魔舞是一种舞蹈。
    天魔舞也是一种武功。
    天魔舞这种武功,是由魔教一位叫天魔女的公主所创的。
    这位魔教公主被封在峨嵋山神尼无根师太设的锁魔谷里,后被当时的武林第一美女、“白云剑客”方怀远的套子温黛眉救出。
    这位魔教公主便授了温黛眉“天魔舞”武学。
    温黛眉后以“天魔舞”武功诛杀了金碧城主田八方的妻子、荼毒武林为害天下的女魔头西门凤。
    温黛眉后出了家,成为了了神尼。
    ——这,是几百年前的武林秘史了。(见拙着《天魔舞》)
    后来除武林中“鬼斧”斑家的“老班底”三长老之一的文异武,曾一现《天魔舞》绝技外,《天魔舞》再也不曾出现过,在世上湮没无闻了!
    原来以为这《天座舞》与大侠燕南天的“嫁衣神功”、“移花宫”主等的神异武功一样从此失传,成为广陵绝唱了。不意今日又现江湖,又现武林!
    ——《天魔舞》武功乃魔教第一流武功。此舞一出,谁人能挡?
    见小杨闻琴变色,戴五长眉一扬,凤目中现出异彩来:
    “杨老弟知道《天魔舞》?”
    “在下曾见到过《天魔舞》开指十三行琴谱。”
    “杨老弟到过魔教?”
    “不。在下只不过在一位异人处曾偶见部分魔教经籍。”
    “这就对了!‘鬼后’并没骗我。”
    “‘鬼后’?”
    “‘鬼后’萨红袖传书告诉我,有一位姓杨的刀客进了刀帝谷,他知道《天魔舞》……”
    “你特为此而来?”
    “虽然到此来是诸事辐凑,但找你正是最主要的目的。”
    “你不愿世上有人知道《天魔舞》武功?”
    “不,恰恰相反,我愿世上有更多的人能知道《天魔舞》武功!”
    戴五说到这里,双手四指一划,琴声顿在一声琤踪错落的金石之音中,嘎然而收。
    戴五站起,仰天长叹:“你说得不惜,我这一琴曲是《天魔舞》。但我只会此开指十三行,再后面是我自创的,但与原曲命意差得忒多,我聊以命之为《天魔舞》武功。”
    戴五长髯无风自动:“老夫为这《天魔舞》三十年来无时不在冥思苦想,既误尽青春,负尽韶华,又误了成就王霸天下的武林事业。后来自知以我辈之智,恢复《天魔舞》无望,才放任自己纵情声色,老来风流,以补三十年黄卷青灯之寂。想不到、想不到天不负人,今日终教我遇上杨老弟了!”
    小杨听戴五这一说,心知肚明:这是“鬼后”萨红袖的诡计。她知戴五在苦研《天魔舞》便以自己会《天魔舞》这一点来打动戴五,令载五截住自己。而今日枕流台之会,不意自己正巧说出《天魔舞》来历。这事无巧不巧,此时再欲表白自己不会就成了推托之辞,有意隐藏了!可是事实如此,又只能徒唤奈何了!
    这时只见戴五一挥手,把众舞女喝下了场,然后向小杨一拱手道:
    “杨老弟青年才俊,文武双全,老夫有意请老弟共襄盛举,成就我‘风洞’大业。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小杨苦笑着站起道:“前辈错爱,恐在下无能为力。”
    戴五脸色一变道:“杨老弟何必忒谦?莫非是看不起老夫?”
    “在下岂敢。实不相瞒,在下对这《天魔舞》也只见到过开指十三行,后面正谱也未曾见过。前辈非凡人物,识见超尘迈俗,在下何人,岂敢妄加评论?《天魔舞》武功,有神鬼不测之机,在下武功平平,才学浅陋,连管窥蠡测之能也无,岂能信口雌黄?”
    戴五闻言冷笑道:“如此说来,老夫想补全这《天魔舞》,是痴心妄想了?杨老弟决意是不帮我了?”
    小杨说:“在下纵有此心,也无此能。只好有负前辈所望了。”
    戴五负手向天,淡淡道:“这也没什么。老夫原想回风洞再研究《天魔舞》,既然此舞补全无望,不研也罢。老夫还是依旧风流依旧狂,还我旧时面目!”
    戴五说至此,把眼注定了小杨道:“老夫曾说过此来刀帝谷是为了看看美人,会会薛公子。如看了称心,带几个美女、几个弟子回去。杨老弟应不会无闻吧?”
    “前辈有言,不妨明说。”小杨沉声说。明知戴五此言,等若威胁,但事到临头,也只好任其自然了。
    戴五淡淡一笑道:“明说也没什么。只不过看中了这三个美女和这辆车子。老夫想来,坐在这辆金子做的车子里,有两个扶桑美女相陪劝酒,再有这位吴姑娘奏笛,一定是亚赛神仙了!”
    小杨脸色一凛,道:“前辈明知是在下护卫这两位小姐和宝车赴京,如此说来,岂不有意为难在下么?”
    戴五放声大笑道:“我戴五行事,自是风流自是狂,只要高兴别说为难个把武林小辈,便杀几个人,流几场血又能如何?”
    戴五负手独步而出:“江湖、武林,本来就与官场、商场一样,并无正义、公道而言。谁官大、钱多、实力大、拳头硬,就听谁的。你自认能与我‘风洞’抗衡,就出手吧!”
    戴五说至此,忽喝道:“风!”
    “风”字一出,周围周树林中,松树柏树树冠上一阵簌簌之声若有风穿行。
    从树枝上忽无声无息倒挂下一批身着与树叶一色的风衣杀手。
    这批杀手头下脚上倒挂在树上,如同一只只蝙蝠。
    这就是令江湖闻名色变的“风”杀手。
    “风”,来了!
    小杨剑眉一扬,正待应战,却听鼓刀老人柳铁瓦一笑道:
    “杨兄弟民来了刀帝谷,便是刀布谷的客人。刀帝谷怎会让人留难客人呢?何况敖十二师弟又报知了是乌衣道人推荐、谷主传言邀来的贵客,刀帝谷更有保护贵客不受惊扰之责!戴先生如再执意为难杨兄弟,那就是与刀帝谷过意不去了!”
    戴五一笑道:
    “老夫正有向柳大侠、了一神僧讨教之意。”
    这话一说,却听一声“呛嘟”之声。
    唐亮、冯刚已拔刀而起:
    “我们两人不才,先来领教先生高招!”
    唐亮、冯刚两把锯齿刀,对着三十六个“风”杀手。
    这三十六个“风”杀手中,就有十八个女子。
    这十八个女子原先捧琴执拂、吹弹弹筝、奉壶斟酒、曼歌曼舞,随戴五一声令下,俱成了杀手“风”!
    “风分雌雄。这是宋玉说的。老夫且以这雌雄阴阳之风演一曲《风廉舞》,试试两位的刀法!”
    戴五说毕,准备弹琴。
    但他手指还未触及琴弦,却听半空中一个声音如雷炸:
    “戴五难道真要同我刀帝谷为敌?”
    随说话声,一个身材魁伟如山的狮形大汉,肩披乱发,长一双金瞳大眼,敞怀,袒臂,肩扛大刀,大步踏上这枕流台,雄迈之极。
    这人跨一步竟有五尺之大!
    这人浑身瘦骨棱棱的,但骨骼巨大,骨节突出,大手大脚,给人一种一脚能踏塌一座台,一拳能打翻半座亭之感。
    这人目光炯炯,注定戴五:
    “我唐十师弟、冯十一师弟一旦出刀,你知道你的‘凤’杀手还有谁能活?”
    戴五冷笑:“不试怎么知道?”
    来人大笑,摇头:“人都道戴五是个人物,依我看来,也不过尔尔!不知敌之强弱,贸然动武,是谓不智;不恤部下生死,意气行事,是谓不仁。大敌当前,不思报国,是谓不忠。为美人宝车而大动干戈,得罪武林同道,是谓不义。一人不智不仁不忠不义,即使勇如霸王,也难免核下悲歌、乌江断头。这些,聪明如戴五,怎会不想想?”
    戴五冷笑:“看来阁下就是‘大劈山’轩辕昆仑先生了!——这些‘风’本是我把倒毙街头路边的孤儿抚养大并教以武功的,他们活着就是为有一天能为我而死的。我自生之,我自死之,何来不仁?我以‘风’来试刀,察敌武功深浅,又怎算不智?大敌当前,不思报国,如果我算不忠,那么请问轩辕昆仑先生又杀掉多少倭寇了?”
    “好,问得好!”轩辕昆仑豪声喝道。随即他一扬眉,“我刚从关外回来。倭寇从辽海来侵,我随辽东总兵都督刘江大破倭寇于望海埚,刘总兵自有具报朝廷的奏表,上有我等杀敌之功!”
    轩辕昆仑顿了一顿,道:“我此番回来,便是想邀同门师兄弟一并去军中报效的。”
    戴五淡淡道:“便算是报全了国,苦的依旧是民,这又有何用?”
    轩辕昆仑道:“难道你另有高见?”
    戴五道:“我只是想创一门无敌的武功,训一批无敌的杀手。不敢妄言报国,但求多杀几个该杀之人,总算使百姓少受些暴虐之害。”
    轩辕昆仑道:“看来是我错怪尊驾了!”
    戴五道:“我自求心安,又何必问世人对我如何?自古来众口铄金不知骂杀了多少英才豪杰、正直之士?谄碑媚史,也不知美化了多少贪官污吏、恶霸强梁?直笔董狐,终究百不见一!”
    轩辕昆仑大叫:“说得好!这世上能做到仰无愧于天,俯无怍于地,对得起天地良心四字的,又有几人?”
    这时“鼓刀老人”柳铁瓦淡淡道:“戴先生说得倒好听,刚才请这位杨兄弟与你同研‘天魔舞’,一言不合,便危言恫吓,以武相见,如此强横作派,算不算暴虐之举?”
    这话一说,戴五欲辩无言,脸顿时红了起来。
    “主人!”只见在场的所有“风”杀手都亮出了兵器。
    显然他们只待戴五一声令下,便为主人出气。
    戴五呆了一呆,忽宏声大笑起来。
    他大笑毕,以拳击额道:“我戴五一生行事,从来没人说过我,原来我只凭自己意气行事,一定也做了不少错事!多谢柳大侠和轩辕大侠指教!”
    “好,我放过这位杨老弟,一切都揭过不谈了!”
    戴五说毕,一拱手道:“老夫去找薛公子谈心去,我们就此别过!”
    他发令道:“风,白象台。”
    那原先在枕流台的男女“风”杀手,顿像一阵风,一掠而不见。
    不但人不见,便连石台石桌上的一应碗碟诸物,俱已不见。
    ——一切恍如一梦。
    这就是戴五,和他的“风”。
    [三]
    白象台。
    一人席地而坐,抱膝低歌:
    “半天风雨如秋。怪石于菟,老树钩娄。苔绣禅阶,尘粘诗壁,云湿经楼。琴调冷声闲虎丘,剑光寒影动龙湫。醉眼悠悠,千古恩仇。浪卷胥魂,山锁吴愁!”
    这人吟至此,喟然一叹,自语道:“江南别来已有年,唉,为何还忘不了苏州?忘不了那人?便相逢了又如何?多情,终化无情!”
    这人正自叹息时,却听一人曼声歌道:
    “红梨叶染胭脂。吹起霞绡,绊住霜枝。正万里西风,一天暮雨,两地相思。恨薄命佳人在此,间雕鞍游子何之?雁未来时,流水无情,莫写新诗。”
    随吟诗声,一个头戴斗笠的江湖人,一袭青衫飘飘,背负朱伞、竹剑,高腰白袜,八搭麻鞋,飘然而至。
    这人听了来者所唱之曲,不由身子震了一震。
    来者悄然而立,注视这人,默然无语。
    这人道:“我已知道你已人了‘花宫’。花宫主既命你前来,你动手就是,我不还手。”
    “你……”来者似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不该留宿你楼上,一切由我而起,自应由我而结。”
    这人白衣、青丝、衣带,俱在清寒山风中飘飞。
    这人的背影给人清凉之感。
    “我……”来者似有所表白,然欲语还休。
    “既不动手,我自作了断吧!”
    这人冷冷而决绝地道。
    这人说毕,只见白衣一展,一振,整个人跳下白象台,人顿坠向那云漫雾弥的谷底。
    这人选择这白象台,竟似专待来人,以求一死的!
    这人纵身跳下百尺高台,合下深不知几许,怪石嵯峨,焉有命在?
    来者见状,不由呆了。
    来者呆了一呆,忽身子一冲,也往台下跳去。
    ——但两条俏红的红影抢出,从左右扑往了来者。
    两条俏红的红影迅疾地点了来者身上几处穴道,将来者扛在其中一条红影身上,两人施展轻功,从来时石径飞奔而下。
    ——这两人此来,似是专门偷袭这来者的。
    这跳崖台的白衣人是谁?
    这背朱伞竹剑的江湖人又是谁?
    而那两个专门偷袭朱伞竹剑江湖人的红影,又是谁?
    为什么要把这人间生离死别的一幕,上演在白象台呢?
    白衣人跳下,正穿过云遮雾绕,急坠而下。
    然而忽有一片花海在脚下翻涌。
    那是以武林高手特有的精深内功打出的一束束花朵在纷飞交织!
    花朵竟托住了白衣人双足,不让他往下坠落。
    一束束花犹自不绝地从四处打来,竟神奇地聚在一起,聚成一块花的云毯,悬在空中。
    随后四道白绫绸带长达十余丈,从两边涧边飞出。
    其中靠东边的两道白绩绸飞卷到白衣人身上。
    卷住白衣人的两道白绫绸一圈圈飞卷到白衣人身上,至少有数十圈!
    然后,卷住白衣人的两道白统绸猛地一振。
    白绫绸连所卷的人顿被拉回,收飞入涧东边的小坡林间。
    “成功了!”“救到了!”
    涧两边顿响起一片女子的欢呼。
    白衣人脸色苍白,体质文弱。
    两道竹叶般的修眉下,一双星目含有忧悒之色。
    白衣人略一睁眼看了着围着的女子们,一叹道:
    “你们又缘何多事?”
    白衣人言毕,把眼合上,似已睡去。
    这时,一人风风火火起走来。
    “大师妹!”
    众女叫道,迎上,并为之让道,让她通过。
    那是一个黑衣、黑眉、黑眼睛,白脸如冰的女子。
    那女子的黑眉如扬起的鸦翅,很俏,很英挺。
    那女子脸上有股冷傲之色。
    那女子走到白衣人面前,陡地眉一挑,一剑已抵在白衣人咽喉上。
    ——她的剑如何从腰间拔出、出招的,竟没人来得及看清!
    众女不由发出“啊”的一声惊叹。
    也有女的细声道:“别杀他,青青已为他这样了,杀了他,青青还怎么……”这细声说话的女的还没说完,只听那大师姊冷笑一声,把一双凛列的眼向众女望去——
    众人顿鸦雀无声。
    大师姊随即把目光落在白衣人脸上,冷冷道:
    “好!好一个无情的薛泪!你以为自封穴道跳下白象台一死就能了之么?你既然无情又何必留情?你,你可知你把我们孙师妹给害苦了?”
    白衣人闭眼不语。
    “你虽罪不至死,但你以这张脸也不知迷了多少像我们孙师妹这样的无辜女子,不如我把你脸给毁掉,免得害人!”
    大师姐说至此,剑一振,剑尖顿跳离白衣人咽喉,向他脸上落去。
    剑如灵蛇乱颤。剑急划而出,疾如闪电!
    这一划划出,这白衣人一张俊面算给毁了!
    众女见状,不由都掩上眼睛。
    剑刺出。
    剑忽停——
    剑上停了一枝花!
    一枝有四片绿叶衬托的牡丹花!
    “宫主!”众女俱跪了下去。
    “师父!”大师姊也随之而跪下。
    “芙蓉,薛公子此事不算有罪。”
    大师妹林美蓉和众女依旧跪着,井不见那被称为“宫主”的人出现,但林间自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那声音慈蔼中透着一种威严。
    “薛公子出谷到苏州去访人不遇,醉后误宿青楼,当时孙青青被鸨母唤出陪寝。薛公子知道孙青青身世,以二千金把孙青青赎出,留诗而去,始终未有非礼之举。”
    “一个男人出于对一个女子的好感,哀其身世,为其赎身,把那女子救出火坑,并留下生计之资。这怎么算有罪呢?”
    “花宫只惩有罪之人。芙蓉,率师妹们撤白象涧,至神凤岗以待风、月、雪三门。”
    “是!”
    白象涧下,两人守着一张巨网。
    “咦薛公子怎么还不掉下来?”
    “也许他轻功卓绝,已半途飞走了。”
    “不,他说好会下来的。薛公子从未失信过。”
    两人正议论间,一人已从空而降,落至两人身边:
    “多蒙两位关心。”
    “薛公子!”
    白衣人。
    薛泪薛公子。
    刀帝谷“无影刀”薛泪。
    薛泪正待与两人叙话,忽身子一侧,以二指夹住一朵花。
    ——一朵飞来的花。
    薛泪正待开口,却见一剑如电飞来,直贯咽喉。
    薛用退。
    一退二十丈,退到一株树上。
    ——他以怎样的轻功身法从地上飞退到树上的,谁也没看清。
    他就像一阵风,忽然就飘到了树上。
    但他退到树上,剑也跟着到了树上。
    剑距薛泪咽喉一尺!
    薛泪一愕。
    “薛泪,我现在要取你命易如反掌。”
    “林笑蓉,你为何几次三番要对我无礼?”
    “为了孙青青。”
    “孙姑娘与我已无关系。”
    “怎么没关系?孙青青本来有她的活法。你既把她从妓院赎出,留金留诗,给了她梦,便不该再破灭她的梦。”
    “我破灭她的梦?”
    “正是。你的所作所为和所留的诗,给她产生一种你爱她的感觉。她为了找你,历尽曲折,后在金尽人病、将受歹人凌辱之时,被我们宫主所救,入了花宫。此次前来,一半是为了宫主她老人家与风、雪、月三大奇门的约会,一半就是为了让孙青青能一了心愿,看一看你。”
    “我知道。”
    “你知道,你就以诈死来摆脱她。你宁愿‘死’也不愿成全她的痴情!你这样一‘死’了之,害她相思终生,岂不残酷?”
    薛泪无语,目中露出痛苦之色,把头扭过一旁。
    “我知道你自小钟情阊门大族之女,你们曾青梅竹马,私定终身。坦作学书学创,十年游历江湖,待回到苏州,那女子已名花有主,琵琶另抱。你遂有痛饮大醉、误宿青楼之事。你终难忘那女子……”
    听林美蓉滔滔不绝地说,薛泪脸色变了。
    薛泪身子一晃,已脱离剑的控制,把一段枯枝压在了剑上。
    薛泪冷冷道:“你敢再说及我私事一字,我一定让你一辈子都露不得脸!”
    林奥蓉不由噤声。
    两个俏红的红影是两个女人。
    被两个女人所偷袭的身背朱伞、竹剑的江湖人,也是一个女人。
    这女人见了两个俏红的女人,不由叫道:“秦师组,元师姐。”
    这女人的泪顿像断了线的珍珠流下。
    “孙师妹,这人既已死了,你又何必再伤心?”
    ——原来这背朱伞、竹剑的就是孙青青。
    孙青青无语,只是流泪。
    [四]
    刀帝谷。
    聚仙坪。
    亥时时分。
    “风洞”与“花宫”两大奇门掌门人现身在聚仙坪的聚仙亭里。
    “风洞”洞主戴五身后是一对举火炬的黑衣黑巾的杀手。
    “花宫”宫主身后则是一对擎红灯的花容玉貌的宫女。
    高冠老人戴五长眉凤目,捋髯笑道:“‘花魁娘子擎红灯’。花四娘,你为何总擎红灯现身在夜晚呢?”
    花立宫主面罩面纱,身材窈窕,面纱后一双星目一闪威肃眼神,冷冷道:
    “戴洞主,本宫主可并不喜欢说笑。”
    戴五道:“春暖花开,你这样冷冰冰的,倒不如当‘雪天下’的庄主!”
    他这样说时,却听一人朗声笑道:
    “戴洞主让花宫主作‘雪天下’的庄主,叫在下又到哪里去?”
    随朗笑声,七条白影连翩飞至,射进了聚仙亭。
    六个或丰满充盈或劲削清逸的高高矮矮白衣人,衣白如雪,落入座位。
    “将军百战声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
    戴五吟至此,击案叹道:“‘风花雪月’之中,还以‘雪’最让人一涤俗念!”
    七人正中一位白衣人,剑眉星目面如冠玉,束发银冠,意态雍容,向戴五与花宫宫主一揖道:
    “在下陈白衣,代我们‘雪界七子’谢谢戴洞主美言。戴洞主风流人物,风云龙虎;花宫主花团锦簇、回春乾坤,岂我辈可学?”
    陈白衣这一说,花宫宫主温声道:“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剑术通神。洗雪天下人之冤之耻,意气风发,侠义日月,我们花宫姐妹,一向是敬钦有加的。”
    戴五呵呵一笑,顾视亭中诸人:“我们都来了,怎么‘月亮船’还不来……”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人道:
    “看!‘月亮船’!”
    众人望去,只月夜空中、诸峰模糊背景上,一船如银月弯弯,中座半轮圆月,银亮皎洁,正自天际驶来。
    “月亮船”行驶极速,片刻之后,已驶上了聚仙坪。
    船中间的半轮银月打开白玉之门,一人着碧玉屐,戴珠冠,披紫袍,腰佩一柄嵌着珍珠、象牙、翡翠、玛瑙、宝石等七宝的白金宝刀的中年人,在白玉瓜朝天镫的前引下,徐徐而出,来到甲板上:
    “有劳三位相候,朱某来迟!”
    ——这就是“月亮船”船主朱铅。
    ——据说出身自皇室一族,因某一特殊的原因而远走“月亮洋”,成为武林中拥有财富最多的“月亮船”主人的朱铅。他的月亮神斧是武林最诡异的兵器之一。
    另外,他的“月亮船”是由白银、白玉、象牙与白金合造的,说是船,船下有轮,能滑行飞驶道路如车;说是车,又能伸出一对银翼,能飞空中。据说是世上最聪明的一百零八个来自欧罗巴洲、利末亚、亚墨利加和墨瓦蜡泥洲的工匠和三百六十名中国能工巧匠花二十年时间制成的。
    “月亮船”的武功是武林最奇异的武功之一。
    [五]
    当朱铅传令部下以八盏白玉地朝天镫把聚仙亭照得明如白昼时,在银白灯光中,两盏紫莹莹的宫灯,忽然浮起。
    宫灯的紫影里,萨红袖出现了。
    她道:“我飞柬各位前来,是为了要借助各位之力,克制刀帝谷主方生死的武功。”
    “对帝谷主方生死的武功,如不集‘风洞’戴洞主的‘大风起兮云飞扬’气功、‘花宫’花宫主的‘万紫千红总是春’奇技、‘雪天下’‘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的绝世剑术和‘月亮船’船主朱大公子的‘月光神斧’就无法克制得往。”
    “为什么要我们对付方谷主?”戴五问。
    “大而言之,为国为民,小而言之,为了各自事业利益或私愿。”
    萨红袖严肃地道:
    “据我所知,胡宗宪将献两名美女和一辆宝车给京师的严家和皇帝,这事酝酿一个天大的阴谋。这阴谋如得逞,不但生民涂炭,兵连祸结,各位的不业根基也将不保。”
    “竟有此事?”众人神情俱为之一震。
    萨红地扫了一下“风、花、雪”三奇,见三奇目中露出将信将疑神情,再看“月亮船主”朱铅,见朱铅脸沉如水。正看着自己,等待下文。
    萨红袖微微一笑道:“若不是这等大事,红袖也不敢贸然柬邀各位了——说实话,原先我们幽冥教想一力承担此任的,哪知对方手眼通天,竟邀来西域金冠王,不但令我教铩羽,还反了一个叛徒。”
    “萨夫人,你能否把这事说得详细一些?像这样不显山不见水的说,我们还是一头雾水,不知个头绪。”这是花宫主在说。
    “好,我把我所知的全盘托出。”
    “胡宗宪献两名名为‘养女’或准‘秀女’和一辆宝车进京,大致是先献给严府,再由严府转献皇帝。车由胡宗宪部将一个姓姚的押运,而真正护送的是三个倭寇和一个中原武林高手。”
    “不对不对!胡宗究是备倭剿倭的,他献的宝车美女怎会是倭寇护送呢?”戴五道。
    “说来也不能完全称倭寇,因为那三个倭寇,两个是被护送的养女的家将,一个是日本浪人、刀术高手。那两个‘养女’为何会有倭寇家将呢?因为她们的‘养父’虽是胡宗宪,实际却是一半中国血统一半日本血统的混血儿,她们的母亲姓伊,是我们大明人,她们的父亲则是一个为避乱而隐居浙地的日本一门豪族的后裔,日本名叫苏我着山,中国名字依岳父姓,叫伊忠义,乃是浙江名士。”
    “原来如此。”戴五捋髯道,“这伊忠义我倒是听说过的,还曾联名上疏求皇帝抗倭。想不到这次献到京城的,竟是他的女儿。”
    “如只是这样,似乎还不能称之为阴谋。”“雪天下”“白衣七子”中的柳白衣道。
    “如只是这样,的确不能称之为阴谋。”萨红袖道目光注定柳白衣:“阴谋是倭寇利用胡宗宪的‘养女’进献之机,将行刺皇帝,造成天下大乱,以便倭寇乘机侵掠天下。”
    此语一出,众人俱大惊。
    “此语可真?”这是戴五在问。
    “我也不能确定此语真假。只是,”萨红袖顿了一顿,恨声道:“我们幽冥教想验证一下胡宗宪的‘养女’到底会不会武功?武功有多高?——结果是我们幽冥教人马大折。”
    “那两个‘养女’武功有如此之高?竟连贵教四大幽冥使者、十殿阎君也制不住?”这是朱船主问。
    “——那倒不是。武功高的是护送者,那日本三大护卫一死一伤但余下的一人刀术凶猛,敝教之中竟一时无人能敌!更厉害的是那个中原武林高手,他与那日本刀客联手,竟杀入敝教总坛,敝教以十长老困他,哪知这厮竟勾结了西域金冠王一并来对付敝教。金冠王的十大明王正好对我十老。如此敝教终因人手不足,最后竟教他们把那两个日本混血女子带走,还胁裹逼反了我的使女吴婆娑。”
    “喔,事情原来如此!”朱铅松了一口气。
    “噫,谁有如此神通,能令西域的金冠王也俯身听命?”这是戴五发问。
    “这人就是有‘快刀’、‘快刀浪子’之称的小杨。”萨红袖道。
    “‘快刀’小杨?”
    “是小杨?”
    萨红袖见大家议论纷纷,随即火上加油:“以我看来,这‘快刀’小杨颇为可疑,可能正是倭寇用以助两个日本美女刺杀皇帝的重要角色。也不知他运用了什么手段,竟使金冠王也为其所用,而刀帝谷门户枢纽的‘快刀庄’竟为他秘藏献宝宝车。这从‘快刀庄’到刀帝谷来的一路上,刀帝谷十三弟子中就有好几大弟子为他护卫而行,‘百毒门’、‘疯狂二魔’、‘红花毒尊’等一干高手,也都折于他们之手。刀帝谷十三大弟子中的‘见刀比刀’原不怕原六爷与‘八面威风’巴盖天巴八爷可能是有所知情,欲阻止此行,结果,唉,竟被他们废了武功!”
    “我怕那两名日本美女将来真会刺杀皇上,致使天下大乱,便以本教独门毒药禁制手法下禁制,这小杨竟能令眼高于顶的刀帝谷主方生死也为之所用,让方生死来破解我对那两名日本美女下的毒药禁制。我怕这事如不加阻止,将来……”
    萨红袖说到这里,却听戴五在旁自言自语道:“是了是了!怪不得我白天在枕流台栏击‘快刀’小杨与那三个女子,竟连‘大劈山’轩辕昆仑也出来阻我!”
    戴五续着他的思路:“那小杨真的是十分稳健。倒是刀帝谷几大弟子都纷纷出头,若非方生死有令,谅行者了一、鼓刀老人柳铁瓦和刀帝谷第十弟子唐亮、第十一弟子冯刚也不敢得罪我‘风洞’洞主!”
    “那‘玉笛魔女’吴婆娑看样子并没受胁裹,而是主动跟了小扬他们一队。这吴婆裟竟能使我‘雌风’队杀手的‘舞阵克敌’之术发挥不出,那一身武功分明已臻上乘。那两个中日混血的美女果然绝美。原来那两个美女是受了毒药禁制,我还以为是体质文弱的‘病美人’。这两个美人中了禁制毒药,脸上、目中神采黯然时,尚如此之美,若神采飞扬、风韵生动时,其美又如何?”
    “那小杨如真会‘天魔舞’武功,如果他把‘天魔舞’武功传给那两个美女,那在皇宫施展出来,那些护卫武士大内高手又怎挡得住?杀皇帝还不是像捏死一只掌中鸟?”
    “不得了不得了,这事还真得管上一管!”
    这戴五这样想着,便不由自言自语,把他所想所思全说了出来。
    等他全说出后,见众人正看着自己,顿回过神来,脸相一窘,尴尬一笑道:“我……”
    他还想说下去,萨红袖接过话头一笑道:“戴洞主目光如炬,智慧如海,层层推理丝丝入扣。尽管那‘快刀’小杨居心叵测,还是逃不过戴老法眼!”
    这时却听“花宫”宫主冷冷道:“我听了半天,似乎这一切都是萨夫人推测、听说而已。那日本美女是否一定刺杀皇帝还在两可之间。以此没有确证之事,来入人以罪,伤人劫车,恐与理不合!只怕萨夫人用心,未必全在日本美女要杀皇帝这事上吧?”
    朱铅闻言,淡淡道:“是啊。据说那辆献宝宝车价值百万黄金以上。我们‘风花雪月’去对付刀帝谷主,如果日本美女不杀皇帝,那岂不无故与刀帝以及西域金冠王及那‘快刀’小杨一路的朋友都结上仇了?而如萨夫人来个坐收渔人之利,得好处的岂不都是幽冥教了?”
    萨红袖闻言,仰天忽发大笑。
    萨红袖这一笑,笑得如银铃急摇、金钟狂打、花枝乱颤。
    萨红油大笑毕,以手指着“花宫”官主与“月亮船”船主二人道:
    “我早知道,早知道你们会有此问的。因为——”
    萨红袖一双眼睛格外清朗地看着“花宫”宫主:
    “因为花宫主你,对刀帝谷谷主方生死,有一份崇拜之情。你不想听到在方谷主身上,会发生不顾天下安危、万民生死,为虎作伥、助倭寇实施美女杀皇帝之计这类事。”
    “萨夫人,”“花宫”宫主冷冷道,“我只相信事实。‘花宫’只凭真凭实据、人证物证俱全以定人罪过,从不敢妄加罪名于人,妄动刀兵。”
    “花宫”“宫主”道:“我只知道方谷主并非贪图名利之人。五年前天下武林大会选举武林盟主,天下各派各门都到了,连少林武当也未能免俗,连铁鲸帮五行掌这样的小门小派也妄想染指,只有方谷主置身事外。再往前说,十年前,皇帝下旨立擂,以比武形式选拔武状元,并定‘刀帝’‘枪王’等名目,天下趋之若骛,也唯有武当少林峨嵋三门与方谷主未与会。‘刀帝’令狐西笑的御封,就是在那次会上封的,因为他以一柄刀胜了天下英雄。震于方谷主文学武功盖世之才,严嵩请五大要员入谷,欲请方谷主出谷,出任七省巡抚之职,方谷主也未动容。……恕我愚昧,我想不出还有什么比武林盟主、‘刀帝’之位及七省巡抚更大的名目让方谷主动心,该不会是有人许诺让严嵩的首辅之位让给方谷主吧?”
    萨红袖道:“当然没人作得了主,让严嵩让权让位给方生死。便严嵩的权位让给方生死,他也未必动心。”
    “但是,”萨红袖看着目中露出笑意的“花宫”宫主:“如果有人说,一旦倭寇刺杀皇帝成功,天下大乱,群龙无首,诸侯割据,方生死出谷可大展雄才,逐鹿问鼎,一拥江山。你说方生死会不会动心?”
    “如果有人说,他有武功秘籍能让方生死成为武功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人,使方生死能打败令狐西笑,他会不会动心?”
    萨红袖望着“花宫”宫主:“知道方生死性格的,莫过于我。因为我曾痴心爱过他十年。他心中想什么,还有谁比我更清楚?”
    “二十年来,他心里一直放不下的是白玉姬!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白玉姬竟会嫁给令狐西笑!”
    “因为白玉姬与方生死都曾有过默默相许此生的倾城之恋。”
    “因此在武功上胜过令狐西笑,要让白玉姬明白他方生死无论文学武功人格品貌都比令狐西笑强,白玉姬应该爱的是他方生死而不是令狐西笑!——这已成了方生死最大的心愿。”
    “除了当皇帝,除了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人,还有一件事也会令方生死动心!”
    萨红袖冷冷地、一字一顿地说:
    “那就是女人。”
    萨红袖说至此,仰首向天,负手独步。踱在亭外草坪上,脸上竟有凄凉、怅然之色。目中有着美人迟暮的沉痛、英雄白首的寂寞与失败者的不甘,她的身姿似显得单薄起来,像一支秋风中的白荻。
    她幽幽地道:
    “我这样的女人,她自然是看不上眼的了!我爱他十年,他从没许我半个爱字,从没拿温柔的目光看我一眼,连跟我多说一个字也不肯。因为我与白玉姬同龄,我最美的时候也正是白玉姬最美的时候。以白玉姬的绝代风华、风情万千,我纵再自负,也自觉无法与白玉姬比美。他心中只有白玉姬,他觉得与其他女子若多看了一眼,多说了一句话,就对不起白玉姬。——这就是我后来嫁给‘幽冥帝君’墨班戈的原因,我既得不到方生死的爱,我又何必再痴心下去?我那时嫁给‘鬼帝’,正是他与‘幽冥教’鼎盛之时,而方生死还默默无闻!我萨红袖并不是没人爱,我也算拥有过武林中最威风的男人!”
    “花宫”宫主冷笑:“墨夫人,这好像不是你诉说你情史的场合。”
    萨红油深深叹了一口气。
    萨红袖望向“花宫”宫主,摇了一下头:“没用的,花宫主,你虽比我比白玉姬年轻十岁,你对方生死的那份感情也不会有着落的。你固然也美,美得超尘脱俗,但你不知你的缺陷。你致命的缺陷是呆板、严肃有余、活泼不足。你的母仪天下与英武风姿,又怎敌白玉姬那女人成熟的丰韵?”
    “萨红袖!”“花宫”宫主目光一寒:“你若再对本宫言辞无礼,我会让你后悔有这一张嘴的!”
    “我只不过讲事实而已。”萨红袖淡淡道,“反正我爱方生死之事是武林尽人皆知的旧闻,而你对方生死那份英雄崇拜之心,谁不知情呢?”
    萨红袖道:“方生死如果还有动心的女人,只有两种女人:一是让方生死即使要了那女人随后各自东西使方生死感到不会惭愧的女人。二是让方生死要了那女人后感到骄傲的女人。——因为方生死是一个不愿欠一丝情债的男人,方生死又是一个骄傲的男人。”
    “这世上让方生死要了后不感到惭愧的女人只有一种:那就是热烈地爱上他、甘愿为他献出一切,以被他爱过为一生最大幸福,同时方生死又对她有即使这个女人献身也报答大恩的女人。”
    “这世上能让方生死要了那女人后感到骄傲的少而又少。因为与白玉姬比,许多许多女人都显得乏善可陈。但也有例外,譬如皇帝的女人。”
    “如果皇帝的女人连皇帝也没得到先让方生死得到了,这这是不是一件令方生死值得骄傲的事?”
    “这世上能让皇帝戴绿帽子的男人毕竟不多。这世上如有只配皇帝爱的女子却爱上方生死,爱得如痴如醉,是不是值得方生死骄傲?”
    “这两种女人不管哪一种,还必须具备一点条件,那就是美丽与年轻。美丽与年轻得即使白玉姬在侧也不感到逊色才行。”
    “比白玉姬更美的女人。现在有了!”
    “因为白玉娘已四十二岁。四十二岁的女人毕竟敌不住无情的岁月。虽然风韵犹存,毕竟徐娘半老。四十五岁的女人毕竟无法比十六七岁十八二十岁的青春少女。”
    “现在这两个年轻、美丽的女子已出现,且有人已见到过了,那就是苏我赤樱与伊豆豆。这两个女子的美丽动人,我见犹怜。我可以保证,即使白玉姬来,也不会夺走男人们目注苏我赤樱与伊豆豆的目光。那白里透红脸蛋写着青春的娇羞,那婀娜娉婷的身姿喷着青春的风韵与热力,还有那肌肉充满弹性的、匀称修长的美腿;那香滑的肩头、那瀑布般蓬松的秀发,那水灵灵的、含着少女多情的眼睛……这些,都是二十五岁以后的女人所没有的!”
    “而这两个女子正是献给皇帝的女子。而这两个女子,正接受方生死的治伤。”
    “我的武功虽平平,但我以敝教一种独特的毒药禁制手法制住了苏我赤樱与伊豆豆,天下只有一种人能解开,那就是练到‘刀劫神功’第九重境界以上的人。——当今世上,练到‘刀动神功’第九重境界以上的,只有方生死一人。”
    “方生死要解开我的毒药禁制手法,是很累人也很危险的,这种解法一不小心就会走火入魔,轻则武功全失成为风瘫废人,旦头上将生三至五个毒气气包;重则当场丧命。——因此若非遇到非常之事,敝教也是严禁使用这一毒药禁制手法的。”
    “如果方生死为这两个女子解除禁制,那是冒了生死之危的。而且此事极耗真力,估计以方生死功力,也将损耗十年功力。”
    “而如方生死不解禁制,这两个女子将精神萎靡,受毒药折磨,两年后毒发身亡。——这并不是我天生狠毒,实因我怕这两个女子太美了,会真把皇帝迷上。现在的皇帝又那样好色。她们至少有数十种方式,不着痕迹地令皇帝死在她们手里!因此,为国为民,我也只有狠一点心肠了!”
    “因此,如果方生死为这两个女子解了毒药禁制,实有了再生之德。这一种大恩大德,便是教一个人日后为之死也是值得的。”
    “何况,据我所知,这两个女子在见了方生死后也爱上了方生死,爱得都不肯让方生死医治她们了!——因为她们怕方生死有危险!她们说她们反正末了迟早是死,就是痛苦也痛苦为时不久的。因为她们反正要被献给那长得两眼无神形象委琐庸俗的小老头皇帝,倒不如把最美好的青春献给她们心目中的英雄,以求得这短暂的幸福,享受生命的快乐!”
    “事实上,正是基于这两个女子如此深情对待方生死,方生死才决定为她们解除毒药禁制的。”
    “至于解除毒药禁制后,方生死与那两个日本美女的故事,有两种说法,四个不同的故事。”
    萨红袖道:
    “一是方生死接纳这两个女子的献身。”
    “关于这个说法,有两种故事。”
    “一种故事是说,那两个女子被解除禁制后要求献身给方生死,她们说,与其把这最美好的初次给昏庸好色的皇帝,还不如给方生死这真正的男人。这样即使她们到皇宫死后也不会遗憾了。这两个女子相信,只要方生死要了她们,就不会再让她们死在皇宫了。这样她们在刺杀皇帝时,才真正没有危险。没有方生死这样的大高手保护,她们纵能刺杀皇帝,也无法全身而退。为了保证自己不受伤害,她们必须得到方生死的爱护之心。这一切的一切,都以刺杀皇帝为目标。何况方生死也的确是一个值得献身的男人!”
    “另一个故事说,那两个女子在解除禁制后要求献身。方主死说,既然你们将要刺杀皇帝,在死之前要做到不欠缺任何人的债,既然你们要寻找这人生最后的快乐,我就让你们了结心愿。这样,即使各自生死千秋,也各自此生无憾、无愧了!各自但求心安罢!”
    “不,方谷主不是那种施恩图报的‘市恩小人’,他不会接纳那两女子的,这一切都是你的造谣!”“花宫”宫主言辞激愤地反驳。
    “我也希望方谷主不是!”萨红袖道,“不管如何,我们总希望崇拜的英雄是完美无缺的。”
    “另一种说法是方生死没有接纳这两个女子的献身。”
    “这说法也有两个故事。”
    “一个故事是说,方生死解除那两个女子的毒药禁制,不肯接受这两女子的要求献身的请求,对她们说,要报恩的方式很多,能杀掉皇帝就是最好的报恩。而据人私下听方生死说,他不肯接纳那两女子,怕那两女子在欢爱后贪恋生命的快乐,临阵畏死,完不成杀皇帝的大事。他不能为了女人而牺牲江山。”
    “另一个版本说,方生死解除那两个女子毒药禁制后,那两女子要献身,方生死没答应,说等两女杀了皇帝后,再同享天下最大的快乐。”
    听了萨红袖滔滔不绝地说到现在,朱铅扫了萨红袖一眼,冷哼一声:“你这两种说法四个故事,怎么都说那两个日本美女要献身给方生死?似乎这两个日本美女是平康里的妓女或天下第一荡妇淫娃。难道就没有其他说法?”
    “有。那就是两个日本美女毫不对方生死动心,一心想杀皇帝。方谷主为她们解除毒药禁制,也只是为让她们行动不受影响。”
    “墨夫人,”陈白衣问,“你口口声声说那两个日本美女要杀皇帝,方谷主为她们解除毒药禁制也是为了方便这两个日本美女杀皇帝。不知其根据是什么?如果这事是无稽之谈,一切岂不是都成了萨夫人你对方谷主、对那两个日本美女的随意诋毁诬陷?该不会是萨夫人你为了一泄私愤,而播弄是非,或者如朱船主所言,以我们‘风花雪月’四奇为刀,行‘借刀杀人’之计或‘卞庄刺虎’之计,让你们幽冥教从中渔利吧?”
    “这倒也是的。”戴五道,“这两个日本美女杀不杀皇帝看不出来,但她们至少都很端庄,冰清玉洁,并不像墨夫人说的那种不顾廉耻、随意苟合的水性杨花之女。”
    “墨夫人,我想你不会仅仅说出你种种怀疑、猜测、臆测,就叫我们‘风花雪月’去对付方谷主吧?”“花宫”宫主道。
    萨红袖说:“不会。就是我会,你们是那种凭人片面之言就行事的人吗?”
    萨红袖目光扫了一下亭中诸人:“我约你们来,是请你们作个见证,订个盟约。”
    “如果方生死真的如我适才所说的那样,在为日本美女解除毒药禁制之后,男欢女受,作出那等事,就请各位作个见证,证明方生死并非一生只爱白玉姬一人。”
    “如果日本美女真有刺杀皇帝之举,这一切都是今日方生死为美女解除毒药禁制所造成的。我们要合众人之力,为天下百姓请命。如日本美女真有杀皇帝意图,方生死要力阻此事发生。如果被日本美女真的杀了皇帝,方生死只有自杀以谢天下!——而如果方生死真的与倭寇有勾结,要扰乱天下,则我们应联手制之!”
    萨红袖凛烈之光,注视众人,肃容道:“难道诸位以为红袖此言,也为一已之私么?”
    “此话老夫赞成。”戴五道。
    “这还说在理上。”“花宫”宫主点头。
    “方生死如真勾结倭寇杀了皇帝,我们‘月亮洋’虽与当今皇帝不和,也一定全力为皇帝复仇的。”“月亮船”主朱铅慷慨陈言。
    “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互望了一眼,一眼之间,心意已通,齐声道:
    “如方生死真勾结倭寇要杀死皇帝;我们‘满座衣冠似雪’三百六十名壮士只要还有一人活着,誓必杀之!”
    “好,我们立盟誓!”戴五道,“一家毁盟,四家共击!”
    “我们立誓!”
    [六]
    盟誓完毕。
    “风”“花”“雪”“月”四奇立起身来。
    萨红袖望向西北方向,喃喃道:
    “噫,子时已到,怎么还不见动静?”
    话音刚落,只见西北方向忽亮起一簇五彩焰火。
    萨红伯顿目露喜色,叫道:“走,跟我去看方谷主为那两个日本美女解除禁制。”
    萨红袖与众高手纷纷飞落到山坡上。
    山坡上,正有鼓刀老人、“快刀”小杨、行者了一等人严阵以待。
    山坡上有一山洞,洞门紧闭。
    鼓刀老人柳铁瓦见了萨红艳及众人来到,似早在意料之中,一揖道:
    “刀帝谷弟子谨候各位大驾光临。”
    “你师父呢?”
    “正在洞内为苏我姑娘与伊姑娘疗伤。”
    萨红袖冷笑道:“洞内就你师父与两位姑娘?”
    “此洞是刀帝谷的禁地,历来为谷主坐关之地,旁人,准有资格进去?”
    “人没资格,仙就难说了。”
    “萨教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是说人可能没办法进去,仙就可能有办法进去。譬如‘土中仙’……”
    “‘土中仙’苗家?”鼓刀老人惊讶道。
    “想不到柳先生也知道‘土中仙’苗家!”
    “‘土中仙’苗家与我们方谷主有杀子之仇。当年‘鬼公子’苗玉郎在刀帝谷周围方圆五百里内仗着土遁绝技,连作三十一件采花案子,无人奈何。后被老谷主以其智慧和‘天刀’武功伤于蔡知府后花园,被官府捉住枭了首。——难道‘土中仙’苗家想暗算、报复?”柳铁瓦道。
    “师兄,要不要开洞门看看?”唐亮问行者了一。
    行者了一似正在闭目修炼功夫。
    了一忽身子震了一震,大喝一声“关!”
    了一精黑、铁瘦的脸忽像铁被烤红似的红了一红,白了一白。
    就在这时,洞门内忽响起了一声朗笑之声。
    洞门洞开。
    门开。
    走出一位身材魁梧、相貌英俊的汉子。随后是苏我赤樱与伊豆豆。
    文静力弱的苏我赤樱竟以单手拎着一个身穿一种奇特盔甲的白发婴儿面的五短老人。
    那奇特盔甲醒目地呈现一道遭硬物划过的、已快分裂的裂痕。
    五短者人愤怒地叫道:“轩辕昆仑,你毁我宝甲,我们‘土中仙’苗家不会放过你的。”
    那身材魁梧的英俊汉子仰天大笑:“我轩辕昆仑,一生怕过谁来?”
    随着说话,从脸上揭下一张面具来,露出的正是瘦骨棱棱、相貌雄奇、一双金瞳大眼炯炯有神的轩辕昆仑的本来面目。
    拎着五短老人的苏我赤樱淡淡道:“已然被擒,兀自发恨,‘土中仙’苗家还真有种!”
    ——苏我赤樱说话竟作男声!
    戴五望着苏我赤樱笑道:“原来薛公子是观音大士下凡,能现三十三变化法身!”
    “我们按计守在洞内,我假寐靠在一旁,轩辕大侠与薛公子扮作方谷主与樱子作正在运动疗毒、解除禁制之状。等到子时一到,地上忽冒出一个白发婴儿脸的头来,我不由发出‘啊’的一声,轩辕大侠与薛公子都装作正在运动疗伤的紧要关头,各自闭目运动,一动不动。白发婴儿老者人见状一笑,忽向上跃、整个人都跃在空中,像一只穿山甲又像一只大头龙虾,张牙舞爪地怪叫一声,扑向轩辕大侠。轩辕大侠待那怪老人将临身时,忽然转身立掌为刀,一刀向怪老人迎面劈下。怪老人中了一刀,急窜而出,向来时的地洞头下脚上地扑下去。这时只听外面忽传来隐隐的‘关’字之声,说来也奇,老人的头已一半撞入地下了,那地洞忽关合起来,把老人的头给卡住了!而后薛公子像一只掠地紫燕掠出,把老头给擒住,隔着那怪盔甲点了几处穴道。”
    “见怪老人已被擒住,薛公子一手拎着怪老人,仰天朗笑了一声,你猜地上怪老人冒出来的地洞怎么啦?又开了,只是泥土稀松,洞口好像比原来小了许多。”
    这是伊豆豆在跟吴婆娑、小杨讲述她在石洞中的亲身见闻。
    小杨听了心中顿时明白——
    原来“大劈山”轩辕昆仑已练成了能裂石分金的掌刀!这一掌刀竟能把怪老头那怪盔甲劈裂开。
    如此功力,那么世上的一切盔甲都挡不住轩辕昆仑的掌刀开膛剖腹之锐了!
    “无影刀”薛泪薛公子能隔着那怪盔甲点穴,这要不是“刀劫神功”练到聚气成形的境界,是根本做不到的。
    那么“无影刀”薛泪的“气掌之刀”也已大成!
    行者了一以其精修的内功,既然已练成“金刚大挪移力”关合土石,那么他就可以以万物为兵器,随时可“借刀杀人”了!
    这时,只听鼓刀老人道:“家师在‘砥砺台’相候各位!‘风、花、雪、月’四大奇门一时齐至,刀帝谷蓬筚生辉了!”
    乱石寒紫如铁。
    急瀑飞溅如雪。
    天风鼓荡,风雷之声满谷回响。
    砥砺台下,有一略呈弓形低洼的平坦的大石石坝,宽逾八尺,长达十数丈。
    石坝之上,有一块刀形巨石横在坝上,“刀”背厚达三尺,“刀”长十余丈、宽八尺,刀把、刀尖、刀刃历历俱在,俨然一把巨石石刀!
    急瀑冲下,正溅在石坝、石刀之上,喷珠溅玉,雪浪竞涌,风雷之声滚滚,蔚为壮观!
    ——这石坝在小杨看来,乃赫然是一块用以磨刀的巨大砥石!
    砥砺台,名符其实。
    刀帝谷,名不虚传。
    试问世上还有哪一把刀,比这把石刀更大呢?
    此刀诚乃刀中之帝!世上所有的刀到它面前都显得渺小,只剩下俯首称臣的份了!
    而让大家更奇的是,瀑布冲激的石坝上,有一身材魁梧的大汉,正弓背以双手推着那石刀在磨刀!
    在这大汉的推动下,那巨大的石刀竟缓缓地在石坝的巨抵上移动!
    这一巨石石刀,其重又何至万钧、十万钧?
    这,要有怎样的神力,才能推得它动?
    但这大汉推着那石刀,竟真的推过去又拉回来地磨起刀来。
    看着那大汉把那巨大的石刀徐徐地拉回又缓缓地推过,众人都揉了一下眼,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也有人在自己身上拧了一下,觉得疼了才知这是真的,这一切并不是梦!
    众人都呆了!
    忽然,一声龙吟虎啸般的啸声冲天而起!
    那大汉用力双掌推出,双足往石坝上一蹬,人顿若俊鹘穿云一般从砥砺台下冲天而起!
    在这人脚下,那巨大的石刀在双掌的一推之力下,犹在缓缓向前移动!
    似有一位无形的天神在磨刀!
    啸声中,这大汉一冲二十余丈,竟冲到了砥砺台上空,随后缓缓向台上飘落。
    这大汉落到台上,正背对着台上众人。
    天上,一轮大月如斗,正升在他肩上,给他的肩上、他的头发、他的臂膀、衣褶衣纹一一都镀上了一层银光。
    这大汉身上,似有一种水气氤氲、笼罩,这水气在月辉中竟似也闪着无数细小的银光。
    这大汉身上,似有一头黑发闪着银辉,在月光中天风中徐徐飘动。
    这大汉朗声笑道:不知各位夜游刀帝谷,我这落汤鸡一般的样子,让各位见笑了!
    他说完,缓缓转过身来——
    众人只看到一张英气勃勃的脸上,剑眉星目,鼻直口方,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来。
    这英俊至极的汉子道:
    “我就是方生死!”
    一时间,萨红袖、“花宫”宫主、“风洞”洞主、“满座衣冠似雪”“白衣七子”、“月亮船”主、“快刀”小杨、“玉笛魔女”吴婆娑……所有在场的人都忘了开口。
    ——方生死!
    ——刀帝谷主方生死!
    我们终于见到刀帝谷主方生死了!
    这句话,在这一瞬间滚过了所有人的心口。
    第十四章双雄会
    [一]
    一声女人的尖叫响起,划破了旅途的岑寂。
    “怎么啦?”“是谁在叫?”车前、车后的人纷纷发问。
    走在头里的三骑马齐勒转马,奔了过来。
    那是“快刀”小杨和两个气宇轩昂的青年武士。
    “车内什么事?”身材高瘦的青年武士问。
    他的问话透着一种果敢、威严。
    车内探出妙偷伊豆豆的头来。
    “鄢公子,是吴小姐作了个梦,梦中惊了一下。”
    伊豆豆回答着那身材高瘦的青年武士问话。
    她的眼睛却望向“快刀”小杨。
    她向小杨眨眼笑了一笑。
    她叫的“鄢公子”,难道就是御封刀帝令狐西笑两大弟子之一的“追命公子”鄢近花?
    鄢公子眉头皱了一下,看了车子一眼,打马又奔向前面而去。
    小杨与另一个青年武士则在车后随行。
    车队,在官兵、武士、江湖高手的护卫下,正向前面进发。
    前面是文安。
    文安。保定。新安。安肃。永清。固安。良乡。宛平。信安镇。这一路上将过去的这一带地区,都透着安定、太平的气象。
    即使旁边有一个雄县,透着英雄气象,前面还有个霸州给镇着。
    而刀帝令狐西笑就在霸州接应、镇守。
    在大难不死的押运军官姚把总与胡宗宪的总管杨总管看来,这下子可终告平安了!
    但真能平安么?
    [二]
    车内。
    吴婆娑脸上犹有忡怔之色。
    苏我赤樱用她温柔的目光抚慰着这个在江湖上有着“玉笛魔女”之称的来自幽冥教的奇女子。
    她想不到一向沉着、果敢、英武的吴婆娑竟也会有惊恐之意、忧郁之色,也会柔弱如斯!
    “吴姊,你怎么啦?”伊豆豆挨着吴婆娑坐着,问。
    “我自见到‘鬼后’萨红袖后,就有一种她不会放过我的感觉。要知道幽冥教虽被‘快刀’杨大侠和西域金冠王所克制,但它的势力范围之广、组织的神秘、残酷的报复手段,在江湖各帮派中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们现在有刀帝的‘武圣门’弟子与官兵护卫,刀帝的两大弟子都在,还有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的‘快刀’小杨,再前面还有威震四海的刀帝接应,难道萨红袖敢惹刀帝?”
    这是伊豆豆在宽慰吴婆娑。
    “我不是个胆小的人。我一向都有自己的主见,能独当一面。”吴婆娑道,“但这次我忽觉得有些怕,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很怪,也很怕人。而我做梦和预感,都是很灵的。还记得在红花集么?我感到有些不对劲,后来就真的被‘红花毒尊’下了蛊。虽然蛊不久就被收回,给解了,但我们都算吃了一下苦头。”
    “这倒是真的,被放了蛊后,我们都难过了好几天。”苏我赤樱应道。
    “这次你做梦又做到些什么?”伊豆豆问。
    “我做梦好像是在坐车从一个有两座高塔的城里出来,走在一片荒凉的、黄沙扑面的路上,忽陷入一片黑暗之中,冒出许多牛鬼蛇神、马面夜叉、神神魔魔,挥舞各种兵器争先恐后扑来。有一个大胡子的男人拼命与他们对打,但忽然有兵器从他背后冒了出来,他死了,死了还向我看着,好像很悲哀。我好像只有一点儿大,被抱在一个很美的女人的怀里,那女人长得有些像你,”吴婆娑说到这里看着苏我赤樱,“那女人真的很像你,苏我小姐,和你一样漂亮、温柔。她抱着我,在哭,她哭着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像是我的娘。我从没见过我娘但不知怎的我会做梦做到有一个娘。……再后来我好像一下子到了一个大城里,在一个长长的、幽幽的胡同里飞快地跑,忽然飞出一只大黑袋子把我头套住了,这时一个独臂的男人长得很像聂当,忽过来抱我,像饿狼一样要咬我颈项。但萨红袖一掌把聂当打下去了,萨红袖恶狠狠地说我要报复吴婆娑!她竟变成一个男人。这时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毒蛇从四面八方向我游来,要咬我!一个大胡子的男人从云里下来一把把我救了上去,但忽然两人都从天上掉进一个深达万丈的深渊,我不由发出叫声来……梦,就这样醒了!”
    吴婆娑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应该到一个幽冥教无法到的地方去,到那里自开一个天地。”
    “那就学虬髯客到海外去开国,也作一个扶桑国王!”伊豆豆快人快口地道。
    “我担心,”吴婆娑脸上犹笼着阴影,“幽冥教要夺回它的幽冥宝典,会派护教法王来对付我。”
    “幽冥教的护教法王的邪术与武功,恐怕连刀帝也未必对付得了!”
    就在吴婆娑说这话时,忽听外面有了骚动。
    伊豆豆不由从车窗外向外看去。
    却见一个人桀桀怪笑着,从路旁直向车子扑来。
    这人笑得诡异之极!扑来的身法极快。
    “什么人?”
    这是刀帝两大弟子的“追命公子”鄢近花在喝问。
    吴婆娑神情一紧,听着外面动静。
    却听外面随即响起有人惨叫倒地声、兵器发出的啸声与此起彼伏的振衣声、叱喝声。
    只听“快刀”小杨的声音沉着而响亮地压过一切响声,传了进来:
    “三位姑娘不必惊慌,有我们在!”
    随即响起了一道苍凉的声音——
    那是角声。
    军中画角的角声。
    [三]
    鼓刀老人柳铁瓦、行者了一拍马狂奔。
    两人身后都跟着两匹快马。
    三马换乘,让马轮流歇力,无疑是长途急驰的良策。
    柳铁瓦、行者了一两人都神色凝重。
    两人仿佛在赶扑一场大火。
    “唐十师弟、冯十一师弟此时可能快赶到得胜淀了!”
    “但愿他们能先拦得一拦。我们在文安再接着拦!”
    “我们只要拦上一阵,三师兄就会赶到了!”
    “二师兄与师父,也一定会随后赶来的!”
    “想不到‘快刀’小杨、乌衣道人、柳虎侯都把我们骗了!”
    “敖十二师弟能神志清醒过来,说出大师兄的死因,真是神明佑我们得报大仇!”
    “九师弟机警过人,随那日本忍者高手,果真探到了倭寇最秘密的消息!”
    “幸亏如此,否则,师父这一生英名清誉,便葬送在那两个日本丫头手上了!”
    “五师弟,前面该在什么地方打尖?”
    “追风堡。”
    薛泪与轩辕昆仑看着一张纸条。
    这张纸条取自一只信鸽的脚圈。
    纸条上写着虽寥寥无几、但触目惊心的数字——
    “倭借胡献美刺皇。九”
    “倭借胡献美刺皇。”
    这就是说倭寇借助胡宗宪献美女的机会来刺杀皇帝。
    这就是说:被师父解除毒药禁制的日本美女苏我赤樱和伊豆豆将是刺杀皇帝的凶手!
    而师父与幽冥教“鬼后”萨红袖及“风”“花”“雪”“月”四大奇门掌门人击掌为誓:
    如苏我赤樱、伊豆豆真有杀皇帝的企图,则刀帝谷将力阻美女进京,直至把苏我赤樱、伊豆豆击成废人或击毙!
    否则,一旦真被日本美女刺杀皇帝阴谋得逞,谷主将自杀以谢天下。
    否则,四大奇门将共起讨伐刀帝谷,灭刀帝谷全门!
    因此,当务之急,必须全力阻止献美宝车入京!
    薛泪道:“你先赶去。令狐西笑在霸州,他两大弟子‘追命公子’鄢近花与‘天外飞月’姚悲则在泰安接应‘快刀’小杨一行,现在大概距文安两百里路,柳师弟、了一师弟定拦不住‘追命公子’与‘天外飞月’的!你先去挡上两个时辰,我随后与师父赶来。”
    轩辕昆仑道:“师父正在坐关,我这就先行一步了。但愿能把他们拦在到达霸州之前。”
    薛泪:“师父曾发誓如武功打不过令狐西笑,决不出山,这回出山,最好能不与令狐西笑相逢。否则,这两雄相会,龙争虎斗,鹿死谁手,殊难预卜了!”
    轩辕昆仑大笑道:“以我看来,师父武功已直指‘刀劫神功’第十二重境界,距最高的第十三层境界已不远。想那令狐西笑当了官,荣华富贵之下,武功还能像师父这样日夜砥砺、苦练精修么?”
    薛泪道:“你这话也是。只是我们刀帝谷已静了三十年,这一次既要报大师兄被杀之仇,又要又令狐西笑这御封‘刀帝’一较高下,正应了久静之下必有大动一语。这一动,虽不能说‘静而圣,动而王’,也不能折了刀帝谷的威风!”
    薛泪目光湛然,眉宇一扫忧愁之色,显得精奇雄丽:“必要时,刀帝谷可动员经营了三十年的弟子精英,各地刀帝谷弟子齐动,江湖上又冒出一个大帮了!”
    轩辕昆仑道:“那我就先行一步了!”
    [四]
    “追命公子”鄢近花一掌击出。
    那来袭的怪客借鄢近花对掌之力,身子高高飘起,一掠树梢,闪了一闪,从树顶上扬长而去。
    “追命公子”鄢近花面有恨色。
    另一个青年武士笑道:“鄢兄何必赶尽杀绝?他既中了你的‘追魂掌’,侥幸不死,也大病一场了!”
    随行的杨总管皱眉道:“点子是什么路数?”
    把总姚仲虎捻须道:“我虽不知是什么路数,但这人决不是来劫人劫车的,不是来踩盘子,探虚实,就是有意来骚扰的,——可能与谁有仇想寻仇吧?”
    ——这把总官此番说的一番话,竟然都是老江湖的行话。
    ——显然,这把总官并不简单。
    这时只听“快刀”小杨手里举着一把刀尖上钉着纸柬的匕首道:
    “飞刀留柬的原来是幽冥教。”
    “他们果然还没忘记我。”
    车内,“玉笛魔女”吴婆娑冷冷道。
    临到事来了,她反而变得镇定起来,眉宇间又恢复了英武之气。
    “追命公子”鄢近花。
    “天外飞月”姚悲。
    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此时正在“快刀”小杨鞍前马后、策马而行。
    这使小杨有机会把刀帝令狐的两大弟子和刀帝谷主方生死的几大弟子作比较。
    方生死的几大弟子,敖断雁的骁勇、冯刚与唐亮的刚猛、“天狐”胡天的机警、巴盖天的冷厉、鄂恩的诡秘难测、原不怕的心思绵密,都给小杨留下了较深的印象。
    鼓刀老人柳铁瓦的乐观豁达,行者了一的木讷而精猛勇毅,“大劈山”轩辕昆仑的豪迈,“无影刀”薛泪的阴柔。
    但“追命公子”鄢近花显然不同于上述七人。
    鄢近花就是鄢近花。
    他瘦削,目光如鹰,办事干练,作风果敢。
    他武功绝高。
    当那个幽冥教怪客来袭时,他距车七丈之远。
    他一闻笑声即跃起,跃在路旁一处高岩上。
    然后他才出手。
    他扑向幽冥教怪客时,幽冥教怪客连变四次身法也未能摆脱他的扑击。
    他与幽冥教怪客对了一掌。
    他的招式朴实无华,然威力极大。
    他一掌击出,并不再出第二招。
    他从闻警到出招这一连串的反应、变化、行动,都像一只鹰。
    兔起鹰落、苍鹰搏兔的鹰。
    怒鹰!
    饥鹰!
    和“追命公子”鄢近花不同,“天外飞月”姚悲则静。
    他冷眼观一切。
    幽冥怪客笑声起,人现,扑击,伤人,飞刀,遁逃,和鄢近花对掌,逸去……这一切他都冷眼观之。
    最后他笑,笑慰鄢近花。
    这人能一眼看出敌人的强弱、来意,处变不惊,从容观察全局,不躁,不慌,不炫技,不贪功,又体察入微,一语中的,巧平同门心事。
    这一种冷静的处事之风,才真可怕!
    ——“快刀”小杨心里这样评估着刀帝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
    却见“天外飞月”姚悲放慢了马速,走在“快刀”小杨并排。
    “你一直在观察我们。”姚悲道。
    “你刚才接飞刀传柬的那手破暗器手法,是不是就是乌衣道人独创的‘分光捉影’?”
    姚悲的目光盯着“快刀”小杨如一把刀钉住了腾挪变化的龙。
    一挣脱刀就变化、逸去的龙。
    小杨心下一凛:原来他也一样一直注视着我!
    小杨迎着姚悲的目光淡淡一笑:
    “你不观察我,怎知我在观察你?”
    你不观察我,怎知我在观察你?
    ——这就是小杨的回答。
    [五]
    密室。
    密室悬着各式各样的刀。
    所有长的短的宽的窄的直的弯的刀组合成一组组,呈扇形排列在墙壁上。
    这里有最古老的石刀、也有才出炉的新刀,这里有庄重的青铜刀、用作货币的金错刀、安南国进贡的宝犀刀,这里也有软软的缅刀、弯弯的倭刀、月牙形的波斯刀。
    但所有的刀都不及供在中间的一把刀重要。
    这刀无鞘、无彩、无把。
    这只是一片炼作、锻成、铸就、打罢刀形的刀片。
    这刀如一泓秋水静躺在刀架上。
    刀前有琴台。
    琴台有琴。
    琴无弦。
    刀后有香几。
    几上有炉。
    炉上插着一柱香。
    香清。香淡。
    香是心香。
    室内地上全是细细的、银白的尘沙。
    沙地细腻、洁净、平润如一张宣纸。
    这就是刀帝谷方生死坐关悟武的密室。
    方生死焚香,抚琴。
    方生死洁净、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柔地滑过琴身。
    方生死抚摸琴身的手充满了温柔的感情。
    方生死然后拇、中、食三指轻拈起刀。
    他拈刀的手如拈笔。
    淡淡的、斜斜的拈笔。
    方生死闭目。
    方生死闭目如灵魂已出窍而去。
    方生死的灵魂如有什么在牵引,远逝而去,远游天边,远游到谁也不知道的远方……
    ——方生死已“死”!
    方生死忽活!
    但见他忽一触而醒,一醒而跃,跃在空中连翻出满空的身影!
    他身子浮在空中挥刀起舞如一个得了灵感的书法家在空中疾书!
    他的神情如醉如颠如痴如狂,似在大哭又似在大笑!
    他狂舞狂颠顿足抢首横冲直撞,忽大悲大恸忽大喜大乐,他手舞足蹈、大笑大闹之际忽又凝神屏息浮在空中一动不动,把刀遥按在一个灵感所止的点上!
    只见他身形时而如行云流水、白云出岫,时而如乱石穿石、惊涛拍岸,时而杏花春雨江南,时而铁马秋风塞北,时而千军万马沙场秋点兵,时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然后他忽然一静。
    他吸气。
    他如巨鲸吸水般吸气。
    然后,他停止了一切动作。
    他睁眼。
    望向沙。
    沙上有字,如满纸烟云,龙蛇竞舞,铁骑纵横——!
    焚香。抚琴。琴虽存,人何在?斯人已去,琴复何琴?便有高山流水,叹谁为红粉知音?琴无弦,生无欢,年无春!人其有病,天其知否?
    (人有病,天知否?)
    我纵有病,谁知我怜我?便生生死死罢了,便平生寂寂无知己、死以青蝇为吊客!玉姬玉姬,如我身葬寒泉、魂断大漠、铁沙销骨,你会为我一悲乎?……
    白玉姬!白玉姬!白玉姬!
    人当生而尽欢、死而无憾!奈吾生有何欢、死又何憾?如你不在我身边,我便拥了江山作了神仙成了千古一人又有何乐?
    玉姬,我恨天!恨命!恨让你变成令狐夫人的一切!
    我哪一点不如令狐?
    我哪一点不如令狐?
    我恨,恨为什么我是‘天刀’方残生之子而不是大将军令狐国宝之子?我如是拥有荣华富贵的令狐西笑,玉姬怎会嫁进侯门,嫁进侯门,“一入侯门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一入侯门深似海,
    从此萧郎是路人。
    玉姬玉姬不知你午夜梦回小楼独倚听笛月下可曾心头掠过故人的影子?
    玉姬玉姬,我要练成绝世的刀法我将向你的夫君令狐挑战!我将证明这世上谁配作刀帝谁配作你英雄无敌的郎君?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奈若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大丈夫当顶天立地,岂局促如辕下驹?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儿女情应长,英雄气怎能短?!
    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
    令狐西笑,我要出谷,与你一较高下!
    乘风破浪会有期,直挂云帆济沧海!
    ……
    字,铁划银钩,磊落胸襟;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其间龙飞凤舞、枯藤绕树、惊蛇入草,雷奔电闪之妙,妙不可言!
    ——这些字,都是方生死适才凌空飞舞时,遥以刀为笔,凌虚镂刻在乎沙浮尘上的!
    方生死有山东徂徕山铸刀大师朱墨生所铸名刀一把,刀名“镂尘”。
    他那些字,就是以“镂尘刀”凌空书写在沙上的。
    方生死伫立良久。
    他观字。
    他看完“海”字那最后长长的、苍劲的一笔回环之笔——那一笔带着飞白,含着顿挫,一波三折,极尽阴阳之变——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他眉舒目朗,心平气畅。
    然后,他温声问:“门外可是阿薛?进来吧!”
    他随即一口气吹平了尘沙。
    [六]
    “方生死、薛泪也已离开了刀帝谷。”
    “好,速飞鸽传书,让秦广王蒋南斗设法通知刀帝令狐西笑,就说刀帝谷已倾巢出动,将阻止胡宗宪献美女入京。”
    “教主娘娘,你看这一次双雄相会将会如何?”
    “双雄相会,势必龙争虎斗。无论胜败如何,对我而言,都是胜利。”
    萨红袖兴奋地道:
    “我等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七]
    唐亮、冯刚把献宝香车车队拦在文安前面的一座无名镇尾,无名桥头。
    当两人四匹马掠过车队浩荡的人马,在桥头希聿聿地勒转马头,拦在桥上时,走在最前面的官兵,距桥不过半箭之地。
    见人拦在桥头,一向骄横的官兵竟自动停了下来。
    ——这只是因为他们是龙门客栈一战中留得残生的官兵。
    从死神手下获生的人,更知死神的可怕。
    他们还不想死。
    “是刀帝谷的两位弟子拦道。他们拦道为了何事?”
    “快刀”小杨不由催马赶上前去。
    姚把总与“追命公子”鄢近花也随即跟上。
    “天外飞月”姚悲则留在车旁。
    ——如果以“快刀”小杨与“追命公子”鄢近花两人还摆不平这两个肩带锯齿刀的大汉,他宁愿挖出自己的一双眼睛。
    ——姚悲相信自己天下一流的的判断力。
    “不知唐大侠、冯大侠缘何在此?”
    “‘快刀’小杨,你这小人!枉我们刀帝谷为你拼命,原来那两个日本丫头真要去刺杀皇帝!”
    “我们谷主与天下四大奇门有约,如那两个日本丫头真要刺杀皇帝,就阻止两女入京!”
    “小杨,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回到镇上去吧!最好,还是带着两个日本丫头片子回转宁波去。”
    小杨闻言,笑道:
    “两位大侠一定听闻失误了。胡宗宪大人怎会让他的养女有此不轨之举呢?”
    姚仲虎随即叫道:“是呀呀,我们胡大人当的是朝廷的官,享的是朝廷的俸禄,荣华富贵都是朝廷给的,他凭什么要跟朝廷作对?你们这不是一派胡言?”
    “我们……”冯刚一时怔住,犹豫着要不要把九师兄到倭寇卧底的事给抖出来,却听唐亮开了口。
    唐亮大笑道:“朝廷当官的有几个是心口如一的?表面说忠心耿耿,暗地里狼子野心的,岂不大有人在?”
    “再说,你们这献美什么的,不如免了吧!皇上已有这么多嫔妃宫女,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子之外,还有宫女无数,用不着再……”
    唐亮没说完,却见一道刀光陡地飞起!
    “追命公子”鄢近花已然出手。
    鄢近花出手时,说了两个字:
    “大胆!”
    敢妄议朝廷、轻慢皇帝,言语无状,是谓大胆!
    敢青天白日,拦截官道,造谣生事,阻拦晋京敬献皇帝的美女宝车,更是大胆!
    大胆狂徒,连刀帝令狐西笑为门主的“武圣门”弟子亲加护卫的官车也敢拦,不给点教训,还真以为天下无人了!!
    鄢近花含怒出刀,刀化一道白虹。
    唐亮、冯刚双刀齐折。
    唐亮手持折断的锯齿刀,喝道:“双刀伐木!”
    冯刚以折断的锯齿刀立了个门户,应道:“一心锯树!”
    “进退有法!”唐亮脚下不丁不八而立,但在一喝之间,已换弓、仆、虚、歇、垫五种步法。
    “起伏如舞!”冯刚把刀一抖,双臂起伏如浪,刀走波势,若美女舒袖而起舞。
    唐亮、冯刚双刀“呼呼”抡开,刀光霍霍,各演三招,合成一个法度森森的门户。
    两人双双叫道:
    “‘刀帝谷’门下第十弟子唐亮、第十一弟子冯刚合演‘双刀伐木’刀法,还请御封‘刀帝’门下两大弟子赐教!”
    两人在见面一招中虽双刀被折,战志犹盛,不但向鄢近花叫阵,连“天外飞月”姚悲也一并挑战。
    鄢近花眉一挑,目中精光一盛,喝道:“不必两人,我来就是了!”
    他足一点,身子已如怒鹰扑来。
    他刀光一展,以一人一刀,冲入唐亮、冯刚双刀门户。
    他,以一搏二!
    鄢近花一个空心跟斗落下来。
    唐亮、冯刚两人两根腰带俱被刀割断。
    唐亮、冯刚每人肩上中了一刀。
    “看在方谷主的面上,我没把刀势使足。”
    “否则,断的就不是腰带了!”
    鄢近花边说边摆了一下臂。
    他臂上也被刀划破了一块。
    唐亮看了鄢近花一眼,与冯刚抱刀道:“我们以二敌一,还被你伤肩、断腰带,确是我们输了!”
    “但你看一下左胸、命门。”
    两人说毕,双双跳上马,扬鞭策马,急驰而去。
    鄢近花摸了一下背后“命门”穴。
    “命门”穴处,衣衫已被绞破了一个小洞。
    此刀再深上一分,“命门”穴被封,督脉一死,全身皆僵,哪来后来变化?
    鄢近花低头,看左胸——
    左胸心门处两层衣已被刺破,且有一小块血痕宛然,已伤及体肤。
    ——此刀若深上一些……
    鄢近花顿时呆住,脸色一凛!
    有汗,从鄢近花额上沁出。
    车队进文安。
    文安右依火烧淀、得胜淀;左近白洋淀。正是河间府一带的繁华所在之一。
    皇帝御封“刀帝”的全国兵马大元帅帐下刀术总教习、“武圣门”门主令狐西笑的两大弟子,护卫接应胡宗宪大人献给首辅大人严嵩与万岁爷的美女宝车途经文安,文安的文武官员顿早早赶来请安拜见,并令收拾驿站接待。
    “免了免了,你们只要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九重天’酒楼,就万事大吉了!”
    “追命公子”鄢近花道。
    鄢近花烦见官,不愿住在官府提供的驿站。
    鄢近花的眉头写着一个“川”字,带着这“川”字在“九重天”酒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巡察了半天,直到“九重天”的老板娘把鄢近花让进一间雅而小巧的花厅,亲手给斟上酒,陪鄢近花喝酒,鄢近花眉间的“川”字始隐去。
    也只有像“九重天”老板娘这样七灵八巧、玲珑剔透、善解人意的风流女人,才能熨平鄢近花眉间的“川”字。
    “九重天”的老板娘是半个江湖闻人。
    她姓慕容。在文安,提起慕容玲珑那是在黑白两道都兜得转的名字。
    慕容玲珑当然不只是玲珑而已。
    作为闻人,她当然有两下子镇得住场子的真功夫。
    当鄢近花不但眉间“川”字尽消,且目光中有了近花傍柳的春风之意,把手压在老板娘放在他肩上的那一双软绵绵的玉手时,你至少佩服老板娘至少有一样功夫是独一无二的。
    ——那就是征服男人的功夫。
    因为进文安前被刀帝谷弟子在无名镇尾、无名桥头那一战把时间给拖迟了,进了文安后不便再赶路。
    此日,车队将在文安过夜。
    [八]
    “‘快刀’小杨从‘九重天’酒楼出来,到了城西北角的土地庙。”
    “土地庙是文安丐帮分舵所在,他去那里干什么?”
    “他到土地庙一会儿便出来了,先到了一家珠宝店看了一会珠宝,买了一支玉燕钗,后转到东安街穿狮子巷站在白小官人的‘珍园’外面,似在赏景,又似在等人。”
    “这白小官人是干什么的?”
    “白小官人原是在京城、天津卫间唱戏的‘小玉班’戏班主白凤天老爷子的公子,唱得一口好戏,扮文武生都扮得不错,但后来因勾搭了京城里五城兵马司王大人的宠妾被王大人告官把‘小玉班’给解散了,把个在北六省传着好名声的白老爷子给活活气死了。这白小官人坐了一年牢后得了病,亏戏班里一个女子一直暗恋着白小官人,见白小官人落难生病,便出来照顾他,后来那女的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笔钱,带了白小官人回到这文安老家,建了这‘珍园’。——这白小官人也不知哪辈子修的福气,得了这样一个知心着意的戏子、天人一样的人物侍候他。现在白小官人又可走动了常在赌庄、青楼吃嫖赌逍遥呢!”
    “好,这文安城里再没你们的事了。将来我们见了七师弟,会向七师弟报上你‘风宗’‘报耳神’曹三的功劳的,这五两银子给你买酒喝去。”
    “多谢柳五爷了,多谢了一大师父!”
    “四师弟,唐十师弟、冯十一师弟都到了么?”
    “都到了。”
    “那就动手吧。”
    “‘快刀’小杨……”
    “他跟我们刀帝谷作对,死路一条!”
    小杨在对面,看着白小官人的珍园。
    珍园是一个花木扶疏的小园,园内有着四合院式的房子,其中一排房子上还安着座阁楼。
    园门是一个月亮门,但关的时候多,平时进出都从边上的角门。
    小杨一直看着的,就是角门。
    小杨头上戴着深笠,一身江湖游子的打扮。
    江林弟子江湖老。一旦踏上江湖路,闯荡天下,流落江湖,有几入不是游子?
    哪一日成了家,有了妻儿老小,他就不再算是江湖人了。
    他可成为一方大豪,也可以成为武林宗主,可以是食客三千的孟尝君,也可以是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深山古林的隐士,但就是不再是江湖人。
    ——他不再可以像一个江湖人一样四海为家。
    因为他已有家,有了家人的牵挂与爱。而这种牵挂对于江湖游子来说,是一份负担。
    因此,江湖游子,通常是没有关心的。
    在一个陌生的城里,江湖游子更不会受人注目。谁关心一个江湖游子的悲欢、生死呢?
    因此,小杨立在街的对面的一个角落处,看着珍园半天,也没人来打扰他一下。
    他可以尽可安静地看着对面那座院子的角门。
    角门开了。
    一个女子青衫、挎篮、微低着头急急而行。
    这女子头发已见些许灰白一张徐娘半老的脸,依稀可见昔日的风韵,但更多的是忧心怔忡与生活压迫下的憔悴。
    如果这女人是一枝花,那么现在花已谢去,已不是“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的年代;如果这女人是荷花,也无复“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的艳丽照人,而是“留得枯荷听雨声”,让人有感于一个女人所经历的的繁华世界里的世态炎凉、人生风雨了。
    这女人低着头向前走着,走着,走着,走到了一双打着倒赶浪绑腿、白裤、麻鞋的脚前面。
    这女子退了一步向左走去。
    左边,是倒赶浪绑腿、白裤、麻鞋的脚。
    这女人低头,退了一步又向右走。
    右边,依旧是倒赶浪绑腿、白裤、麻鞋的脚。
    女人抬头。
    抬头,便看到一只深笠下两道剑眉,浓浓的剑眉,剑眉下一双黑黑的、深深的、如一个深不可测的碧潭的眼睛。眼睛正稠稠地、深深地看着自己。目光里有探询、有怜惜,有温厚的关怀,也有辛酸的神情,也含着幽怨,带着薄责……
    更多的是一种爱意。
    浓得化不开的爱意……
    “阿芬——”深笠下,这人这样叫道。
    “你认错人了!”
    这女人目中闪过一丝惊慌之色,随即从深笠人身旁闪了过去。
    女人走得有些慌张,乃至头上一支玉燕钗被伸出园外的垂枝给碰了一下,掉在地上也没在意。
    深笠人看着女人走远,弯腰去拾那支钗。
    地上,钗已不见。
    深笠人呆住。
    “快刀”小杨从地上直起腰来。
    他刚站直腰,腰背后给顶上了一样东西。
    一个人道:“别动,动就……”
    这人话未说完,小杨陡飞了出去。
    小杨飞到了屋上,站在一堵女儿墙处。
    小杨探首看街上。
    “看你还逃?”
    忽然,一只手搭在小杨的肩上。
    这只手陡变“凤爪七杀”,扣向小杨穴道,另一只手带着急啸声向小杨“命门”大穴抓来。
    小杨身子猛一晃,已脱来人把握,一掌如刀,向来人胸前“七坎”大穴劈出。
    小杨一掌劈到来人身上,才待发力,忽一怔,马上跃向后去——
    小杨叫道:
    “是你!”
    “是我!”
    来人笑盈盈道。
    来人竟是“妙偷”伊豆豆。
    伊豆豆一只手里拿着的,正是那女人掉了的玉燕钗。
    “你怎么来了?”小杨一皱眉道。
    “你怎么来了?”伊豆豆学着小杨的声调回敬,“你既来得,我为何来不得?”
    “我还没问你,你来干什么呢?”
    ——小杨问了一声。
    伊豆豆还了三声。
    碰到这样的女子,还有什么好说的?
    小杨只有沉默。
    ——沉着脸默然。
    沉默。两个人都沉默。
    最后还是伊豆豆打破了这“白云悠悠天苍苍,斜阳脉脉照女墙”的沉默。
    伊豆豆抬起眼皮,瞟了小杨一眼:“你认识那女人?你买了一支玉燕钗就为了送她?”
    听着伊豆豆的问活,小杨的脸更沉了。
    “好,不告诉我,我自己问去。”
    伊豆豆轻笑道。
    她随即飞下屋顶,从一条巷子里向街上走去。
    伊豆豆走出巷口,正见那女人低着头似在寻物,走走停停地走来。
    “你……”
    小杨想唤住伊豆豆,但伊豆豆已如燕子轻盈地掠下了屋顶。
    伊豆豆出巷向那女人走去。
    小杨作势欲追,又忍了下来。
    小杨叹了一口气,扶着女儿墙看着伊豆豆走向那女人。
    “喂,你是不是掉了东西?”
    “一支钗儿。”
    “是不是这支?”
    “正是正是。小妹妹,请还我好吗?”
    “还你可以,只是有一个条件。”
    “是要酬谢?我用这一串珠镯换如何?”那女人从腕上褪下一只珠镯递上,迫切地说。
    “不,”伊豆豆摇了一下头,笑望着那女人:“我只想知道这支钗儿对你是不是很重要?有没什么特殊的含义?”
    “没……没什么,这只是一支普通的镯儿。”
    “如只是一支普通的镯儿,这样的玉燕钗,在文安花五两银子即可买到。最好的玉燕钗,在京城‘萃珍楼’也不过值五两金子。但你要以一串珠镯来换,一串珠镯之价,又何止千金?”
    伊豆豆说至此,摇了一下头:“看来这支钗一定价值不菲,也许藏着什么藏宝图什么的,我不如回去拆了细看细看……”
    “好妹妹,你千万不要拆。”
    “那你告诉我,这有什么特别?你说了,我什么都不要,还了你就走。”望着那女人的眼睛,伊豆亘认真地道,“你应看出我不是一个贪财的人,但我决不愿让人骗我。”
    “好,我告诉你。”那女人憋了一会,脸也红了,低着声道:“那是……对一个朋友的纪念。”
    “你把它看得比千金还重?”
    “嗯……”那女人头更低了。
    伊豆豆柔声道:“谢谢你对我说真话。”
    伊豆豆把钗儿轻轻放到那女人手里。
    那女人抬头——伊豆豆已然不见。
    那女人呆住。
    这个男人带着三个人走在路上有些特别。
    这个男人走路走得像一只螃蟹。
    这就是说,这男人是在横着走路的!
    这个男人拦住了那个头上插着玉燕钗的女人。
    这里人高声大气地道:“白小官人家里的,可认识我不?”
    女人道:“不认识。”
    这男人背后的三个人中,一人冷笑:“你既不认识文安的张捕爷,更不会认识我金云甫了!”
    这人从张捕头身后窜出,叉腰站在那女人前面,指着自已的鼻子恶狠狠地道:
    “潘湘云,你仔细看着大爷我是谁?”
    “我不姓潘,我也不叫湘云。”那女人冷冷道,“我不认识你……”
    “臭姨子,你在‘小玉班’唱戏那会儿,爷捧你的场子还少?你就是烧成灰,大爷也都认得你!”
    “何况你答应做我小的,跟大爷我上过床,你身上哪一寸没被……”
    这人话还没说完,一只手托住了他的下巴。
    一个头戴深笠的人,从天而降,一只钢箍铁钳般有力的手托住了这骂人者的嘴脸。
    这双有力的大手托得极为有力,在这只大手的“托”抬下,骂人者的脸颊变成了猪肝色。
    这戴深笠的人一双眼冷冷地射在这骂人者的睑上,冷冷道:“你再敢骂出一个脏字,我叫你这辈子再开不了口!”
    这戴深笠的人说话间,随手一抓,一个从背后以剑偷袭者的人的手腕给这戴深笠的人紧紧刁住。只见这戴深笠者的手一抖,那持剑偷袭人的剑顿给抖成两截,断落在地上。握剑人则泥塑木雕一般站在那里,再也无法动弹了——明眼人看出,那是给这戴深笠的人以肘尖点了穴。
    这戴深笠的人随后松手,望向张捕头与另一个人。
    张捕头被这人目光望来,不由身子一激灵,颤抖了一下。
    ——这人目光好寒!好冷!
    站在张捕头身后的另一个人向前踏出了一步。
    那人一脸精明能干之色,目光阴鸷,显然是一个见过场面的人物。
    那人于咳一声,望着戴深笠的人道:“这位大侠好俊的身手。”
    戴深笠的人不语,只默默看着他。
    那人又于咳了一声,道:“在下兵部执事韩森。敢问大侠尊性?”
    戴深笠的人道:“我是谁,不必知道。且说,究竟为了何事?三四个大男人当街欺负一个女人。”
    韩森道:“为了我舅子金云甫被这女人以答应做小妾为名卷走金银珠宝一事。”
    “不,是他强迫我……”那女人分辨道。
    “卷走多少财宝?”戴深笼的入问韩森。
    韩森望了一下戴深笠的人阴沉的脸,不敢瞎说,转问犹捧着下巴雪雪呼痛的人:“云甫,到底给卷走多少?”
    金云甫道:“金银细软,一共值,值一千八百五十多两银……我要人,要不了人就要我的银子,少一两也不行!啊唷……”
    这姓金的又呼起痛来。
    “你……手头还有多少……”戴深笠的人问那女人。
    “我……为他跑动官府、看病、回来建宅园……只剩下我……另一个人的二三十两银子和这串珠镯了……”那女人低着头细着声音道。
    “这女人为他那吃喝嫖赌的丈夫,十日八日便要上一次当铺当珠宝,别说三四千两银子,便三四万两金子也花得光……”
    路旁一个老婆婆叹息着说。
    “这位大侠,这卷人财物的事无论于官于民,理上可都说不通……”韩森在旁冷冷道。
    戴深笠的人看了韩森一眼,把手伸向自己的怀里。
    戴深笠的人伸进自已怀里,这只手再也伸不出来。
    戴深笠的人脸色变了。
    “你的钱财不是都叫我保管的么?”
    伊豆豆出现在那戴深笠人身旁,摊开手:“这里一共……”
    “碎银九两。十两一锭的银锭五个。银票八百两。”戴深笠人报道。
    “不,银票是一千八百两。”伊豆豆望向戴深笠人,“时间长了,你记性不好,少记了一千两。”
    戴深笠人把伊豆豆递过来的银子银票接过,在手里看了一下,从中取下两张五百两一张的银票,把余银交到韩森手上:
    “这是银子、银票八百五十九两。”
    戴深笠人又从内衣里解下一块铸龙铁牌压在一堆银子银票上:
    “这是刑部第一红旗杀手的龙牌。凭这,到刑部支银一千两。”
    戴深笠人目光注定韩森:“韩执事久在官场走动,当识此牌真伪与分量。”
    韩森脸顿变灰了:“下官……”
    作为兵部执事,他自然知道刑部第一红旗杀手干的什么营生,那是为朝廷出生入死专门捕杀官府难以按正常手段捕拿归案的穷凶极恶之徒的。若不是手头有一流的功夫,谁敢作红旗杀手?作为红旗杀手,整日在刀尖上讨生涯,手下也不知杀了多少凶神恶煞了。
    若得罪了这样的主儿,这项上的脑瓜能否保全,只有看祖上有没烧高香了。
    “你转告刑部侍郎:第一红旗杀手余下未支的银两,交名捕柳虎侯全权处理,用以黄河赈灾。”
    戴深笠人冷冷道:“这事就此了结。如再敢横行不法,欺凌良善,小心我取你们人头!”
    “滚!趁我还没改变主意滚得越远越好!”
    戴深笠的人最后冷冷喝道。
    ……
    “我……”那女子低着头。
    “我知道你在文安,五年前就知道了。这次是顺便来看你,并换回你头上那支玉燕钗的。不是我不肯送你,实是这支钗,有关我的身世。”
    戴深笠人从最贴心的衣衫内取出一支玉燕钗来。
    “我……”那女子拔下头上钗儿的手在颤抖。
    “我知你为他,一切为了那白小官人……有缘无份,以往一切,别说了吧……这一千两银票,先拿着做些小本生意!你丈夫如再不走正道,或者还有什么人找麻烦,你可去到土地庙,找丐帮头儿铁拐李,就说游侠楚风曾拜托过的那家人,有事了……”
    戴深笠人说完,深深看了一眼低头的女人,叹一口气,转身离去。
    “楚……”那女人抬起头,只见戴深笠人与那个美丽女子双双衣袂一飘,飞闪过一堵女儿墙墙角,不见了。
    “楚相公……”女人一行清泪突出眼眶,向着戴深笠人消失的方向跪了下去,“湘云,但求来世……”
    小杨颓然而坐篝火旁,举坛又饮。
    他放下坛,醉眼朦胧,看火。
    “一个人喝酒会越喝越苦的。”
    伊豆豆坐在对面道。
    “是吗?”小杨漫声应道。
    他望着伊豆豆,想着的却是那个叫阿芬或湘云的女人。
    那是在六年前,他还在刑部当红旗杀手。
    那次他杀了“大头鬼王”夏侯石,中了夏侯石的“七色鬼掌”,受了内伤。
    为了治伤,他每天都要到胡仁义堂去配药,然后到陆云冰酒亭去喝酒。
    就在那里,他遇到那个美丽风流的女子。
    “一个人喝酒会越喝越苦的。”
    这女子就是这样说第一句话的。她说完这句话笑着坐在他那张桌子上。
    她看他喝酒。
    那天他喝了一坛酒,只觉酒都如加了糖一样好喝。
    然后他由这个女人扶着到了四牌楼。
    在那里他吐了一场,还吐出了淤积的伤血。
    那个美丽风流的女子把他送到了寓所楼上,然后飘然而去。
    那女的临走告诉他,她叫阿芬。
    “那几天,她隔三差五地来,她对我很好,好得以至我取出我积攒的财产和她商量结婚的事了。那时我积了有四五千两银子,还有些金叶子。她看着打开的包裹里那些银子与金叶子,人都呆了!我说你喜欢什么就拿去买。她拿起了包裹里藏得最深的那支玉燕钗,说就喜欢这支钗。我说这样吧明天我再为你买一支……第二天她趁我熟睡时不辞而别,带走了我的包裹,留下了一张香笺。香笺上是四个字:‘今生负君!’……”
    “就这样,她走了,永远地走了。与她相处的日子像做了一场幸福的梦,一觉醒来,梦已成空……”
    “那一种把你心里一切快乐与痛苦都挖去、掠走的空,空得让人麻木,让人头痛,让人无眠……”
    “唉。”小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举起坛子喝酒。
    “酒入愁肠,化为相思泪……”小杨这样说着,手竟不胜坛重,那坛子随手落下,滚在一旁,碰在石头上,碎了。
    小杨望着碎了的酒坛,酒水纵横满地,笑道:“嘿嘿,碎了。”
    他说完,就地躺下,枕在身后的石头上,长叹一口气,头一侧,已然睡去。
    伊豆豆看着小杨的脸,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只看到小杨的眼角、眼窝,有泪水一汪,亮晶晶地积在那里……
    仿佛在那里积着伊豆豆心中一份深深的痛。
    “酒入愁肠,化为相思泪……”
    伊豆豆念着这样的句子,看着醉酒昏睡的小杨,只觉心里酸酸的。
    她望着小杨,竟似痴了,呆了。
    [九]
    晨光熹微,林鸟啁啾。
    小杨睁眼醒来。
    映入他眼中的是伊豆豆含笑的眼睛。
    小杨再向四周看,看到的是满眼绿树婆娑,晨光正一缕缕自林间叶隙射入,雾气乳白色地自草叶间蒸腾。
    一只绿色的蚱蜢从草叶一弹跃起,带着露水、阳光,划一道高高而优美的弧线,跃入另一处草叶中。
    小杨看着蚱蜢,一惊,仿佛受了感染似的,也变成了一只蚱蜢,跳起。
    他从地上跳了起来,说道:“我怎么在这儿?”
    “你怎么在这儿?昨天的事你都忘了?”伊豆豆笑道。
    “我,昨天……想不起来了……”小杨挠头道。
    “想不起来就算了,走,我们回‘九重天’吃早点去。”伊豆豆喜笑颜开地道。
    “我……是不是昨天发生了许多事了?”小杨看着瞅着自己笑得像偷吃了小鸡的狐狸一般开心又带些神秘的伊豆豆,心里没来由地有些发虚。
    “其实也没许多事,只不过认错了一个人,又和人打了一架,喝了两大坛子酒说了几大箩筐话而已。”伊豆豆说至此,顿了一顿,“另外你向我借了一千零五两银子,用来还酒债菜债相思债。我现在是你的大债主……”
    “我,真的……如此?”小杨目光垂下,盯着地面,地面上,两只蚂蚁一前一后绕过一棵小草,匆匆地行着,前头一只蚂蚁头上顶着一粒白的米屑子。
    “那还有假的?昨天你向这位小姐吩咐付酒钱莱钱简直比丈夫吩咐妻子还威风……——看来你欠的债太多了,又贪酒,一切都想不起来了!”
    一人在树上一哂道。
    “你又是谁?”小杨望向树上一个,树上是一个他不曾见过的老人。
    “我也是你的债主。”
    [十]
    树上的老人跃了下来,是柳铁瓦。
    刀帝谷弟子的“鼓刀老人”柳铁瓦。
    与此同时,左、右草木丛中,现出了刀帝谷另两位弟子:唐亮与冯刚。
    唐亮、冯刚已各换了一把锯齿刀,刀发着碧森森的银光。
    小杨望向伊豆豆:“看来这回欠的债不小。”
    伊豆豆道:“这回就不知你欠的是什么债了。”
    “这次他欠的是人命债、口舌债。”鼓刀老人道。
    “我欠你们刀帝谷人命?”小杨这回是真惊奇了。
    “栖霞岭一战,我们刀帝谷弟子死伤四十多人。刀帝谷大弟子被杀。六师弟、九师弟都就此失踪。十二师弟敖断雁逃得残生,又遭人毒害,神志不清,生不如死!——这一切,都拜你们武林当铺与幽冥教之赐!”
    柳铁瓦盯着小杨道:“对此,你又怎么说?”
    小杨道:“栖霞岭之战是倭寇诡计,引得武林当铺、幽冥教以及刀帝谷‘快刀庄’三方人马发生冲突。这一战中,武林当铺四大柜头护卫和助战的法舟大师、韩老拳师俱遭毒手,连浙省刑衙总捕巴总捕头也未能生还。要不是在下赶到及时,敝当铺铺主曾九侯中了奇毒也丧生在此役了。据我所知,刀帝谷的第七弟子此役后未回刀帝谷,是回到了‘天杀星’组合,而刀帝谷第九弟子‘天狐’胡天则跟随了扶桑忍术大师武者龙之介,难道各位对这一切真的是一无所知?”
    “就算七师兄、九师兄未死,大师兄被你们‘武林当铺’曾铺主曾九侯所杀,快刀庄这么多弟子门人丧生在你们武林当铺一帮人手下,这一切是不是事实?”唐亮责问。
    小杨一哂:“曾铺主杀死你们大师兄,却找我这当护卫的麻烦。这真是‘张三的蜡烛账上在李四头上’了。你们不找曾九侯算账,跑来找我顶罪,这算哪门子的道理?算什么好汉行径?至于杀快刀庄弟子门人的武林当铺的此战参与者,都在此役中战死了,你们要算这笔帐,到地狱找死人算帐去吧!我‘快刀’小杨从不杀人,要杀的也只会是该死的罪犯、恶徒。在下记忆中,在下的刀好像没沾过任何刀帝谷弟子的鲜血……”
    “曾九侯毒得七七八八,卧病在床上,我们杀他岂是好汉行径?不找你……”冯刚还想说下去,却被鼓刀老人喝住了:
    “好,这事暂且不议。那么你勾结倭寇,借胡宗宪献美意欲行刺我大明皇帝,却又借助我们刀帝谷之力来护送。我们谷主与‘风’‘花’‘雪’‘月’四大奇门门主及幽冥教击掌立誓,保证不会有献美刺皇之事发生。违者遭五大门派共灭!你这样做,岂不有意要毁我们刀帝谷吗?”
    柳铁瓦说至此,冯刚愤愤道:“哼。枉我们谷主耗掉这么多功力给你们中了毒药禁制的给解毒疗伤。还助了那两位日本丫头若干功力。原来你们是包藏了祸心,‘草船借箭’‘移祸东吴’……”
    小杨闻此言不由仰天大笑:
    “哈哈,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昨天无名桥头的老话。胡大人献美女珍宝给京师严首辅与万岁爷,自是求龙颜大悦。严太师也大悦,从而多一些荣华富贵。怎么会起刺杀皇帝之意?以刀帝谷诸位聪明才智之士,竟受此荒谬之说所愚,真是不可思议。”
    小杨反问柳铁瓦:
    “你看,依胡宗宪的为人,会有篡弑之心么?他兵将虽多,就是皇帝老儿死翘翘了,排到第二十八位,也轮不到他来争王称霸,以胡宗宪如此爱玩弄权术之人,又岂会如此愚不可及?”
    鼓刀老仰天打个哈哈:
    “胡宗宪也许不会。但这两位日本小姐可难说了。据我所知,她们都是胡宗宪的养女,生父却是来我大明避祸的日本豪族后裔苏我春山,苏我春山为人虽正,但其弟——也就是这两个日本小姐的叔父——苏我青原正是倭寇中不容小觑的人物。苏我青原派日本武士柳田一刀来随车护送,苏我春山又派芥川花袋与田山龙五郎随车保护。这宝车美女护送动用倭人高手如此之多,不谓毫无根由吧?”
    “‘鬼后’萨红袖其他事做得邪虎,这事上她似乎做得没错。现在我们从幽冥教和其他渠道得来可靠密讯,这两个日本女子要借机刺杀皇帝。为天下计,也为刀帝谷自身计,不能对此不管。”
    “不知诸位想怎样一个管法?”小杨不再分辩了,冷静地问。
    鼓刀老人道:“我们也不想过分为难你们。你们只要不到京师就好。看这位伊姑娘对杨大侠不错,两人既有郎情妾意,不如干脆你们结个百年之好,也免得献不献皇帝的,让大家伙担心。”
    “是啊!”冯刚咧着大嘴呵呵笑道,“你倒舍得让伊小姐给皇帝老儿?伊小姐即使献进皇宫,也未必得宠,这打入冷宫几十年后放出来时成了白头宫女,岂不误了伊小姐美貌青春?耽误了她一生幸福?”
    “你们错了,胡大人要献的‘养女’可是我姐姐。”伊豆豆叫道。
    小杨说:“是呀,要献的可不是伊小姐,你们怎么连这一点也没搞清楚?”
    唐亮道:“如果姐姐进了皇宫,一旦受宠,妹妹要进宫还不容易?姐妹同侍候皇帝的,历来都有。赵飞燕、赵合德姐妹。大周后、小周后姐妹,就是例子。而两个女人要害皇帝,比一个女人害皇帝,岂不更容易些?何况,前些年,宫中又不是没出过女人害皇帝之事。”
    唐亮所说的“前些年宫中女人害皇帝”之事,是指嘉靖二十一年(壬寅年)十月发生的“壬寅宫变”,那次宫变中,宫中嫔妃王宁嫔与杨金英等十六个宫女趁嘉靖帝熟睡之际,企图以绳子勒杀嘉靖帝。若不是行事慌张,皇帝差点被她们勒死!
    冯刚接口说:“因此,最好你们姐妹都不要入京,离京城远远的。这样才万事大吉。”
    小杨道:“你们可能有所不知,这位伊小组已定了亲,她将嫁给一个波斯王子,说好九月在京师会面的。你们这样不许伊小姐入京,那岂不强人所难,太不合情理了么?”
    柳铁瓦道:“‘快刀’小杨,何必多说?总之在事情没弄清之前,你们是不能晋京的。如你感到委屈,等敝师兄和谷主他老人家来了你再跟他们说去!现在想走,那就有意跟我们刀帝谷作对了!”
    小杨正想再说,被伊豆豆拉住了:“杨大哥,看来这笔债是算不清楚的了!”
    小杨笑着望向伊豆豆:“遇上这样的债该如何?”
    “走!”
    随伊豆豆一声“走”字,两人手携手,一跃而起,向后面没被围住的方向冲去。
    两人这一飞出,如一对掠波俊鸥,比翼双飞。
    小杨与伊豆豆双双落下。
    两人落地才稳,却听一声佛号响起:
    “无量寿佛。施主,这里不是路,还是及早回头!”
    只见行者了一盘腿坐在一棵树上,正拦住了两人出路。
    小杨见状,眉一场道:“行者错了,这里不是路,哪里才是路?有路走路,无路开路。说不得,我们要借一条路走走了。”
    了一道:“好,你既自信能闯出去,便闯吧!”
    小杨道:“好,让我来会会神僧的高招!”
    小杨话毕,拔刀,冲天而起,冲向了一。
    了一一挥双刀迎出。
    两人顿兔起鹰落,斗在一起。
    小杨边与了一相斗,边叫道:“伊小姐,回‘九重天’会合,继续上路。”
    伊豆豆道:“好,我去搬救兵!”
    伊豆豆随即向林外飞去。
    伊豆豆才一飞出却被两道刀光拦住:“伊小姐还是留在这里吧!”
    ——原来是唐亮、冯刚、鼓刀老人全赶到了。
    伊豆豆仗着一身轻功,与三人周旋,虽未被三人所伤,但要闯出去,也颇为不易。
    两人顿与刀帝谷四大弟子相持在这块林地里。
    就在这时,有声音从林外传来:“杨大侠,伊小姐你们可在这里?”
    ——原来是“追命公子”鄂近花找来了。
    伊豆豆闻声大喜,叫道:“鄢公子快来,我与杨大哥被他们困住,出不来了!”
    “好,原来是刀帝谷三大高手!正好让我试试师父传给我的‘吹影’宝刀!”
    鄢近花笑道。
    随后一道银亮的刀光随一道绿影,飞向了伊豆豆与柳铁瓦、唐亮、冯刚三人相斗的战团。
    这道刀光耀亮划过,顿有一人“哼”了一声,却是冯刚受了伤。
    鄢近花大笑。
    [十一]
    昔日,铸刀大师朱墨生穷一生之心血,采九州之铁英,取日月之精,立风火雷山四门,铸宝刀有三。一名“镂尘”,一名“吹影”,一名“醉牵引”。又名“颠倒东西南北”。
    其中“镂尘”刀为刀帝谷主方生死所得,“醉牵引”为一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武林异人所收藏。“吹影”宝刀则为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所拥有。
    令狐西笑是大将军令狐国宝之子、全国兵马大元帅麾下的刀术总教习、“武圣门”门主。当年曾以宝刀“天笑刀”会遍天下武林高手,参加武举,赢得“刀帝”的御封。二十年来威名显赫,权势倾朝野,名徒满天下。凡马步三军刀术高手,十之一二即出干刀帝“武圣门”门下。在武林中,“武圣门”奉武圣关帝为祖师,以春秋大刀为正朔圭臬,余及双手长杆大刀和各种单刀快刀刀法,集刀术大成,是天下以刀名世的五大刀术门派之首,其声势盖过了“五虎断门刀”彭家与“八卦刀”门派。因而,令狐西笑的刀库所得各地献赠的名刀宝刀之多,天下无双。
    但名刀虽多,以刀帝令狐西笑观之,除了他自己的“天笑刀”,当以此“吹影宝刀”为第一了。
    他把“吹影”刀赐给了两大弟子之一的“追命公子”鄢近花。
    他授刀时笑道:“吹影宝刀,始舞动则重,重如巨铁大石,如此重刀须膂力强猛神勇如鄢侯才足以当之。吹影宝刀,使到后来则轻,轻若惊鸿掠水、风舞鸿毛,如此轻刀亦须近花的轻功,才能配之。宝刀吹影,公子追命,何其相宜矣!”
    吹影宝刀属鄢近花后,他平时不轻易启用,只有遇到劲敌,逢到硬仗,他才佩上。昨日被唐亮冯刚在无名桥头联手挫败后,他一改轻敌之心,把宝刀带上了。不想出来寻找一夜未归的“快刀”小杨与妙偷伊豆豆,竟与刀帝谷三大高手相遇,正好派上了用场。
    他也没料到宝刀锋利如此,与刀帝谷第十一弟子冯刚的锯齿刀在一刀相交间,就削断了冯刚的锯齿刀,伤了他持刀的右臂!
    一刀得手,鄢近花不由扬声大笑起来。
    [十二]
    小杨已与神僧了一斗了一百二十招。
    小杨除了以他那把七寸三分长的小刀应敌外,还以“弹指神通”的指法,发出了他那秘而不宣的“日月双飞刃”!
    那是“以指弹刃、双刃互逐,轮回如环,日月呼应”的一门飞刃与暗器手法、“弹指神通”秘技三而合一的奇功。
    他以“日月双飞刀”已击断了神僧了一的一对雪花镔铁戒刀。
    了一双戒刀一弃,依旧迎战,毫不为意。
    小杨左手一招,把“日日双飞刃”收回革囊,大声道:“了一大师就此收手如何?”
    了一精瘦黧黑的脸上,目光一笑,冁然如佛,灿然若花:“我佛讲佛法精进当在除魔伏魔关头。贫僧安敢为山千仞,功亏一篑?”
    小杨道:“佛家讲能撒得开手,便撒开手放得下来,你这头陀,怎地如此执着、着相?”
    了一哈哈大笑:“贫憎参禅即修炼武技,修练武技即参禅。只闻有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未闻有半路放手,任魔头横行的说法!”
    小杨冷笑:“好,且看你佛法高还是我魔法强!”
    小杨随即厉喝一声:“弯弓射石!”
    他一刀刺向了一防守的空门。
    那是他在刚才的一百六十招里看到了一第三次使这招“六道轮回”了!
    在这招“转法轮”的“法刀轮”下,转到这招“人道”上,正好有弱点暴露在心门。
    他一刀刺向了一的心房——
    他自信这一刀虽要不了了一性命,但一定能让了一无法抵抗。
    他的刀已到了收发由心之境!
    鄂近花大笑。
    “柳铁瓦,你的‘庖丁解牛’刀法再不施展,恐施展的机会不多了!”
    鄢近花已在刚才的比斗中,把唐亮也伤在了刀下。现在只剩鼓刀老人柳铁瓦了。
    鼓刀老人目注鄢近花道:
    “看来‘追命公子’今日真要追老夫之命了!不把这押箱底的功夫搬出来,还真过不了这关了!”
    鼓刀老人道:“我来边舞这‘庖丁解牛刀’,边以一歌助舞吧!我歌李太白《蜀道难》来演这‘天地一牛解牛刀’!”
    鼓刀老人随即起舞,歌唱起来——
    “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空天!蚕丛及鱼枭,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
    只见柳铁瓦边唱边舞,对着鄢近花如对一头无形的巨牛——
    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跪,都在这无形的巨牛身上!
    柳铁瓦挥刀如电,刀游如鱼,刀随意走,人随刀行,舞出一套震古铄今的刀术来。
    这套刀术出,任“追命公子”鄢近花加怒鹰扑兔般攻击,犹自毫发无损;而柳铁瓦突如其来一刀飞击,弯曲加蛇游,角度之刁,部位之巧,已到羚羊挂角无迹可寻之境,饶是“追命公子”神勇,也不得不仓猝变招,显得狼狈。
    就在这时,只听行者了一笑道:
    “善哉,善哉!施主岂不闻和尚本无心么?这一招你落了下乘!”
    “追命公子”鄢近花飞目看时,却见“快刀”小杨一刀刺向神僧了一心房,被了一双掌合住。
    小杨与了一,顿成以内力相拼之局!
    而就在鄢近花飞目一瞥之际,鼓刀老人忽从三棵树间使出了一招奇招——
    “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夸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
    柳铁瓦高歌间,一刀划出,正是“庖丁解牛刀”中一招“批却导窾”:
    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窾,因其固然。
    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柳铁瓦将三棵大树看作是三根大骨头,刀走如游,盘转自如,自三棵大树间绕来穿去,陡一惊跳,逆行倒施,脚踩七星,刀划出一条“阴阳鱼”,一刀划向——
    鄢近花的右胸肋骨。
    这一刀所攻,正是鄢近花防守的死角。
    鼓刀老人柳铁瓦这一刀划出,只见他身形之妙,正如前人所说的“合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
    这一刀雅合宫商、音中桑林、节符经首,妙尽“牛理”,叫鄢近花如何能避得开?
    这一刀一划出,顿“兹”地一声划破部近花衣衫,扎进鄢近花胸肋内!
    鄢近花顿大叫一声!目光一赤,一掌如刀,劈了下去。
    这一招竟似是同归于尽之招!
    小杨的刀被行者了一合掌夹住,两人顿成比拼内力之局。
    小杨目注行者了一道:“大师怎么会无心?如无心又争什么?”
    行者了一道:“我无心,既无争心,也无不争心,不过自然而然。如水东流,遇石阻即激,逢礁拦即争,看它惊涛拍岸,喷珠溅玉,争先恐后,雪浪汹汹,其实水本无争心。”
    小杨道:“大师,错了错了!《华严十地品》‘三界所有,唯是一心’。《庄子·知北游》道:‘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实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无心,而不可与谋,彼何人哉?’一人无心,还算人么?既然无心,还修什么佛心?既然无心,又何来一切皆苦命本无常之叹?哪来五蕴八识?”
    行者了一黑脸上微笑如青莲:“就算贫僧有心,奈何施主刺不到我心?”
    小杨道:“你夹住我的刀,我就无刀了么?为什么只能有一柄刀呢?我不用刀,就不能伤到你心么?”
    行者了一道:“不管你如何变化,我只是不动心!”
    小杨道:“好!接刀!”
    小杨以左手突拔出一刀,刺向行者了一。
    这一刀毫无征兆,随手而出,一瞬之间,刀已到行者了一的面门。
    行者了一头一昂,口一张,以牙齿咬住刀尖。
    行者了一以坚齿咬住刀尖,口内犹嗬嗬作声:“施主有第二把刀,贫僧有第二双手!”
    小杨怒道:“好,看是你齿坚,还是我的刀利?”
    小杨作势欲捅,忽目中神色一灰,手松刀,抬头叫道:“方谷主!”
    行者了一闻声,顿齿、手同时一松,向身后望去。
    待行者了一一回头,小杨双手一拂,顿拂中行者了一胸前几道大穴。
    小杨随后运指如风,从上到下,把行者了一全身要穴封了个遍。
    小杨把刀收回,一笑而退。
    “我不必用刀,也能制你!”
    “你无心,我有心、用心。这叫有心算无心。”
    鄢近花胸肋中刀。
    他疼得大叫一声。
    他大叫一声中,目光为之一赤,一掌如刀劈了下去!
    他掌劈鼓刀者柳铁瓦之首。
    柳铁瓦顿左手手指点向鄢近花劈下之掌的掌沿。
    鄢近花下劈之掌变了三变。
    ——马蹄勾。
    瓦愣拳。
    金菊手。
    柳铁瓦的指也变了三变。
    ——一指如枪。
    二指如箭。
    三指如凿。
    然后鄢近花与柳铁瓦几乎同时变招出招,两只手顿绞在一起——
    蛇形刁手对上了蛇形刁手。
    蛇形刁手变成了七十二把小擒拿的擒拿手。
    最后俱化为大力鹰爪。
    扭筋错骨手。
    “你好!”鄢近花向鼓刀老人柳铁瓦一展笑容。
    “你也不错……”鼓刀老人微笑着应道。
    但鼓刀老人笑容还未及展开,忽变成了惊恐——
    鄢近花右手一挥,只觉一道雪亮的刀光一闪,原隔在鄢近花的握刀右手与柳铁瓦身体之间的一棵水桶粗的大树中忽飞出一道刀光,抹向柳铁瓦的腰!
    刀,快如闪电!
    柳铁瓦忽欲抽刀出来挡格。
    但那扎入鄢近花胸肋中的刀忽像被铸进了鄢近花身体,抽不出来——
    柳铁瓦急飞右脚踢刀,同时一咬牙肩头一晃,臂、肩关节已脱节,随掌化刀,一刀划断自己的左臂。
    柳铁瓦踢刀的右脚,被刀一闪而过。
    柳铁瓦大叫一声,左脚一蹬,跳起三丈多高,向一旁斜窜出去!
    ——眨眼之间,柳铁瓦损一臂、断一脚!
    鄢近花从树间窜出,双脚一蹬那棵被刀削过的大树,人与刀合一,化为一道银光向柳铁瓦射去!
    他这一刀已是名符其实的——
    追命一刀!
    就在这时。原被鄢近花蹬得向后飞起的大树被一人打了一掌,以比原先退飞时快一百倍的速度风驰电掣般射向哪近花!
    大树急射发出的怒啸声排山倒海而至!
    这树比鄢近花后发而先至,先斜飞过来拦在鄢近花前面,其间差别不过半尺!
    鄢近花如不闪避,势必一头先撞在树上!
    如此大树!如此神速!
    如撞上,必死无疑。
    鄢近花身子一闪,向一旁落去。
    鄢近花人在空中,还未落地,已喊出了声:
    “‘大劈山’掌?”
    ——“大劈山”掌!
    ——只有“大劈山”掌,才有如此神威!
    ——刀帝谷两大弟子之一的“大劈山”轩辕昆仑到了!
    [十三]
    “久闻‘追命公子搏命刀’的威名,‘追命公子’的‘搏命刀’法果然厉害!咱轩辕昆仑佩服佩眼!”
    一个身材魁梧如山的狮形大汉,肩披乱发,敞怀祖臂,肩扛大刀,走了出来。
    他一双金瞳大眼,炯炯有神,瞪着七丈之外的鄢近花。
    鄢近花绿衫右边胸襟上,血迹宛然,那是胸肋挂彩之故。
    鄢近花的脸变得苍白,也变得更瘦削,一双鹰目则更陷进去,显得愈黑、更深。
    鄢近花目光如寒潭,冷冷盯着轩辕昆仑,鼻翼两侧的法令纹往上收了一收,算是一笑:
    “鄢某何能?在轩辕大侠面前,即使贴上一条命,也不一定能追得上别人的命!”
    轩辕昆仑大笑:“你也真够狠的,以挨我五师弟一刀为代价,来换我五师弟一命。这笔买卖赚头忒毒!”
    他随即笑容一收:“看来我五师弟、十师弟、十一师弟都已被你收了一点赚头,不知鄢公子肯再赚一些么?”
    “能赚当然最好。”鄢近花望着轩辕昆仑,“有的买卖,即使不能赚,蚀本也还是要做的。”
    “只是,”鄢近花目光闪着光亮,“要看这买卖是否公平?”
    鄢近花一笑道:“只要公平,便亏老本,也是心甘的。”
    “这话深合我心!”轩辕昆仑一轩浓眉,“当年咱祖宗轩辕三光爱赌,不赌个天光地光人光不走,就图赌个公平、赌个痛快!若是做手脚,出老千,用郎中手法,便赢得再多的钱,又有什么意思?”
    “这已不是赌,而是骗、偷了!”小杨在旁忍不住接言,“‘世上之赌,十赌九骗’‘十赌一偷’。赌风日下,莫此为甚!”
    “因而,”小杨道,“我宁玩最简单的赌,只押单双,猜大小,以一搏一。”
    “是极,是极,这位杨兄弟最投我脾气!”
    轩辕昆仑大笑。
    他随即把目光望向小杨:
    “你不错,能使我们四师弟吃亏的人可不多!杨兄弟如不嫌弃,也陪老哥哥我玩一手如何?”
    小杨略一犹豫,但随即眉一扬道:
    “好!恭敬不如从命!”
    见小杨竞答应与轩辕昆仑过招,伊豆豆急了,一把拉住小杨不让出去:
    “杨大哥,你才力战了一神僧……”
    “你放心,轩辕大侠不是那号人!”小杨拿下伊豆豆的手。
    轩辕昆仑笑道:“即使是那号人,给姑娘这一说,也不好意思再占便宜了!”
    他望向小杨道:
    “久闻‘快刀’小杨之名,连淳于无禁这老狗的狗头也禁不住你‘日月双飞刃’一飞!咱就以空手来会会你的‘日月双飞刃’!”
    [十四]
    秋波、小杨一夜未回。
    他们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鄢近花已出去寻找这么久,也不见回来,看来是一定遇上麻烦了。
    现在不比在刀帝谷出来之前,在胡宗宪手下的姚把总杨总管与接应护送的刀帝门下的两大弟子和一干人众的众目睽睽之下,作为被献的“秀女”,须得言行如仪。既不能跑出去寻找,也不得对秋波、“快刀”小杨的事置啄,只能任由京师来的接应护卫的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武圣门”门下两大弟子鄢近花、姚悲决定如何行事了。
    昨天在无名桥,遇刀帝谷的人狙击。
    这唐亮、冯刚位为刀帝谷第十与第十一弟子,若不是刀帝谷中主持其事的二弟子薛泪、三弟子轩辕昆仑发话,他们会无故阻拦?
    既然已在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武圣门”弟子的护卫之下,他们还出来这般拦阻,那岂不摆明了与御封刀帝“武圣门”弟子公然为敌?
    既然此行业由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武圣门”两大弟子“追命公子”鄢近花与“天外飞月”姚悲护送,御封“刀帝”令狐西笑又在霸州接应,刀帝谷这次欲要拦阻入入京成功,想当赢家,岂不刀帝谷主方生死与两大弟子薛泪、轩辕昆仑也都要出来,与令狐西笑他们一较高低?
    如此,要顺利进京就难了!
    而小杨,依所负的使命,也只有与御封“刀帝”令狐西笑一方站在一起,和刀帝谷主一方高手一决高下了!
    如果,小杨与秋波出去,正遇上在此附近的刀帝谷高手,那岂不危险?
    ……
    想到这里,苏我赤樱再也坐不住了。
    她起身便向外走。
    她要告诉姚悲:秋波与“快刀”小杨,以及鄢近花,可能遇上刀帝谷高手围困了!
    这时,只听楼下,一个随鄢近花出去寻找秋波与“快刀”小杨的“武圣门”门人叫道:“姚公子,鄢公子他们在城郊……”
    听他叫的语气,似乎情势甚为危急。
    看来,一切不出所料,秋波、“快刀”小杨与鄢近花三人,真遇到危险了!
    [十五]
    轩辕昆仑落下来时,脸色白了一白。
    他极小心地拔下那支像新月的“日月双飞刃”中的“霜月刃”。
    ——那支“霜月刃”钉在他的右胸上。
    “日月双飞刃”飞出时,他以“大劈山”掌刀,劈落了那道耀如烈日、金光烜赫的刀光:
    那轮“日轮刃”。
    至于这支银灰色的“霜月刃”如何飞出的,他竟没发现!
    等他发现时,只来得及身子侧了一侧。
    ——幸而如此。否则,这支“霜月刃”钉中的将是心房了!
    轩辕昆仑脸色一变。
    他那双金瞳大眼,变得精光大盛。
    他盯着“快刀”小杨的神情,就像一只激怒的雄狮审视着另一头雄狮。
    他握刀的手上已凸起了虬筋。
    小杨微笑,拱手道:“在下不敢轻视轩辕大侠。”
    “承让了。”
    ——不敢轻视,所以全力以赴对敌。
    ——承让了。让人,就有了小看了对手之意。
    尊重敌手,胜了,还是尊重敌手。
    让人让招,即便输了,未必就技不如人!
    ——这便是“快刀”小杨所表达的言外之意。
    轩辕昆仑闻言,深深看了一眼“快刀”小杨,仰天大笑。
    他笑着一竖大拇指叫道:
    “江山代有英雄出,一代更比一代强。杨兄弟不但手上功夫高,这唇枪舌剑之利,可还胜过这支飞刀!”
    “我轩辕昆仑这回败得心服口服。”
    他随后转望向“追命公子”鄢近花——
    “现在咱俩是铜对铜,铁对铁,你挨了一刀,我也挨了一刀,这回咱们可公平了?”
    “现在,我想我们可以公平一搏了!”
    鄢近花冷冷道:“好,那就会会你雄霸无敌的一刀!”
    鄢近花慢慢向轩辕昆仑走去。
    他手中握着那把已伤了三人的宝刀。
    ——“吹影”宝刀。
    [十六]
    姚悲领了四个军士向楼外走去。
    留守在“九重天”楼下的是四十四人。
    以刀帝谷诸人的行事方式,他相信他们不会像采花盗贼那样在青天白日挟着一个女子飞檐走壁而去。
    他们不会像“天杀星”组合那样只要是指定的目标,不管是什么人都可以用暗杀手段让他(她)消失。
    因为他们是武林中颇具声望的“刀帝谷”。
    因此,姚悲可以放心地离开“九重天”,去救援“追命公子”鄢近花。
    ——如果鄢近花与“快刀”小杨他们遇到的真是刀帝谷诸位高手,此时一定极吃紧!
    姚悲领了四个军士出去,走得极急。
    但姚悲才走了几步,忽觉得此行已没有必要了。
    ——因为,一种近似野兽的预感告诉他,他一生中最大的劲敌正向他走来。
    他陡感到一阵紧张与兴奋。
    ——像若干年前,第一次出马一样。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管箫声。
    这白衣公子坐在“九重天”酒楼的第三层楼的栏杆上,倚着廊柱,对着清晨空中一弯朓月吹箫。
    晨光熹微,晴雀欣飞。
    “迢递高城百尺楼,绿杨枝外尽汀洲。
    贾生年少虚垂涕,王粲春来更远游。”
    “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
    这白衣公子吹的是玉溪生李商隐的《安定城楼》诗意的曲子。
    这白衣公子脸色苍白,身材文弱。
    但他突然现身在这三层楼的栏杆上。
    他的箫声显得多愁善感。
    有一层淡淡的薄愁。
    但为什么这公子的眉宇,竟含了一丝如剑出鞘的杀气?
    姚悲飞上三层楼。
    他距白衣公子一丈之距。
    他击掌道:“如此清晨,如此好诗,薛公子吹的好箫!”
    白衣公子放下箫,目光静静地望过来:“‘天外飞月’姚悲?”
    姚悲道:“薛公子能否示以此来之意么?”
    这被“天外飞月”尊称为“薛公子”的,自然就是“刀帝谷”两大弟子中的薛泪了。
    薛泪说:“我们得到消息,你们护送的‘秀女’可能有弑皇之举。我们刀帝谷将阻‘秀女’入京,以免不测。”
    姚悲望着薛泪,摇头道:
    “口说无凭。你们说‘秀女’有不轨之举,可有证据?如没证据,光以片言只语入人以罪,恐难令人接受。”
    薛泪说:“奈何我们刀帝谷因谷主为‘秀女’姐妹解毒疗伤,解除过毒药禁制。怕将来真引发意外,造成天下大乱,给倭寇特乘机大肆侵掠制造机会,那就对不起天下苍生了。刀帝谷曾与天下四大奇门盟誓:如知‘秀女’有不轨之举,力阻之,违者,当遭四大奇门与幽冥教共灭。——事关敝谷生死存亡,亦事关天下安危,还望姚公子体谅,予以成全。”
    姚悲一笑道:“我们门主以全国兵马大元帅帐下刀术总教习身份和圣上御封‘刀帝’的身份,从京师远来护卫‘秀女’入京。如出了意外,也难交待。看来这只好难从薛公子之命了。”
    薛泪目光一闪,问:“没法再相商了吗?”
    姚悲道:“我们都是以武安身立命之人。如还有相商处,那就是以武相商了!”
    薛泪谈谈说:“既如此,说不得,只好向姚公子讨教几招了!”
    ——话已至此,剩下就是以武功弱强决“秀女”苏我赤樱一行的入京前途了!
    [十七]
    轩辕昆仑垂帘内视,眼观鼻,鼻问口,口对心,手握刀而立,人却已魂返大虚,神游八极。
    他入定——
    入。
    刀定。
    这时只见轩辕昆仑神情漠漠身体穆穆刀光黯黯气不长出足不惊尘连衣襟头发也不被风飘动一下。
    这时的轩辕昆仑像天。
    大雷雨大风暴来临前的乌云密布的天。
    天与大地合为静穆的一体。
    刀与人合为静穆的一体。
    轩辕昆仑与天地合为静穆的一体。
    这一切让人感觉到,轩辕昆仑就是天,就是地,就是一座雨雪蒙蒙雾气弥漫云岚环绕蒸腾的巍巍大山。
    轩辕昆仑似已入“天下无极”之境:虚涵混沌,不生,不灭,无内,无外。
    阴阳未判。
    广袤无际。
    “追命公子”鄢近花是“靖安侯”鄢文定的独生公子,按律世袭侯爵爵位,是一位未来等待荫封的侯爷。
    鄢近花在军中挂了个虚衔,又曾协助其父在西安府治理地方。
    鄢近花的武功先后有十一二人教授。
    但他只承认一个师父。
    那就是御封“刀帝”令狐西笑。
    除了令狐西笑,有十一个师父都被他先后战败了。
    他把打败师父叫做“出师”。
    但他自知,可能这一辈子都出不了师。
    因为令狐西笑。
    他打不败,永远打不败刀帝的。
    这时,他父亲鄢文定告诫他:“学武学到一定阶段就不要再学武,而要习世。当一个人熟习各种政务世务,斟破政情世情,心境就会达到一个超脱凡俗的境界。这时也许反而能武功大进。”
    ——而这,也正是“刀帝”令狐西笑对他说的三大名言之一。
    因此,鄢近花插手各种事务,他也参与朝廷的征伐,也襄助官府办案,也曾游历江湖,也曾有司公职。由于他处事果敢,武功又高,人又敢拼搏,渐渐,便赢得了一个美名:
    “追命公子”。
    大家知道,如遇上了“追命公子”叫办的事,耽误不得,因他来历大,办事急,追命般地追问、追查办事效率,一旦延误了,一纸参上去,你的官职丢掉事小,小命不保脑袋搬家那就事大了!
    而一些有事犯在“追命公子”手上的江湖人物、黑白高手,如这事恰犯了“追命公子”大忌,那就只有一字诀可使——
    逃!
    但他们后来发现,这一诀也不管用。因为逃到最后还是一个字:
    死!
    ——好像还从没有人,能逃得过“追命公子”的追命!
    这就是“追命公子”鄢近花。
    至于鄢近花武功究竟有多高,他得了“刀帝”绝世刀术几成真传,谁也不知。人们只知道,“刀帝”令狐西笑把他“万刀堂”中品评最高的宝刀“吹影”授给了鄢近花。
    ——所有想知道鄢近花刀法究竟有多高的人都死了。
    他们现在躺在南六北七十三省的各州名府各大门派各处祠堂的棺材里。
    他们共有一百六十九人。
    现在,“追命公子”鄢近花遇上了“大劈山”轩辕昆仑。
    ——谁胜?
    谁败?
    谁生?
    谁死?
    [十八]
    姚悲已出刀。
    姚悲用的是一柄普通的朴刀。
    他使“缠头裹脑”、“枯藤盘根”、“雪花盖顶”、“力劈华山”、“左抹腰”、“右抹腰”、“青龙出水”、“铁锁横江”、“邓尉探梅”。
    ——这些,都是各门刀术中都有的普通招式。
    ——他使的是普通的刀法。
    万胜刀。
    花刀。
    六合刀。八方刀。
    三才刀。八卦刀。
    龙形刀。滚手刀。劈挂刀……
    这些刀法,江湖上的武师、黑白道上的刀客都会使。
    但谁也不会比现在这位外号“天外飞月”的刀帝“武圣门”弟子使得更好。
    即使“八卦刀”名宿钟先生、“六合刀”掌门人马青山、“三才刀”传人白鹤道长在场,也只有赞一个“好”字的份。
    ——因为这实在是刀法发挥的极致。
    姚悲就用这普通的刀法、平凡的刀术招式,来会薛泪。
    “无影刀”薛泪。
    ——据说薛泪的刀术,已到了刀无影的境界。
    但他就用这普通的刀、普通的刀法应敌、斗敌。
    苏我赤樱隔着曲栏、倚着琐窗,紧张地看着——
    看“天外飞月”姚悲与“无影刀”薛泪比斗。
    姚悲的刀如电,如匹练,如一片月光。
    这一片月光似乎无所不在,这一道匹练匝地满空飞舞,这一道电光四处闪耀、奔袭、劈击。
    ——所有的这一切,目标都是那白衣公子薛泪。
    但薛泪只是在刀光中行云流水般徜徉、漫游、吹箫。
    他漫游在刀光里如漫游在月光中。
    他从容、洒脱。
    他游走得潇洒,变化得自然,应对得得体。
    他如空山灵雨,随风飘洒。
    他如冰窟灵蛇,恣意穿游。
    一刀又一刀,在他鬓旁、肘下、脑后削落、劈空。
    一刀又一刀,在他腰后、耳旁、踵旁刺空、扫空、挑空、撩空。
    一刀又一刀,如西风落叶,都纷纷在他身前身后落下、落空。
    他吹箫。
    薛泪吹的是他的自度曲《相息引》。
    他的箫音如慕如诉,如怨如泣。
    他的人和他的箫声一样飘忽不定、变幻莫测。
    音调、曲式古、清、奇、远。
    他的身法却绝快、绝幻。
    箫声则险、怨。
    还毒!
    毒如一点相思!
    相思之毒,其毒刻骨。
    情之苦,情之怨,情之恨,情之痛,以此四味、合半味情之蜜,是为情毒!情毒之厉,是为相思。
    相思,如药,如刀,如穿心之箭,如断肠之刃,如磔裂之大刑,如炼狱之煎熬。
    一个人如背影若西风萧条独饮于夕阳花间是因为相思,一个人如子夜不寐披衣而起徘徊月下长叹短吁也是因为相思。而一个人在绣楼闺阁以绣梅花的银针刺臂,把玉臂刺出血珠点点如杜鹃啼血,愁损春山、望穿秋水,也还是因为相思。
    江湖名侠、天下无敌的“情圣剑帝”司马中原,三趾、两指、五肋骨曾先后被自已折之、断之,问其原因,则曰:相思。
    世上还有什么,比相思再来得无由、无端、刻毒、残酷、强行专横、纠缠不休、变幻无方呢?
    世上还有什么,比相思更能摧残、摧毁、毁灭一个人的心灵、身体、意志、精神呢?
    薛泪已不是薛泪。
    他只是他的相思。
    他想起了江南。烟雨·杏花·江南。
    他想起了虎丘。剑池。木渎的梅花。
    他想起了那青砖深巷,那琵琶另抱的人,那人对他的种种嗔、喜、爱、恨的细节……
    他感到有一种毒在吞噬、蚕食他的心苗、肺叶。
    他感到痛,胸闷,难过。
    这难过也反映到他的箫声里,他的目光里,他的脸上。
    箫声变得险峻、苦辛、生涩、艰难。难得、生涩得甚至难以为继。
    他目中满是痛苦之色。
    他的胜在扭曲,因痛苦而扭曲。
    这时,薛泪整个人仿佛都在扭曲、曲转、绞拧、拧得把自己拧成了一颗泪。
    痛苦的泪!
    薛泪停吹,咳嗽、咯血!
    ——是他的《相思引》箫曲,把他引到了相思之境的绝致!相思之毒,使他受伤、受损,痛苦得欲狂、欲死!
    这是他最柔弱、残缺、缺陷最大的时候。
    他在这时只是半个人!
    半个活人!
    人还在。
    心已死。
    就在这时,姚悲的刀光如一轮明月从云海苍茫中闪出,飞来——
    他刀光一盛。
    一盛,如玉碗盛雪,雪飘千古,古今有月、月满九州!
    “月亮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见花落泪,望月伤心、文土之悲,其悲在此!
    姚悲。
    天外飞月。
    “天外飞月”是姚悲的外号。
    知道“天外飞月”是姚悲外号的人布满江湖,知道“天外飞月”究竟是什么的,没有一个。
    ——有人说,姚悲以无名江湖弟子身份崛起于江湖,一夜之间,为“刀帝”令狐西笑收为弟子,龙门品题,身价百倍,如天外飞月,陡明遍天下、亮遍天下!
    ——有人说,姚悲身世神秘,疑云密市。他的出现,陡如天外飞月;不定哪天,又陡如天外飞月飞去。
    ——有人说,“天外飞月”是姚悲的一门武功,一门内功心法的修炼之术。
    也有人说,“天外飞月”是姚悲的一种独一无二的兵器,一招即致人死命的兵器!
    对此,姚悲只是一笑了之——
    所有见识过“天外飞月”的人,都永不会开口道出他的秘密!
    现在,“天外飞月”又现!
    当他施展“天外飞月”时,人们才知道:原来这不过是一招刀术——
    在最普通、最平凡的刀法刀术刀招中隐蔽的一招最神奇、最奇崛、最难以逆料、匪夷所思的刀术!
    一刀既出——
    见血方回!
    如不能饮敌人的血,
    就饮自己的!
    “天外飞月”是一招“刀若不出、出必饮血”之刀!
    [十九]
    轩辕昆仑刀折。
    谁也无法形容“大劈山”轩辕昆仑那力拔山兮气盖世、威如雷轰、疾若电闪、挟风火雷电、气吞万里之势劈出的那一招“大劈山”之刀的声势、气度与威猛!
    这一刀实在是天下至刚、至厉、至威的一刀!
    但轩辕昆仑的那把大刀已折!
    一刀折成七段!
    断成七截!
    他的刀被“追命公子”鄢近花的“吹影”宝刀一刀化七、七刀合一,在一刀中削成七段!
    鄢近花的刀光一闪,第八刀也已削出。
    他的刀一刀削在轩辕昆仑的胸膛上。
    一刀削在轩辕昆仑紫铜般发亮、宽阔、厚,鼓着虬筋栗肉的胸膛上。
    但轩辕昆仑的一掌已劈在鄢近花的头上。
    轩辕昆仑一刀劈出,刀折,弃刀,出掌,掌刀劈上鄢近花之头,这一切变化一气呵成,如同一招!
    仿佛他一开始就出的这一招。
    这一招使出,使实,使实,使到鄢近花头上,鄢近花脸色变了:
    他心里一寒,寒彻骨子,寒破了胆——
    这,才是轩辕昆仑真正的“大劈山”刀!
    “大劈山”刀是掌刀!
    天下至猛、至刚、至厉、至威的掌刀!
    ——在天下至猛、至刚、至厉、至威的“大劈山”刀的“掌刀”之下,即便是铜头铁脑,也给劈开了,何况鄢近花的人头?
    ——在吹毛断发、削铁如泥、斩金截玉如豆腐的“吹影”宝刀前,连坚如金铁也不过如泥、如豆腐,何况轩辕昆仑肉做的胸膛?
    “大劈山”掌。
    “吹影”宝刀。
    轩辕昆仑与鄢近花都在对方势在必发的刀、掌之下。
    刀、掌一发,谁能够活?
    刀、掌出招,或有些微的快慢之差。
    谁快?谁慢?
    谁生?谁死?
    ——抑或,两人都死?
    看着轩辕昆仑使出“大劈山”掌刀,小杨不由在心里发出“啊”的一声。
    ——啊!这才是“大劈山”刀!
    真正的“大劈山”刀!
    如不是轩辕昆仑对自己留情,一开始即施出这“大劈山”掌刀,自己纵“日月双飞刃”齐飞,也不能破解,必败在“大劈山”掌刀下。
    如不是轩辕昆仑有意挨自己一刀,以使他和鄢近花相等,求得公平一战,怕自己这一“日月双飞刃”绝技未必真能伤到他!
    而不“大劈山”掌刀下,是败不得的。
    因为败,就是死!
    轩辕昆仑与鄢近花这一招刀、掌相逢,小杨看了,只有、只能在心里发出“啊”的一声!
    两强相逢,两虎相斗!
    这两大刀术一流高手的生死一招,实非他所能破解!
    看着两人这“玉石俱焚”的结局,他心里只有叹息。
    伊豆豆与行者了一、唐亮、冯刚看着轩辕昆仑与鄢近花这一招刀、掌互杀、同归于尽的杀着,不由在心里齐道:完了,完了,这“追命公子”,竟连轩辕昆仑的命也敢追!想不到勇猛如轩辕昆仑,竟也与“追命公子”鄢近花同归于尽!
    想到两人一个头被劈开,一个胸前被削开的血肉横飞的惨状,众人不由齐闭上了眼睛!
    在他们闭上眼睛之时,甚至已提前听到了两人中刀、中掌、胸破、头断和随之发出的两人不甘、愤怒、至痛、至惨的叫声与吼声!
    [二十]
    姚悲一刀如电飞出。
    他使的是“天外飞月”。
    “天外飞月”。
    刀必见血!
    姚悲一刀扎出。扎向正低头咳嗽、咯血的“无影刀”薛泪的心门。
    望花落泪。
    见月伤心。
    这人相思如此之苦,心本已伤,再伤又何妨?
    便心碎了,心裂了,人死了也好!
    能死在我姚悲的“天外飞月”刀下,也算是一个英雄了!
    生命如同短暂的、美丽开放的樱花。
    既已开过了美丽的樱花,飘谢又何妨?
    这人这一管箫吹得如此凄美,凄美得云也戚戚水也悲悲风也咽咽月也愁愁,凄美至此,便死也值了!
    姚悲一刀扎在薛泪心上。
    他看到薛泪右手箫落,急挡在心房前,刀扎在薛泪举箫的两根手指之间。
    与刀俱在的是血。
    一缕从薛泪指缝里涌出的血。
    姚悲见了血,不由心里一松:
    自己的刀已扎进了对面敌人的心。
    但他心一松之时,顿感到腹中绞痛之极!
    姚悲低头,只见薛泪右手以一柄透明无影的至薄玉刀,刺进了他的肚腹,绞断了他的肚肠!
    “你……”姚悲不由惊恐、悲愤地叫了一声。
    他想不到自己竟也会中刀!
    “你……”姚悲不由惊恐、悲愤地叫了一声。
    他想不到自己竟也会中刀!
    “我奏的是《相思引》。”
    薛泪这样望着目中已绝望之色的姚悲。
    “我也正是一个伤心之人。”
    “但在我相思欲绝、心最受伤之时,我的刀术也最高。”
    “因为我使的刀法只有一个字:‘情’。”
    “我使的是‘情刀’。”
    “而你知道我这把‘箫中刀’叫什么吗?”
    “叫什么?”
    姚悲没有问,他只是咬紧牙,忍着中刀断肠之痛,考虑是否把刀再扎深一点,以求同归于尽。
    问话的是苏我赤樱,被两人刀术之诡、之厉、之险、之毒而惊得脸色发白的苏我赤樱。
    她问的是薛泪,但目光更多的是在看姚悲。
    她看姚悲的目光紧张而激动。
    “伤心人最易‘断肠’!”薛泪目中露出一丝苦笑,“我这刀就叫断肠!”
    “想不到这把刀真的让人断了肠!”
    一曲《相思引》。
    你伤我心。
    我断你肠。
    这就是“天外飞月”姚悲与“无影刀”薛泪这一战的结果。
    但这不是最后的结果。
    “你伤我心,未必真的伤得了我心,只是我自己伤心才真的伤心。”
    薛泪这样对姚悲说。
    “你伤的,是我的手指,我流的血是手指挟住你的刀给磨破的。我如自己不伤心,便无人能伤得了我心。”
    “但我只要刀再绞一圈或再捅下,你必死!”
    薛泪道,他微笑着道:
    “那么,我也不想杀你,请你把尊刀松开你的手指,把尊肚吐出我的刀如何?”
    姚悲无语。
    姚悲点了一下头,松刀,一退一丈之外。
    一退退出,理应蹲下,捂住伤口,以缓其痛,止其流血。
    但姚悲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目中有敬畏之色。
    薛泪见到姚悲的目光,心中不由一凛——
    姚悲目中的敬畏,不是对自己的!
    一个连姚悲也敬畏的绝顶高手已到了自己背后!
    无声无息地、连最敏于周围各种微小声响的自己也没发觉地到了自己背后!
    薛泪顿微动了一下。
    这一微动在许多人看来似乎没有动。
    但一微动落在武学大行家眼里,已不亚于动了一个天翻地覆!
    在这一微动中,已完成了完全相反的、矛盾的变化——
    防备前方,变成了戒备后面!
    进攻、突击、变成了防御、反击!
    如果说刚才,薛泪是张弓如满月、挽箭如托婴,一派箭在弦上、引而不发的凌厉的进攻之势;
    那么现在,薛泪已变成了一个“常山之蛇,击处则尾应,击尾则首应”的绝对完美的防御之态!
    至这时,薛泪才听到了一个人长长的吐气声。
    听到这绵绵长长的吐气声,薛泪便把自己完全放松下来。
    他人未回首,声已开言。
    他的脸还未转过来,但目中也露出与姚悲一样的敬畏之色。
    他转过身诚心正意地双手一揖恭敬行礼,拜下:
    “武林后学、刀帝谷弟子薛泪拜见令狐前辈!”
    [二十一]
    “大劈山”掌。
    “吹影”宝刀。
    轩辕昆仑与鄢近花都在对方势在必发的刀、掌之下。
    在“快刀”小杨、伊豆豆、行者了一、唐亮、冯刚他们看来,两人这次是玉石俱焚、同归于尽、必死无疑!
    然而,结果,竟大出意外——
    轩辕昆仑的胸膛竟没被鄢近花的“吹影”宝刀削破!
    鄢近花的头,也还好端端地长在自己的颈项上,没被轩辕昆仑劈开!
    这是因为轩辕昆仑那一掌劈下,劈上鄢近花头时忽然收去了所有的掌力!
    而鄢近花的宝刀在触及轩辕昆仑的胸膛的那一刹那,刀忽不再前进半分!
    这一切不是因为两人忽起了怜惜对方之心。
    ——在这样快的招式下,他们即便要收招,也势所不能。
    这一切,只因为有人大喝了一声。
    这人以一声大喝,竟喝住了两人的绝命杀招——
    轩辕昆仑和鄢近花在这人一喝一之,各自全身俱被震了一震,麻了一麻!
    两人这一震、一麻之间,一人从天而降,向两人各推出一掌。
    这人一出掌,两人顿被一掌分开在三丈以外。
    一见这人现身,“快刀”小杨、妙偷伊豆豆、行者了一、唐亮与冯刚等向那人发出各自不同的叫声:
    “谷主!”
    “师父!”
    “方前辈!”
    “方大侠!”
    连狂傲不羁、悍不畏死的“追命公子”鄢近花也目露敬畏之色,拜了下去:
    “晚辈、‘武圣门’门下鄢近花,谢过谷主救命之恩!”
    却是刀帝谷主方生死到了。
    方生死站在轩辕昆仑与鄢近花之间,放声大笑:
    “鄢公子不必谢我,我只不过不想劣徒丧生在公子刀下!”
    方生死说:
    “你师父也到了文安,领我去‘九重天’吧!”
    白衣公子薛泪把刀还给姚悲:
    “十指连心。你伤到我指,即伤到我心了。”
    “要一个人伤心,未必真的要伤他的心去。有时你撕碎了一个人的香笺、踢了某位小姐的猫一脚,或打坏了某名士的一件古董,都会叫人伤心半天的。”
    “薛某虽不大走动江湖,但大小也历过一百二三十战,从未有人能伤我毫发,想不到今日竟被姚公子伤了手指。要不是我的‘剪金指’还凑合能剪断公子的刀尖,恐早被公子一刀穿心了!”
    姚悲已裹好了伤口。
    姚悲苦笑:“在下技不如人,自是无话可说,但愿伤好之后,假以时日,再报公子今日之恩!”
    ——再报公子今日之恩。
    一刀断肠之恩?
    收刀不杀之恩?
    薛泪微微一笑,把目光望向“刀帝”令狐西笑。
    不止一个人在看令狐西笑。
    苏我赤樱、妙偷伊豆豆、“快刀”小杨和刀帝谷的弟子们都望着令狐西笑。这有大明当朝刀术第一高手之称,御封“刀帝”之号的“武圣门”门主,全国兵马大无帅帐下刀术总教习,是何许人也,竟能在当年娶得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
    当时,白玉姬的父亲基于怎样的考虑,不把爱女许给雄姿英发的刀帝谷少谷主方生死,而嫁给令狐西笑?
    难道就因为令狐西笑的父亲是大将军?
    “刀帝”令狐西笑与方生死对面而立。
    令狐西笑与方生死,两人一像大海,一像高山。
    方生死是大海。
    方生死是动态的,即使宁静的时候也给人一种有什么在体内奔腾的感觉,就像海,在表面的平静下,蕴藏着生命的激流。在宁静的时候,也自在天地之间呼吸日月,运动潮流。
    方生死的眉毛是飞动的,像雄鹰扬起的翅翼,即使静的时候,也给人一种欲飞的感觉;方生死的眼睛是生动的,或欢欣,或忧郁,或沉思,即使闲静时,目光也像天光云影映照下的静流的山溪,自流露出一种生命的活力。
    而令狐西笑是高山。
    他是静的。
    他在静默之中给人一种威仪,山的威仪。
    他长眉,丰仪,有一双恰到好处的眼睛,既含温润,又含威棱,保养得细腻的肌肤,用梳子梳理很根根见肉的、浓黑的、秀美的丰髯,体现着有规律的起居,安泰的饮食生活。
    他穿着最好的轻袍,系着最好的玉带,脚上着的,自然也是最好的鹿皮快靴。
    他以最得体的姿势这样站着,既显得温和亲切,又含了一种高官权臣、一方大豪的矜持与尊严。
    即使用最挑剔的眼光邮局从令狐西笑的身上挑不出一点缺陷与不妥。
    便连他的冠袍,也是由京师里手最巧的裁缝“天衣锦”的“巧手张”亲手做的。
    “想不到我们了也要凭武功来解决事情。”
    “其实,我们也只有用武功来解决事情。——因为我们是武人。如果我们用战争来解决事情,我们就成了统领一国之兵、握有三军统领之权的将帅或国玉。如果我们用谈判能解决事情,我们便成了使臣、政客。而如果我们两个是诗人与赌徒呢,则一定是用比诗或掷骰子来解决这事了。”
    方生死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每种人都会用他们最擅长的方式来解决事情的。两个商人决定一批货物的处理,是决不会比谁的诗写得好的。”
    “说得有理。”令狐西笑目注方生死,“可惜我们不是酒徒,否则两人拼喝酒一定比两比武功来得有趣得多。”
    说到这里,一种氛围忽然微妙地产生了,仿佛空气里陡加了一些什么,使空气变得具有了质感。
    这种感觉,有点像感到空气低压,潮湿,厚重。
    原先轻柔的空气,忽然有了生硬之感。
    两人不由俱沉默起来。
    这一沉默,旁观的人心里便不由感到了空气的僵硬。
    仿佛有一个巨大的硬块,块然隔在每个人的心头。
    每个人的呼吸顿重起来。
    空气渐渐凝固,凝固如铁。
    苏我赤樱的脸陡变白了,把手放在妹妹伊豆豆的肩上,那无形中倚向妹妹的身子,不经意间显出一份柔弱女子的妩美来。
    妙偷伊豆豆的眼睛则更圆了,杏目秀艳,更显得光彩照人。
    “快刀”小杨嘴角噙着微笑,看着“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只觉两人目光意味深长,心事如海。
    令狐西笑忽开了口。
    “如何比法?”他开口问。
    听令狐西笑如此发问,大家把目光俱投向刀帝谷主方生死。
    涉及说到两大绝世刀术高手的具体比武方法,大家不由神情一整,心里一紧。
    “新松恨不高千尺。”方生死念了句诗句,把手向前一指,“看到那块挡在松树头上的岩石了吗?”
    “你的意思是——?”令狐西笑望着那块岩石,问。
    “我们各以所学,出一刀把这块岩石劈去,胜负就在这一刀之中。”
    “是的,胜负就在一刀之中。依我们的目光,只要一刀,优劣高下,便能定下!”
    令狐西笑道:“那么请方谷主先出刀!”
    “不,两人同时从这里出发,看谁出刀快、巧、准、猛!”
    听方生死如此说,“快刀”小杨不由点头:方谷主不亏此道健者!谁出刀快就能先发制人;出刀巧就能“一力降十会”“四两拨千斤”;出刀准、猛,就能在恶战中一刀定生死,决胜负!
    “好!我们就同时出发,以这块顽石试刀!”令狐西笑响应道。
    “请!”
    “请!”
    “刀帝”令狐西笑。
    刀帝谷主方生死。
    两人互相抱拳一揖,同时展开身形向那块岩石飞去……
    刀出如电。
    刀光明灭处,
    岩石两断时。
    刀已出,石已断,人已痴。
    看着刀帝谷主与“刀帝”两人出刀,场中诸人都痴了——
    “刀帝”令狐西笑的轻功身法如天鸡舞和风。
    刀帝谷主方生死的神妙轻功则如天马行长空。
    两人出刀,电光石火,火树银花,花影缤纷洒九天,天上人间,有七宝楼台,众美纷呈,目不暇接。
    “刀帝”令狐西笑的“天笑刀”,真如天笑炤灼,金蛇掣空,虽快如闪电,然又给人予天孙掷梭、飞天曼舞之妙。
    刀帝谷主方生死的刀,虽若鬼斧神工,琼楼精雕,文章锦绣,玉堂银镂,但又给人一种至巧近简,大巧若朴,夺天地之造化,挟风雷之声威的天神之勇!
    这,才叫刀法若神!
    这,才叫勇若天神!
    当众人为“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两人神奇玄妙的刀法而惊呆住,陶醉在两人神妙的刀技里时,“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也望着两人劈断的岩石而发了呆!
    两人互看着对方劈出的岩石断面,各自脸上显出神游天外的表情。
    过了良久,两人方各自一惊,从神游中回来。
    “想不到我们这一战竟是这个结果。”令狐西笑说。
    “我也没料到。”方生死接言。
    “这样,那‘秀女’的事……”令狐西笑问。
    “我想我们待一个月后决出胜负再说。”方生死道,“看到那个时候,我能不能破解你的‘天笑刀’?”
    “那我先护‘秀女’进京。一个月内我保证不让‘秀女’入宫。”令狐西笑说至此,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方生死,“但愿在这之前,你们能及时查出‘秀女’弑上阴谋是否属实。否则,我也只有破你‘镂尘刀’一途来决定‘秀女’入宫之事了。——但与两人刀法决定天下命运,这事,也未免忒荒唐吧?”
    方生死沉吟道:“今天是八月初九……”
    “一个月后是九月初九,正是重阳登高,遍插茱萸之日。”薛泪接言道。
    “西山红叶,想秋深之日,正是殷红如血之时。”姚悲说。
    “秘魔岩头,证果寺上,印证武学,倒是清静绝佳之地。”鄢近花说。
    “好。就这样定了,九月初九。”方生死剑眉一扬说。
    “秘魔岩头。”令狐西笑沉声应道。
    九月初九。
    秘魔岩头。
    双雄相会,订下了这个一个月后的约战。
    第十五章天外飞月
    [一]
    “刀帝”令狐西笑在朝廷真有些手段。
    他允诺在九月九日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决战之前,不让“秀女”进献宫中,苏我赤樱与妹妹妙偷伊豆豆及吴婆娑,便在西山“刀帝”“武圣门”所在左近,令狐大将军大军驻扎的龙城营里安顿下来。苏我赤樱她们所居之处,名凤城。所谓凤城,是一所仿城结构的大四合院,中间有幢三层飞檐的主楼。既然龙城是出于唐诗“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的典故,来命名大将军屯军之所,作为外地将领来京驻防时用来临时安顿家眷之地,便称凤城了。为了让苏我赤樱更加安宁,令狐西笑通过作大将军的父亲,调来一支在帝皇外出时护卫嫔妃宫女的娘子军环卫凤城,若非令狐父子亲加签发的牌签,任何人都不能进入凤城。
    [二]
    “快刀”小杨奉命与妙偷伊豆豆去找日本第一刀客井原西鹤。
    “我们要通知井原君,姐姐与我已来京师。要杀大奸贼,至少得有四个人。”
    伊豆豆这样告诉小杨。
    小杨笑笑。
    ——要杀权倾朝野、防护森严的权奸,不但要与护卫权奸的高手相斗,一旦事情闹大了,那将是与整个京师的朝廷势力抗衡。朝廷的势力,除了锦衣卫与东厂武功高强的档头,还有御林军与五城兵马司的无数驻防卫所军士,以及城外各支拱卫京师的大军。要与这样一股强大的势力抗衡,别说四人,就是四百人四万人,也不嫌其多。
    若是得人呢,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刺杀之道,不在多而在精。人越少,越隐蔽,越在“黑暗”中,便越能得手。
    刺杀之道,讲究的是天时、地理、人和。
    四个人要去龙潭虎穴去杀权奸。与一对姐妹花和一个不知武功深浅的日本刀客去杀手下高手如云、势力遍朝野的大奸贼,在小杨看来,无异等于荆卿高唱“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之歌,入咸阳去刺杀强暴的秦王。
    随这一对姐妹花与一个日本刀客去杀权奸,无疑是在做一个伟大而悲壮的梦。
    这梦,从实力上讲,就像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一样可笑。
    但有些事,明知其不可为亦要为之。
    既然答应了苏我春山,就再无退路。便是叫小杨此刻去爬刀山,他也只有去爬了。
    何况,任何事都不是绝对的,总有意外与奇迹发生。
    说不定,有杀权奸的机会呢?
    一件事,还没去做,怎知它是必败的呢?
    [三]
    江户白衣郎、武士井原西鹤,是日本京兆大夫的贡使,在日本有第一刀客之誉。在京师以风度好、擅长言辞、谦逊有礼而颇得士子好评。
    据说,他的刀术在京师已骎骎然与刀帝令狐西笑两大弟子齐名。
    他住的地方,是西山“香雾窟”。
    “香雾窟”为香山的建筑最高处“西山晴雪”碑前的那七间静室。
    “快刀”小杨与妙偷伊豆豆去“香雾窟”找井原西鹤,竟然没遇上。
    “井原君怎会不在?他不是约定了在家等的吗?”
    妙偷伊豆豆在回来的路上,看着脸色不豫的“快刀”小杨,深感歉意,仿佛她自己爽约似的,在旁说道。
    每个女子在觉得自己安排的事有误时,第一想到的就是向人解释原因。
    伊豆豆也是如此。
    “快刀”小杨苦笑,在前加紧走了几步。
    作为一个有风度的男人,当听到一个美女在旁表达歉意时,都会趋前先行几步,以表示不敢接受美女的抱歉,同时表示自己对此不在乎。只有傻傻的男人,才会停下来接腔,说些表示自己不在乎的话。
    殊不知男人若这样说了,女人就愈要解释清楚这件事。如这样下去,两人就会被转进这车轱辘话中了。
    “快刀”小杨快步了几步,见把妙偷伊豆豆拉得太后了,就放慢步子等伊豆豆。他这样放慢行路时,忽向空中抽了一下鼻子,似乎闻到什么令人感到兴奋的气息,眼睛顿时圆了。
    他猛地停下步,把手按在刀把上。
    小杨这一突然刹住步子,显然让在后快步赶上的伊豆豆没有准备,身子差点撞在小杨的背上。
    “你?”伊豆豆足尖一点,向旁斜出,边叫道。
    若不是伊豆豆轻功好,换了其他女子,肯定撞在小杨的背上了,没准还把鼻子给撞平了!
    但她刚一吱声,“快刀”小杨也同时一闪,斜着飞了出去。
    小杨不但自己斜飞出去,还带上了伊豆豆。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妙法,只是轻轻一伸手,伊豆豆不由自主地随着小杨一起斜飞出去,不假思索便使出“微雨燕双飞”的轻功来。
    两人刚飞开现场,一阵暗器雨急射而至,射在两人刚巧飞了的地面上。
    这场暗器雨,包括十几支铁蒺藜、一把断魂铁砂和七八支显然煨了毒的蓝汪汪的“子午夺命钉”!
    还有一发五枚的在空中旋转而至的五星椎!
    五星椎显然用回环手法发出,一旦射空,在空中发出一声啸声,划个弧度,又旋了回去。
    还没容伊豆豆看清谁回收暗器,两个蒙面刺客从路旁高处岩石后一跃而出,一口刀与一柄剑凌空交叉射出,齐射向“快刀”小杨!
    这一切来得毫无征兆。
    但“快刀”小杨变招奇快,见不对,在空中一摔伊豆豆的手,把伊豆豆抛向远方,随即一矮身,弹身落地,才一落地,身形一长,一片银光闪耀的刀光一闪,“当”“当”两声,把两个蒙面客凌空交叉射出的刀剑挡退,随即刀光一盛,如银碗盛雪,一片白光,向左边蒙面客面门撞来。
    那蒙面客不虞“快刀”小杨反应如此之快,剑势挽出已迟,不得已,连出三剑挡格,才堪堪化解开“快刀”小杨的一招三式的“凤凰旋窝”。
    这时,听到伊豆豆发出“咿哟”一声。
    小杨急回头看,却见伊豆豆已中暗器!
    而就在小杨回目一瞥之时,那使刀的蒙面刺客“刷”地一刀向小杨背心刺出,小杨只来得及将身子略偏一偏,只觉腋下一凉,却是刀从小杨胁下衣衫穿过,刀头已见红影!
    这一刀之快,饶是小杨瓜灵敏,也还是挂了一点彩!
    这一刀疾若闪电!
    若不是小杨闪得快,这一刀便从背后穿过小杨心房!
    小杨心里不由一凛!
    这蒙面刺客刀术之高,竟似不在“刀帝”两大弟子与“刀帝谷”主手下四大弟子之下!
    今天遇到劲敌了!
    伊豆豆被小杨抛出时,身形一飘,一招“晴鸥回翔”,在空中身形一折,回向小杨身边。
    小杨遇敌,她不能一人逃生!
    但还未待她从空中落下,一道红影一闪,随即身形一滞,向地上坠下。
    她出手抓时,力有未逮,虽抓住了暗器尾的血红的镖衣,但一支镖还是射中了她的肩头!
    肩头中镖,一阵剧痛,她不由发出“咿哟”一声轻叫!
    听她发出叫声,小杨把头飞快向她一瞥。
    然而一瞥之间,蒙面刺客的刀,向小杨突袭,小杨身子一晃,脱出战团,但那蒙面刺客一声冷笑,伊豆豆看到那蒙面刺客所执之刀上,有一抹红景一闪:
    小杨也受了伤!
    伊豆豆正要细看小杨伤势,却见一个蒙面刺客一声低吼,一剑又向自己攻来。
    伊豆豆急忙应付敌招。
    她不想在这关节被敌人擒下,成为人质,影响小杨对敌。
    就在这时,她心里一激凌:在恶战中的“快刀”小杨似是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忽跌倒在地!
    当小杨倒地时,不但原先与小杨相斗的蒙面刺客,刀一挥,扑向小杨,便原来对付伊豆豆的的那个蒙面客也向小杨扑去。
    两个蒙面刺客的一刀一剑,从两个极阴险的角度,向“快刀”小杨出招。
    两人正好成绞杀之势,这一刀一剑射出,势在必杀小杨!
    小杨倒地,已来不及跃出,应变!
    小杨已陷绝境!
    当那两个蒙面刺客的一刀一剑快要刺及小杨时,小杨身子忽滚了一下。
    小杨身子一滚,从身上飞出两道晶芒。
    晶芒一现,两个蒙面刺客几乎同时叫了一声。
    那叫声竟似骇极而出的绝望之声!
    其中一个的身体略顿了一顿,夭矫如龙,一折之下,急向外扑出,捷若飞鸟。
    他一向外扑出,如飞鸟一飞而没,没入远处山间林中。
    他竟然连回看一下同伴也没有,自顾逃窜而去。
    这时,另一个蒙面刺客的身子在空中跳了一跳,坠向地面。
    这蒙面刺客落地时仰面向天,喉间发出咕咕的出血声:
    他的喉管已被一轮日轮刀割断,正汨汨向外冒血!
    这蒙面刺客喉间只有出的气,再无进的气,显然已活不成了!
    地上,另有几滴血飞洒而去——
    那是另一个蒙面刺客中了小杨的“晶芒”后受伤留下的。
    这逃走的刺客见机不妙,当下立断,抛下同伴急逃而行,可谓反应极速。
    这人若是再慢上一拍,恐怕也像他的同伴一样,留在现场,再也无法脱身了。
    [四]
    “西山晴雪”。
    一个风度度翩翩的白衣公子挥手与几个文士在“西山晴雪”碑前揖别。
    看着那几个文士的身影消失在山下,白衣公子脸上的笑一敛,身子不由晃了一下。
    他向四周扫了一眼,见没人,匆匆走进“香雾窟”一间房内。
    他进了房,刚把一张俊美的面具取下,一个身影从屋顶天花板的暗格窗里飘了下来:
    “井原西鹤先生,久违了!”
    白衣公子顿时楞住:
    他面立脚点着着一个宽肩、细腰、个子高挑的英俊刀客。
    那刀客剑眉下一双眼冷冷地如一柄剑射在他面上。
    那刀客看着发怔的白衣公子,一哂,道:
    “在下便是你要杀的‘快刀’小杨!”
    “一路上衔苏我先生之命,历尽艰难困苦护送伊小姐与苏我小姐来京的‘快刀’小杨。”
    “是不是我妨碍你们暗杀大明皇帝的计划了?”
    井原西鹤不开口。
    他用行动说话。
    他把手一扬,将一个黑乎乎的圆球向小杨打出。
    将圆球打出,井原西鹤身子一缩,倒弹出门外。
    霹雳子!
    井原西鹤打出的竟是江南以火药制作着称世上的“霹雳堂”雷家制的落地即炸的“霹雳子”!
    “快刀”小杨脸色一变,见霹雳子扔来,人如掠波燕子,撞窗飞了出去。
    他还没落到地上,便听到身后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
    待他落到地上,身子一滚,在一滚间环看四周时,井原西鹤早已“鹤”飞杳杳,不知去向,那间千疮百孔的木房子正在浓烟烈火中,挣扎着站立但还是经不起大火焚烧,正摇摇晃晃地倒塌下去!
    ——好霸道的“霹雳子”!
    好毒辣的井原西鹤!
    [五]
    凤城楼上。
    红烛。香烟。美女。
    一身碧烟轻衣的苏我赤樱在等待归人。
    她在等妹妹妙偷伊豆豆与“快刀”小杨带来井原西鹤的消息。
    ——井原一切还好吗?
    ——他肯牺牲他那固执而狂妄的武士理想么?
    就在苏我赤樱支着玉腮,望着烛火凝思时,外面传来了有礼貌的叩门声。
    苏我赤樱起身开门。
    门开处,一个男人略带矜持地立在门口:
    那人赫然是姚悲。
    ——御封“刀帝”令狐西笑“武圣门”门下两大得意弟子之一的姚悲。
    ——“天外飞月”姚悲。
    姚悲是令狐西笑指派来负责苏我赤樱与伊豆豆她们入住凤城后护卫安全的。平日没与苏我赤樱她少接触。
    但苏我赤樱没想到他会来秉夜来访。
    她不由怔住。
    “樱子小姐。”姚悲声音平静地叫道。
    “你怎知我的闺名?”苏我赤樱不由惊讶。
    姚悲一笑:“我不但知道你叫樱子,还知道你们意欲杀死一个人。”
    他随即低低地报出一个名字,笑道:“你们是不是想杀他?”
    苏我赤樱脸色一凛:“你、你怎知此事?”
    “我不但知道此事,还知道令尊苏我春山先生已被你叔父苏我青原软禁,徽王王直和徐海、麻叶、陈东他们四大首领,可以随时取令尊性命。令尊可说是危在旦夕!如果你不答应你叔父与徽王的要求去刺杀嘉靖皇帝,那么令尊就会丧生在十八武士的乱刀之下!”
    姚悲说到这里,取出一物:“你若不信,这里有青原先生与徽王托我转交给你的信物:令尊大人的护身符!”
    苏我赤樱淡淡看着护着符,问:“你是徽王的人?”
    “不,我是大和民族的武士。我们既在小小的岛国不能立足,而中国的皇帝又那么昏庸,严家父子又那么为非作歹,上下俱已腐败,何不由我们大和武士来夺取大明的江山?”
    “你的声调与观点,像极了一个人!”苏物赤樱定定地看着姚悲发言,忽然插言。
    姚悲望着苏我赤樱,说:“我就是那个人。”
    “你、你是井原君?”苏我赤樱瞪着吃惊的眼睛。
    “你不会相信吧?日本国第一刀客井原西鹤竟然就是大明御封‘刀帝’两大弟子之一的姚悲。”姚悲这样说着,从脸上揭下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露出苏我赤樱所见过的井原西鹤的本来面目。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你与‘无影刀’薛泪比刀,我看你的背影,有些像……”
    苏我赤樱看着“天外飞月”姚悲取下面具后显得苍白无血色的脸,心中暗自吃惊于井原西鹤原先英俊的形象,变得更加俊美了,俊美得显得有些艳异,带着一种阴柔的女性感觉。
    井原西鹤说:“我是姚悲,其实是井原西鹤。你如到西山的‘西山晴雪’一带去,你说不定会遇到另一个井原西鹤。那个西鹤是我师兄北村雄化装的。”
    “樱子小姐,现在令尊大人的性命都握在徽王的手中,我们只等你一句话:你去不去杀大明的皇帝?”
    “不。”苏我赤樱咬着嘴唇,想了一会,摇了摇头,表示反对。
    “不!你竟说不?为一个你不相识的大明皇帝,竟不顾你令尊大人的生死?”
    井原西鹤诧异了。
    苏我赤樱沉默。
    井原西鹤冷笑道:
    “你不杀大明皇帝,你想杀姓严的奸贼,为你死去的母亲、舅舅这一家族的人报仇。但你如不答应杀大明皇帝,我就把你杀姓严的消息报给东厂。你想作为首辅大人与他的如狼似虎的儿子严世蕃,他们会如何对待你?”
    苏我赤樱淡淡道:“他们不会怎样对待我的。如果我说,只要放了我,我一定远走高飞,但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富贵,他们还会杀我吗?”
    井原西鹤轻蔑地看了苏我赤樱一眼:“他们凭什么相信你?”
    苏我赤樱说:“我只要告诉他们,你是日本高手,要杀大明皇帝。这不是给严首辅一个向皇帝献忠,更加巩固其权位的好机会?你要知道,大明锦衣卫指挥使陆炳,就是因为救了一次大明皇帝,才更受重要的。有这样的机会,严嵩一定会抓住的。除非他希望皇帝死。但皇帝死对他没好处。现在嘉靖皇帝这样信任他,使他由一个不过聊备顾问的五品的首辅文臣,成为权倾朝野、实际上的权相,使他备极威风。你说,他会愿意换一个皇帝,让他从头开始来获得新皇帝恩宠吗?谁知新皇帝身边是什么人物,他们容不容得他严某人?从沈炼开始,要扳倒严嵩的人不知有多少人?若不是嘉靖帝,严嵩轻则罢官,重则都可叫脑袋搬几次家了!”
    苏我赤樱说至此,一笑:“你忘掉我们苏我家族都是谋略大师,精于计谋。此事从一开始便算好方方面面的反应了。你若把樱子看成一个什么事都不懂的傻瓜,那井原君,你犯了大错了!”
    苏我赤樱复一笑,眼睛闪着骄傲的光芒:“再说,家父如卧龙,龙岂会给凡人擒住?你以这一护身符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你们弄到了家父的护身符而已。以家父的实力,便徽王也不敢公然对付家父,因为家父手下有无数忠臣义士,猛将死士,都不是寻常高手。每个想要动家父的人,都要考虑这个背景。叔父与家父常常意见相左,以叔父言出必践的性格,谁反对他,早就用刀让谁闭嘴了。但他始终不敢动家父。无他,因为拥戴家父的苏我家族的武士,太强大了!”
    苏我赤樱说到这里,神定气闲地总结道:“赤樱虽是一介弱女子,但也不是给人三言两语便可吓倒诳定的。”
    这次,轮到井原西鹤怔住了。
    井原西鹤与姚悲谁美?
    姚悲面上很少有表情,一张淡金的脸,眉眼平常,只显露出一种武士的轩昂器宇,一种刀客的杀气与斗志,使他显得威严。
    而井原西鹤长眉俊美,脸如白玉,眉眼间带着一种妩然的近似女性之美,但一双眼睛异常执着、狂热,阴柔中含着阴鸷,含了极强的斗志,如一柄拔出的形制奇美而杀气极强的的异常名剑。
    这名剑,因杀气与美,而给人带来的压力,竟让人感到死亡的邪气与诡异的风格!
    与姚悲相比,苏我赤樱感到,井原西鹤还不如姚悲来得可以亲近些,显得可爱些。
    “我给你念两段话……”井原西鹤说。
    苏我赤樱不知井原西鹤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作声地看着井原西鹤。
    井原西鹤在苏我赤樱面前,负手而行,念起来:
    “嘉靖二年五月,日本诸道争贡。……左京兆大夫内艺兴遣僧人宗设,右京兆大夫高贡遣僧人瑞佑及宋素卿来大明进贡。这个宋素卿本为大明国宁波人。投奔我日本而归附日本,此次竟被派为贡使重入大明了。两个京兆大夫的贡使先后至宁波,互相争上风,争得不可开交。都想得到大明朝的器重,先看贡物,能多兑得大明国的货物回国。”
    苏我赤樱说:“这种进贡,按大明国的规定,是‘番货’至市舶司,由负责市舶司的太监看货并宴请贡使,然后再核准许可交易事物与数量。看贡使货物的次序,向来是按来的先后为序的。”
    井原西鹤点点头,又念下去:“当是,本来是右京兆大夫高贡的贡使瑞佑来得晚,但宋素卿这厮比较狡猾,向市舶司太监行贿,叫太监先看他们的货。太监便先看他们的货,在宴会时,还安排瑞佑坐在宗设的上首。宗设不服气,遂与瑞佑发生了冲突。双方进行相互仇杀。”
    苏我赤樱轻轻叹了一口气,道:“我们这个民族太好胜,好斗了。国内自建武年间足利家族起兵以来,形成南北朝对峙局面。各大武士为扩张领地,各自以拥护南朝或北朝的名义率军队加入战争,使战乱延续五十多年。在战争中,各大武士的势力兴衰不已,地位变换莫测。失败的大名手下武士沦为浪人,浪人越来越多,导致盗贼日增。《太平记》中对此记道:‘四十余年间,本朝大乱。乘此动乱,盗贼四起。山贼当路,旅客不敢穿行树林;海盗出没,商船忌遭其手而避之。贪婪无厌之浪汉,结群聚伙,占据沿海岛屿。驿站无驿站之长,关卡哨所形同虚设。’唉,战争,战乱,男人流血,死亡。女人遭殃,受侮辱。在国内斗不算,还斗到国外。我们大和民族的武士,可真了不起!”
    “你!”听着苏我赤樱口中明显的讽刺意味,井原西鹤脸色一变,暴声喝道,目中怒火一盛,就要发作。
    苏我赤樱如静待掀起风暴的大海,脸色平静如故,甚至还嘴角微微上翘如新月尖儿,含着些许笑意。
    井原西鹤望着苏我赤樱,狠狠地咽了一口气,脸色虽然阴了一阴,又调整为平静,只是硬硬地说:
    “作为武士,作为男人,就要为尊严而战!一旦投入战争,就要无所不用其极,只求能战胜敌人!流血,战死,又算得什么?”
    见苏我赤樱脸色不服,启唇欲语,怕让苏我赤樱开口,再引出争执,井原西鹤马上又以平静如老僧念经的声音念下去:
    “瑞佑与宗设相斗。大监又因为宋素卿的原因,暗中助瑞估,为瑞佑提供兵器。然而宗设人多势强,拒杀不已,遂毁喜宾堂,劫东库,逐瑞佑及余姚江。瑞佑逃奔绍兴。宗设追瑞佑到绍兴城下,令绍头官府把瑞佑捆缚送出。绍兴官府不答应。宗设无法达到目的,于是离开绍兴,沿途杀掠至西霍山洋,杀备倭都指挥刘锦,千户张镗;劫持了指挥袁进、百户刘恩,又自育王岭奔至小山浦,杀百户胡源。浙中大震!”
    “凡番货至,就以商家作为东道主。商家都为了奸利每年都要欠他们债:多者万金,少不下数千。贡使们要债要的急,他们就躲起来。后来,贡使们以贵官家为东道主。但贵官家欠债比商家更厉害。番人泊近岛坐等要他们的欠债。好长时间要不到没有钱也没有东西吃,于是就出没在海上成为海盗,就造成灾难,对地方上有所杀伤。贵官家觉得这帮人成为祸患,要想让这帮人赶紧离开,就以危言来说动负责备倭事务的将官。说番人泊近岛,杀人抢掠,而你们不出一兵驱逐他们,备倭本当是这样的吗?负责备倭事务的将官就领军队出战。贵官家获知备倭将官带兵要收拾成为海盗的贡使们的消息,就先暗中泄露出去,用来得到好处。以后货船来,并且重复如此。如此这样的时间一长,倭——那是说我们呢——大恨,说带了国王的物资来交易……不能得到对等的钱与货,拿什么回去交差呢?一定要抢得你们更多的金钱与珍宝货物回去抵销!因此盘踞在海里的岛上不离开了。”
    “这是大明国的人记载的一种关于沿海寇乱的起因。”苏我赤樱道,“这,我早听家父说过。”
    “对。这是大明国称我们近年来倭寇扰华之事的一种起因。你看,如不是大明国的人赖债,大明国的商人与当官的不公正与无赖行径,又怎会造成如此后果?像这样一个卑劣的民族与国家,难道不该灭亡之?”
    井原西鹤说至此,目中光芒若闪电,声音却压得变更低了:
    “我西鹤受令叔父苏我将军所遣,潜来京师,忍辱负重,几经周折,终于如愿以偿,成为大明国御封‘刀帝’令狐西笑的弟子,所为何事?就为了学得‘刀帝’的绝世刀技,有朝一日能战胜之。就为了有朝一日,我们大和武士能在大明的土地上扬眉吐气,随心所欲,建立一个属于我们大和武士的王道乐土之国。而要达到这目的,就非要杀了大明的皇帝不可。大明皇帝一死,以中国人的本性,皇室或者大将、掌握大权的大臣,都会在新的争夺皇位的斗争中,大斗特斗。嘿嘿,趁他们相互大斗、无暇他顾之时,便是我们扩大势力,从沿海向内地征战拓疆,建立我们大和帝国新世界之时!——因此,这大明皇帝非杀不可!”
    井原西鹤说至此,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说:“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已打入了大明国的皇宫,因此,我的最隐秘的身份,是宫中的小太监‘小乐子’。”
    “啊,你、当了太监?”苏我赤樱大吃一惊。
    这个男人啊,想不到会作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
    这个男人啊,父亲还指望他给我带来幸福呢!他还向父亲递过婚聘书仪呢!是什么,使他变化如此之大呢?
    如果,这个男人真的作了这样的事,那么,事情,一切都要变了……我……我的终身将可托付何人呢?
    ……想到不测的前景,看到发生了重大变异的眼前这个自己曾指望能带来幸福的人,一阵阴郁与痛苦,不由使苏我赤樱咬住了嘴唇。
    她不愿在此时失态!
    看着脸色变得苍白、一时显得荏弱的苏我赤樱,井原西鹤伸出手想搀扶苏我赤樱,但被苏我赤樱那因失望而变阴冷的目光止住了。
    苏我赤樱咬着唇,目光变得陌生地看着井原西鹤——
    难怪他身上多了一种怪异陌生的东西,有些像女人,原来如此!
    苏我赤樱看着井原西鹤的目光变得古怪起来。
    井原西鹤看着苏我赤樱一阵发白一阵发红的脸,干咳了一声,不无窘迫地说:“其实,我虽然……没有了,但我还是能给你带来快乐,与幸福的。宫中,有好多公公,他们都没有,但他们也有……妻子,他们也会干……那种事,嘿嘿,你想不到吧?他们用手……嘴……还有……角先生……”井原西鹤说到这里,脸色火红,目光隐隐带些疯意,狂热而淫邪的疯意,呼吸也变急促了,声带发紧。“你不知道……在干……那种事,会有多艳情、刺激?那宫女的呻吟……”
    井原西鹤说到这里,竟情不自禁地身体晃动起来,腰,像思春的女人样扭起,显出一种变态的淫媚狎猥之意。
    “我……不要听!”苏我赤樱气得声音都颤抖了。
    她脸色寒得如霜降月夜,清寒之极!
    井原西鹤看着生气的苏我赤樱,不以为异,目中依旧闪着兴奋之色,自顾说下去:
    “我成了太监,就为了你来,配合你行剌大明皇帝。你知道吗?大明皇帝简直是色中之魔!他令礼部派员在京城、南京、山东、河南等地挑选了民间女子千余人进宫。以后又多次采选宫女,多达数千人。仅四次大选,就选进一千零八十个八岁至十四岁的幼女。选这些女孩入宫,一是用以炼制‘先天元丹’,就是大明皇帝施虐奸淫这些十岁左右处女,来催发其初潮合药。二是拿其中特别漂亮的女孩专供淫乐纵欲。大明皇帝因吃了道士炼的春药,又随道士习那采药的房中术,一夜要淫十女!这些进宫的女子,除极少数有封号,绝大多数既被皇帝淫乐,又被奴役,饱经摧残。大明皇帝在宫变中险些被宁嫔王氏与宫女谋害,就同他这种暴虐而荒淫无节有关。你说,像这样的皇帝是不是该杀?”
    井原西鹤说到这里,舔了一下舌头,目闪兴奋得意之色:“杀了大明皇帝,建我大和王道乐土之国。这建国之功,当首推我井原西鹤!将来,大和国日益强大,一统天下,我,萨摩岛井原家的西鹤,将名扬千古,供养靖国神社,受人千秋万代瞻仰!哈哈,如此,我,伟不伟大?我是不是一个震古铄今的大英雄?与我相比,中国的荆卿刺秦王,还有什么高渐离的,统统的,都不如我丰功伟绩!到时,卑劣的大明人,嘿嘿,就像猪一样地被我们奴役……你说,还有比这更快乐的吗?”
    看井原西鹤一派洋洋得意的嘴脸,苏我赤樱只觉一阵恶心。待井原西鹤话音一落,她马上气愤地反驳:
    “你、你完全是一派胡言!”
    “我、胡言?”井原西鹤想不到自己的雄心壮志英雄壮举,竟会被斥为“胡言”!脸顿气得涨红得像猪肝。
    “你以为你念了一段大明国的人记的文字,就让我相信像王直与叔父等一批海盗倭寇就是无辜了?其实我早就知道寇乱起因了。”
    “你,知道?”井原西鹤不信地看着苏我赤樱。
    苏我赤樱扬起脸来,说:“我通过阅读,明白中国人所说的倭寇之乱,在大元帝国时就有了。我们日本国人自己所记的《太平记》中就记有‘最后,盗贼备置数舟,拥向元朝、高丽之港口,劫掠明州、福州之财宝,焚毁官衙、寺院。元朝、三韩之吏民,为防此寇而内迁,各国濒海之郡县,已荒芜人烟’文字。可见,在你所念的那段大明人记载的这种起因之前,倭寇就已盛行。早在大明宣德年间,倭寇以各大武士为核心,形成许多较大的势力。例如,大内氏统辖志贺、灶户社岛等倭寇,宗像氏统辖内外大岛的倭寇,大友氏统辖丰后沿海的倭寇,志佐、佐志、田平、呼子等松浦诸氏统辖隐歧、平户各地的倭寇等等。其中以大内氏所辖的倭寇集团最多,人数最众,势力也最大。在他支配下的小股倭寇不算,光是打着海贼大将军(又叫八幡大菩萨)旗帜的大股倭寇就有:濑户内海院岛的村上源氏一族、来岛兴岛河野氏一族、艺州能见岛的乃美式部大辅、备前儿岛的四宫隐歧、赞州盐饱岛的宫本佐渡和吉田妹尾、直岛的高原左卫门、周防大岛的源艺秀、备后的藤原忠义、伊予镰田的源贞义、丰前农岛的野井邦吉等十大集团,而这些倭寇的活动又都受大内氏的约束。难道,把这些倭寇的起源,也归为中国人的不是?”
    “再说,即如你所言,你说中国人赖账、不公正,中国人卑劣。但你引以为荣的我们大和民族武士又何尝伟大了?所到劫掠之地,烧、杀、抢,奸淫妓女,屠戳老弱妇孺,连不满周岁的婴儿也以乱刀戳死,简直野蛮之极,毫无人性,连禽兽也不好!”
    “卑劣的,赖账、不公正的无赖的只是大明朝的官吏奸商,广大大明百姓又何尝有上述劣行?我们父女生活在大明已若干年了,觉得大明国民为人仁善,文明淳朴,如春风化雨,阳光暖人。赤樱虽是一女子,亦曾读圣贤之书,是非曲直尚辨得清。赤樱既会辨别晨非,自当行身所当行,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成仁成义,在所不辞。”
    苏我赤樱说至此,雪颊涌起红晕,明眸皓齿,益增娇美。在红烛照耀下,大义凛然,使她在艳美下增了一份风骨,美丽不可方物!
    望着苏我赤樱,井原西鹤心中忽涌出一种冲动,男人的冲动。
    井原西鹤上前欲搂苏我赤樱:“樱子,别再固执了。请答应我。我们杀了大明皇帝,远走高飞……”
    “拿开你的尊手!”苏我赤樱冷冷地、憎厌地看着井原西鹤,“我讨厌你这不男不女的狂徒!”
    望着苏我赤樱的鄙夷的目光,井原西鹤的脸上如被烙铁烙似地痉挛了一下,英俊的脸忽然扭曲了,目光射出凶光来。
    他一把揪住苏我赤樱的头发,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八格!你这蠢女人。”
    “如不答应杀中国皇帝,我先杀了你!”
    井原西鹤抽了苏我赤樱一个耳光,要抽第二个时,刀光一闪,苏我赤樱手里多了一柄匕首,一匕首划向井原西鹤脉门。
    井原西鹤手一缩,退后一步,盯着持匕首的苏我赤樱:“你,有兵器?”
    苏我赤樱傲然一笑:“与虎狼周旋,无刀,何以自卫?欲杀严贼,无刀,何以杀之?”
    “我不但有刀,还稍懂点武功。井原西鹤,你只能杀我,休想辱我!”
    “你……!”
    井原西鹤手一伸一振,腰间的刀倏地一跳,跃入他的手。
    一刀在手,井原西鹤神情一变,刀映得他须眉皆碧!
    “我要……”井原这样低声吼道。
    他的声音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他双手把刀举起,两眼发直地看着苏我赤樱高挺的胸口,碧色和衣内露出雪白的玉胸,一条浅浅的乳沟略露柔美春色,撩人绮思。
    井原西鹤只觉得有种似肉欲但比肉欲更强烈的暴虐的毁灭欲在他心房内猛地爆炸开,他只想杀死对面这美艳的女人,杀死,并蹂躏她!
    想到蹂躏如此美艳女人的邪恶的快乐,他的眼睛顿充血,红得像吃了无数人尸体的食人魔。
    他握刀的双手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起来。
    他握着刀,欲向着对面的美女——
    斫下!
    这时,忽然有种冰彻的寒意与压力,从井原西鹤后面传来。
    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
    “姚悲,你胆敢对苏我小姐无礼?”
    与此同时,井原西鹤感到,有一件兵器正冷森森地指向自己的背后“命门”大穴!
    “快刀”小杨到了。
    [六]
    “天外飞月”姚悲。
    “快刀”小杨。
    两人走出了凤城,走上了这荒郊野外,冷月之下。
    “我不管你是井原西鹤,还是姚悲,我只把你看作是一个刀术高手。”
    “快刀”小杨望着依旧带上面具的井原西鹤。
    “我想还是把你当作带着面具的那个姚悲为好。因为姚悲还是一个人,而井原西鹤只不过是一个欺负女人的混蛋!”
    “我们的目标是杀严贼。你想杀皇帝,我们各有各的秘密、目标,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悉听尊便!”
    “我是姚悲。”井原西鹤说。
    “好。你既然是御封‘刀帝’令狐西笑两大弟子之一的‘天外飞月’姚悲,我便以‘快刀’小杨的身份与你约定一战!”
    “这一战若是你败,给我退回你的日本国去。若是在下败,在下再不使刀,并从此不过问江湖之事!”
    小杨说到这儿,淡淡地一笑:
    “其实,我不会败的,对于一个刀术高手来讲,在对决中,败者只有一死!刀若流星,招赛闪电,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拿捏得好,只是点到为止!”
    “因此,败,就是死。”
    “好。我答应!”姚悲神情肃然,“我虽是日本武士,但我敬佩你是个真正的刀客!”
    “我也将以死力战!”
    “你与‘无影刀’薛泪一战,曾被断肠。此时胜你,胜之不武。”小杨说,“九月,日子由你择,等你刀伤愈后,我们决战!”
    [七]
    白云观。
    乌衣道人与一个戴斗笠的人相见。
    “‘快刀’小杨与‘天外飞月’姚悲将在下月决战。”
    “‘天外飞月’姚悲的神秘身份已查明,他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西鹤。”
    “井原西鹤投在‘刀帝’令狐西笑门下,是了学‘刀帝’天下第一的刀术,以期一旦技成,横行天下。”
    “现在姚悲的刀法到哪一种境地?”
    “据‘刀帝’令狐西笑说,姚悲不应败在薛泪的‘断肠’刀下,他的刀法已堪与令狐西笑自己并辔齐进了!”
    “那么,如此说来,‘快刀’小杨将非姚悲之敌?”
    “以小杨的刀法,在六十招内必伤,九十招内必败,一百二十招内必死!”
    [八]
    这是一个停在小胡同里的馄饨摊。
    一对老夫妇在做馄饨生意,男的脸皮红润,在捅炉子,冲开水,捞馄饨,并笑着把一碗碗馄钝给客人。女的则麻利地擀皮子,做馄饨,然后往一只只碗里撂盐、葱花、猪油,下馄饨。
    老夫妇头上都已见了白发。
    但即使白发萧疏,还出来劳作,因为在他们看来,一日不出来,这一日是闲过了,一日闲过,有愧一日的衣食。
    伊豆豆与“快刀”小杨坐在馄饨摊上等着吃馄饨。
    两人刚逛完隆福寺的庙会。伊豆豆还买了一把“金象张”的梳头篦子,一双竹皮编的青色蚱蜢。
    这时,一个瘦削的乞丐从两人身边经过。
    这乞丐经过伊豆豆身旁时,忽手一闪,抢过了伊豆豆手里一只竹皮蚱蜢,拔腿就走。
    “我的蚱蜢!”
    伊豆豆叫了一声,“快刀”小杨在她叫喊声中已身形飘起,越过数人,向那抢蚱蜢的乞丐追去。
    那乞丐竟身法甚为灵活,在人丛中三闪两闪,闪进了一条旁通的胡同。
    小杨正犹豫是否追去,伊豆豆的身影已一闪而过,向前掠去:“死丐儿,看你拿了我的蚱蜢,往哪儿逃?”
    小杨见状,摇了下头,随即提气跟上。
    小杨赶上伊豆豆,见伊豆豆正站在一座黑漆大门、门旁蹲着一对威武的石狮子的豪门宅第门前,回头瞅自己。
    “乞丐呢?”小杨看着两手空空的伊豆豆,问。
    “进去了。”
    “你是说乞丐他竟进了这座宅院?”
    “不进这座宅院,我还守在这里干什么?”
    “这乞丐有些毛病。”小杨看着深深的宅第,沉吟道。
    “什么东西不好偷、不好抢?偏抢我的蚱蜢,既不能当吃,又不能当穿,值也只值几文钱。这人不是有毛病,才怪呢!”伊豆豆道。
    “不,我是说他不向其他地方逃。逃到这座宅院里,这事才怪。”小杨道。
    “是呀,我也觉得怪。看他走进宅院大门的样子,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一个人如有这么气派的宅第,还去当什么乞丐,定是毛病不轻。”
    “京师是卧龙藏虎之地,风尘异人,到处都有。”“快刀”小杨望向伊豆豆,“我们回去吧,犯不着为了几文钱的一只竹蚱蜢,费那么大的神。要不,我再给你买一只?”
    “不,我就要被他抢去的那一只。”伊豆豆不依,“这是我看了六七个卖竹蚱蜢的草把儿,才挑出的一对蚱蜢,是所有竹蚱蜢中最漂亮的。那卖竹蚱蜢的大爷说,这是一对儿,不能拆开的。再说,我还许了……”
    伊豆豆说到这里,忽白了小杨一眼,恼道:“你到底是进去还是不进去?”
    见小杨不吱声,一跺足道:“好,你怕事!你怕死。我自己进去……”
    伊豆豆说完,便向大门闯进去。
    “快刀”小杨这时心里不知怎地,忽一激灵。
    “有险!”这一警兆像一道闪电闪过小杨心中。
    小杨拔刀在手,一扑而出,抢在伊豆豆前,扑进了大门。
    “刷”地一道刀光飞起。
    刀如闪电。
    小杨身子飞起,避开这一击。
    “刷”、“刷”、“刷”!
    听不见兵刃所劈出的巨大的风声,只看到一道又一道刀光像闪电亮起,向小杨袭来。
    这凌厉的刀势、奇幻的刀法,竟不像是人使出的。
    而是天!
    而是地!
    而是天上地下的神祗!
    这刀法,这刀势,即使勇于拼命、以出刀快捷着称的“快刀”小杨也只有闪避的份!
    闪,闪,闪!
    避,避,避!
    退!退!退!
    小杨第一次发现自己这样笨拙、迟钝。
    他竟连一刀也递不出去!
    他竟连一刀也无法招架!
    就在这时,那闪电般耀目的刀光忽暗了一下!
    那只不过是一刹那的百分之一间隙。
    要一百个这么长的时间,才能完成一次眨眼。
    这短暂的一瞬之百分之一的刀光一暗复亮时间内,小杨已刺出了他的“快刀十七刺”!
    ——他刺出了十七刀!
    凭这十七刺,他曾赢了“武状元”黄殿英与其子“无敌神枪”黄金虎、“大锤问天”黄金狮!
    胜了两广豪杰“拳棒无二”蔡二、“铁头蛇”林五、“天南一剑”耿精白!
    杀了“梦游神盗”云千幻、“鸡鸣一声断肠客”陆不二。
    他自信这十七刺刀,便连风也中刀!
    但小杨的十上刺刀刺到的都是空!
    ——他竟没利到对手一片衣角!
    在第十八刀上,他的刀碰上了对方的刀,发出了“当”的一声其音悠长、其声清朗的刀兵相击之声!
    听到刀兵相击之声,小杨不由精神一振,正想反击,忽心中一寒,不动——
    敌人的刀已贴上了自己的脖子。
    小杨一叹,垂下了握刀的手。
    他闭上目,受死。
    “为什么不看看我是谁?”
    敌人忽收刀,一退五尺,退上两级石阶,站在廊下问。
    “‘快刀’小杨难道窝囊到连死了也不敢看一下敌人是谁么?”
    小杨睁眼。
    他看到敌人是谁的表情,比看到一个少女长胡子还惊奇——
    刚才出刀,以一刀胜他的,竟是在胡同口摆馄饨摊的老人。
    那个驼着背、白发萧疏、耳也有些背的红面老人。
    老人手中的刀,竟是那把用来切馄饨皮子、葱丝、生姜丁、榨菜丝的一尺一寸长的切刀!
    说出去谁信:
    名满天下的“快刀”小杨,会败在一个默默无闻的摆馄饨摊的老人手里!
    “我使的刀法就是姚悲的刀法。”
    “但姚悲的刀法将变得更奇幻、更毒辣、更凶狠、更无情!”
    击败小杨的是韦不凡。
    “我击败你,是为了让你知道,以你砚有的刀法,绝不是姚悲的对手!”
    小杨神色漠然、木然。
    他不是第一次尝到败的滋味,但第一次败得这样惨、这样彻底!
    他就像一个输光了本钱、空着双手被轰出赌场的赌徒,觉得刚才那一切如做了一场恶梦。
    他就像一个深深地默爱了对方十几年的痴情者,陡闻对方嫁了人,一种抽去心中一切支柱、一座华美的理想大厦轰然倒坍、委地、土崩瓦解,成为一地废墟的悲哀、空虚与痛苦,像愁雾一样弥漫满他的心灵。
    ——他欲哭无泪。
    “你要想打败姚悲,必须去做三件事。”
    “哪三件事?”
    “第一件事出关。”
    “出关?”
    “对。出关。出关到关外去找司马金兽。”
    “‘情圣剑帝’十个儿子中的‘兽王’司马金兽?”
    “司马金兽,武林中好像只有一个。”
    “‘暗器王’司马金指有与唐门第一高手斗成平局的暗器,‘马王’司马金睛拥有天下无双的烈马、快马、名马,拥有天下最大的马场。‘兽王’司马金兽大概是天下收罗野兽最多的人了。”
    “你说得不错、他那里不但豢养狮、虎、豹、豺、狼,连暹罗的野象、天方国的麒麟、木骨都束的天马、神鹿与传说中的四不象也有。而最凶猛的,恐数专食人自脑筋的铁头山魈了!”
    “铁头山魈是猩猩猿猴类中的奇兽,来去如风,双目赤红如火,双爪如钩,如剑,长臂如棍,如棒。攀援高山巉岩如飞,穿梭林间若隼,撕裂虎狮、豺豹等野兽与人脑,食取其髓。”
    “你去司马金兽那里,便是去手搏各种野兽,包括铁头山魈。”
    “手搏?”
    “手搏,不许用任何兵器、暗器,也不许用武功。”
    “不许用武功?”
    “对,你不能用武功,只能以人的本能、气力、智慧来与野兽搏斗。”
    “你与野兽搏斗,你首先自已也是野兽。”
    “而野兽是不懂武功的。”
    “不许你用武功,是怕你被武劝所误。野兽是不等你运好内功,使出什么拳什么掌的。”
    “而且这也不公平,对野兽不公平。”
    “你去司马金兽那边,十八天内,斗遍他那边的野兽,回来我再告诉你做第二件事。”
    “你如做不到第一件事,第二件事也不必说了。”
    “好。我明天就出关。”
    “不,你今天!”
    韦不凡双目炯炯,看着小杨道:
    “姚悲的刀伤并不重。他刀伤后随时都会定日与你决斗,你必须朝夕必争!”
    十八天后,小杨站在了韦不凡面前。
    小杨像换了一个人。
    他目光像狮子,走路像老虎,身上多了许多野兽的爪痕,更多的是一种野兽噬血食肉之气。
    这一种野兽的气质使得小杨变得令人凛然生出危懔、惧怖之感,如面对天上震怖的闪电,山上猛扑下来的饿虎、沙漠中的野狼、黑森林中的山魈。
    他身上弥漫着一种精悍、凶猛的杀气,就像杀人已杀红眼的杀人狂魔。
    他看韦不凡的目光也变得光芒四射,如林中一觉醒来,对着旭日东升长长地伸一个懒腰站起,昂头四顾的老虎。
    ——而在他自己看来,他是以最温顺、恭敬的目光看着韦不凡这武林最具睿智的宗师的。
    能得师如韦不凡,实是他的幸运。
    此时的小杨像一柄刀,没有鞘的、寒光袭人、光芒四射、锋刃犀利的刀!
    “你现在出去,可以成为天下第一的杀手!”
    “尽管你当过刑部红旗杀手,杀过不少极难杀的凶神恶煞,但只有到了现在,你才是天下第一的杀手!”
    这是韦不凡告诉小杨的话。
    小杨点点头。
    他相信。
    他相信他如再去杀人,一定是天下第一杀手。
    “但这不是你我的目标。我并不想培养一个无情的杀手,你也不想仅成为一名靠杀人赚银子的杀手。——你当初答应当红旗杀手,只因为你恨这些人渣,觉得只有亲手杀之才能消你心头那股不平之气。”
    “是。我是的。”
    “我不想当杀手。但心中有小不平,可以酒浇之;心中有大不平,只有以刀剑削之了!”
    “我杀人是为了平愤。”
    “民愤与我心中的道义之愤!”
    “我恨不能杀尽天下贪官污吏、土豪劣绅、恶霸暴徒!”
    “但我不想只当一个杀手,哪怕这杀手已是天下第一!”
    “好,既然你有如此大志,那就做第二件事吧!”
    韦不凡听了小杨之言,顿目中神采飞动,意气洋洋。若名师得知自己的得意门生已初闱过关!若名铸剑师已完成铸剑的第一道工序,而第一道工序又正符合预想的效果。
    “你最怕什么?”
    韦不凡问小杨。
    “我——好像没什么怕的。不怕官,不怕死,不怕鬼。”
    “我说的是另一种怕。譬如有人怕癞蛤蟆,有人怕蛇,有人怕狗,有人怕痒,也有人怕看死人,还有人怕看女人。”
    “怕看女人?”
    “对,怕看女人。这种人分为两种:一种人怕看到美女,美女越美,越美得艳光四射、不可方物,他越怕。他怕的症状是不敢抬头看美女,即使看也只敢偷看——像小偷偷看审讯官,即只从侧面、背后看;或者像相亲的憨实伙子与害羞的姑娘,只敢看自己的脚尖,偶尔才飞快地偷看对方一眼。要他或她正面看、抬起头看,那一副魂飞魄散的样子与死不肯抬头、回头、满脸通红窘得无地自容的窘态,堪为一绝!”
    “另外,怕看美女的人的症状还有特别局促不安,如坐针毡,如有芒刺在背。他会变得特别不自在,一双手不知放什么地方好。口齿伶俐的,竟会变得口齿结巴,才思敏捷的竟变得木头木脑,胆气豪壮如虎的,忽变得神丧气沮,羞怯如乡下新妇。一些平时处理事情很有条理的人,忽会做一些莫明其妙的事,荒唐之极!刑部有一个推刑官姓邢,怕见到美女,一次见到名妓红牡丹,他把一双手放在桌上也不是,放在膝盖上也不是,垂下来还不是,最后你说他把手放在哪里?”
    “放在哪里?”
    “放在头上。”韦不凡说,“这位邢推官,把手抱在头上!”
    “哈哈,放在头上!竟有如此妙人。”小杨大笑。
    “另一种人是怕看裸女。少林的剑术大师德喜上人之所以会死在‘色魔’欧阳潜夫的‘肉屏风阵’里,就是因为欧阳潜夫以三十六个裸女围成了肉屏风,在肉屏风里与德喜上人比划。德喜上人面对肉屏风阵,只感到头晕目眩、上打饱嗝下放屁,呕吐、恶心,神志恍愧,头痛欲裂。结果,才比一剑,便被武林公认剑术远远差于他的欧阳潜夫所杀!
    “这一种来自生理心理上的憎厌、害怕、维恐失态的失常心理,便是怕。”
    “如此说来,我也有怕。”小杨道。
    “我有些怕蛇,见到蛇我的性子就变得躁,出刀,出手就快。”
    “但我最怕的不是蛇,而是虫。”
    “虫?”
    “对,就是那类小爬虫。从蛆虫到毛毛虫,所有爬的虫,都有点怕。”
    “好,我知道你第二件事该做什么?”韦不凡道。
    “你该去刑部大牢。”
    “去刑部大牢?”
    “对。那里有一处专门审讯罪犯的地方,除了刑堂外,还有专门对付也像你这样怕虫罪犯的‘虫虿之刑’刑室。——其实那不是一间房室,而是一个地下的坑穴,俗称‘蛇坑虫穴’,里面都是各种各样的虫和蛇。”
    “你如想成为无敌的刀客,明天带上我给你的印信文书到刑部报到吧!他们会给你提供防蛇虫咬的药油的。”
    “你去那里,吃、拉、睡都在‘蛇坑虫穴’里,以七天为限。七天之内你如不能练到任由各种蛇虫爬在你身上手上甚至脸上都无动于衷,你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你还是带上你洗干净的脖子去让姚悲去砍,或者逃到天涯海角一个不知名的地方隐姓埋名过一生。或者改名换姓去当杀手王。”
    “我,一定回来。”
    七天后,小杨回来了。
    小杨瘦得形销骨立。
    “很好!很好!很好!”
    韦不凡看着已香汤沐浴过的小杨。
    “你在‘蛇坑虫穴’的每天表现,我已尽知!难得你过了这一关!”
    “现在,如姚悲约你在‘蛇坑虫穴’中决斗,会不会影响你的出刀、呼吸、步法,分散你的精神、斗志、注意力?”
    “不会了。”
    “那么我们可以去做第三件事了。”
    “第三件事是什么?”
    “见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
    第十六章白玉姬
    [一]
    “君有白玉美人……”
    风流盗帅楚留曾这样留香寄柬。
    他为了得以一睹白玉雕的美人,便明知金公子布下了天罗地网,也还是翩然而至。
    香帅千古只有一个。
    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如果有白玉美人,精美绝伦,眉眼宛然,栩栩如生,更兼神韵流动,眉目传情,令人一见之下,心怦然而动,久视之下,心迷神醉,可以消俗念,涤凡心,意会啐啄,妙接今古。——你想不想置之案头,朝夕相伴,春夜倦读之时,清昼苦吟之余,相对一笑,接目对语?
    生香活色。
    无生命的玉,即使雕成美人,又何如生活中一个普通的采茶村姑、溪边浣女之美?花美纵国色天香如牡丹,凄美艳丽如虞美人,花不解语又奈何?如花似玉,只不过形容美人的纯净洁白,形容美人的娇艳明丽,论美,还是美人本人。所以李太白形容杨玉环的美,才写“云想衣裳花想容”。
    美人的美,是连云霓也想做她的衣裳,花也想成为她的容貌的。前人解“想”为通借“像”字,谬矣!谬矣!终还是未脱腐儒俗思,岂仅唐突佳人,亦作践太白!
    旷代的名侠,绝世的美人,高蹈的诗人,超群的才子,其飘逸之思、出尘之美、纵横四海之雄心、包孕天地之豪情,本就不是目只见名利二字之市侩伧父所可了解的。
    什么是第一美人?
    就是你除了自己的情人之外排号第一,而这排号第一又是大家都公认的美人。譬如阿娟是村里小伙子私下里公认的除了情人之外最美的姑娘——甚至比情人还美——那么阿娟就是村里的第一美人。
    美人是不必选而自然诞生的。绝代风华,风情万钟。一笑灿然似春花,明眸交剪若秋水。遗世而独立,一笑而倾城。
    在武林中,也有一个第一美人。
    每一代有每一代的英雄。每一代有每一代的美人。
    在刀帝令狐西笑、刀帝谷主方生死那一时代里,武林第一美人就是白玉姬。
    白玉姬——
    生香活色,解语花的白玉美人。
    [二]
    “你觉得如何?”
    “什么如何?”
    “白玉姬。”
    “美得清逸脱尘,真如白玉美人,射姑仙子。”
    “还有呢?”
    “武学见解尤卓识,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尤其轻功,恐不在天下十人之下。”
    “还有呢?”
    “有一点寂寞,有一份幽怨。”
    “哦?”
    “有一点‘梅开雪谷,空谷无声,遥对寒月’的寂寞,有一分‘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的幽怨。”
    “你也知道白玉姬与令狐西笑、方生死三人间的故事?”
    “我不知。我只是看出白玉姬有一点……”
    “这样看来,你不但可以当天下第一的杀手,还可以当天下第一的细作。”
    “我现在只想想通白玉姬背诵的《刀气合一诀》,成为天下第一流的刀客。”
    上述对话,是小杨与韦不凡在从龙城出来的路上说的。
    他们刚见过武林第一美人白玉姬。
    “她真美……”两人在共同沉默着走了一长段路后,几乎同时这样发出赞叹。
    [三]
    一辆绿呢四人小轿进了龙城。
    一个垂着面纱的黑底绣着金线花袍的美人由两个妙龄宫装少女侍扶下,来到了刀帝令狐西关的正堂厅前。
    令狐西笑一身四品朝服,恭候厅前:
    “实授御前四品带刀护卫、领兵部全国兵马大元帅麾下刀术总教习缺,武圣门门主令狐西笑,恭候公主大驾。”
    黑袍公主道:“令狐大人是圣上御封的‘刀帝’,不必多礼,请进厅叙话。”
    “多谢公主。”
    “公主请。”
    正堂大厅。
    大厅正中供武圣关帝君像,却是关壮缪夜读春秋图。两旁悬一长联:
    怀蛟入梦卧虎锄强溯显赫簪缨今日相联一气,
    腰龟称荣盘龙受宠缅辉煌勋业烝尝允答千秋。
    分宾主坐下,丫环献茗。
    令狐西笑恭谨地问:
    “不知公主驾临寒舍,有何见谕?”
    黑袍美人闻言,沉默片刻,忽然大笑。
    黑袍美人笑得笑声如珠走玉盘。
    黑袍美人笑道:
    “想不到精明能干如令狐,也有受骗的时候!”
    黑袍美人取下垂纱笠帽,顿让人觉得艳光四射。
    黑袍美人一双美眸凝在令狐西笑脸上:
    “现如今,令狐先生可知妾是何人么?”
    在黑袍美人说话同时,有一股幽香顿弥漫在厅堂里。
    “幽香教主?”
    “你是萨红袖?‘鬼后’萨红袖?”
    令狐西笑一脸惊讶。
    “想不到刀帝也知贱妾之名。”
    萨红袖一笑道。
    “还请刀帝猜上一猜,妾身来意。”
    “这个……”令狐西空望着言笑晏晏的萨红袖,不由拈髯不语,沉吟起来。
    [四]
    白玉姬刚踏进她的“碧涵院”院门,一缕幽香飘来。一个黑袍美人从天而降,挡住了她的去路:
    “令狐夫人怎么回去了?”
    白玉姬道:“我自回我的‘碧涵院’,又与萨教主何干?”
    萨红油一笑道:“原来我与刀帝说的,你都听到了?”
    白玉姬道:“外子命梅香来报,说是最受今上宠爱的百花公主光临龙城。我自然得出陪,但临到厅堂,听到是萨教主来了,我便不便出面了。”
    “今天是九月初五。四天后,刀帝令狐西笑将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决战。不知昔日名满武林的‘剑铃飘香’白女侠有何感想?”
    萨红袖顿了一下,又道:
    “我与其说来通报方谷主的武学进境,关心令狐先生破解方谷主的刀法已到第几个变化?倒不如说是主要拜访白女侠的。”
    白玉姬说:“我只下过是一个孝女,可不是什么侠女!”
    萨红袖道:
    “你到现在还不满令尊白大人为你择配婚嫁一事?令狐不是对你很体贴?”
    白玉姬淡淡道:
    “我又有什么不满的?夫家是大将军府第,与家父的户部侍郎的身份正好门当户对。夫君得邀上宠,受封‘刀帝’,三军司命之人,十之一二出诸丈夫门下。故旧门生遍布天下,到哪里都受人尊敬,可谓作威作福。”
    “我只是说自己不配作侠女。合不该那时少年多事,游历江湖……”
    “看来你是没忘怀阿方。”萨红袖注视着白玉姬的眼睛。
    “我以为你与他能成为……”白玉姬目光迎向萨红袖。
    萨红袖目光里逼人的光彩顿暗淡下去,脸上飘过一片阴云。
    萨红袖幽幽地道:“你还不了解阿方的为人?”
    “让我们进去叙话,好吗?”萨红袖要求。
    “请。”白玉姬作了个请的手势。
    萨红袖微微一笑,入内。
    萨红袖打量着白玉姬。
    白玉姬似乎二十多年来一直没多大变化,永远都是明明亮亮地美着,丽着,清逸着。
    雪腮。绿鬓。
    明眸。皓齿。
    依旧美目盼兮,巧笑倩兮,宜喜宜嗔。
    多了的是若有若无的一丝忧悒,使她平添一份成熟的风韵。
    “你这样看我,拙夫要吃醋了。”
    白玉姬莞尔一笑道。
    “给我镜子好吗?”萨红袖道。
    “镜子?”白玉姬疑惑地问。
    “看到你风采如昔,我想看看自己有多老?”
    “以萨教主的才智,活得风风光光,滋滋润润,正春风得意,花开盛日,怎会老呢?”
    白玉姬言语中不无讽嘲之意。
    “又是‘鬼后’,又是‘幽香教主’,一个女人如此宠莱加身,不知羡煞多少人了!”
    “叫我红袖好吗?”
    萨红袖的嗓子顿似沙哑了些,脸上堆着愁云。
    似乎一个人一下子揭去了她一张人皮面具。
    “其实我并不快乐。”
    她道。
    她目中似有泪意。
    白玉姬顿也沉默起来。
    “你知道吗?我等阿方等了十年,但他心中只有你,没把我萨红袖看上一眼。”
    “一个女人,爱人如此,其心如何?”
    “我后来嫁给‘鬼帝’。但‘鬼帝’争霸武林旋即失败,他中了毒,风瘫,半身不遂。幽冥教教务,全赖我支撑……我觉得幽冥教已到穷途末日,回天无力便又另创‘幽香教’,教中接纳的都是孤无倚靠的女孩,我吧她们养大,教以武功——一个女人,靠创业来打发青春的寂寞,这子夜梦回的孤独与痛苦,谁能知我……”
    “我不讳言我喜欢阿方,直到现在。但我知道我配不上他,没有任何人能配得上他。只有你,玉姬,只有你!我好嫉妒你,又好羡慕你……”
    “我……”白玉姬欲语还休,站起来走到窗口,望着窗外的一株美人蕉。
    美人蕉开得像一声饱满的、火红的青春的叹息。
    美丽的叹息。
    “这次,我来,是为了阿方来求你的。”背后传来萨红袖低低的声音。
    “不管阿方对我如何,我还不想他就这样死。”
    “他会死?”白玉姬陡地回过身来,看着萨红袖。
    “他当然会死。不但他,你丈夫令狐也一样。”
    “为了决斗?为了两人那一刀里的十九种变化?”
    “是的。为了那一刀里的十九种变化。”
    “现在距决斗只有四天了,令狐已把阿方那一刀的十九个变化破解了十四个。阿方把令狐那一刀的十九个变化破解得只剩三个。但两人刀中的这十九个变化,愈到后面愈难破,怕两人到决斗那天,都无法破解对方的刀招。”
    “都不能破招,便只有以攻代守,那么势必两人都死在对方无法破解的刀招下。”
    “玉姬,你,有破解之法么?”
    “我听西笑说过,他的刀法中有一招‘天绝’,有十九变,为‘武圣门’的十九代掌门一代创一招变化合起来的,到第十五个变化就再没人能破解过,连创招之人也不能够!据说这‘天绝’刀招的名称,便是兵部武学讲经堂召集了天下四十九个刀术门派中成就最高、造诣最深的八十一人,花二十年苦研后,齐齐罢手,而得出的结论。”
    “这八十一人中,除了‘金刀状元’外,还含了对刀术变化研究最有成就的‘千刀万化一笑中’严际中先生、‘刀中人’孟无梦老前辈和‘纸刀大侠’东方风雷。”
    “这么说来,这一切是天意了?”
    萨红袖的脸色顿成了一片灰色。
    “天哪,难道就没人化解得开这一场决斗吗?”
    她这样喃喃道。
    [五]
    北海。
    广寒陵。
    殿后有一座题为“风篁小筑”的轩阁亭楼所在。
    刀帝谷主方生死正在竹影婆婆的潇湘阁内坐关。
    他参解刀帝令狐西笑“天笑刀”“天绝”一刀中十九种变化的第十八变。
    “无影刀”薛泪。
    “大劈山”轩辕昆仑。
    “苦行者”了一。
    鼓刀老人柳铁瓦。
    四人在广寒殿左、右,“风篁小筑”后面左、右两侧,分四角护卫刀帝谷主坐关。
    坐关是一个人聚精会神,集周身的精、气、神、智、意、力,入定之后上天入地,精骛八极,搜穷索微,取精用宏,以无上智慧,究天人之际,以求印证、参悟武学大难题的静修苦参之法。
    此时遭惊扰、意外,最易使人岔气、出偏,走火入魔,轻则残,重则亡。
    因而坐关时通常由武功高深的护法来封关,禁止任何人闯入关内,惊扰坐关者的清修。
    “天笑刀”!
    令狐西笑,我不信破不掉你的第十八变!
    方生死已运起了他最高功力的“刀劫神功”,他化掌为刀,盘坐入定,以无上心智、功力演出鱼龙衍化的各种掌刀变化、身法,来破解那无形中的敌人的刀法之变。
    ——令狐西笑的“天绝”刀法第十八变!
    方生死额上已沁出一滴滴汗珠!
    他似与生死大敌在比试内功,聚集全身的功力与这无形中的“天绝”刀法第十八变抗衡!
    他衣衫鼓胀加帆。
    他头发已披散,无风自动。
    他身旁蒸腾着一缕缕白烟,白雾,白气。
    “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千岩万转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瞑。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云青青兮欲雨,水淡淡兮生烟。列部霹雳,丘峦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开。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唯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别君去兮何时还?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方生死身形忽起,狂舞、高歌,其身形纵横往复,慷慨激烈,而又有一种“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的苦闷、抑郁、悲壮、无奈!
    至“安能推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句,身形一振,直欲冲天飞起,忽身体一震,似中弹飞鹰,敛翼而落!
    方生死顿脸上一片苍白,目光呆滞,空不见物!
    方生死忽大叫一声,仰首喷出一口血来!
    随后他脸红如赤霞,剧咳不上,咳得整个身子都如虾公一样弓起来——
    他吐出一口又一口血!
    他身体摇晃着,摇摇欲坠,忽以一手支撑在墙上!
    “天笑刀”!
    令狐西笑,你好厉害的“天绝”第十八变!
    我不破你,死也不甘!
    ……
    玉姬,玉姬!此时你在哪里?可知我已受了‘刀劫神功’逆行气血之伤,已引发了“刀劫神功”的走火入麾、“魔火炼形”?
    玉姬,我想你……
    ……
    方生死此时目中已呈迷惘、迷离、迷狂之色!
    他伸出双手,向虚空中抓去、抱去!
    他一抓抓在室内一根柱上,柱上顿被抓下一把木屑、碎木丝片,指影宛然!
    他向一根柱抱去。
    柱顿被抱成粉碎……
    他已疯狂,目中注血……
    [六]
    大梦方生死。
    方生死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他已走出了巅枉、迷乱、剧烈的冲突、火焰的灼烤、铁与火的锻炼,进入了水与月光的清净明静、冷丽安宁,进入了狂风暴雨后的霁月光风、风和日丽。
    他宁静如大古之岩,安谧如月光之婴。
    他如是一把宝刀,已经历了最后的锻打与淬火,宝刀已完成。
    他加是一幅书法,已经历了龙蛇狂行、烟云纵横、龙飞凤舞、春蚓秋蛇、金戈铁马、枯藤缠树的营造,笔墨淋漓尽致地挥写出最后一划,并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回锋,题上自己的款识。
    方生死,已从一场大梦中醒来。
    他醒来,周身都睁开了清明的净眼、正眼、法眼、慧眼。
    他的身体内部溢满了夏日的清冰之水,夏日的清沁之雪,夏日子夜后的皎皎月光……
    他心忽一动,意与心通,心与神会,忽豁然开朗,悟通了——
    刀帝令狐西笑的“天笑刀”“天绝”一刀中的第十八个变化及衍生的第十九变!
    “啊!是这样……”
    他这样情不自禁地出了声,边伸出手去,以掌为刀,一刀划了出去——
    他挥洒出这一刀如一条鱼在春波里倏然而游,悠然摆尾,在逆水中划出一道略带弧度的波纹来,一惊而直射出去……
    那一刀之优美、之潇洒,竟不若为人间所有!
    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无起无讫,如水中之花,镜中之月,李长吉石破天惊惹秋雨的诗句,吴道子那一笔吴带飘风的随意一挥……
    ——这一刀,已是禅的境界。
    望着这一刀方生死自己也呆住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划出去,心完全沉浸在、陶醉在这一刀的境界里。
    他的神色安详美妙加水月观音。
    他的神色宝相庄严如菩提下悟道的大觉如来。
    “真美……”
    一声轻轻的赞叹从旁飘起。
    方生死一惊,循声望去——
    一个白玉美人半遮轻衫,正从他怀里睁开眼睛……
    这人竟是——
    白、玉、姬!
    这个人在夜空中狂奔。
    这个人一半在云里,一半在空中。
    街道、屋宇、桥梁、园苑、山坡、湖泊、牌楼、亭台……一切都在他脚下飞快地退后去!
    方生死!白玉姬!
    我要杀死你们!
    这句话在这个人胸中震天动地地呐喊着、回荡着!
    这句话在这个人狂飞的头发、怒飞的眉毛、烈焰般燃烧的眼睛与铁铸的脸膛上写着、刻着、飞动着、燃烧着!
    他胸膛里,血液像火山爆发前奔腾的岩浆!
    他狂奔着像一个人带动着这整个世界的风、火、雷、山!
    他的身体轰地掠上城墙。
    “什么人”“谁?”“干什么的?”
    城头的护卫军士只见一头愤怒的黑乎乎的野兽的影子飞越过去。有十几杆红缨大枪齐向这黑影扎去,却见一道白光从这黑影中闪出。
    黑影白光一闪而过。
    落下的是十几支枪头,被砍断的枪头。
    “是刀帝!”
    城头上,护卫游击廖三呆住,喃喃地道。——他是这城楼负责守卫之职的带兵军官,曾在兵部受过刀术教习项凤城的教授,而“雪花刀”项凤城曾受业在刀帝门下。
    他曾拜见过刀帝,他的师祖。那时的刀帝温文尔雅,美髯轻拂,俨如玉脸的关帝圣君。
    而现在,披头散发狂奔的令狐西笑,两眼冒着金光,狂奔成一头愤怒的野兽!
    “是刀帝!”
    廖三肯定地道。他望着刀帝在这城市的上空像一股狂风卷去,这样呆呆地望着,心里既兴奋,又震惊。
    ——一定发生了大事!
    ——刀帝他老人家怎么啦?
    [七]
    萨红袖迎接着她的盛大的节日。
    她香汤沐浴罢,精心地描眉、上妆、盘髻。随后她拿出了十八套衣裙,站在立地菱花大铜镜前一一试穿过,最后选中了一套最美丽的衣裳。
    于是她身上开满了俏丽的粉牡丹。
    蓝小仙像一只轻巧的蓝蝴蝶飞进来,停在萨红袖身边。
    她看着萨红袖正把盘得很精美的发髻放开。
    萨红袖边发放发髻,边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蓝小仙。
    蓝小仙白俏的脸上,那双极风情、妩媚的眼睛变得水汪汪的多情而朦胧。
    她手里提着一个包袱。
    她的目光闪耀着兴奋。
    “我在广寒殿旁边的水井里投下了‘烈阳散’。并亲眼看到‘苦行者’了一打水进去以供刀帝谷主方生死食用。”
    “他们绝对想不到一个蓝衣的少女在打水时会投下让男人们爆发情欲、若不得阴阳交媾一经动用真力便发作的春药‘烈旧散’。”
    “我看到刀帝谷主方生死一掌刀劈碎密室窗子的狂躁、疯癫,也看到了白玉姬像一朵白云一样飘来,飘入了方生死的‘潇湘阁’。既看到白玉姬抱着方生死从‘潇湘阁’内出来,进入另一间屋子前吩咐刀帝谷弟子的情景,也看到了刀帝令狐西笑跟踪白玉姬而至……”
    “但就在这时,一双手抓在了我肩上。”
    “我回过头,抓住我的是‘苦行者’了一。他瞪着我,说了三个字:‘烈阳散’!”
    “想不到这一声不吭的黑瘦鬼,还是发现了我投春药的秘密!”
    “‘烈阳散’只有对各种药物精研的人,在眼了后才能辨别得出!”萨红袖道。
    “‘苦行者’了一正是对各种毒药迷药都有极有研究的药物大师,他为了打败百毒门,曾身试百毒门五奇毒阵的五大毒物之毒!”
    “了一瞪着我,低吼道:‘肯定是你!谷主和我饮用了这井水煎的茶,谷主坐关竟走火入魔……’他下面的话忽说不下去了……”蓝小仙说至此,脸变得红了。
    “一定是你用嘴唇盖住了他的嘴巴。”萨红袖目光陡射异彩,轻笑着道。
    “我当时也只有采取这办法。被柳铁瓦、薛泪、轩辕昆仑听到了这黑瘦鬼的声音,我这条命就完了!”
    “想不到我这一来,这黑瘦鬼一切都变了。他抱着我就闪进了‘凤篁小筑’后那一片密密的黑黑的竹林里……”
    “我想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带着他的头回来报功。”萨红袖看着蓝小仙解包袱的手,“男人在与女人欲仙欲死的当儿,最易销魂,被女人销魂!这是女人杀人最厉害的一招!”
    ——蓝小仙把包袱打开,里面果然是一颗血淋淋的头颅:
    “苦行者”了一死不瞑目的头颅!
    他没死于毒药,却死在女人之手。
    “你死不瞑目,还想报仇啊?”
    蓝小仙谑笑着,一指点在“苦行者”了一的额头上。
    她这一指点上去,像一个撒娇的女人点着她心爱的情人。
    又像一个春心荡漾的妇人一指戳在她相好的头上。
    但就在这时,蓝小仙忽脸色变了。
    她的脸变得扭曲、僵硬,她的眼珠像羊一样突了出来。
    她无声无息地仆倒下去。
    倒在“苦行者”了一的头颅旁。
    在蓝小仙倒下之前站的地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披发人。披发人对坐在妆台前的萨红袖冷冷道:
    “我以‘度魔神指’点了她死穴!”
    “她把白玉姬引到方生死住的广寒殿。她杀人,她该死。”
    “我是循着这包袱滴的血迹找来这里的。”
    “我的提气飞行术与分辨血昧的能力帮助了我。”
    “现在,是不是该我们算算帐了?”这披发人目光激越、悲愤,如铁剑一样射在萨红袖身上,冷冷一笑道。
    他的长发、丰髯无风自动。
    他的入鬓长眉跃动若出水怒龙。
    这披头散发的人,正是原来最讲究仪容的令狐西笑!
    ——刀帝令狐西笑。
    “看来‘苦行者’了一还是报了仇。”萨红袖淡淡道,“以他的血,报了仇。”
    萨红袖边说,边把她的发髻发开,发直,让一头黑发如瀑布一样披挂下来。
    “你要找我算帐、报仇,都可以。”萨红袖转过头来顺下她长长的、黑黑的睫毛,“只是妾身何罪,还请令狐先生说清楚。也好让贱妾到九泉之下也无怨。”
    “你先找白玉姬谈话,后又支使蓝小仙把白玉姬引到方生死的住所。”
    “这就该死?”
    “这还不该死?”
    “你知道我和白玉姬谈些什么吗?”萨红袖问。
    “你能谈出些什么好话?”令狐西笑冷笑。
    “我告诉她你与方生死决斗的事。并告诉她,你与方生死之战,是同归于尽之战!因为你根本破不了方生死那一刀‘镂尘刀’的第十九个变化,而方生死要被你的‘天绝’之刀也难比登天。”
    “我告诉她,只有她或许能避免她丈夫的必死之局。那就是劝说方生死到时把那一刀的十九个变化减为十四个,这样你便可以破解了。如此就能避免死局,成为双活。”
    “我告诉她,我将派手下人去打听方生死下落,知道后会尽快通知她的。”
    “这便是我跟她谈的话。我想劝一个妻子为救丈夫的命而作一些应做的事,还不至死罪吧?”
    “但你为何要下那‘烈阳散’?”
    “我叫蓝小仙下‘烈阳散’是为了对付方生死他们。‘刀帝谷’为‘快刀’小杨藏宝车,又解了我下在两个上献‘秀女’身上的毒药禁制,处处与我为难。我难道不该叫他们中‘烈阳散’之毒,到时动不了手?”
    萨红袖说至此,冷笑,看着令狐西笑道:
    “我只是叫自玉姬去做她作为一个妻子应做的事,她如做了其他什么事,我可管不着着!”
    “你,都知道了……”令狐西笑的脸铁青着,望着萨红袖。
    他的拳头忽捏紧。
    他周身的骨关节顿发出爆竹炒豆般的声响来。
    他的人顿显得又高大了许多。
    他的人顿变剽悍、精猛、凛烈。
    ——但他的眼睛流露出的是痛苦之色!
    “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萨红袖道。
    “因为你自以为是刀帝,是武圣门门主,是武林的圣人、正神,所以你在与白玉姬结婚了二十多年后,还让白玉姬保持着处子之身。你要让白玉姬自觉自愿地献身给你!当年关云长千里送嫂,始终不乱,丝毫无犯,你却是娶妻二十多年,终不及乱!崇高固然崇高,殊不知这样便断送了你与白玉地间结合为真正夫妻的可能了!”
    “你不了解女人,你简直是猪!”萨红袖骂着令狐西笑。
    令狐西笑脸沉如水,一言不发。
    “没有一个女人会主动投怀送抱的,除非这女人非常爱一个男人。但一个男人只要主动出击,得到那女人一次,便可能得到那女人一辈子。”
    “你如强行要了白玉姬一次后,至少可以使她成为你的妻子。——而我了解白玉姬,她如真的成了你的妻子,会是一个很好的妻子的,尽管她也许还会暗地偶尔想起别人。”
    “夫妻之间是不存在相敬如宾的,正像爱人之间不必说‘谢谢’。如果真的夫妻之间客气得像宾客,那一定是有了问题:要么是双方对对方都没有了爱,要么一方在敷衍、演戏。爱,要爱到吵架才算真爱。”
    “其实,白玉姬本就不爱你,她嫁给你只不过是迫于父命。你能娶得白玉姬,靠的是权势、权威的力量。这本来就是一种权力、权势对人的一种强暴,非礼,是一种强奸人意的流氓行径!而你偏还要装圣人,充大丈夫!也难为你这二十多年来,一直扮演一个踌躇满志的丈夫,竟演得这样看不也破绽!”
    “如我是白玉姬,这样年复一年下来,也不当你是男人了!”
    “我……”听着萨红袖的话,令狐西笑目中的怒火熄灭,一阵沮丧之色伴和着痛苦,浓烈地写在他脸上。
    他垂下了头。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鞭子在抽打,他的脸在抽搐,他的嘴唇在发颤,而他的眼角在痉挛、跳动。
    他甚至整个身子都如狂风中的大树,发抖起来。
    “我知道你的刀法为什么不能精进了。”萨红袖道,“因为你是官场中人,因为你的婚姻。——你在官场中学会的是忍气吞声,一次次的忍耐使你变得萎缩,猥陋,总是屈己从人,服从别人:服从皇帝,服从首辅大人,服从首辅大人的公子严大侍郎,服从兵部的各个上峰……在婚姻上,你也如此,你缺少的是男子汉的敢作敢为!你缺少作为一个男人的自信!”
    “刀如猛虎。刀需要的是勇猛,男人的勇猛!而一个自卑的男人,即使他养气功夫再好、内功再深,所学的刀法再精妙,刀法也难以成为开拓境界的大宗师,发人所未发,达人所未达!”
    “唉!既可惜了白玉姬,又可惜了‘天笑刀’!本来,以你的功力、造诣,是可以把‘天绝’一刀在前人的十九招变化上再创出一招变化的!‘天笑刀’法是可以更有威力的!——可借你不是男人!真正的男人!”
    “你可能从未尝过当一个男人的滋味!”
    “我……”令狐西笑的喉结在艰难地滚动,似咽下了许多难咽的痛苦。
    ——看着令狐西笑这样,萨红袖眼中有了笑意。
    她不再看令狐西笑,细心地焚起了一支鸭头绿的薰香。
    她背对着令狐西笑,淡淡地道: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虽然自命为圣人、正神,但你心中一直有一个邪魔的声音在诱惑你。你心中一直在渴望着那件事……”
    “这就是你没杀方生死白玉姬的原因,这也正是你要狂追蓝小仙并要杀她的原因!因为蓝小仙看到你在偷听、偷窥方生死与白玉姬作爱!而蓝小仙与‘苦行者’了一作爱,又刺激了你的情欲与兽性,你既恨蓝小仙,又嫉妒她。甚至还想占有地——但你不敢!因为你自命正神、圣人,你既不敢在方生死白玉姬面前占有蓝小仙,又不便在我面前对蓝小仙怎么样。因此,因此你只有杀死她!”
    “这也正是你不用你的‘掌刀’而改用你的‘度魔神指’的原因。”
    “因为你心中还怜香惜玉!你哪怕在蓝小仙玉背上点上一指也是好的!——这便是所谓打情骂俏的打!”
    “我是‘鬼后’,我是‘幽香教主’,我是女人,一个坏女人,对于男女之间的情事,我可谓无所不知——你的心思,又怎瞒得过我?”
    一阵淡淡的幽香渐变得浓郁起来。
    室内似变得春暖花开地燠热起来。
    令狐西笑望着美发如瀑布披挂下来的萨红袖的后颈。
    萨红抽颈项如雪,耳朵如玉。
    俏丽的粉牡丹丝袍轻裹着萨红袖婀娜多姿的胴体,变得说不出的风流冶丽、妖饶妩媚。
    “我嫁了‘鬼帝’,他争夺武林盟主败后,中了毒,风瘫了,半身不遂,成了没用的人。我与‘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好上了,可借好景不长,他被砍断了一臂,成了残废,变成了残废还想勾引我的使女……我一直在等,等一个真正的男人。”
    “你如自认为自己还是个男人,对我这样的坏女人又何必像对白玉姬那样客气呢?而你信不信,也只有像我这样的坏女人,才能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好男人!”
    “来吧,显示你男人的雄威吧……”
    “想想这时候,白玉姬与方生死正在干什么……”
    萨红袖从妆台前站起,丝袍忽从雪白的肩上滑落下来,顿呈现出一个全身裸裎的白玉美人!
    令狐西笑的神情又在变了!
    变成了一团火!
    他眼睛红了,眼睛里所看到的一切都变了——
    他仿佛看到了裸体的白玉姬,与方生死相拥在一起昂着螓首娇喘的白玉姬!
    他顿像野兽一样发出一声咆哮,如饿虎扑向小羊,向萨红袖扑去……
    [八]
    臂上,殷红的守官砂在淡淡地隐去……
    白玉姬轻轻地抽回被方生死握着的玉臂,缩进轻衾里。
    白玉姬娇羞成一朵白玉的莲花。
    她轻声道:
    “我忍辱受气二十多年,只为了守这一粒守宫砂能给你一看!让你明白,我白玉姬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是一个孝女,我不想让家父为难,使家里不宁。但我也不是一个弱女,我不是一个任人欺负的……人!”
    “阿方,我真高兴我能救你一命!”
    “为了你,便是叫我死,我也甘心的!何况……”
    “从此之后,我就是你的人了,再不回去了。阿方,你肯收我么?……”
    方生死无言,他只是轻柔地抚摸着白玉姬的一头秀发,把头埋在白玉姬的秀发里,闻着那一缕缕白玉兰般的芬香与白玉姬身上散发出的特殊的处女香。
    他完全沉浸在这幸福的氛围里,似已醉了,痴了!
    忽然,他猛地一拉轻衾,把自己与白玉姬都盖了进去……
    [九]
    九月初九。
    秘魔岩头。
    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方生死决斗!
    谁胜?
    谁败?
    武林中,打赌双方谁胜谁败的赌彩,已下得很高,各种盘口都有。文安城一战中被劈的岩石也已被好事者运来京师,供所有学刀之人都观摩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那两刀的刀痕,研究、揣摩这一刀十九个变化的变与应变,以及未来之战中双方可能的胜负。
    据说,赌两人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达九百七十多人!
    只有一百二十九人赌两人有胜负。
    其中一百零五人赌令狐西笑胜。
    二十四人赌方生死胜。
    赌令狐西笑的人,竟全都是幽冥教弟子。
    难道,刀帝令狐西笑与“鬼后”萨红袖在一起后,真有了刀法出神入化的奇迹?
    未来一战,谁是胜者,谁就是真正的刀帝!
    然而究竟谁是刀帝?
    大家都拭目以待。
    第十七章刀帝之隐
    [一]
    白云观。
    乌衣道人与斗笠人在对话。
    “九月初九是一个大日子。”
    “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在那天将决斗在秘魔岩。‘快刀’小杨也接到了‘天外飞月’姚悲的战书,定于那天决斗于一个秘密所在。”
    “我担心的是‘天杀星’。”
    “‘天杀星’?”
    “‘天杀星’中武功最高的六大殿主与七七四十九个一等一的刺客,俱到了京师。”
    “‘天杀星’前次出现在杭州,本要找法舟和尚与快刀庄主敖断雁麻烦,最后并没动手。”
    “这也许是因为刀帝谷的第七弟子恰是‘天杀星’中的‘摇光殿主’风三先生。”
    “风三先生既是汉阳利客‘九刀佬’,又是‘仁义大刀头’鄂恩,还是‘凤宗’香主,其身份之多,身份之秘,与‘快刀’小杨差不多。此人究是正是邪?”
    “这正是贫道感到难断的十大悬案之一。”
    鸟衣道人叹了一口气道:
    “‘天杀垦’是一个要么不出手,出手必得的杀手组合,这才是它可怕的地方。但最可怕的是它与‘果后’萨红袖的‘幽冥教’十长老同现京师,且有相互勾结、联手作案嫌疑。”
    “不是‘满座衣冠似雪’要来京师么?如得他们之助,即使‘天杀星’他们敢作乱也抑制得住。”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不知是哪股势力要犯上作乱?几时作乱?”
    “这本来是‘捕神’柳虎侯的事。”
    “但‘捕神’柳虎侯忽挂冠而去,不再作官了。我受白云观老观主所托,在这十年要保住皇帝无忧,倒无法松懈!”
    “那么,当今之计,该如何办为好?”
    “别无他法,初九只在后天,我们只有调动人手,静以观变了。”
    [二]
    萨红袖和一个戴着鬼王面具的人相见于荒风上。
    萨红袖道:“九月初九,令狐西笑与方生死决斗秘魔岩。‘天外飞月’姚悲约斗‘快刀’小杨。据我所知,姚悲就是日本第一刀客井原西鹤。”
    戴鬼王面具的人道:“很好。我将在那天发动,刺杀皇帝。”
    萨红袖道:“据说‘满座衣冠似雪’、乌衣道人保护皇帝,你可有把握?”
    戴鬼王面具的人道:“我手里除了‘天杀星’和十长老外,还有‘青龙会’正月堂的四大高手和倭寇苏我青原将军亲率的十大高手。刀帝与刀帝谷主、‘天外飞月’姚悲与‘快刀’小杨,这两对高手决战,可牵制京师武林与河朔道上的绝大部分武林高手。严家又要布下天罗地网对付刺杀他们的那一对姐妹花。各方无暇他顾,只凭‘满座衣冠如雪’与一个乌衣道人,杀皇帝如囊中探物!”
    “据说‘青龙会’正月堂主‘正月十五’节制天下‘青龙’各堂各坛,势力之大,无与匹敌。法王与‘青龙’合作……”
    戴鬼王面具的人发出一声怪笑,那一声笑,让萨红袖忽觉得自己问得多么可笑。
    戴鬼王面具的人笑道:
    “你放心!本座身为幽冥教的护教法王,自有通天手段,莫大神勇!‘青龙会’还不乖乖听我的?”
    他顿了一下,注视萨红袖:
    “倒是刀帝令狐西笑与方生死一战,堪值忧虑。一旦刀帝不是刀帝谷主的对手,给刀帝谷主赶到皇帝出巡之地,对我们不无威胁!”
    萨红袖笑:“这你放心。刀帝绝对不会败给刀帝谷主的。他的‘天绝’一刀,已有了第二十种变化。”
    “第二十种变化?”戴鬼王面目的人声音中露出惊讶之意。
    “正是。令狐西笑的‘天笑刀’法,原先虽使得雷霆万钧,刀如闪电,但还不是刀法的绝致,因为令狐西笑久惯官场,情性中有一种‘忍’字,曲已从人,做事、出刀总留有三分余地。加上他练刀只为了荣华富贵,境界上落了一层,在武林虽已是刀法顶儿拔尖的高手,但还未到独辟蹊径、自创格调的大宗师境界。”
    “这倒是确评。以令狐西笑的刀法,如以政事论之,若是皇帝,也不过是守成之帝,庶近中庸而已,比起雄武大略的开国皇帝,自有云泥之判、天壤之别。如以作诗论之,作诗仅为了获取荣华富贵,高明不过是宫庭诗人一类。等而之下,则是那些昏官庸吏,又岂能和卓尔不群的李太白苏东坡比?”
    “但近来因刀帝谷主方生死夺了他的妻子白玉姬,激发了他豪气恨志,发愤图强,其‘天笑刀’法挟恨愤而出,如虎添翼,神威所至,所向披靡,已成天下无敌的刀法!”
    “何况,我又以《天地阴阳交泰大乐赋》之法,度给他十年真力。‘幽冥转阳真力’如加上‘天魔解体大法’,这十年真力可抵凡人练三十年功力之威。”
    “你想,在两人功力悉敌之下,其中一人忽增添了三十年功力,这结局将如何?”
    “好!”戴鬼王面具的人叫道,“待功成之日,皇帝已死,群雄割据,倭寇扩张,我与你逐鹿问鼎,共享天下!”
    “哈哈,到那时我将当第二个吕后、武则天了!”
    [三]
    这是一座波斯珠宝商的宅第客厅。
    佩着月亮弯刀的波斯武士,戴着大耳环的、赤着脚穿着滚金镶边撒脚裤的明眸皓齿的波斯美女,和胡乐、葡萄酒构成一种奇异的情调。
    主人助木剌在悠扬的音乐声中,向一个身材高大、长相威武的波斯锦袍汉子念一张张纸条。
    这一张张纸条都是装在一只只竹筒子里的。
    “禀伊鄯,这是关于当年失散的玛丽长老的女儿、被立为圣女的耶米娜下落的消息。”
    “念。”
    “耶米娜当年在朵甘都司的答思麻万户府与西宁卫接壤的东科尔寺东三十里处,遭‘沙漠驼龙’手下最精猛的一支马贼袭击,玛丽长老夫妇战死,耶米娜被马贼中一个叫阿荣的男人之妻葛氏收养。两年后葛氏与其丈夫携耶米娜东行,因携带的珠宝招来强盗抢劫,葛氏夫妇一死,一逃走。耶米娜却辗转落入一个叫萨红袖的武林女子之手。萨红袖即中国江湖中最神秘的门派‘幽冥教’‘鬼帝’夫人,人称‘鬼后’。”
    “耶米娜由萨红袖带大,取中国名叫吴婆娑,习有武功。吴婆娑现辗转到了京师,前些日子在‘捕神’柳虎侯府上落脚。现柳虎侯已不知去向,吴婆娑亦同告失踪。与此同时,属下得第三十七号教徒报,‘幽冥教’萨红袖欲对吴婆娑不利,据说为夺回被吴带走的‘幽冥秘籍’。”
    “据见到吴婆娑的大明明尊教中的阿丁长老说,吴婆娑脸容很像玛丽,只是眼睛像玛丽的汉人丈夫‘玉面剑客’宁鸣珂。”
    “转告大明国的明尊教专司讯息的大龙长老,让大明明尊教各处注意密探圣女行踪,一旦发现,飞报总坛。如圣女有难,望能全力加以施援、营救!”
    “是!”
    “念下一个。”
    “这一张又提到圣女消息了。只是报告者不知圣女的身份。你听,曾订亲为王子妃的伊豆豆姑娘已随其姐来京师,与其姐共居西郊凤城。据报,她们可能对中国皇帝或权势最大的朝中大官严予以行刺!然详情不明。与伊姑娘姐妹关系密切的,有一个叫吴婆娑的女子,还有一对男的叫柳虎侯女的不知其名的夫妇,及一个刀术高手,姓杨。”
    “怎么?杀中国最有权势两个大官中的一个?苏我先生不明白他这样做,是让他女儿送死么?”那长相威武的波斯人闻言顿从座位站起。
    “这事,我不能不管。”他大声道。
    “伊鄯,下面是最重要的,关于王子的消息。”
    “给我看。”伊鄯要过纸条。
    上面写道:
    “经属下问明胡大侠,他所救的有两个男婴,年岁相仿,救后托乌衣道人抚养长大,一成了抗倭大将戚俞大猷的副将,名叫胡豪。一是江湖中现今以‘小杨’为名的刀客,在江湖中颇有名气的‘快刀’小杨。至于谁是王子,须问胡大侠、乌衣道人才知。胡豪昨晚随俞将军入京。小杨则在京行踪不定,曾在‘捕神’柳虎侯府上、西郊凤城、香山一带出现。”
    “好!”伊鄯以掌击桌,目光炯炯:“请以我伊鄯与薛波勃的身份,速传令中国境内我明尊教各坛教徒与我波斯国勇武武士,凡信奉我大明尊的波斯明尊教总坛来大明传教的教徒,两日之内,齐集京师,以卫护王子,准备归国!”
    “向大明的明尊教教主请援。希望大明明尊教也能派出高手,助我保护圣女、王子与王子妃西行归国!我代表总教将授以大明明尊教教主盼望已久的‘日月大光明云牌十三诀’武功,以为酬谢!”
    “是!”助木剌弯腰行礼。
    “好!我们归国指日可待了!”这个被叫做伊鄯与薛波勃的人豪笑道,“点圣火,取美酒来庆祝。”
    “万岁!”客厅里所有的波斯武士、舞女、乐师、商入,俱跪拜下去!
    [四]
    九月初八。夜。决战前夕。
    一间密室,建于地下或山洞的密室。
    一支红烛,一支火光煌煌明亮的红烛。
    一柄宝刀,一柄烛光中银光闪烁的宝刀。
    一个刀客,一个英俊、沉默的刀客。
    刀客正是小杨,小杨在默坐,入定。
    小杨睁开眼,眼前多了一个席地相对而坐的女子。
    女子安安静静地坐着。
    因这女子,这本显得幽暗的密室,也变得明亮了。
    苏我小姐。小杨惊讶道。
    “叫我樱子。”苏我赤樱低着头柔声道。
    “樱子……”小杨叫道。
    “秋波与吴姑娘到庙里去了。我过来看看你。”
    “谢谢……”
    “你打坐练功吧,我在这里呆一会儿。”樱子道。
    “好!”
    小杨看了一眼文静的樱子,重又打坐、入定。
    过了许久,小杨在禅定中,让气运行走完了一个大周天,吐气,徐徐睁目。
    映入目中的,是樱子脉脉的目光。
    樱子,那样默默地看着自己,目中既有着倾慕,又含着忧虑,若有所思。
    “樱子小姐,你有什么想说么?”
    小杨问。
    “杨君……能否……让看看……你的伤口……”
    小杨略一犹豫:“伤口……?”
    “那次湖畔小集,你救我被‘疯狂二魔’伤的……”
    “如不方便,请恕樱子要求过分了。”
    樱子说着,站起身来。
    “一道小伤口,有什么好看的?”小杨话这样说,但还是转过身,脱下了上衣,把背部展示给樱子看。
    “能摸摸么?”樱子看着光洁的背上那道紫红的、略坟起的剑疤,问。
    “你摸吧。”小杨爽快地道。
    于是,一只温柔的小手,轻轻地抚摸上小杨的剑疤。
    “还痛么?”樱子边轻轻抚摸,边柔声问。
    “不!早就不痛了!”
    “但愿它不影响你明天的决斗!”
    樱子用整只手掌重重地按了一下那道剑疤,手指依依不舍地滑过了整道剑疤,人站了起来。
    她走到小杨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打扰你了!真不好意思……”
    “杨君,祝你获胜!”
    苏我赤樱刚走片刻,伊豆豆闪了进来。
    “樱子来过?”伊豆豆的目光像一支铁钉,钉在小杨系衣带的手上。
    “是……”
    小杨回答未毕,伊豆豆一个耳光抽在小杨脸上,紧接着扑过来抓住了小杨衣领:
    “你这禽兽,你怎能这样对姐姐!”
    “我为了你,特地与吴姑娘去庙里烧香祈祷许愿,一许完愿,便跑来见你,但你竟做出这等事……”
    “唰”,伊豆豆手腕一翻,手里已多了一把精光闪闪的小刀。
    小杨送给伊豆豆防身的小刀。
    “这是你的刀,我要用它杀死你!”
    伊豆豆刀一挥,向小杨捅去。
    “看着我的眼睛!”
    小杨握住伊豆豆持刀的手。
    “如果你认为我做了对令姐非份的事,你就出刀吧!”
    小杨说完,松开了伊豆豆的手。
    伊豆豆望着小杨的眼睛——
    眼睛里是坦荡的襟怀、平静的心灵、安宁的良知。
    做过亏心事的目光不是这样的。
    伊豆巨丢了刀,一下子扑在小杨怀里。
    她紧紧地抓着小杨的肩头,哭了。
    [五]
    九月初九。
    秘魔岩头。
    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比刀决斗。
    现在,证果寺里,秘魔岩下,一定比肩接踵,挤满了一睹盛况的武林人了吧?
    小杨看着头上戴着白带子,一副日本武士打扮的“天外飞月”姚悲从树林里出来,顿明白姚悲要选择在这秘密所在决斗的用意——
    作为日本第一刀客,他将使出他的日本刀法。
    他不想江湖上、武林里知道他就是井原西鹤。
    如果姚悲败了,将退回日本国去。
    死了呢,将一了百了!
    而姚悲显然准备的是胜。
    只有胜,他才能在中国再呆下去。
    他要在中国再呆下去,所以才选择了这秘密地方决战!
    是什么,使姚悲如此自信?
    小杨看着姚悲一步步走来,不由目光盯在他腰里。
    姚悲腰带上插着两把倭刀。
    还有一口鼓囊囊的革囊。
    里边盛的是兵器?暗器?火药?毒物?
    小杨神色凝重。
    不知怎地,他忽想起了秘魔岩头那边的情景。
    他觉得自己,就像秘魔岩上的方生死。
    方生死为了阻止倭寇利用“秀女”进宫行刺皇帝而战。
    他则为了把这日本第一刀客赶回日本国而战。
    方生死与令狐西笑之战,还为了“刀帝”的称号,为了白玉姬,为了一个男人的爱与尊严。
    他与姚悲——不,现在该叫井原西鹤,与井原西鹤这一战,也关连着一个女子。
    ——苏我赤樱!
    小杨在心里似乎觉得,苏我赤樱,樱子,才是他与这日本刀客一战的真正原因。
    难道我心中更爱的是樱子?
    小杨心中忽滚过这一句火烫的语言!
    他忽感觉到,在背上,在那一道剑伤上,有一只温柔的小手在轻抚……
    “出刀!”井原西鹤似看出了小杨眼中所蕴含的情意。
    他怒喝一声,拔出了刀!
    他以刀,斩断小杨对樱子的思念。
    他一刀,向小杨劈去。
    [六]
    “禀大人:胡宗宪献的‘秀女’已在来的路上。”
    “好,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一个雌儿,竟要取本官性命。——护卫都布置好了么?”
    “都布置好了。只待大人一声令下,天罗地网同起,弓弩手齐发,钩镰枪队、剑手队、暗器队、火器队四队齐攻,包教她尸骨无存!”
    “不,本官要抓活的。看这大胆女子有什么背景、同党,可与朝中有何牵连?”
    “是。”
    “面的情形如何?”
    “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已在秘魔岩展开了比刀决战。”
    “首善之府,天子脚下,武林械斗,成何体统?知会厂、卫,待他们决出结果后,即行围住所有观斗者,如有高手,给网罗过来。不服的,格杀勿论!”
    “还有,那令狐什么的,也给整个罪名治一冶,革除他的军职。”
    “是!”
    “还有,还有那个告密的叫什么月亮的?他在哪里?”
    “刀帝门下姚悲,匪号名为‘天外飞月’,现在与一个江湖刀客叫小杨的约了一个地方斗刀。”
    “这人,东厂的人查过,可能是倭寇,涉及刺杀皇上阴谋。这人或者杀掉,或者逐出。”严嵩目光格外清明。
    “我严某忠心耿耿,不许任何人伤害到皇上。”
    “皇上如没有啦,谁给老夫富贵?倭寇在海边闹闹,没事,正好替我把戚继光、俞大就他们对付住。但闹到京里来,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凡倭寇进京肇事的,格杀勿论!”
    “是!”
    [七]
    小杨一刀削断了井原西鹤的倭刀,退了两步。
    小杨手里握的,是柄宽宽的、银光闪闪的长刀。
    “这是什么宝刀?”井原西鹤喝道。
    他弃断刀,拔出第二把倭刀。
    “这柄刀是一个叫柳虎侯的武林前辈给我的,叫‘颠倒东西南北,’又叫‘醉牵引’。”
    小杨边说,边以手轻抚刀锋,对这把入手沉重的刀,颇觉顺手,似乎是自己手臂的一部分。
    “柳虎侯?”井原西鹤摇了一下头,“没听说过。”
    “中国武林,卧龙藏虎,你没听说过的高手多呢!”
    小杨把刀一振,刀发出一阵轻吟,如沉醉的酒仙太白,在醉梦中发出一声梦呓似的低吟——
    “井原西鹤,认输吧!”
    井原西鹤仰天狂笑。
    井原西鹤拔出第二柄倭刀,把古色古香的刀鞘一扔,一挥刀,刀带出一股逼人的寒气——
    “你有宝刀,我也有。”
    “我此刀,叫‘无名’。”
    “听说过日本名刀‘虎彻’、‘繁庆’么?”
    “此刀比‘虎彻’、‘繁庆’更好,是刀圣武宫亲制的宝刀。”
    “‘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刀一定是极锋利、极坚韧的无上极品。”小杨审视着敌手的刀,那刀泛着一股寒光,显然极为锐利。
    “是的。正是刀的极品,我将用它施展刀帝令狐西笑的那一刀‘天绝’。”
    井原西鹤说到这里,加重了语气:“不过,我又加了两变,使这一刀有了二十一种变化。”
    “二十一变?”小杨听说过“天绝”之刀“十九变”之说,闻言不由一惊。
    “最后两变是:‘龟井的驴子吃了坂田的麦子’。‘鹤唳’。”
    ——龟井的驴子吃了坂田的麦子。
    ——鹤唳。
    这是两招怎样的刀招?
    “还有,兵不厌诈。我虽答应你比刀,但我还是出卖了樱子、伊豆豆。她们今天将被严氏父子召见。”
    “严嵩是出于对皇帝安全的担忧,要见一见胡宗宪所献的‘秀女’。也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因为赵文华是严嵩的义子,赵文华总督东南抗倭大局,胡宗宪平日对严嵩也多有贿奉,严嵩在皇帝面前没少为胡宗宪美言。如果胡宗宪献的‘秀女’出了差池,皇帝怪罪下来,牵连到严嵩,严嵩就前程不妙了。”
    “难得他如此忠心!”小杨闻言冷笑。
    “严嵩见樱子与伊豆豆,不过是例行公事。再说,严嵩虽然弄权贪鄙,但于色字一途上,立身颇正,连妾也未予多蓄。欧阳夫人也颇持家清正,倒没什么事。不过老严无事,小严就有事了。”
    井原西鹤说的“小严”,提的严嵩之子严世蕃,在朝中虽官不过侍郎,因有大权在握的父亲之故,在朝中有“小宰相”之名,行事极为专横,擅施威福,文武都畏之如蝎如虎。
    “听说过严世蕃的纵淫吗?严世蕃每天早晨起来,要三四十个美艳姬妾赤裸着身子伏在床前,仰起白玉似的颈项,张着鲜红的樱口来当严世蕃的痰盂。这就是着名的‘肉唾壶’。严世蕃十分淫欲,而且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想起来就玩。淫污妇女好像吃饭一样随便,那些稍微有点姿色的良家妇女,被严世蕃看见,定会抢去,玩腻了便仍旧送还,比穿自己的裤子还随便。但他对一个姬妾最多玩一两次,过后就再也不碰,尽换新鲜的。为了记录自己到底玩过多少妇女,严世蕃做了一种‘淫筹’,每玩一个妇女就在床下搁一支淫筹,到了年终一数最多时达到了九百多支!”
    井原西鹤说至此,目中现出邪淫猥荡之意,“这个色中之鬼,若见了两姐妹,是否放过,就只有天知道了!”
    井原西鹤说到这里,又加了一句:“知道胡宗宪既然是献‘秀女’,为何还托你与‘武圣门’保护么?而不是官府动用大军一路直接护送入京?一路上,也尽量少动用官府势力吗?”
    “是呀,那为什么?”小杨不由想起一路上,按胡宗宪安排,尽量少住官府驿站,而宁愿住客店之事。
    “那是胡宗宪‘一礼两送’之计。先送严家,后送皇帝。这两个‘秀女’若被小严看中,那就不是‘秀女’了,而只是两个送给严世蕃的美女玩物……”
    “卑鄙!无耻!”小杨眉间怒色一闪。
    他一刀向井原西鹤攻去:“先宰了你这不讲信用的卑鄙小人!”
    “哈哈,你动怒了!着急了!”井原西鹤得意地笑道,“一个真正的武士,是无情的。你有了情,关心则乱!”
    “这就是你刀与人性的弱点!”
    “你死定了!”
    井原西鹤说完,一跃而起。
    他一跃十一丈之高!
    他人在空中,一挥倭刀,劈出了刀帝“天笑刀”中的“天绝”一刀。
    这一刀之威,已在当日刀帝令狐西笑的那一刀之上!因为这一刀的二十一个变化包孕着七个字:
    变幻的幻!
    阴诡的诡!
    冷厉的厉!
    毒狠的狠!
    一心必杀的杀!
    地灭天绝的绝!
    无情无义无信无誉无悲无欢无生无命的无!
    这一刀劈出,已杀绝了一切生机。
    [八]
    柳虎侯、水明月双双飞起!
    他们那鱼跃鸢飞的身姿优美之极!
    他们各自亮起了一道瑰丽无方的刀光!
    刀光像虹。
    像梦。
    刀光落下,划过。
    划过令狐西笑与方生死两刀交格的刀身。
    令狐西笑狞厉地发一声厉啸,双目精光电射,劈出了一掌掌刀!
    一掌聚他所有怨气、戾气、怒气、真气与毒、恨、悲、愤的掌刀!
    这一掌刀已运起了他的“天魔解体大法”,祭起了他自身的风、火、雷、山四大天神地魔之力和萨红轴转度给他的“幽冥转阳真力”!
    与此同时,刀帝谷主方生死见陡有人从空而降,出刀断刀,也不由自主地挥出了一掌掌刀!
    他的掌刀如天月乍现,惊鸿掠水。
    又宛若飞龙在天,秋虎啸月。
    却又似花绽枝头,燕剪翠柳。
    但更像的,是庙堂森森,大臣徐进,怀抱玉笏,忠心剖胆!
    方生死这一掌刀使出,在众人眼中看来,如王右军搦管作书,李太白对月吟诗,桑亭翁执壶品茗,简直妙不可言!
    但柳虎侯与水明月两人相视一笑,各挥出了一掌掌刀。
    那一掌掌刀像切菜、裁衣、剪布、割发、剖鱼、削甘蔗一样自自然然。
    但像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新岁之来旧年之去的岁月更替,具有不可阻挡与无法违逆的无穷威力。
    这一掌刀更像是天神、帝君君临天下,以雷电、法律、征伐、地震海啸向世人发出的示警、扬威,更像是对奸宄之徒的无情正法!
    ——两人的这一刀一出人们顿感到:
    这才是无敌的一刀!
    ——这是南燕北飞、西水东流。
    ——这是冬寒夏热、春暖秋凉。
    ——这是剔骨分肉、整甲修鬓。
    ——这是生老病死、娶嫁婚丧……
    这一掌刀无所不包。
    这一掌刀是天,天刀。
    这一掌刀击出——
    令狐西笑顿大叫一声,从秘魔岩上直摔出去,飞过了几道小院,一跤摔在岩东南方向的证果寺里。
    他连同寺院里被撞断的半天断枝残叶一齐摔了下去。
    他目光呆滞,七孔流血,披头散发,衣衫破烂地重重摔在地上时,口中犹在怔怔地道:
    “这刀!这刀!这是什么刀?”
    他眼中眼泪忽大颗大颗地流了下来。
    他大叫一声,蹬掉了脚上的鞋子,赤足跳起,边哭边笑,向山下奔去!
    这一掌刀击出,方生死目中射过一道异彩。
    他随即撤掌,随这一掌掌刀的刀势化风飞起,飞舞。
    他如鹤舞九天一样舞出一个潇洒风神的舞姿。
    随后他落下,已落到秘魔岩下,白玉姬身边。
    他一落下,白玉姬便迎上。
    两人的手很自然地牵到了一起。
    两人相视一笑,携手向山下飞去如一对白鹤。
    方生死白玉姬人已消失,空中犹留着刀帝谷主方生死朗如春雷的赞叹声:
    “好刀!好刀!”
    “哈哈,我们学刀去……”
    就在这时,一匹马悲嘶一声,倒在卢师山下。
    马尚未倒地,马身上飞腾起一个敏捷如鹰的身影,一掠三丈,向山顶上的证果寺、秘魔岩狂奔。
    狂奔之时,口内高喊道:
    “快,快去救皇帝!倭寇与‘天杀星’、‘青龙’要杀皇……”
    他一个“帝”字未及吐出,已被几道从山下扑上的白光击中。
    那是从山下扑上的几个黑衣高手发出的暗器!
    那人中了暗器摇晃着倒下之前,犹叫道:“‘秀女’是……无辜的……”
    那人说完,倒了下去——
    这是一个长得像瘦猴的青年人,蜡黄的脸,有一副眉间隔得很开的叶子眉,眉下一双眼睛很黑,黑得像黑宝石!
    这人赫然是:
    ——“天狐”胡天!
    [九]
    苏我赤樱、伊豆豆、吴婆娑刚冲上屋顶,屋顶上忽腾起一张每个网结处都有尖刃的铁网。
    铁网向三人罩下!
    ——是刀网!
    ——天罗刀网!
    天罗刀网罩下,谁能不死?
    “樱子,我们来了!”
    一声如春雷般滚动的声音从天上响起!
    三个人,向天罗刀网射去!
    三个天神般威勇的人,向天罗刀网射去!
    ——一个高冠博带、宽袖大袍的文士,五柳清髯,迎风飘拂,蚕眉凤目,相貌清雅如天神!
    他宽袖一扬,袖中飞出一片闪闪的晶芒如飞雨洒过!
    飞雨洒过之处,屋顶上执这天罗刀网网纲网绳者,无人不倒!
    每人脸上中了三四支亮晶晶的针!
    ——一个科头缁衣僧人,戒疤历历,深目浓眉,身材魁梧,面孔焦黑,大喝一声,猛若雷神!
    他以整个人撞向天罗刀网!
    他竟不惧刀网万刃如身,把一张天罗刀网撞得斜飞出十几丈之远!
    而第三人双目顾盼极有威势,从天而降,犹如天帝临世!
    他双袖左右一拂,尾随苏我赤樱、伊豆豆与吴婆娑跃上来的追杀者俱被两只看不见的巨掌给扫了下去!
    这人喝道:“你们快撤!这里有我们。”
    与此同时,六七个黑衣黑裤、黑巾包头蒙面的忍者武士,俱左手暗器、右手倭刀,像一股席卷地面的飓风卷至,与严府的各处伏兵展开激战。
    苏我春山。
    武者龙之介。
    近松门右卫门及武者龙之介的忍术弟子已到!
    苏我春山见苏我赤樱她们还在犹豫,喝道:
    “这里有重兵埋伏,此时不撤,更待何时?”
    苏我赤樱与伊豆豆、吴婆娑见状向外面冲出。
    她们没想到等待她们的,还有第二与第三重包围圈!
    [十]
    小杨以刀压住了井原西鹤的刀:
    “我这刀叫‘醉牵引’。牵引,牵引,牵引总是成双成对的。你刀是天绝,我这刀便是地生。”
    “一切生命,都是从地上生长出来的。”
    井原西鹤冷笑:
    “你以为克住我的刀,我就不能杀你么?”
    他随即弃刀,后退,一退三丈。
    小杨随即跟进,一刀抢进中门。
    但一道银光飞射向小杨面门。
    小杨一刀削向银光。
    银光应刀而落:是一支银色袖箭。
    小杨又向并原西鹤一刀扑出。
    又一道银光飞射而至。
    小杨再次挥刀击落——
    却是一柄小小的镂银飞刀!
    井原西鹤冷冷道:“你再过来,我便杀你!”
    小杨:“看谁杀谁?”
    小杨舞刀一跃而起,第三次向井原西鹤扑出。
    井原西鹤从革囊中抓出一物,化一道银光问小杨打出,其疾如电!
    小杨身子一伏,左手一杨,也打出两道银光——
    正是他昔日成名兵器“日月双飞刃”!
    并原西鹤见“日月双飞刃”来得急,忙往地上一滚。
    但他一滚之后才待站起,一道刀光拦腰扫过!
    就在这时,井原西鹤打向小杨的那道银光打空,打在一棵青枫大树上,顿爆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
    爆炸声中飞出七八支三、四寸长的银制月亮弯刀飞镖,射断了周围七八棵碗口粗的栎树!
    ——这,才是“天外飞月”姚悲,亦即井原西鹤真正的杀人利器:天外飞月!
    爆炸声响时,“快刀”小杨已扑到山脚下了!
    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去救樱子、伊豆豆!
    [十一]
    小杨呆住了——
    吴婆娑、伊豆豆、近松门左卫门、胡豪和一个须眉皆白的白发老人都围着苏我赤樱。
    苏我赤樱受伤,已昏迷过去。
    伊豆豆正抱着姐姐流泪。
    “我们跳下去,配合苏我小姐行刺严贼,也不知怎么走漏风声,严贼早有防备,与苏我小姐、伊小姐各对了一招后即跃后去,踏翻板进入秘室。现场涌出大批伏兵来擒拿我们。我们冲上屋顶,屋顶上陡撒下天罗刀网。幸而苏我先生他们三人赶来,破了天罗刀网,为我们缠住了伏兵,我们才得以逃脱。”吴婆娑道。
    “我们三人力战,最后武者大师与苏我先生遇上东厂高手与锦衣卫的高手。仅我一人脱险,他们两人竟遇难了!”近松门左门卫沉痛道。
    “我们冲出去,在三箭地外,遇到了东厂大档头亲率的东厂高手,苏我小姐就在那里,为救伊小姐而中了暗器:追魂毒蒺藜。当时我与伊小姐也危在眉睫,幸好这位老前辈与这位大侠出手相救。我才背了苏我小姐,与伊小姐得以突出包围!”吴婆娑接着说。
    胡豪道:“我与胡前辈正好在洗马亭相遇,正在说去西山看当世两大刀术大家比刀之事,忽见对面街屋顶上,东厂的高手如狼似虎,围攻三个女子。胡前辈大怒道:‘此事不管,还是胡铁花么?’我们便出了手。但东厂的高手果然厉害,我们也只把他们挡了一挡。”
    胡豪这一说,众人都吃了一惊:这个须眉皆白的白发老人,竟是已成传说中人物的胡铁花!
    ——与“盗帅”楚留香一起创出无数侠义风流故事的大侠胡铁花!
    胡铁花叹了一口气:“唉。老了,老了,连这三四十个兔崽子都对付不了,毕竟不是我们那个时代了。”
    他拍了一下胡豪肩膀道:“看来你小子再做官也做不成了,那些免崽子竟有人认识你!别拖累了俞将军,还是随我老胡到波斯去吧。我传你几手绝活后,再回来与大明国这帮奸贼好好斗上一斗。”
    吴婆娑道:“胡前辈,也亏是你们!东厂高手如云,只有你和胡大侠刀剑合璧,才挡得下来。要不是你们和后来又冒出那一批神秘来路的高手援救。我们恐就回不来了!”
    胡铁花拈着银须,显出沉思之色道:“嗯,这一批高手各种身份都有,倒来得奇特。我看他们身手,其中固然有七大门派的武功,但也含了教门弹腿、汤瓶七式和魔教中的武功——怎么魔教的人也与老严嵩耗上了?……”
    ……
    胡铁花、胡豪、近松门左卫门、吴婆娑的话,小杨都置若罔闻。
    他只是呆呆地看着苏我赤樱苍白的脸。
    他似已魂游天外。
    [十二]
    “东厂大档头与一个叫‘追魂手’莫豹的档头,昨夜被人杀了,连头也不见了!”
    “东厂里的人作恶多端,罪该万死。死几个人是罪有应得。”
    “‘天杀星’中的‘摇光殿主’凤三先生临阵反戈,加上‘满座衣冠似雪’与‘风洞’杀手赶来救驾,使‘天杀星’与‘幽冥十殿阎君’及‘青龙会’刺杀皇帝的计划破产。”
    “听说,这也主要仗了一对神仙夫妇从天而降,以绝世的刀术,击败了幽冥教护教法王与‘鬼后’萨红袖及倭寇首领苏我青原,从而保住了皇帝性命。”
    “你相信那是一对神仙么?”
    “我当然不信。知情的人都知道他们是前几天挂冠辞官的‘捕神’柳虎侯夫妇。”
    “柳虎侯好像真名并不叫柳虎侯。”
    “据说他是刀帝魂魄附身、获刀帝刀法真传的真刀帝。原先的名字叫韦不凡,是六扇门里赫赫有名的‘捕王’。据说,他才是真正得‘刀帝之心’心传的隐世刀帝。”
    “可惜让‘幽冥教’护教法王与‘青龙’会正月堂的高手及‘鬼后’萨红袖逃走了!”
    “我想,有韦捕王在,他们即使逃,也逃不远的!”
    “是的,他是‘捕王’,同时又是刀帝!”
    “那么在保护皇帝中我有没有功劳?”
    “你没有,你也没挺身而出保护皇帝,你不过是乌衣道人而已!”
    “对,我不过是乌衣道人。你也不过是我的弟子。”
    “我们下一个任务是——”
    “擒住‘青龙’!”
    第十八章青龙
    [一]
    武林当铺的又一天营业开始了。
    依旧是赵象筒赵老夫子看当。
    小厮孙金银接货。
    聋哑老头钱老头拿着大扫帚扫院子,扫着柜头外货主丢下包货的破棉絮、破衣、废纸。
    算账的,还是李先生。
    所不同的,是赵老夫子脸上的皱纹更多了些、深了些,指甲也更长了,捧着的水烟筒吸的时候,时不时有了些咳嗽。
    一对夫妇来到了典当高柜头典当东西。
    武林当铺的生意,又上门了。
    男的递上一卷裱好的字:
    “请先生看看这卷字,能当多少?”
    里边看了好一会儿,赵老夫子道:“这卷破字,值银子十两。”
    男的道:“你再看看,别看错了。”
    赵老夫子道:“怎么?十两银子还嫌少啊?十两银子,够一个伙计做一年的工钱了!”
    女的在冷笑道:“听说‘武林当铺’的赵夫子看当法眼无差,不想竟只识七宝,不识九宝。”
    赵老夫子道:“此话怎讲?”
    女的道:“露珠玛瑶、翡翠琉璃、宝石象牙,加上美玉,这是七宝,你定有所识;但周鼎夏钟唐琴宋瓷琴剑书画古董九宝,你识的就不多了!”
    赵老夫子道:“你是笑我见识浅陋?”
    女的道:“你如真有见识,应知这幅字来历价值。这是唐代书法史上有名的草圣怀素写的《芭蕉帖》!”
    赵老夫子道:“怀素?这人比我祖宗赵松雪如何?”
    女的道:“赵子昂么?他的书为遒练秀丽、俊媚润泽之宗。因他是宋时的湖州,即古时吴兴人,世称赵吴兴;他因有松雪斋而自称是松雪道人,又称水晶宫道人,以生于甲寅年,还称甲寅人。其居处有鸥波亭,故世又称之赵鸥波。他是宋秦王赵德芳后代,太祖十一世孙,降元,仕仁宗朝,官至翰林承旨,封魏国公。故世人又称其为赵承旨,赵魏公。善书之外,尝倡书画同体论,复以飞白作石,以金错刀法作墨竹。书法远法钟王,通褚米,晚学李北海而不近杂体,兼擅行、草、篆、箍、分、隶,皆造古人地位,正行书自成一家,是为赵体,为三宗之一。”
    赵老夫子道:“怎么样,比不过吧?”
    女的道:“赵承旨字虽好,但又怎及怀素?怀素草书,有‘草圣’之称。世上称圣的不过文圣孔子、武圣关帝、亚圣孟子、书圣王右军、画圣吴道子数人。圣哲之书又岂是以宋宗室降元仕元、无品无节的赵魏公所可比拟的?怀素所书《自叙帖》、《千字文》、《圣母帖》等,都为御藏之珍,价值连城。这幅《芭蕉帖》虽破损了两字,但‘笔’‘龙’‘雷’‘云’四字各现四次,四次均异,飘逸潇洒,龙飞凤舞,乃中晚期述其学书植芭蕉故事,殊为珍贵。价值至少万金。”
    赵老夫子惊问:“敢问夫人何人?对书画识见竟如此不凡?”
    男的道:“夫人不姓何,姓伊,伊豆豆便是她的芳名。”
    “‘妙偷’伊豆豆?”赵老夫子瞪眼叫道。
    “伊豆豆特来奉还图盒。”伊豆豆奉盒道。
    武林当铺铺主曾九侯接过一只黑漆铜盒。
    这是一见密封的铜盒。
    铜盒有三道锁纽,有三道关防大印与都督府、巡抚府的朱红印鉴及火漆。
    每道关封上都署着六道名字:
    凤国荣。巴炼石。龙四海。韩威。释法舟。曾九侯。
    曾九侯见状,叫道:“把神输送回的那只图盒拿出来。”
    赵家简、李先生、孙金银都在场,他们见到拿出的图盒与伊豆豆刚才献的那只图盒,竟是完全一样的,不由“啊”地惊噫了一下。
    伊豆豆又自袖内取出一只图盒来。
    三只图盒,三只相同的图盒并排放在桌上。
    曾九侯望向两位嘉宾:都督府的凤三将军凤国荣与四海镖局总局主龙四海:
    “凤三将军,龙总局主可看得出哪一只是真的么?”
    凤三将军指了一下左边的那只图盒。
    龙四海辨认了一会,指了一下右边的那只。
    伊豆豆笑道:“凤三将军认的那只图盒,是我师父‘偷神’做假的,那上面‘荣’宇下左一点略长。龙总局主认的那则是我做假的,被我师父换下、由我师兄神偷送回当铺的,那上面‘龙’字第一点略重了些。我做的另一只假图盒与假地图,已被我叔父苏我青原转给徽王王直了。这三只图盒中,中间的那只,便是我送回的真的图盒。两位不信,可把你们所认的图盒打开一看。”
    两人打开一看,果然两只图盒里各是两小爿空白羊皮纸。
    曾九侯鼓掌笑道:“妙偷神技,果然高明。”
    凤国荣浩叹一声:“可惜巴总捕、韩老武师与法舟大师,俱已物故!否则……”
    他还未说完,却听龙四海笑着把手一指:“看,这不是巴总捕他们来了?”
    凤国荣向龙四海所指方向扭头望去。
    凤国荣头一扭过去,龙四海顿双手成爪箕张,猛地把凤国莱双臂扭到后面,以“大龙爪手”把风国荣擒住!
    这一下骤生变故,顿把小杨、伊豆豆看得齐站了起来。
    但他们不站还好,一站,场中大变陡来!
    有五个小杨根本想不到的人出了手。
    而且一出手就是毒手、煞手、杀手!
    一出手就令小杨伊豆豆失去了还手!
    “你……你们……”小杨面对突变,惊怒交集,竟说不出话来!
    赵象简、李先生、孙金银向小杨出了手。
    赵象简一支长长的指甲,抵在小杨的喉结上。
    李先生一对铁笔,顶在小杨背后“命门”“筋缩”大穴上。
    孙金银一只手化为采搂之爪,抓在小杨头顶上,五指所扣,正是“临泣”“上星”“承灵”“百会”“头维”五大穴位。
    而武林当铺主人曾九侯与扫地的钱老头则制住了伊豆豆。
    小杨瞪着赵家简,冷冷道:“你是‘指甲十剑’祖养宗?”
    “‘十剑’太多,我现在只留右食一剑。穿喉、穿心、穿脑,一剑足矣!”祖养宗答道。
    “你一对铁笔能离能合,当然是精通‘离合大法’的铁笔名家于离合了!令兄‘铁笔春秋’于老前辈还康安?”小杨问帐房李先生。
    “家兄已死了。”于离合的眼睛毫无伤感色彩,“任何人都会死的,你也是。”
    “只是一人如果‘筋缩’被点而死的话,会死得难受些!”
    “谢谢你提醒。我如死,决不是让你点着‘筋缩’穴死的。”
    “那么,你再猜猜,我是谁?”小厮孙金银道。
    “你练的是‘五爪金龙’,个子又这么矮小,当然是展擒——‘不老童子’展擒。”
    小杨最后望向以一面小锣、一只钉锤制住伊豆豆的钱老头:
    “既然他们三人都来了,怎会少得了‘雷神龙王’庄药农?你以这算命瞎子用的‘报君知’练成的‘雷音搜魂、电锤索命’奇功,乃是‘海内四奇’武功之首。”
    “想不到二十年前曾名噪一时的‘海内四奇’竟隐姓埋名在‘武林当铺’!”
    小杨的确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会面对“海内四奇”的联手之战——
    “指甲十剑”祖养宗。
    “离合双笔”于离合。
    “不老重子”展擒。
    “雷神龙王”庄药农。
    但他最惊怒的是当铺主人曾九侯会对付自己!
    他想视着以“东海水云袖”的“流云铁抽”功一拂制穴,制住伊豆豆的曾九侯,眼睛都快射出火花来!
    看着小杨惊怒的样子,曾九侯仰天大笑。
    [二]
    “这件事从你接受我聘请,担任武林当铺第五柜头护卫起,你就一直是我的一枚棋。”
    曾九侯向小杨道。
    “我也知道你”曾九侯指了一下伊豆豆,“你要来盗取《兵防图》图盒。还知道苏我青原将军的‘借刀杀人’之计,在栖霞岭将会遇到‘幽冥教’与刀帝谷高手。”
    “《兵防图》其实是一个幌子,为了使你来盗,为了让他来追查。这是我与你叔父苏我青原将军设计的计划。这计划便是让小杨与伊豆豆相识,使你小杨的出现促使苏我春山刺严计划提早实施,从而由小杨保护苏我赤樱、伊豆豆姐妹进京。”
    “你们进了京,是志在刺严。而我们要造成风声、声势给人的印象是逼你们姐妹刺杀皇帝。其实你们只是烟幕、是佯攻。真正杀皇帝的,是由苏我青原率领的倭寇高手、‘天杀星’组合和‘幽冥十长老’等组成的‘杀帝大满贯行动’。”
    “没想到的是柳虎侯竟然是真正的刀帝,刀术还在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之上。他竟能破了令狐西笑与方生死同归于尽的格局!”
    “更没想到的是刀帝谷主方生死表面是一个不问武林是非,任弟子任性行事、只想与令狐西笑争夺刀帝名位的‘刀魔’,实际上他的弟子最精明能干的两个,一个随忍术大师武老龙之介习忍术,并相机刺探倭寇密情,一个则是‘天杀星’中举足轻重的‘摇光殿主’风三先生,都是忠心爱国之士。‘天狐’胡天假装迷上‘鬼后’萨红袖,探到了我们真正的杀帝计划。要不是他报信及时,加上风三先生临阵反戈,我们就不会杀帝失败。”
    “杀帝虽然失败了,但我还是武林当铺主人,依旧可以当下去。伺机再起。有了你们送回的真正的《兵防图》图盒,我也可以随时投奔徽王王直。你小杨毕竟为我身份埋伏打了掩护,否则在栖霞岭一战中,我便会被刀帝谷弟子识破身份了!”
    “其实,那天我中毒是假装的。对我来讲,装中毒比装傻笑还容易。”
    “因为我就是幽冥教真正的护教法王。栖霞岭一战能杀这么多人,都是我施的手段。金府金公公手下出巡的那帮人,那天围观的人,都是我们幽冥教弟子门人和被我们幽冥教买通的人。只要一手拿刀,一手拿银子,没有一个人不能被收买的。——因为不能被收买的人,都死掉了!”
    “这也告诉你和世人一个教训,某种场合,某些貌似公正、客观的民众,他们事实上都是已被收买的或由某种势力所控制、伪装的。对所谓的旁证证词、民众意志、歌功颂德或同声控诉,不必太相信。最相信的还是自已——自已的眼睛、脑子。”
    “可惜这些告诉你也没什么用了!”曾九侯叹气道,“看着你曾为我一路辛苦护送宝车美人进京,出生入死,斗智斗勇,现在又要被我所杀,我真不太忍心。”
    “看在你曾那样卖命护送的份上,再给一个机会,你还有什么要问吗?别死了还是个糊涂鬼!”
    “我的确还有一个疑问。”小杨道。
    “为什么在栖霞岭一战中,你让四大护卫去死?他们不都是你的手下?”
    “因为他是青龙!”一个声音叫道。
    随这声音响起,门窗大开,一股狂飓卷进几十道青碧碧的碧光,碧光分打室内所有的人!
    ——那碧光细看,是一片片竹叶。
    青枝绿叶的竹叶!利如刀剑的竹叶!
    小杨、伊豆豆已脱曾九侯和“海内四奇”的控制,站在一边。
    曾九侯与“海内四奇”站在一边。
    龙四海擒住风国荣的,现变成了凤国荣反擒下了龙四海。
    围向曾丸侯与“海内四奇”的,是乌衣道人、柳虎侯水明月夫妇、刀帝谷主方生死、近松门左卫门、胡豪与胡天及吴婆娑和一个身材高大的波斯人、一个鹤发鸠形的手持龙头拐杖的老婆婆。
    但曾九侯的目光只盯着一个人——
    一个头戴斗笠、手持一竿青竹竿的江湖客。
    曾九侯道:“你、你没死?”
    那个斗笠江湖客一把掀下斗笠,笑道:
    “神是不死的。因为他已死过!”
    这人赫然是“小竹神”虞立!
    ——在栖霞岭一战中“死”了的‘小竹神’虞立!
    “曾九侯就是‘青龙会’正月堂堂主、正月十五。”
    “武林当铺正是正月堂的总堂所在。”
    “当铺的四大护卫因不肯加入‘青龙会’,曾九侯早有铲除之心,但直到倭寇行这借刀杀人之计,他才有机会。”
    “他以幽冥教护教法王与‘青龙’身份,在这一战中除去了四大护卫与幽冥教中忠于‘鬼帝’一派的康青龙、濮澶渊、并出于嫉妒砍断了与‘鬼后’萨红袖有一腿的‘鬼手幻箭月中魔’聂当一臂。”
    “因为‘鬼后’萨红袖早与曾九侯成了相好。”
    “刺杀皇帝计划便是他与萨红袖共同策划的。曾九侯负责使小杨护送‘秀女’进京,放出倭寇以‘秀女’刺杀皇帝之风以佯攻。萨红袖则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时正时邪,以此来挑起刀帝令狐西笑与刀帝谷主方生死决战。”
    “因为只有兼负防护皇帝安危的高手‘刀帝’与所有侠义道的武林高手被两大刀术高手决战所牵制住,萨红袖与曾九侯的刺杀皇帝计划才会成功!”
    “本来,日本第一刀客井原西鹤,也就是‘天外飞月’姚悲,是恪守武士信条,不出卖苏我小姐与伊小姐刺严消息的。是曾九侯、萨红袖以苏我青原的命令,逼使井原西鹤吐出了苏我小姐伊小姐刺严的秘密。曾九侯便把秘密密报给严贼,使严贼设下了三道重围伏兵与‘天罗地网’来对付苏我小姐她们三人。”
    “因为曾九侯认为,杀了皇帝后起兵谋反,得借严贼这股恶势。严世蕃他们越是胡作非为、祸国殃民,越利于官逼民反,利于曾九侯他们夺取朱明江山。”
    “还有,死的三大护卫中,‘大力鬼帅’张盖机警过人、武功高强,本来是幽冥教杀不了的!他就是被曾九侯以‘青龙指’法的‘大周天指诀’中的‘九五’指所杀的。”
    ——“小竹神”虞立说到这里,只见曾九侯双目目光一厉,喝道:
    “你头颅被割,我也开始有些怀疑你,想不到果然是你卧底、诈死来算计我!”
    “拿命来!”
    曾九侯双手齐出,以“青龙指”法向虞立双指点出!
    ——“一指断魂”!
    这时,小杨大喝一声,一刀向曾九侯扑出:
    “原来害死樱子的主谋是你!拿命来!”
    小杨这一声大喝,如半天中忽炸响一声焦雷!
    [三]
    “我与‘天外飞月’姚悲那一战,只记得挡过他几招,当时心里很乱,又好像喝了酒似的有些恍惚,后来杀了他也有些莫明其妙:想杀他时,一刀就杀死了他。”
    小杨一拭手上长长的宝刀:
    “后来我才知是这把‘醉牵引’宝刀的奇妙。——今天,我要以这把‘颠倒东西南北’的‘醉牵引’刀来为樱子报仇!曾九侯,你自己选葬身之地吧!”
    曾九侯冷冷一笑:
    “小杨,我约的地方你敢跟我打?”
    小杨目光凛然:
    “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悉听尊便!”
    曾几侯说:“我身为幽冥教护教法王,坟墓、地狱、蛇窟、尸林,俱可栖息。我是‘青龙会’正月堂,蛇虫鱼沙,待时而化,俱有成龙之日。‘青龙会’堂主,自然与蛇虫亲近得很。现在我将在后院地下秘宫‘蛇虫之宫’候战,你敢来么?”
    小杨毅然道:
    “好!就让我与你在‘蛇虫之宫’一决生死!”
    “快刀”小杨与武林当铺主人、幽冥教里身份最神秘、魔法武功最深的护教法王、“青龙会”正月堂堂主“正月十五”曾九侯决战于地下秘宫“蛇虫之宫”已三个时辰了。
    “蛇虫之宫”宫门依然紧闭如故。
    “快刀”小杨能胜曾九侯么?
    人人都等待结局。
    “我怕小杨不是曾九侯之敌。”
    “小竹神”虞立终于憋不住心中的话,“依我之见,还是由韦前辈、方谷主、道长下去,把曾九侯杀掉算了。”
    “你了解我么?”凤国荣当即问虞立。
    “你是凤三将军。”虞立问,“这与小杨和曾九侯之战有什么联系?”
    “当然有联系。”答话的是刀帝谷主方生死,“凤三将军就是‘天杀星’组合中的‘摇光殿主’凤三先生,也是‘侠义大刀头’鄂恩,还是‘风宗’香主、汉阳刺客‘九刀佬’与修脚老人!”
    “你的意思是说‘快刀’小杨并不仅仅是‘快刀’小杨,他还有其他身份?而他是其他身份的时候,武功要比‘快刀’小杨高出许多?”
    “小竹神”虞立领会道。
    “正是。据我所知,‘快刀’杨还是游侠楚风与刑部隐名红旗杀手,他曾杀过叛将军淳于无禁与‘梦游神盗’云千幻、‘鸡鸣一声断肠客’陆不二,连陕甘大豪‘六兄弟’金拳银掌铁手铜尸锡和尚玉道人六人联手也非小杨之敌。”方生死说至此,一叹,“我弟子了一、令狐西笑弟子‘天外飞月’姚悲及‘疯狂二魔’都败在小杨手下,你若以为这仅仅是侥幸,那就大错特错了。侥幸不会连续光临的,一人能几次侥幸获胜,必有他的原因。我觉得小杨在这三种身份外,一定还有一种身份,而那种身份他是宁愿一次又一次受伤流血也要加以掩饰的,如说出来一定吓人一跳!”
    方生死说至此,望向乌衣道人、韦不凡夫妇:“道长与捕王一定知道小杨真实身份的。说出来听听如何?”
    须眉皆白的白发者人胡铁花乐了:“你若要知道小杨这小泥鳅来历,干吗不问我老胡?”
    “你知道?”这句话是伊豆豆、虞立、胡豪、凤国荣、方生死同时问的。
    见五人同问一句话,胡铁花呵呵笑着,去摸鼻头,但才摸到鼻头又马上缩手了,“啐”地“啐”了自己一声:
    “看你这老胡,头发都白了还改不了学老臭虫的坏毛病。(“老臭虫是谁?”伊豆豆问。“是大名鼎鼎的风流盗帅楚留香楚香帅。胡铁花偏爱称他‘老臭虫’。”这是乌衣道人解释。)小杨这小子,与小胡豪都是我在路上捡来的孤儿,是我托乌衣小道长给抚养大的。我不知道,还有谁知道?”
    “胡前辈,”那个身材高大的波斯人道,“在下是波斯国的薛波勃,请问你救的两个孤儿中,哪一个是杨青的儿子?”
    “我救的孤儿中确有一个衣兜里塞有一口玉燕钗,钗里有一张纸条,上面写道‘此儿系波斯豪杰之后,母叫杨青。’但我给他们洗澡时,抱出来时不知该给谁穿哪一套衣衫,两个孩子长得同样高,同样胖瘦,眉眼也差不多。为了不委屈每一个孩子,我就把他们俩一个叫胡豪,就是胡人豪杰的意思,一个叫小杨,就是杨青的儿子。现在看长相么,似乎小胡豪那虬髯环眼的样子,更像胡人一些,但儿子长得像母亲的,特多。说不定小杨长得更像杨青些。”
    “看来你也不知谁是杨青的儿子。”那个随薛波勃同来的鹤发鸠形、手持龙头拐杖的老婆婆开了口,“你们都不知道谁是杨青的儿子的。但老身知道。”
    “‘七绝婆婆’,您竟知道?”对这老婆婆,连乌衣道人、韦不凡夫妇与胡铁花都含了一份敬意。
    “您老人家是明尊教五大长老之一的那位‘七绝婆婆’?”吴婆娑惊问。
    显然她听说过“七绝婆婆”的名声。
    “孤老婆子就是那个被你们称为‘魔教’的日月明尊教中五个老不死之一的欧阳玲玲。其实我们明尊教与前代幽冥教主创办幽冥教用意一样,都是在救拔人间苦难的。”七绝婆婆道。
    “原来欧阳长老竟知谁是杨青之子?”薛波勃向七绝婆婆恭声问。
    “杨青的儿子当然就是小杨了。”七绝婆婆道,她望向乌衣道人:“我们明尊教为什么要把小杨在他三岁时抢走?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因为他是我们明尊教‘银月堂’堂主杨青的儿子。小杨与杨青长得非常像。杨堂主为我们明尊教而战死,我们明尊教有义务教养她儿子成才。”
    “杨青是明尊教的?不对不对。”薛波勃连声道。
    “你难道认得京师右都御史杨大人的千金小姐、后嫁给波斯珠宝商的那个杨青?”“七绝婆婆”惊诧地问薛波劫,“她可是死在我们杨堂主之前。”
    “你也知道那个杨青?”薛波勃目中有了喜色。
    “我与杨堂主是无话不说的好姐妹,曾听她说过在京师遇到一个与她同名,且长得一样的小姐。她还笑说,要不是父母信誓旦旦地确认无此事,她还真以为另一个杨青是父母送走的孪生姐妹呢!——后来听说那杨青一家遭到灾祸。”
    薛波勃听了,呆了一呆后,又问:“欧阳长老,可知你们杨堂主的夫君是哪位……?”
    这一问,“七绝婆婆”脸上略显尴尬之色:“……不瞒薛先生,我们杨堂主的婚姻她讳莫如深,临终前向我交待,她有一个儿子失散,如找到她儿子,可到扶桑国和海外去寻找父亲。只要儿子会明尊教的武功,她丈夫会认得出的。后来我们四大长者陪小杨到了日本国等海外周游三年,无效而返……”
    “如此说来,青儿的身世真如一个解不开的谜了!”薛波勃叹息。
    “我猜到小杨的另一种身份了。”刀帝谷主方生死忽面露喜色,他凑近“七绝婆婆”身边悄悄说了一个名字,“七绝婆婆”神色变了一变,诧异地、深深地看了方生死一眼后,点了一下头。
    方生死仰天连连轻声道:“怪不得,怪不得!”
    他似吃了定心丸,对小杨与曾九侯之战顿有了信心,两眼变得明亮起来。
    这时,韦不凡开了口:
    “你们放心,小杨不会败的。”
    “因为他的内力之深,深藏不露,已到天下一人的程度。”
    “因为地的刀法已修到了人刀一体的境界。”
    “刀是一门术、法、技、艺、禅五境齐修的道,其中含了显与隐、虚与实、绝情弃智与深情修慧的无限禅意。小杨能显名而不显,游隐江湖,遍参世情,既入世又出世,既重情又能不为情所累,且能自胜胜人,这已接近圣的境界了!以这样的圣者心智,以无上内力驭以我‘醉牵引’宝刀,还会不赢?”
    “而更重要的是——”水明月道,“小杨他已战胜了自我,没有了缺陷、弱点、死门。他已使自己立于无畏不败之地了!”
    又等了三个时辰,“蛇虫之宫”关闭如初。
    还不见“快刀”小杨出来。
    这次不但伊豆豆,连韦不凡、水明月的神色也变了。
    ——难道小杨竟不敌幽冥教护教法王、“青龙会”正月堂堂主“正月十五”曾九侯?
    ——难道曾九侯在“蛇虫之宫”里布置了杀阵、机关、毒药、火器、炸药,使小杨遇到了暗算?
    ——怎么没一点动静呢?
    于是,大家打开了“蛇虫之宫”的门,冲了进去。
    进了“蛇虫之宫”,大家不由呆住了——
    宫内不但小杨,连曾九侯也不见了!
    地上有剧烈打斗的痕迹,但人已不见。
    “快刀”小杨,是生?是死?
    幽冥教护教法王、“青龙会”正月堂堂主“正月十五”曾九侯,他是死了?还是还活着?
    究竟谁带走了谁?
    大家都怔住了。
    尾声
    [一]
    “胡豪与吴婆娑此时可能已到波斯了。”
    “一年的时间应该到了。”
    “一年过去得真快。”
    “时间本就过得很快的。”
    两个人忽沉默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女的打破了沉默:
    “你在想什么?是不是为没到波斯当王子后悔?”
    “不。留在国内是我自选的,我不悔。”
    “我在想什么时候能杀得了严世蕃这个恶贼?”
    “我在想,我究竟是谁?我是杨青的儿子,那我父亲究竟是谁?是那个波斯王?还是另一个避居海外的什么绝世高人?或者仅只是一个杀人逃犯?母亲临终,为什么叫我到日本、到海外去寻找父亲?”
    “我在想,日月明尊教到了我手里,该怎样使几千教中弟子能老有所依、幼有所教、壮有所为,走上正道?”
    “左护法与峨嵋派交恶,峨嵋的破嗔神尼率三十名武功高强的女弟子已下了峨嵋,将前来兴师问罪。听说青城、点苍、岷山各派与明尊教交恶的门派,也各出高手联讨明尊教。我想这事该如何善了?”
    “当一个被武林中所有名门正派都目为邪魔外道的‘魔教’教主,不好当……”
    “你难道没想别的?”女的偎依过来,以手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的背部。
    “我……”
    这位新任魔教教主英俊的脸上顿有了种隐入茫茫思绪的迷茫之色,他的目光变得遥远、朦胧起来,眼中涌起了一幕幕昨天如烟如梦的生活——
    他白衣,负伞,穿行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深巷里……
    英雄楼上。他血流如注,面对“瞽目神剑”孟三更灵捷如毒蛇的剑尖……
    文安城外。他大醉,向伊豆豆诉说阿芬的故事……
    湖畔小集。他与苏我赤樱缓缓而行……
    他与苏我赤樱遇“疯狂二魔”袭击……
    他抱着苏我赤樱避开“剑狂”一剑,杀“创狂”、“酒疯”……
    与“天外飞月”姚悲决战前夜。苏我赤樱脉脉的目光。
    ……樱子边抚摸,边柔声问:“还痛么?”……
    樱子用整只手掌重重地按着背上那道剑疤……
    樱子的手指依依不舍地滑过了整道剑疤……
    受伤的樱子苍白的脸,静静地合上的长长的、黑黑的眼睫,柔美的嘴唇……
    樱子睁开眼,柔声道:“杨,抱抱我……”
    樱子贴着自己耳畔,轻轻道:“杨,我……爱你……秋波她也爱你……我的灵魂已与秋波合在一起,陪你……”
    樱子长眠地下,那即将钉上棺盖的一瞬间的脸……
    ——樱子,樱子……
    他心里一遍遍深情地轻唤着这一名字,一种强烈的心痛的感觉陡地袭过了全身!
    他的眼睛一热,只觉得一股热泪涌上心头!
    他紧紧地搂住了依偎在怀里的伊豆豆道:
    “我……想起了樱子……秋波……我们结婚吧……明天……”
    [二]
    在西城门,有一个守城门的潦倒的老兵。
    老兵爱喝酒,醉后便呆呆地出神。
    老兵每逢九月,菊花开时,重阳前后,总要发一次疯。
    他发疯的时候,会敞着怀,腆着已发胖成弥勒佛般的大肚,凄厉而大声地叫道:“我是大丈夫!我是男人!我是天下无敌的刀帝!”
    他这时便会舞着一把锈迹斑斑的大刀,舞出一些很笨拙、滑稽、生硬的刀术。
    这样的刀术,别说武林高手,连街头卖艺耍花刀的,也可轻而易举击落老兵的刀。
    后来这把刀也被无赖阿二骗去换了酒喝。
    老兵还是到了九月要发疯。
    老兵没刀了,就以一根枯枝代刀,疯劲发足了,跳到街上乱舞,哇哇地叫着什么。
    老兵的嗓子已哑了……
    认识的人叹息说,这老兵是原先大将军令狐国宝的公子。大将军府败落了,想不到令狐国主的公子、会沦落到看城门。——听说这是姓严的害得他守了城门,说来,他还当过全国兵马大元帅帐下刀术总教习呢……
    若干年后,那时天下名气最盛的“八卦刀王”和他的门人经过西城门,看见一个疯老人精赤着枯瘦漆黑般的上身,提着裤子,哇哇地叫着,舞着一段枯枝,毫无章法地东一戳、西一劈,忽又坐在地上对着白菊花大哭,忽又仰天白着眼大笑。
    “八卦刀王”见了疯老人舞的枯枝,惊道:“这是,这是天刀啊!”
    “八卦刀王”当即滚下马来,求老人授刀法,磕头碰得额角都磕出了血!
    但疯老人视若无睹地疯笑着走了。
    第二天,疯老人不见了……
    [三]
    嘉靖四十一年。
    春天,嘉靖帝请道士兰道行扶乩。兰道行偷看了世宗书写的提问。在问“今天下何以不治”时,乩语答:“贤不竞用,不肖不退耳!”又问:“谁为贤、不肖?”答:“贤者辅臣徐阶、尚书杨博,不肖者严嵩父子。”
    世宗相信方士的扶乩术,这无异是使严嵩下台的催命符。此时御史邹应龙从徐阶处(一说从内侍处)得知这一信息,立即上疏弹劾严嵩父子种种不法行为。扶乩、奏疏,双管齐下,世宗不再犹豫,五月间,降旨抚慰严嵩,令驿传送他回乡,每年给米百石养老;责备他溺爱世蕃,有负国恩,交大理寺审查。
    严嵩回到南昌,出重金买通世宗左右,揭发兰道行扶乩前私自拆封。世宗大怒,将兰系刑部审问,兰至死不承认与徐阶有关。此时南京御史林润上奏,告发严世蕃、罗龙文有谋反、通倭行径。世宗将二人逮捕、斩首,籍没家财,黜严嵩及诸孙为民。
    后在官场有传闻,谓南京御史林润,乃一暗中食菜事魔的明尊教弟子。
    同年四月,巡抚老将谭纶调各路军队围剿兴化府平海卫倭巢。俞大猷居右翼,刘显居左翼,戚继光居中军,同时攻入平海卫,接着收复兴化府城。斩首三千余级,解救被掳妇女三千余人。戚军紧追残寇,至马鼻、硝石岭一带,一战而歼之。
    冬,海外新来之倭会合残倭万余人,再次攻掠兴化府附近的仙游,戚继光挥军进剿,歼寇二千余人,活捉翻译一名。接着于蔡家岭击溃这股倭寇,其中数百名惯战“黑吉倭”即日本武士全部被歼,内中有一倭寇首领之尸,衣上绣有“苏我”家族徽章及“青原”字样。
    此战,据俞大猷向朝廷秘抄邸报,得明尊教徒千人相助。“彼食菜事魔之牟尼明尊教徒皆白帽白袍,翻山越岭而来,持械助官军杀倭,奋勇异常,尤精刀术。战毕,迅疾离去,散入林中,不复再见。”
    又二年,严嵩寄食墓舍而死。
    嘉靖四十五年。
    大明沿海倭寇老巢已悉被荡平,大股倭寇基本肃清。与此同时,日本国内形势发生巨大变化,激荡的战国时代真正开始,大小大名武士都被吸引战国之战,力争确立自己的地位,无暇外侵,戚继光所练新军控制中国沿海岛屿,倭寇无立足之地。倭寇遂告消灭。
    戚继光上书朝廷,建议表彰“义士”小杨:“有武林人士曰‘快刀’小杨者,护卫抗倭《兵防图》图盒,殊有奇功。臣与胡大人(胡宗宪)、俞将军、谭老将军等审倭分布而部署兵防,于备倭之役大有助力。设使此图为倭寇所得,彼侦得朝廷兵防动向,加以利用,乘隙奔袭,则非仅海防不保,兼且危及内地各大城府,即京畿亦在倭寇觊觎之列。臣谨建言,为颁褒旆,以彰忠义云尔。”
    此后,在闽地,朝廷对魔教之禁渐弛,明尊教徒有公然拜火,食菜事魔者,只要不触法纪,官府听凭其自然行事,不加干扰了。
    [四]
    此后二十年间,武林纷争每到要大开杀戒时,总会冒出一批一批各种服饰高高矮矮男男女女高手包围将要开杀的双方。
    随后,会出现一辆由十六匹黑马拉着的一辆巨大的黑宝石做的黑底金纹的黑石之车。
    车前车后有三十六匹同样黑色的骏马,三十六个黑衣、黑裤、黑巾蒙面,却佩着雪亮快刀的骑士。
    骑士们无声地、严肃地侍立在黑石之车前后。
    黑石之车上有一面白色的、绣着斗大的“日月明尊教”四个大字的大旗,会在不管有风无风与刮什么样凤的情况下,都会向右展出整面大旗的图案来!
    ——这就是说,这场武林纷争,已由天下势力最强的“魔教”出面干预,不得再争了!
    ——再争下去,他们就会看到天下最快的刀法:那些骑士会冲上,以刀示威,把石头、树木在眨眼间劈开、削去,展示最神奇的武功!
    ——这些骑士的功夫已不像是人的功夫,而是九天十地、天神地魔的武功了!
    有谁还会与天神作战呢?
    每当平息一场杀伐后,黑石之车的车门会打开,现出一个全身黑衣、脸白如雪、英俊、威严如天神的人来。
    他会向罢争双方展颜一笑。
    灿烂若阳光的一笑。
    看着黑石之车、黑马骑者、无数高手在眨眼间消失,只留下春雷般滚动的马蹄声越传越远,人们便会小声议论、赞叹起来——
    那向世人一笑的人就是魔教教主!
    听说,他就是新一代的刀帝!
    这样英俊、威严的男人,正是让天下女人最动心的男人!
    听着这样的赞叹,每一个江湖子弟、武林少年的心中便会涌出一种冲动来:
    练刀!练刀!
    总有一天让人们、让那些美丽的少女对着我欢呼——
    哦!他就是新一代的刀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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